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应是忘年交
2017-11-15
儿子考上大学时,闲话中提到费用。他忽然说:“从上初中开始,我一直用自己的钱缴的学费。”
我和妻子都吃了一惊。我们活得又忙碌又糊涂,没想到这种事。我问他:“你哪来的钱?”他说:“平时的零花钱,还有以前过年时的压岁钱,攒的。”
“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钱呢?”我犹然不解。
他不语。事后妻子告诉我,他说:“我要像爸爸那样,一切都靠自己。”于是,我对他肃然起敬,并感到他一下子长大。那个整天和我踢球、较量、打闹并被我爱抚地捉弄着的男孩儿已然倏忽远去。人长大,不是身体的放大,不是唇上出现的软髭和颈下凸起的喉结,而是一种成熟,一种独立人格的出现。但究竟他是怎样不声不响、不落痕迹地渐渐长大,忽然有一天这样地叫我惊讶,叫我陌生?
我把这感觉告诉朋友,朋友们全都笑了,原来在所有父亲的心目中,儿子永远是夹生的。对于天下的男人们,做父亲的经历各不一样,做父亲的感觉却大致相同。
这感觉一半来自天性,一半来自传统。
1976年大地震那夜,我睡地铺。“地动山摇”的那一瞬,我本能地一跃而起,扑向儿子的小床,把他紧紧拥在怀里,任凭双腿被乱砖乱瓦砸伤。事后我逢人便说自己如何英勇地捍卫了儿子,那份得意,那份神气,那份英雄感,其实是一种自享,享受一种做父亲尽天职的快乐。父亲,天经地义是家庭和子女的保护神。天职就是天性。至于来自传统的做父亲的感觉,便是长者的尊严,教导者的身份,居高临下的视角和姿态……每一代人都从长辈那里感受这种父亲的专利,一旦他自己做了父亲就将这种专利原原本本继承下来。
这是一种“传统感觉”,也是一种“父亲文化”。
我们就是在这一半天性一半传统中,美滋滋又稀里糊涂地做着父亲。自以为对儿子了如指掌,一切一切,尽收眼底,可是等到儿子一旦长大成人,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他一无所知。最熟悉的变为最陌生,最近的站到了最远,对话忽然中断,交流出现阻隔。弄不好还可能会失去了他。
人们把这弄不明白的事情推给“代沟”这个字眼儿,却不清楚:每个父亲都会面临重新与儿子相处的问题。
我想起,我的儿子自小就不把同学领到狭小的家里来玩,怕打扰我写作,我为什么不把这看作是他对我工作的一种理解与尊重?他也没有翻动过我桌上的任何一片写字的纸,我为什么没有看到文学在他心里也同样的神圣?当我把这些不曾留意的许多细节,与他中学时就自己缴学费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我便开始一点点向他走近。
他早就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里边有很多发光的事物。直到今天我才探進头来。
被理解是一种幸福,理解人也是一种幸福。
当我看到了他独立的世界和独立的人格,也就有了与他相处的方式。对于一个走向成年的孩子,千万不要再把他当做孩子,而要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男人。
我开始尽量不向他讲道理,哪怕这道理千真万确,我只是把这道理作为一种体会表达出来而已。他呢,也只是在我希望他介入我的事情时,他才介入进来。我们对彼此的世界,不打扰,不闯入,不指手画脚,这才是男人间的做法。我深知他不喜欢用语言张扬情感,崇尚行动本身;他习惯于克制激动,同时把这激动用隐藏的方式保留起来。
我们的性格刚好相反,我却学会了用他这种心领神会的方式与他交流。比方我在书店买书时,常常会挑选几本他喜欢的书,回家后便不吭声地往他桌上一放。他也是这样为我做事。他不喜欢添油加醋的渲染,而把父子之情看得天地一样的必然。如果这需要印证,就去看一看他的眼睛——儿子望着父亲的目光,总是一种彻底的忠诚。所以,我给他翻译的埃里克·奈特那本著名的小说《灵犬莱西》(又名《莱西回家了》)中的序文,故意用了这样一个题目:忠诚的价值胜过金子。
儿子,在孩提时代是一种含意。但长大成人后就变了,除去血缘上的父子关系之外,又是朋友,是一个忘年交。而只有真正成为这种互为知己的忘年交,我们才获得圆满的做父子的幸福,才拥有了实实在在又温馨完美的人生。
(摘自《南方都市报》)
【赏析】
孩子成长的过程,其实很多的言行是仿效父母的,父母是孩子永远的老师,必须不断学习。父母影响着子女,子女也同样影响着父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互动过程。文中真挚的父子情感的流露,充分说明作为一名称职的父亲的责任和敢于面对挑战的积极心态。真心希望每一对父子“除去血缘上的父子关系之外,又是朋友,是一个忘年交。而只有真正成为这种互为知己的忘年交,我们才获得圆满的做父子的幸福,才拥有了实实在在又温馨完美的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