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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

2017-11-14圈圈

视野 2017年20期
关键词:妈妈手术

圈圈

我妈是个漂亮的女人。

不管是从三十年前她梳两条大辫子的照片看,还是从现在她被岁月侵蚀的脸庞看,她都是那种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女人。

她有一双大眼睛,双眼皮,这是美人胚子的底子。更要命的是,她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在那个并不盛行瓜子脸、锥子脸的年代,我妈的银盘大脸是有福气的象征。她的两条辫子不是盘起来,而是垂在胸前,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她的肤色很好,天然的白里透红,像涂了胭脂。

当然,这些勾勒都来自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她生了四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小姐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之后,身材严重走样。

现在她坐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和人家长里短,跟她旁边那些唾沫横飞的农村妇女没啥两样。除了她不经意间抬起脸时唇边眼角的笑意,还能让人分辨出她花儿一样美好的年月。

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我不是我妈亲生的孩子,因为我姐姐生得也很美。

早在小学时候,我姐的自行车车胎、文具盒、转笔刀,都经常被男孩子当成兴风作浪的工具。我记得很多次下午放学,她都得推着被放了气的自行车走几里路回家。后来去镇子上读中学,总有人下课后站在窗边叫她的名字。哪怕是姐姐辍学后在家的好几年里,每年过生日都能收到在全国各地打工的男孩寄来的礼物。

对自己容貌的自卑绵延了我整个青春期,余波甚至影响到现在。胆怯,自卑,畏手畏脚,这些我性格深处无法摆脱的坏东西,若追根溯源的话,都跟我长得不好看有关。

漂亮的女人都任性,我妈又很要强,所以很多年里,我们母女关系都不怎么好。

她是我的母亲,她喂养我,给我洗衣服,给我盖被子,生理痛的时候她煮红糖姜茶给我。除此之外,我很难再对母亲这种生物有什么别样的感情。

我妈也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性子拗。小时候她气急了打我们,弟弟总是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而我从来都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冷眼瞧着她,等拳头砸下来。

大约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母女间的“恶劣关系”才稍稍有了改观。那年,我很奇迹地以全校第二名的傲娇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我便顺理成章地一夜间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在等待去县城上学的那个漫长暑假里,我经常从村里人眼睛里看到我妈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我妈原来还可以对我那么温柔。

她当初嫁给我爸并不情愿。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清一色黑黑瘦瘦的,小眼睛,方脸盘。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干巴巴的,很难让人喜欢得起来。

可我外公看上了我爸,因为我爸是“吃皇粮的”。那时候我爸刚接了我爷爷的班,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我外公说,小伙子老实,还有稳定工作,嫁了吧。于是我妈乖巧地跟了我爸。

结婚后,我妈一直住娘家。她打心眼里看不上我爸,嫌他木讷,不解风情。像我妈这种出去赶庙会,口袋里剩五角钱都要买根红头绳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星期不洗脚,十天不换衣服的我爸。

战争从我姐还没出生就开始了。后来又不断升级,我家便经常狼烟四起,锅碗瓢盆全都是武器。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所有人家里都是如此。直到高二暑假去吉楠家,看到她爸把卤好的肘子端到床头,亲手喂她妈妈吃,我才知道原来一家人是可以相亲相爱的。记忆里我妈始终有点歇斯底里,她的声音本就尖利,吵嚷起来半个村子里的鸡狗都能惊动了。我长大成人以后,也有点神经质,不知道这是不是源于我的母亲。

1994年,我爸出了一场车祸,全身百分之三十的重度烧伤,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三十四的我妈妈,急得一夜白头。论起做生意,十个我妈也比不上一个我爸脑袋灵光。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妈真是笨得很。号称高中毕业的她,就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得在草稿纸上正算倒算两遍才能不出错。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撑起了整个店面。照顾三个孩子,进货盘货算账,照顾不能下床的我爸,里里外外地变成了“神奇妈妈”。

我从上大学开始,算是正式“摆脱”了我妈。那时候我羽翼丰满,会做饭会洗衣服还能给自己挣钱花,我以为有没有妈妈生活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大三那年,我妈在县医院体检的时候,发现了子宫肌瘤。据我爸说,当时已经到了必须要手术切除子宫的严重程度。他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医生的治疗方案,我听得不明就里,只会嗯嗯啊啊地附和。挂掉电话,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害怕我妈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我害怕肿瘤会变成恶性的。我害怕手术完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哭了一整夜,天不亮就肿着眼睛跑到学校旁边的医院里挂了专家号,咨询这种病的详情。那个面目和善看起来资历颇老的医生,向我保证了八百遍只是一个轻微的小手术,不会有任何损伤,我的妈妈还是我的妈妈,我才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他办公室。

当然是有惊无险,手术很顺利,没两天她就又能下地站在锅台后面蒸馒头了。

这些年我一直漂在外面,能见上我妈的时间扳起指头也算得出来。她对我越来越温柔,有时候那温柔里甚至还夹杂了一点生疏的客气。她小心翼翼地做我喜欢吃的白菜粉条炖肉、干炸茄盒,煮包谷糁的时候一定放很多番薯。我脱下来的衣服还没留神,她就拿走清洗了。

来西安的第一年,她熬了好几个晚上给我织了一双毛线棉鞋,又让我弟弟跑到县城的邮局给我寄过來。而那时候才十一月初,我连大衣都还没穿上。后来就供暖了,房间里热得穿不住,穿在外面又太丑。我没有一件能跟那双红绿相间条纹鞋相搭配的衣服,于是它们就一直放在我的鞋柜里,到现在都是簇新的。

我很少给我妈买东西,她的审美我一点都没继承。每次热烈赤诚掏心挖肺给她选的东西,她都看不上。我就习惯了用钱来表达心意。只是这样,她便少了跟人炫耀的机会。

去年喜欢上一个大我一轮的男人。跟我妈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她怔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了句:有孩子吗?

呃。有,不过不跟他一起生活。

断了吧。以后要受委屈呢。

反倒是我爸,听了以后勃然大怒,狠狠地把我数落了一顿。找对象总没错,怎么也得靠谱点吧?

这种话,我妈绝对不会说。

长大成人以后,因为自己嬗变的情绪和奇怪的性格,屡屡让我把回忆的触角伸向渺远的童年。我希望能通过一双成人眼睛的观看与漫溯,找出一些之所以成就现在的我的诸多细枝末节。

我经常在那个源头处看到我妈。

终其半生,我都在努力变成跟我妈不一样的人。到最后,我还是成了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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