申鸣的选择

李国锋

楚国人申鸣，只是在家奉养父亲，不知怎的就感动了楚国。楚王想请他入朝做宰相，通过这样的一种表彰，来淳化风俗。孝顺是私人領域的责任和行为，是人性最自然的发展，现在竟成了入仕的跳板，申鸣自然不能接受。奉养父亲，原本就不是为了当官，更何况，一旦辅佐君王，就要远离父亲，“孝子”的美名，岂不成了赤裸裸的讽刺。

申鸣必须拒绝。做父亲的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的为难，就劝他去造福国家，在朝堂上有了地位，自己愉快，也能让父亲老怀安慰！明朝的徐霞客，想漫游天下，但又不放心母亲。最后还是母亲鼓励他：“男儿志在四方，当往天地间一展胸怀。”为人父母，恐怕没有几个希望自己的孩子守着竹篱茅舍，“老死于牖户之下”。谨守父母的教诲，努力做个好男儿，用孟子的话说，这叫“养志”，就是让父母的心意可以继续实现。

孔子曾感叹，“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他幼年丧父，年轻时只当过小吏，既没有孝顺父亲，也没有侍奉国君。而申鸣却大不一样，他为君王效力的同时，也顺从了父亲的意志。真可谓“忠孝两不渝”。当他接受楚王任命的那一刻，想到父亲满脸的欣慰，或许，能感觉到有一种光明照进来。如果可以定格的话，他一定会按“停”，然后慢慢欣赏这一幕场景。

当然，这样的高峰经验，只能用来回味。生命的展开，还需要更加切实的努力。有了楚王的期许和父亲的支持，申鸣开始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到一个小男孩，说他把石头抛向河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个作品中他看出自己活动的结果。那个不断外扩的水圈，就是他力量的延伸和体现。扔石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既调动了他体内的活力，也提高了他的观察力和感受力。而处理政务，要比扔石子复杂得多，在这个过程中，申鸣生长出另一种不同的人性。经过三年的历练，他变得开阔深沉，逐渐成为楚王信任和倚重的人。

于是，当国家发生战乱的时候，申鸣被楚王派到前线。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可申鸣的父亲不能不见。清末民族英雄左宝贵即将赶赴平壤与倭寇决一死战时，跟母亲辞行，母亲没有“牵衣顿足拦道哭”，只是说了句：“汝行矣。”申鸣的父亲却一点都不深明大义。他一改当初让儿子“造福国家”的勉励，毫不掩饰内心对儿子的不舍，质问儿子 ：“丢下父亲，自己去牺牲，可以吗？”申鸣回应说：“做官的人，身体归人主所有，而俸禄送给双亲，现在既然抛开人子的身份而去侍奉人主，难道不应该为他牺牲吗？”

当申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成长。原先，他只是被动地去面对世界，而此刻，他却能主动地参与和承担。战乱当前，他表现出了应有的无畏和坚强。

虽然申鸣选择了“捐躯赴国难”，但在“至孝”这一名声的笼罩下，对父亲的在意，到底还是成了他的软肋。叛乱者抓住了这一点，绑架了他的父亲，企图逼迫他就范。要么反戈一击，保全父亲；要么围攻到底，眼睁睁看着父亲丧命。这是人性中晦暗的时刻。很多警匪片中，也有类似的桥段。好在电影会虚构一个有惊无险的大团圆，而申鸣的故事却充满了悲情。他流着眼泪，做出了“全忠不全孝”的选择，拿起鼓槌来击鼓。相信，每一个听着鼓声、踏着鼓点呐喊前进的将士，必定都怀着满腔的愤怒与仇恨。

在叛乱被快速平定的同时，申鸣的父亲也一定会死得很惨。申鸣的人性在父亲横死的那一刻所面临的残酷和撕裂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楚王收复了国土，可是谁又来为他重整心灵的山河！

获胜之后，楚王赏赐给申鸣一百金，倒像是在提醒他，要继续“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申鸣说自己吃人主的饭，就不能躲避人主的难，但为了安定人主的政权，却导致父亲被害。他凭借孝行建立的名声，已经失去支撑。

虽说这样的局面已无法逆转，但申鸣还是没有能够调整心态，要么以造福国家、效忠楚王的立场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继续接受使命的召唤；要么通过书写或倾诉给自己腾挪出一个表达悔恨的空间。他反倒深陷于自责的旋涡，受困于“名不可两立，行不可两全”的执念。他带着强烈的罪感，不断地在想象中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面对如此无解的难题，最终以自杀来逃离，用英国历史学家莫里塞的话说，这背后“可能包含着他的伦理选择和反思”。

楚平王的孙子白公胜于楚惠王十年（公元前479年），起兵发动政变，占领了楚都郢。这时，朝廷急需人才，楚惠王封申鸣为左司马（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并任平叛大军副统帅。

经过几次浴血奋战，申鸣把白公胜打得落花流水。眼看京城就要被申鸣占领，白公胜的部下向他建议说：“申鸣是个闻名天下的孝子，您不妨把他的父亲抓来，要挟他投降，可以不战而胜。”白公胜采纳部下的建议，把申鸣的父亲用囚车推到城楼上示众，并亲自喊话：“如果申鸣愿意退兵，等我夺取政权以后你我平分天下。如不退兵，立刻杀死你父亲！”申鸣大义凛然地说：“过去我是父亲的孝子，现在我是国君的忠臣。我要先尽忠，后尽孝。”说罢，命令士兵抬来一面战鼓，两口棺材，放在两军阵前。老父亲看到手握鼓槌的儿子，大声喊道：“儿子呀，你千万不能顾及我老朽的生命，赶快击鼓进攻吧！”申鸣毅然决然地擂响了战鼓，以排山倒海之势进攻京城，一举攻下了城池。

白公胜走投无路，只好逃到城外的森林里，自缢而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