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与牌楼村
2017-11-15张旭东编辑任红
◎ 文 | 张旭东 编辑 | 任红
宋应星与牌楼村
◎ 文 | 张旭东 编辑 | 任红
北工大西门站的《天工开物》 图/东方IC
奉新县宋埠镇牌楼村。一个由千亩良田围拥的江南小村。元末,宋德甫由本县的张家边迁此建基。村庄山环水绕,景色秀丽,历史上因此名为雅溪。到了明清时,这个村庄进士、举人辈出,“三代尚书”、“方伯第”、“世进士第”、“世科坊”等功名牌坊在村庄前一个接一个,于是更名为牌楼。
牌楼村兴旺肇始于村庄里一个叫宋景的人。宋景,字以贤,弘治十八年进士。累官至南京吏、工二部尚书,改兵部,参赞机务。入为左都御史,赠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谥庄靖。因他的缘故,朝廷还追封宋景的祖父宋宇昂、父宋迪嘉为吏部尚书,追封其兄宋岳为云南布政使。现在,牌楼村还存有“三代尚书”牌坊,记录着他的功名辉煌。
兹后,宋氏族人在这个村庄一边务农,一边课读子孙,从明至清,走出了数十个进士举人。哪怕是科举已经取消了的民国直到现在,宋氏族人仍然为子孙考学高中,洗脱泥脚而荣耀无比。上世纪九十年代,又一轮修家谱的热潮来到时,宋氏族人在新编家谱中,把凡考入师范、中专以上,脱却农村户籍的子孙都一一详细记入谱中,传记后世。
这是一个有着典型的耕读传家传统的村庄。这样的村庄在江南太多了。我在乡野调查的时候,每到一个这样的村庄里,总是能听到村民们讲述他们的先人是如何苦读取得功名,如何锦绣还乡,恩泽故里。村庄中雕梁画栋的古建筑,当年是如何富丽堂皇、金鞭络绎,而今又是如何的荒草萋萋,繁华不再,村庄老去,人才凋敝。奉新的这个小村庄由雅溪改为牌楼,则是更鲜明地显示着村庄里农人们的向往与朴素直接的价值观。在他们的眼里,耕读传家是传统,而在耕读传家的后面,更是有“学而优则仕”的人生使命。村庄的命运,系于这一个古老的传统之中。
选择这个村庄来说说耕读传家的传统,是因为这个村庄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
著名的中国古代科学巨匠,《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就是奉新县牌楼村人。没有哪一个村庄能这么鲜明地见证记录中国农耕史曾是如何的繁荣,又是如何的急转弯。宋应星在奉新的这个村庄出生。他罩染着祖上“学而优则仕”的荣光,循着耕读传家的人生传统道路长大。他撷取过读书获得荣耀光环的喜悦,又饱尝了历次科举不中的失败屈辱。在他的后半生选择了离开科举这条唯一的道路,用自己所有精力,去调查、记录、研究、分析,撰写了一部被誉为中国十七世纪农业手工业百科全书的《天工开物》,留下了对中国农耕文明最浓重、最全面的一个身影。他没有想到,他写作、刊印《天工开物》,以及这一本书颠沛流转的传世经历,不单单是一本书的苦难,更是中华文明科技史苦难的一个见证。从农耕文明到现代科技,在中国科技史上是一个漫长而巨大弯道,恰如长江在江西吸纳浩淼的鄱阳湖水之后,也是一个大弯后才东奔走向大海。
万历十五年,宋应星在牌楼出生。著名的学者黄仁宇写了一本研究明朝的书就叫《万历十五年》,那书中开端这样与道:“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纵是气候有点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间时疫流行,旱情延及山东,南直隶却又因降雨过多而患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这种小灾小患,以我国幅员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牌楼村的瑞吸长庚额
宋应星就在这平平淡淡的万历十五年出生。这一年,距他的曾祖,曾在科举中高中进士,后来荣光四耀任职过吏部、工部、兵部尚书,泽延祖上,三代俱封尚书的宋景去世,正好四十年。这四十年荣光渐暗,宋应星的祖父,宋景的第三子宋承庆,虽然聪颖秀异、博学能文,却终为年寿所限,二十六岁便夭亡,终其一生只是个邑庠生。留下一个独子宋国霖,也就是宋应星的父亲,一生在科举场上失利,终其一生,也只是在本县做了四十年的生员。家族的荣光在他们这一支似乎渐次黯淡。
在中国乡野的无数个村庄里,这是经常上演的故事。兴衰之间,是一种循环,也是一种轮回。曾经的家族荣光,难免因人因事而黯淡,但很难熄灭,后来的子辈将艰忍向前,重续荣光。现在,这一份责任传到了宋应星和他兄弟们的肩上。他们需要在耕读传家磨砺中,重新回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再现先祖那样传奇的人生。
一切似乎能够重新实现,宋应星显示出他特有的禀赋。幼年时期,宋应星与哥哥宋应升同在叔祖宋和庆家塾中读书8年,他不但勤奋好学,而且资质特异。一次因故宋应星起床很迟,哥哥应升已将经文7篇熟读背完,他则躺在床上边听边记,等馆师考问时,他琅琅成诵,一字不差,令馆师大为惊叹。年纪稍大,宋应星还肆力钻研十三经传,广及关、闽、濂、洛各理学学派。学古文则上溯周、秦、汉、唐,《史记》《左传》《战国策》乃至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宋应星与哥哥宋应升同举江西乡试,两人同榜考中举人。当时全省有1万余人应试,在考中的109人中,奉新只有宋应星兄弟2人,宋应星考了第三名,哥哥宋应升考了第六名,为时人敬佩,当时就有“奉新二宋”之美誉。
牌楼村三代尚书坊额
挟着这一份光彩夺目的才华,当年秋他们哥俩赶往京师应次年丙辰科会试,未中。这没有影响他们的自信,为做好再应试准备,哥俩前往九江府著名的白鹿洞书院进修,投师于洞主舒曰敬。
公元1619年,宋应星弟兄和舅父甘吉阴进京会试,兄弟俩仍未及第,但他们以为第三次可以成功。
公元1623年,宋应星弟兄第三次进京会试失败。
公元1627年,宋应星弟兄第四次进京会试失败。
公元1631年,宋应星弟兄第五次进京会试失败……
这时,宋应星已45岁,宋应升已54岁,他们宝贵的青壮年时间,就这样消磨在科举上面了。宋应星的哥哥选择科举上面的另一条道路,以举人身份留在北京,候吏部选职。不久,被选为浙江桐乡县令(正七品),从京师直接赴任。宋应星本来也可以走这条道路,但他放弃了,此后宋应星绝了科举之念,把所有精力用于整理写作他的《天工开物》一书。
中国古代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本书如此广泛而完备地收集、整理、记录中国的农、工技术。《天工开物》全书详细叙述了各种农作物和工业原料的种类、产地、生产技术和工艺装备,以及生产组织经验,既有大量确切的数据,又绘制了一百二十三幅插图。全书分上、中、下三册十八卷,全面记载了中国传统农业与手工业技艺,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第一部农业与手工业的百科全书,但这个荣誉,还需要过近四百年后才出现。当年的宋应星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本书并不是耕读传家的正道,正道仍然是科举。他在完成这本书并付印时,自己写下了序言,在序言中他说:“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这本书的命运被宋应星自己说中了。一直到近四百年后的1922年,著名学者丁文江从天津罗振玉手中获得菅生堂版的《天工开物》,并在1928年由武进陶湘刻印《天工开物》三卷发行于世,《天工开物》才广为中国人所知晓。
然而,其实早在17世纪末年,《天工开物》就传到了日本,日本学术界对它学术内容的研究和引用一直没有间断过。到19世纪30年代,不同文版的摘译本已在欧洲流行开来,《天工开物》对欧洲的社会生产和科学研究都产生过许多重要的影响。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则把宋应星称为“中国的狄德罗”,把《天工开物》誉为中国十七世纪科学百科全书。
只不过,从当时的眼光来看,宋应星是一个失败者。他没有肩负起家族对他的希冀。也许在他青年时的梦想里,也想成为他曾祖父宋景式的成功人物。宋景令宋埠牌楼村宋氏在当时荣光灿烂,甚至连村庄的名称都由雅溪改成了牌楼。从耕读传家的传统上,宋景成功实现了由农而士、由士而仕的光辉道路,结果以阁臣的高位名垂青史,荣耀故里。而宋应星,走的却是一条由农而士、由士而农、由农而工的渐行渐远的一条道路。
很多人会认为,中华传统的“耕读传家”,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图像。现在我们在许多村庄的古建筑上会看到“耕读传家”的牌匾。向我们传达耕则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则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然而,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耕读只是一条漫长道路的开始,传家并创造家族荣耀道路极其漫长,而在那样的时代,是越行越狭窄,没有其它出口,只有一条道往前走。
当然,这只是很久之后,在最初历史进程上耕读传家是美好的开端。隋唐以前,中国的历史是门阀贵族制的历史,寒门中的普通耕农是没有什么通道能让他们创建属于自己的显贵门庭。但是隋唐科举的出现,却给予了这一种可能。寒门农人一旦科举成功,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门庭及至世俗生活的一切,将骤然改变。至宋朝时,这条道路如河流一般,愈显宽阔。科举成功达此目标者难以胜数。而且,要达此目标,基础条件的门槛并不很高,只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家中男丁兴旺,代代能传递;二是子弟能苦读,一代不行二代,二代不行三代……这让许多家族开始有目标地扶持、资助族中子弟读书并参加科考。门阀贵族制的取消,同时又使曾经的世袭为官不再出现。庶族耕读世家可能因读出人头第,门庭显赫,也可能因不能读而重回尘世,重返农田土地。所以中国俗语有云“富贵不过三代”。于是,无论是一般人家,还是大富小康人家,开始注重建立严谨家训,高度重视后辈教育,农村的半耕半读,最终是以读书出仕为最终目标和最高目标。
似乎这样一切很美好。然而这一切最后都僵化到八股的文章里。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五日,崇祯皇帝命赵士锦盘点国库,存银不满四千两,国库处于极度空虚的状态。曾经极度繁华的市井衰败,工商业遭到严重破坏,手工业生产停滞,商业萧条的局面。而早在七年前,奉新人宋应星就已经编写了一本书《天工开物》,收录了农业、手工业、工业技艺。诸如机械、砖瓦、陶瓷、硫磺、烛、纸、兵器、纺织、染色、制盐、采煤、榨油等生产技术,重视这些技术并经世致用,也许,将是另外一条道路。
没有可以被改写的历史,耕读世家自营田地,以累世读书相传的传统,仍然继续向前,仍然挤向窄小的科举大门,哪怕是时间到了1905年取消科举考试后,直到现在,我们的村庄仍然坚信这一信念。我们让一个个孩子读出来,远离村庄,一个个村庄衰老,垂垂暮年。
我们都记得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在那里生活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和平、宁静、幸福,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取得,他们也葆有了自己的真性情。那个村庄自然生态优美,人民安居乐业,村人关系融洽,社会和谐文明。“传家无他法,非耕即读;裕后问良图,惟俭与勤”,“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这些美好的耕读景图,千万不要被唯一的科举以及藏着科举骨头里的那些腐朽的光宗耀祖的窄门所阻隔。
牌楼村三代尚书牌坊
今天的宋应星,已被奉新人当作历史名人请进了纪念馆,纪念馆是宫殿式的华丽建筑。纪念馆里那尊从明朝走来的宋应星的雕像,微微抬着头,眼睛正迷惘地看着远方的天空。在已渐沧桑的雕像的额头,还淡淡地留着科技激情和国家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