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孤独的声音
2017-11-15■黄可
■ 黄 可
听见孤独的声音
■ 黄 可
对于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我总是习惯性地先看一眼他们的耳朵,再把视线转移到脸上,随后就和他们擦身而过,很快便把短暂的印象从脑子里抹去。
我对招风耳情有独钟,每次看见长着招风耳的陌生人,总是好感倍增,心里酝酿着如何上前搭讪。蒙奇就有这么一双耳朵,大得显眼。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招风耳男孩,我和他相识有四年了。那时候,我作为艺术生在鹭岛集训,住在一个类似于工作室的房子里,白天和其他几个一样来集训的男生到岛外写生,傍晚回来,会有老师来把我们的作品点评一番。这样的日子单调地重复着,乏善可陈。
直到我不小心犯了一点小错误。
那天,夕阳快要下到远山那边去时,我把画板背在身上,跟着一条肮脏的黑狗在巷子里乱窜。我不认识这条狗,但它似乎不计较这一点,头都没回一下。我跟着它七拐八拐之后,终于走到了这个不大的渔村边上。我看见夕阳掉进了海里,海面上都是碎裂的光芒,还有破旧至褪色的小渔船。原来那些远山都是小丘陵而已,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画面里都是渔网和余晖,然后我发了一条微博。
把手机放回书包的时候,我突然被海风吹得一阵莫名地兴奋,决定当晚沿着海滩走一走,不回去了。我和其他集训的同学没有什么交集,也没留过联系方式。当夜,当整个工作室的人都在找我的时候,我却像个真正的艺术家,背着画板走在沿海的破旧公路上,被一群狗观摩着。
那时,我微博的关注数和粉丝数都是个位数,所以我一直把它当作记事本。晚上将近10点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条孤零零的评论:北京现在好冷,我的颜料都快冻成块了。我点开评论者的头像,是一个皱着眉头的男孩,理了平头,有一对招风耳。就这样好感顿增,我便和他聊了起来。
“海风好冷,我把画板抱在胸前了。”我给刚刚知道的号码发了短信。
“我刚刚去上厕所,没穿衣服,快被冻坏了。”
“你在北京学画画?”
“嗯,我离家出走来的。”
我看着屏幕,觉得自己弱爆了。
“我叫康浪,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挺像离家出走的。”
“我叫蒙奇,我离家出走一个月了。”他回复我。
我第二次觉得被比下去了,决定待会儿再回他的短信。
在鹭岛集训的日子是我这些年最无聊的一段时光,丧失理想,毫无斗志。同窗都在为高考冲刺,而我成了艺术生,好朋友都不在身边。我在一个破旧的渔村里,面对那些色彩繁复、华丽的景色,拿起笔一画一天,也从不觉得饿。妈妈说那是我最瘦的时候,脸颊无肉,换作现在看来,当时确实可以把矫情的我归到孤独这样的理由里去。
我想,孤独的人有一万种孤独的理由,而忘记孤独,却只需要一个理由,可我两种理由都没有。
我在海边苦等日出,被冻得晕晕乎乎的时候,蒙奇给我发来短信,说他终于画完了一幅画,要睡觉了。我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4点钟。就是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从自由、浪漫变成了孤苦伶仃,于是立刻背起画板,在海风里沿着海岸走,在日出前居然回到了工作室。然后,我在工作室看见了爸妈。
故事情节本该这么发展,但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小题大做了,虽然心虚,却刻意板着脸。
此时,我才猛然发现,原来昨晚我也确实算是“离家出走”了。
他们让我说清楚这一晚去了哪里,我实话实说,他们不信。我知道他们不是那种能接受这么虚无的解释的人,但我实在缺乏在现场编谎话的能力,何况实话被质疑真是一件烦心的事情。我不打算再辩解,坐到角落听他们无休止的批评。
我向来是个符合父母期望长大的孩子,难怪他们接受不了,我心想,如果耳朵能关闭起来,也就无所谓了。
我成功了,或者说我快要成功了。蒙奇成了我那段时间的救命稻草,我们开始不分时间地互发短信,我从他的微博里窥探他生活的全貌,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
直到有一天,我在深夜被饿醒,心血来潮给蒙奇打去电话,在响了三声之后,他挂掉了。他还没睡,这我猜到了,但他挂掉我的电话,我却万万没想到。
“我们只发短信,不打电话,好吗?”他迅速发来短信,我笑了笑,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他似乎想要解释,但是过了好久才又发来短信:“我以后会告诉你为什么。”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苍白无力的解释了,从那一刻起,我察觉到了一种疏离感,于是淡然地回了他几句,也不觉得饿了,眼皮干涩,回到床上又翻腾了几下。
在鹭岛集训时,我只带了一本书,是弗雷泽的《金枝》。书里写道,狄安娜神庙的祭司都是靠杀死前任祭司才成功上位的,所以除了祭司的角色之外,他们还必须背负着谋杀者的身份。祭司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时刻警惕、提防着敌人的袭击。我自己就像祭司,害怕着被谋杀,又在努力发现想要谋杀我的人。而所谓的“谋杀”,只不过是一个人孤寂时内心的代名词。蒙奇就像谋杀者,却在紧要关头又放弃了自己的行动,他又发来短信:“一切都和我的耳朵有关。”我喜欢他的耳朵,所以忽然就原谅了他苍白的解释。
蒙奇承诺的解释一直没有到来。我们的联系变得断断续续,直到某天醒来——那是在集训结束许久之后了——窗外下着大雨,我桌子的角落放着很久没有碰的画笔,我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给蒙奇发去短信。我知道,一根线就这么断了。奇怪的是,蒙奇也没有再找过我。
大概过了快两年的时间,又是秋冬之交,我在鹭岛念大学。我已经遇见过无数个长着招风耳的男孩,有电台主播、商科才子、酒吧驻唱,还有一个每天和我坐同一辆公交车,比我早一站下车的小男孩,他们出现时,给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可我把对招风耳的迷恋藏在心里,羞于告诉任何人。我也很久没有想起蒙奇了,甚至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依稀记得他似乎答应过我什么,或者根本是我记错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我自己的耳朵也出了一些问题。那次夜未归宿之后,我的耳朵经历了一次神秘的关闭,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原本,我以为想要发生的事情实现了,在此后的许多时候,我会默默关闭一小会儿,当作对自己的犒劳。
可它失控了。我会忽然发现耳朵自己关闭了,一开始我并不紧张,可这越来越频繁,而且经常是在不该关闭的时候发生。我在电话里跟妈妈提到自己的担忧,她有些无措,随后带我去看了医生。到最后,我坐在了心理医生面前。然而,就在医生开口前一秒,我的耳朵再一次关闭了,轻盈的寂静,仅此而已,仿佛下一秒就有鸟叫声传来,可惜并没有。
那次治疗失败了,我看见妈妈在那天瞬间苍老了。我慌了,我承认那时的自己明显察觉到了所谓的孤独。当我决定把这件事和母亲分享的时候,我考虑的是她作为母亲的角色,但在我看到她无助的眼神的那一瞬间,我才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儿子的角色。
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起了蒙奇。
那晚,我试着给曾经的号码发去短信,但是直到天亮,也毫无回音。阳光从玻璃窗投进房间里,尘埃在起舞,我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听到了窗外的鸟叫声。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和那个未归的夜晚有关,和蒙奇有关。他一度解决了我关于孤独的问题,却给了我关于孤独的新问题。
从那个早晨到今天,我都在等待蒙奇的回应。这期间,妈妈小心翼翼地提醒过我一回,耳朵的病似乎不治而愈了。
四年前蒙奇的出现,带着隐晦的意义,仿佛他早就洞悉一切。我在那个渔村留下的所有回忆,只有蒙奇告诉我的关于北京肮脏且干冷的尾秋,至于当时渔村如何,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怀疑自己喜欢上了蒙奇,或者只是喜欢上他的耳朵,但这两者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碰巧在最孤独的日子里,碰到了能缓解孤独的他,然后用后来的许多时间去回忆当时孤独的日子。我怕的不是孤独,而是无尽的重复。
耳朵究竟为什么关闭,蒙奇如果还能再出现,应该会告诉我原因。我找出他已经几年没有更新的微博,给他发了私信,告诉他我需要一个答复。
当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我独自走在白城的沙滩上。太阳快要落到海里去时,手机振动了几下,蒙奇回复了我的私信。
就这样,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坐在沙滩上哭了起来。我过于羞愧,把头埋进了抱在胸前的书包里,身边似乎有人在看着我,试图安慰我。忽然,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起无数的片段:我在出生六个月时被送到医院,查出了先天性耳聋,我没有办法感知这个世界所有细微而动人的声音,我所有关于母亲的无助眼神的回忆,从我尚且不懂世事时,就已经烙在我的脑海里。爸爸说,六岁前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我没有反驳过他,但我知道自己看见的是本能的恐惧和无助,留下这些记忆不是我的选择。尽管我挽回了一些细微的听觉,但变得敏感且易躁,我觉得与世界离得很远,需要刻苦和专注才能听到那些别人根本毫不在乎的声音。
蒙奇在私信里说:“我的耳朵,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牢牢地关闭着。”
我说:“可我喜欢你的耳朵。”
蒙奇说:“我还在找寻打开它们的办法。”
我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蒙奇说:“在去渔村的路上,你还记得那个渔村吗?”
我一愣,迟疑了几秒,回复他:“我也在去那里的路上。”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从沙滩上起身,奔跑起来,细沙跳进我的鞋子里,海风呼呼地在耳边响起来,有人潮涌动的声音,有不远处的公路上传来的鸣笛声,还有我的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渔村。我回头看见夕阳掉进了海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