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成长的伤痛
2017-11-15康洁
康 洁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下简称《牯岭街》)是杨德昌的代表作,这部片长接近4小时的作品用精细的笔触描绘了一个时代的长卷,众生百态在他的镜头下被真实还原,历史细节透过时光的棱镜以另一种姿态再现。在这部电影中,杨德昌重新审视处于历史伤痛之中的台湾,他像医生一样用影像的手术刀剖析那曾被视为禁忌的时代的诸多症候,然而这些症候却如同顽疾一般在当下的社会中依旧隐隐作痛。
电影改编自一桩真实的少年情杀事件,这桩事件就发生在杨德昌曾经就读的中学里。但时隔30年后,他通过这个事件所追述的并不是由“少年情杀案”所带来的有关青春、犯罪的回忆,而是促成这桩事件的时代与环境,杨德昌实际上试图借此剖析台湾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和人的生存困境,因此凶手并不指向个体,而是囊括了对这个时代和社会的批判性反思。
影片人物众多、情节庞杂,叙事的线索很多,它在不断地进行编织,却同时留下很多空隙等待填充。杨德昌在这部电影中试图触碰台湾的伤口,曾经被刻意回避的一段历史被重新摆上台面,整部影片大部分时间都是暗色调的,有些场景被设置在浓重的黑暗中让人无法分辨,社会不同阶层、不同身份、不同族群的人在不断累积矛盾却又无从化解,令人感到愈发压抑。少男少女并不因为年轻而可以置身事外,我们看到《牯岭街》中的青少年从未有过无忧无虑的一面,在杨德昌的审视之下,他们恰恰是一切不幸的承担者和受害者,他们的生存状态与台湾的社会状态构成一种同构关系,即在伤痛之中成长。
一、台湾的成长之痛
影片在开头的字幕中直接交代了时代背景:1949年政治风云变化之际,数百万中国人随国民政府迁居台湾,渴望重新获得安定的生活,为下一代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然而从少年的视角出发,却看到父母处于对前途的未知与惶惑中,他们以组织帮派的方式来设法生存在动荡不安的世界。可是这个社会着实没有为个体提供什么发展空间,1949年至1987年期间,台湾实施了戒严令,凡是对台湾当局持不同意见者都有被关进监狱甚至被处决的危险,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这种“白色恐怖”的高潮时期,无处不在的压抑禁锢着每个成年人的心灵,年轻人或许可以在恋爱、舞会或流行音乐中找到一点慰藉,但这些轻柔的安慰实在是经不起推敲的。
在《牯岭街》中,有关电影片场的场景时时穿插其中,小四常到这里玩耍,在影片的开头他和小猫躲在天花板上偷窥,从二人视角出发的俯瞰镜头中可以看到当时片场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扇扇子,一种燥热的气氛营造出压抑之感,众人在围观女主角与导演之间的争吵但没人前来劝阻,他们仅仅是扇着扇子看热闹。这个场景预示了某些东西的腐朽,当改变已经注定成为不可能的时候,尝试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可悲之处在于这一悲观的论调竟是所有人的共识。
从导演和女演员的对话中可以得知,女演员是被老板娘硬塞进来的,导演对此无可奈何,他可以对女演员发泄自己的不满,可当后来老板娘出现的时候还是要毕恭毕敬,这实际上是对资本与权力的献媚。导演想要换演员,老板娘却要求他对票房打包票,其中不难发现资本对艺术的挤压。跟片场有关的这些段落与影片的主要叙述内容关系并不大,杨德昌这样的设计指向了他个人对电影艺术的反思,他借助小四之口喊出:“自然?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还拍什么电影啊?”来完成对虚假的抗拒,在这个满是虚假的世界中艺术真实是否还有存续的可能?小四对真实的追求彻底失败了,而杨德昌却借助艺术真实继续着自己的抵抗。
在《牯岭街》中,时代的复杂性得到了全面的展现,台湾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完成成长的蜕变?主体性的确立异常艰难,妈妈在饭桌上的一句话道出了台湾对历史的暧昧态度:“跟日本人打了八年仗,现在住日本房子,听日本歌。”可是没人应她的话,全都默默低头继续吃饭。面对历史的无力导致现实中的迷茫,过去的经验失效后亦找不到新的出路。小四的父母曾经是上海的知识分子,到了台湾以后却慢慢发现读书人的那一套不再管用,这在片中体现在各个方面:在家庭中,母亲无力应对各种琐事,她对孩子们的态度有些疏离,某天早上出门前女儿的衣服始终穿不好她感到不耐烦,二女儿社团活动多她只怕耽误功课,小四视力下降她只是让他早点睡并寄希望于学校的免费针剂;在社会上,父亲处于弱势的地位,他是个正直的人,但汪狗和母亲都在劝他做人要更灵活些,汪狗给他升职是为了自己的便利,母亲要求他灵活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可是父亲却不愿意与自己的原则妥协,可悲的是这种理想人格的代表没能坚守下去。
父亲是最能够代表台湾的成长伤痛的人物,某天警备总部突然将他抓捕,要求他交代事情,无休止的盘问是社会对个人施加的暴力,其实影片对为何会突然审讯以及审讯的目的并没有清晰地交代,唯独凸显了体制的冰冷。在体制面前个人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审讯者似乎比父亲自己还清楚有关他的一切,体制只是要求个人的服从。几天的审讯过后父亲扛不住了,他彻夜写材料“交代”事情,天亮时有人推门进来,父亲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写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但却得到这样的回应:“好了好了,可以走了,快点。”原本奋笔疾书的父亲疑惑地回头看,就在那一刻他原本坚信的东西被彻底摧毁了。影片借助这一人物而进行的社会反思无疑是深刻的,它将那个压抑的、无情的时代刻画出来,台湾的成长之痛在此显露出来。
二、少年的成长之痛
面对这个动荡不安又充满压抑的时代,少年们选择用帮派来寻求归属感和安全感,但影片的主人公小四却始终是游离的,他原本是“好学生”“乖孩子”,却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家中的柜子是他睡觉的地方,同时也成为他隐藏自己的地方。当他遭到滑头的威胁时躲在柜子里记下了“滑头逃不过这一天”,埋下仇恨的第一颗种子。对于小四而言,柜子不是黑暗的,大人的世界才是黑暗的,谈恋爱的男女躲在黑暗的小树林,爸爸和汪狗在聚会间隙谈事情时也隐藏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中,可是小四的手电筒却无法照亮大人世界中的黑暗,他只能在柜子里照亮自己的一片天地。
对于小四而言,学校的生活是无聊的,各方面的管制压抑了学生的天性,老师和教官都不讲道理。在一次考试中,小四的试卷被滑头抄了,老师发现后他坚持认为自己没错,却被认为顶嘴就是不尊重老师,学校要给他记过。父亲来学校理论,加剧了事态的严重性,最后小四被记了大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对小四说:“如果一个人还为他没有犯过的错误去道歉、去讨好的话,那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啊?”小四回答他:“可是,我好像觉得这个世界这种事情太多了。”父亲又说:“你要相信,你的未来是可以由你自己的努力来决定的。”可是当父亲经历了审讯后,再来学校处理小四被退学的事情时,态度已经完全变了,或许他也不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他已经对这个世界妥协了,而不愿妥协的小四却只能滑向暴力。
小四始终处于被排斥、被拒绝的处境中,作为少年的他无法理解成人世界,同时也无法在同龄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没有出路的困境中转向愤怒,这个关键的契机就是小明的变心。小四被学校退学后,专心读书希望考到日间部,但在此期间小明却被小马横刀夺爱。小马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无非是“给她吃好的穿好的,鬼混一下”,他完全无视小四所珍视的东西,将小四最后的一点美好不经意间完全摧毁,将他推向暴力的深渊。小四却没有勇气跟小马说出自己的不满,只是压抑在心中,最后释放到小明的身上。
小马补充了小四生活中的另一个侧面,他让小四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被权力和资本的力量所保护,作为富家子弟的小马对很多事情都满不在乎,对女孩子态度随意,也从不参与什么帮派,他从父辈那里继承的权力和资本轻松碾压了小四能够获得的最美好的东西,这种残酷的对照在小四的怯懦中被强烈地凸显了出来。
小猫是小四唯一真心的朋友,每次遇到什么问题都和他一起承担,小四和别人起了争执也拼命化解,他是唯一还能带给小四安慰的人。可是小四入狱之后他送给小四的录音带却被随意丢弃在垃圾桶中,在这样的时代中没有一丝温情可以幸免留存,体制的腐朽冰冷瓦解个体的全部期待与渴望。
三、少女的成长之痛
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同样非常具有代表性,女主人公小明面容清丽,在许多男人之中周旋,除了小四之外还有Honey、小虎、滑头、小医生、小马,她有自己的苦衷,小明和妈妈寄人篱下,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被迫离开,小明是妈妈的依靠,但是自己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因此小明只能依靠这些男人为自己提供某种支持。
小明的男友Honey原本是帮派头目,传闻是为了小明惹了事才去外面避风头,在他未出场之前被设想为一个十分强悍的人物,比如小四在心里就对他很惧怕。但是当Honey真正出现之后却表现得较为温和,他英俊而略带忧郁,跟小四说话的时候也很客气,没有因为小明的事情而有任何过激举动。但是Honey却认不清局势,他独自一人去演唱会,颇有些理想主义的色彩和单刀赴会的悲壮,他以为依靠自己从前的威望依旧可以化解一切问题,从前的地方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然而现实是一切都已经改变,当新的势力崛起之后,他的死就成了一种必然。
Honey的死对小明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但是没有了对Honey的惧怕,原本躲闪犹疑的小四反而得以开始去面对和小明之间的感情。在学校乐队的演奏声中,他大声地对小明说:“小明,不要怕,要勇敢一点,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害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做你一辈子的朋友。”这时乐队的演奏停止了,在突然到来的安静中,小四接下来的一句“我会保护你”突然没了底气,声音很小。小明丢下一句“我谁都不要,谁都没有用”就走了,留下小四一个人落寞的背影。
小明清楚地知道很多人想追她,小四的想法很简单,不理他们就可以了,但小明却很现实:“你不能叫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到处得罪人啊!”在男人之间周旋或许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小明的生存计策。她对小医生说:“很多人都说他们爱我,可是,一碰到麻烦事就都逃得远远的”,这番话证明小明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清醒,她可以从男人那里得到一些无法依靠自己得到的东西,比如跟小医生接近可以帮妈妈看病,和同龄的男孩子恋爱则是想寻求庇护。
但这一切在小四的眼里却是不堪忍受的,他曾经试图移情小翠,小四把手表当掉拿钱和小翠约会,说之后去听歌,小翠却一语道破:“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你想学小马啊,笨蛋。”对于小四来说,小翠是小明的替代品,他无法改变小明就试图改变小翠,反而遭到了小翠无情地嘲讽。
最终,小四对自己得不到的、掌控不了的东西就只能摧毁,暴力是他对抗世界的唯一武器,然而到头来他没能摧毁任何事情,只是摧毁了自己的世界。小明拒绝被改变,她说:“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这与父亲曾经告诉他的道理完全相反,小四原本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可是如今父亲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信条,小四在绝望之中找不到任何出路,他选择杀人不如说是在自戕。少年的青春被残酷地终结,成长的代价在那个压抑的时代显得过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