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封来信

李兰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环顾一周，饭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雪是在天还没有放亮前就开始下了起来的，已经下了三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然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李兰还不知道，这场雪席卷了全省，自己的陕南老家现在也飘开了雪。她从兜里摸出那张被焐热的火车票，一丝甜蜜的笑容从她干裂的嘴角掠过，想着两天以后就能见到心爱的大麦了，难掩高兴的心情。正在这时，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李兰！李兰！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兰站起来，一边应承着，一边走过去开门。这个点儿叩响她饭馆门的肯定是隔壁菜店的二麦。李兰把衣服往下顺了顺，向后捋了捋头发，便开了门。

“二麦，我的信到了嗎？”李兰踮着脚，眼神已经定格在面前这个男人的兜里了。

“看把你急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天冷路滑，为了给你取信，我一早上连菜都没送，专门去城里给你取。”二麦站在门外，做出一副邀功的表情，“你准备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啊？”

“我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快给我吧，二麦你最好了。”李兰嘟着嘴央求道。

二麦看着李兰，没了办法，便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兰：“我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李兰迫不接地地拆开信封，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李兰，你还好吗？我在家里挺好的……”

李兰兴奋得脸色绯红，她恨不得一口气读完。里面的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撞击着她的心。

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收到远在陕南的爱人大麦寄给她的第九封信了。

从她走的那天起，她们就约定好，相互给对方写信，诉说深深的思念。放下信后，李兰来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

雪越下越大。矿区已经被大雪笼罩得白茫茫的一片，放眼望去，显得格外肃穆沉寂。

李兰和大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学开始，她俩就在一个班上学，一直到高中毕业。两家大人常常半开玩笑半正式地说，长大以后，两家结成亲家，让两个娃娃结成两口子，过日子。没想到，大麦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李兰只是达到了专科的录取线，家里明确告诉她，考不上本科，就只能回家。那段时间，是李兰人生中最为灰暗的一段时光，倒不是全因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最重要的是她最亲爱的大麦哥将要从她的身边飞走了，这些都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原本设想和大麦一块儿去那繁华热闹的省城，一起走进美丽的大学校园，上课、读书、毕业，最后牵手走入婚姻的殿堂。在她的心里，早已把大麦当作一辈子的人生伴侣了。当她青春懵懂时，爱情的种子已悄悄在心里发芽了，大麦就是浇灌种子的甘露啊。每当高中宿舍楼熄灯以后，李兰躺在床上，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憧憬着，想象着……

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人生的轨迹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生活似乎向她关上了大门，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更为糟糕的是，家里这个时候也逼着她嫁人。李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茶饭不思，更不愿见人。父母在门外哭喊着，让她赶快吃饭，不然没脸见人。听着父母的哭喊声，她的心像是刀子在割。一夜之间，李兰长大了，她答应父母嫁人。

李兰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婚后，李兰尽全力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可天有不测风云，就是李兰结婚后的第三个月，丈夫外出打工，在跑长途车的路上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

李兰再次陷入了深深绝望中，她不断地质问命运，为啥对她这般不公。这个时候，大麦放假回来，找到李兰，要和她重新好，并承诺要照顾她一辈子。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很难受。不要去想了，让一切都过去吧。”李兰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无奈想要跟大麦倾诉，大麦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急忙打断了她。

李兰泪眼汪汪地看着大麦那双坚毅的眼睛，嘴里吐不出半个字来。

李兰的心早已经死了，准确地说，就在她知道不能和大麦一起去省城的时候，她的那颗少女之心就彻底死了。她原本打算相夫教子，没有灵魂、没有自我地过一辈子。爱情的雨露从来没有浸润过她，她也不奢望、不贪求了。可是现在，她已经是一个人了，她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而眼前的大麦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大麦，你真的要和我好吗？”李兰擦了擦眼泪，定定地看着大麦说。

大麦大步跨上来，双手攥住她的肩膀说：“这次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就是老天爷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李兰和大麦好后。李兰就主动承担起了给大麦挣学费的任务。趁着大麦放假，李兰就和大麦来到了陕北的二道沟煤矿打工。

二道沟煤矿是个产量不大不小的煤矿，在陕北，比他规模大的煤矿有很多，比它小的也不在少数。它们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大麦的兄弟二麦就在这个矿上。早年，二麦在矿里下井。后来，二麦的身体受不了井下高强度的作业劳动，就在矿区开了一家蔬菜水果超市。二麦为人圆滑豪爽，几年下来，在矿里结交了不少朋友。

大麦在二麦的引荐下，在二道沟煤矿下了煤窑，成为了一名皮带机司机。李兰则在二麦的资助下，在矿区开了一家小饭馆。

饭馆所在的这片区域紧挨着煤场，尽管环境卫生不怎样，但由几排彩钢房围起来的这片区域被矿工们称为“消遣中心”。饭店、超市、棋牌室、歌厅、理发店，一应俱全。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几家洗头房，一到晚上，那灯光就开始熠熠闪烁。矿工升井后，多数来到“消遣中心”吃喝玩乐。他们把在阴暗潮湿的井下所遭的罪、所受的苦统统诉诸于酒杯、酒拳、棋牌中……有时候，他们钻进那昏暗的洗头房里，逍遥快活。可以说，这片区域成为了二道沟矿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起初，大麦并不愿意让李兰开饭馆。一来开饭馆是个辛苦活儿，他担心李兰会吃不消，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二来，开饭馆的资金从哪儿来？他现在基本上是赤手空拳，身无分文了。

李兰决定开这个饭馆。自从和大麦好上后，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好好构建她和大麦将来的家。至于那些苦累，她完全可以承受。至于资金问题，她可以找二麦解决。endprint

就这样，饭馆在一片鞭炮声中开业了。开业前十天，所有来吃饭的客人每桌子免费送个汤。李兰原计划是酒水饭菜打八折的，但她觉得自己是小本生意，不敢这样放开弄。饭馆主打陕南风味菜，这是李兰最拿手的菜了。每天，不到六点，她就开始在灶火上忙碌起来，卤肉、煮面、蒸米饭、洗碗洗筷、擦桌子……等收拾完以后，汗水已从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里沁了出来。

饭馆在李兰精心的操办下，生意越来越好，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满足，未來美好的日子在向她招手，那是信念，是目标，也是动力。她看到周围的住户都跑去两公里外的矸石场捡煤块，于是，她在空闲时也去矸石场捡煤块。晚上，李兰顶着灯，瞪着眼，捡得格外仔细认真，一块煤都不想放过。矸石黑头黑脸，看起来像煤，实质不是煤，就是石头。想从这些看起来都像煤块的矸石里面挑拣出真正有用的煤块，实际上是很费神费力的。刚开始时，由于没有经验，她捡煤的速度很慢，看着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能捡一袋子，李兰越想越急。随着经验慢慢增多，她捡煤的速度及精准力越来越高。每捡完一袋子，李兰就采用拉、拽、扛等手段，把煤块弄到她的饭馆里。有时候，大麦会和她一块儿去，但是李兰心疼大麦已经上了一天班了，就尽量不让他去，所以绝大多数煤都是李兰一个人弄回去的。她那双原本白皙有肉，富有弹性的手，现在看上去皱皱巴巴的。更要命的是，原本俊俏的小脸蛋也变得黑黄黑黄的。每天晚上，洗脸睡觉的时候，李兰就在镜子前伤心起来，哪个女人不爱美，李兰才二十出头，正是青春焕发，光彩照人的时候，只是自从来了二道沟煤矿，每天起早贪黑，忙于生计，她哪还有时间梳洗打扮，收拾自己。

后来，李兰又把酒馆二楼包下了。包下二楼的目的是开麻将馆。她发现，矿区的麻将馆生意特别红火，她就想着自己也开个麻将馆，投资也不大，无非就是买上几张麻将桌。李兰的麻将馆生意和饭馆一样，异常火爆。来麻将馆打牌的人鱼龙混杂，有矿工、有小姐、有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儿，还有一些煤贩子。不要看这麻将馆小，里面的头头道道多啊。先拿外部环境来说，首先，要和派出所搞好关系，另外，和矿区周边的小混混儿也要搞好关系。这些门道都是李兰在开麻将馆之前，二麦告诉她的。李兰虽然表面上听进去了，心里还是没有足够的重视，结果在麻将馆营业的第五天，派出所就没收了两桌子麻将。夜里，李兰流着泪，心疼被收走的麻将，直到半夜才睡去。没想到，第二天，二麦就给她买到了新麻将，这让李兰喜出望外。二麦又通过关系，给她疏通了派出所的门路。那段时间，李兰好几次重新审视了二麦这个小伙子，她从心里感谢二麦的帮忙。

刚刚品尝到生活的点点甜美时，李兰又遭遇了打击。大麦在上夜班的时候，晕倒在了巷道里。救护车一声响亮的长笛声划破了矿区宁静的夜晚，这声长笛也犹如一把尖利的刀锋扎进了李兰的心里。

大麦检查出来是肝癌，他只能回陕南老家养病。李兰也跟着回到老家照顾大麦，可是一大笔的疗养费使李兰不得不暂时离开大麦，再次回到陕北，回到二道沟煤矿，回到她的小饭馆。

往事历历在目。李兰站在窗前，不敢再想下去了。明天，她就要回陕南老家了，这个时候，她身体里应该只留下高兴的成分。

两天后，李兰和二麦来到了村头，眼前熟悉的一切不禁让李兰热泪满眶，上了这个坡就是大麦家了。坡上，白茫茫地浮着一层雪。李兰擦掉眼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想着她的大麦哥肯定已经在门口向她招手呢。

站在身后的二麦，满脸愁云，他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和地上的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麦已经去世两个月了，最后那几封信都是他代笔写的，只是以大麦的名义寄出的。”二麦心里嘀咕着……

田宏伟：1987年生，陕西府谷人。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路上》《神树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