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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产

2017-11-14江耶

阳光 2017年11期
关键词:矿长科长高产

江耶

刚过春节,夏天就急不可待地赶了过来,太阳一天紧似一天地热了起来。

在高大的井架前面,一幢新式办公楼的三层办公室里,苏兴坐在桌前已经老半天了,杂志和报纸在手上换来翻去,也未能看进去一个字,而身体里却流动着一股烦躁的东西,使得他感觉到房间昏暗,时间昏暗,自己也昏暗。事实上,阳光带着高强度的亮光从西面打过来,正好对着他,几乎将他完全覆盖。他把窗帘拉上了,只不过窗帘比较单薄,根本挡不住阳光以及它们带来的热浪。空调的风量已经打到了最大,温度设置在十六度,两个排风扇排出来的气流似乎并不凉。这个下午的时光像是长了情绪,臃肿绵长,挥之不去。有一些细密的汗从他身体很多地方渗了出来,他偷偷用手摸擦,到处都是湿滋滋的。他从门后面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毛巾,向卫生间走去。

每周一次的大生产平衡会正在旁边的会议室里召开。苏兴走到会议室门口,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门虽然紧紧地关闭着,秦矿长激昂的声音仍然铿锵有力地挤出来,像发表演说一样。苏兴还没有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他赶紧挪步离开,继续走向卫生间。回到办公室,他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不时地歪头向会议室方向看一下,会议似乎打上了持久战。怎么这么长啊,有什么事情要说这么长时间?苏兴脑子里不时地冒出一两个问号,把椅子往后挪了几次,努力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对面的司兰手托着下巴,头向一边偏着,眼皮已经紧紧合在一起,嘴巴微张,轻微的呼噜声时断时续,在办公室里打着转,充斥整个屋子。司兰平时声音大,动作夸张,做事果敢,成天风风火火的,连科长都让她三分。这个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苏兴来得迟,又年轻好几岁,在学校待的时间长;司兰是接她父亲的班,参加工作时才十几岁,工龄比苏兴多了十几年。她爱好文学,函授了中文大专,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小有名气后,就被调到宣传科,当上了宣传干事。或许因为成名,或许因为年长和资历,或许其他原因,司兰在办公室里视苏兴为无物,有时把门一关,脚往桌子上一伸,便呼呼大睡起来。事实上,司兰还是有点儿姿色的,虽然儿子已经七八岁了,她的体形保持得很好,胸部和臀部都凸出得很到位,对还是童男子的苏兴来说,很有杀伤力。

终于,凳子挪动划着地板砖的吱吱声响起来了,会议总算结束了。石英钟粗壮的时针已经跳过了“5”,秒针仍然不知疲倦地“咯噔咯噔”地向前跳动。党委副书记老郑又召集了政工部门几家的头儿开了一个会。他伸头看了看,看到一大堆人懒洋洋地拥进了小会议室,这些人将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继续慢条斯理地和时间撕扯和纠缠。“会海沉浮”,苏兴想到了这四个字,再次回到自己的椅子中,把急躁的情绪摁了下去。

马大星科长开完两个会回到宣传科时,为了例行公事式的科务会,全体科员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了。还有二十多分钟就该下班,马科长说我们今天就高效率地开了科务会吧,有几个急活儿要马上做,必须安排,大家都坚持一下,迟一会儿走。马大星刚说几句,司兰就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跟着哈欠的气流,还冒出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高效一次啊?

马大星看了她一眼,脸上堆出笑容,也张了张嘴,可能意识到了什么,硬是把快要喷出的哈欠给咽了回去。他习惯性地拍拍自己几乎没有头发的脑门,用自嘲的口气说:“高效,高效,今天必须高效。刚才的大生产会上,秦矿长说要在后天组织一个‘高产,发挥出我们这个高产高效矿井的水平来。秦矿长在会上就有关工作进行了详细布置,说这次高产意义重大,是我们矿投产以来的第一次,是展示我们矿生产组织和各方面管理能力的重要机会,也是对各单位班子、领导的领导水平和工作能力进行一次正式的考核,要求大家务必提高认识,全面发动,齐心协力,周密部署,确保高产组织成功。”

马大星说着说着就不高效了,排比也用上,说话的气势也出来了:“矿上的其他领导对组织高产都非常重视,说了很多见解和意见,安排了很多細节性的工作。郑书记专门召开政工部门会议,要求政工口各家在积极投入高产活动的同时,要结合职能特点,做好相关的思想发动、人员组织和总结、宣传报道工作。”说到这里,马大星停顿了一下,端起他专用的搪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加重语气说,“根据两个会议的精神,围绕组织高产,我们宣传科主要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广播、内部的闭路电视在高产前要搞好宣传鼓动工作,二是直接参加高产……”

马大星激情昂扬地说了二十多分钟,几乎没歇一口气,仿佛还不过瘾,他转头看看大家,大概是想看看自己精彩讲话收到了什么效果。这时候,他看到了头歪在椅子背上的苏兴,在这个科最应该小心谨慎、毕恭毕敬的人,竟然在科长发表重要讲话时睡着了,太煞风景了。马大星站起来,身体向前倾了三十五度,把上下眼皮奋力地睁开看着前方。其他几个人感觉到了不对劲,都跟随着他的视线,把目光射向苏兴。司兰“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苏兴正在朦胧之中,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这么多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继续在温柔的梦境里徜徉,轻轻的打起鼾来。马大星恼羞成怒,脑袋上不多的头发根根竖立,他喝了一口水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对着苏兴的头脸,“噗”的一口,喷在了上面。

苏兴今天起得特别早,洗洗刷刷、吃罢早餐之后,急匆匆地奔到矿里时,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比平常要提前十分钟。作为科里最年轻的男同志,苏兴对各种规则、潜规则都遵守得十分严格,比如提前到办公室给大家搞点儿服务,先到卫生间接了两桶水,把电热水壶灌上水插上电,把宣传科大办公室及科长的小办公室的桌子上的烟灰缸倒了、刷了,再把桌子抹一遍,把地扫了、拖了,这时候水就开了。他先把马大星科长的磁化保温杯里放上茶叶、倒上开水,然后把剩下的开水冲进水瓶,放到门后面的桌子上。往常做完这些事情,科里的其他人才陆陆续续来到。由于昨天下午在最应该振奋精神时睡着了,虽然他被喷醒后,马大星没有再向他继续发难,但他的心里不踏实。他一夜忐忑,当然没有睡好,早上只好早早起床,早早来到办公室,把每天上班前的功课做得更加细致。

墙上石英钟的指针已走到七点半处,司兰仍然没有影子。按照昨天会上马大星科长的安排,填写了领用毛巾、工作服、胶靴、胶壳帽及手镐、铁锹等十好几张的领料单子到科长室找马科长盖章。endprint

马科长一边盖章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苏兴:“采访工作都准备好了没有?” 苏兴说:“我已经通知了电视台的人,把你的指示跟他们说了,他们马上就过来。”马科长问:“你们打算先采访谁?”苏兴说,您昨天安排,采访由司老师牵头组织的,她散会后只是说让电视台的人先过来,其他事情没有说。马科长“哦”了一声,把盖好章的领料单递给苏兴,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现在到秦矿长办公室去,跟他请示采访的事,你让司兰和电视台的人马上跟过来。”“可,可司老师还没有到。”苏兴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司兰,也太不像话,搞了这么多年的新闻工作,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这么急的任务,这么大的新闻事件,她还是这样反应迟钝动作缓慢!她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仍然进步不了,真是没救了!你赶快去找她,找不着,就由我来带你们几个去采访。这是科里的头等大事,不能耽搁,下午一定要编好稿,确保晚上的广播电视都能播出来。”马科长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坚决。苏兴赶紧应着,说:“好,我这就去找她。” “你快去吧。你大学毕业分到我们科来工作都快一年了,工作程序、方法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年轻人,做事要主动,要干脆利索,不能像女同志那样磨磨蹭蹭的。”说着,马科长转过头去,翻看着桌上的报纸资料。

苏兴在马科长背后站了一会儿,看他不再理会自己就掉转头出了门。

唉,到哪儿去找司兰呢?苏兴先打电话到矿子弟小学,问了司兰的老公张老师,张老师说七点刚过司兰就从家里出去了。苏兴又打了广电中心的电话,广电中心的主任说没有看到司兰。苏兴再打电话问了三个采区,都说没有见到司兰去。苏兴放下电话,分别到秦矿长及几个副矿长的办公室门口遛了一圈儿,也没发现司兰的踪影。他想,她肯定没有来办公楼,不然早就能听到咋咋呼呼的声音了。

怎么办呢?苏兴拍着脑袋想了一下儿,就下楼,到自行车库推出了车子,打算到矿外去找一找。苏兴急赶赶地骑到矿门口,才看到司兰手里拿着早点往这边走。苏兴把自行车刹住,一只脚踮在地上,急慌慌地喊:“司老师,都什么时候了,您快点儿,上我的自行车吧。科长生气了,说再找不着您,他就要亲自带我们去采访了。”

“别理他。我看啊,他马大星马屁拍得再好,也只能混到科长这一级了,一天到晚瞎能,累死他,他也蹦不了多高。”苏兴不好接话,继续坐在自行车上催促他快一点儿。司兰故意停了下来,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急什么啊?哼,瞧他那个德性,他去采访?采访也不是小学生春游后写作文,他能干得了吗?走,我们就这样走走叙叙。再说了,写文章,靠灵感,靠思想,急是急不出来的。不是吹大牛侃大山,一张嘴就来了。”司兰皱皱眉,撇撇嘴,一脸的洋洋自得,像是特别满意自己的这一番高论。她不愿坐苏兴的车后座,绕开他,甩开了脚步,继续向前走着。

苏兴骑在车子上跟了几步,歪歪倒倒的,无法继续前行。他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跟在司兰的后面,欲前不能,欲后不甘,一副急不可待火烧眉毛的样子:“司老师,马科长、马科长真的要发火熊人的,我们还是赶快点儿吧。”

“没事,没事,你放心。他想干什么能干出什么来,我心里清楚。他只不过想在领导面前跑得欢一点儿,马后炮似的表现表现,想让领导对他有个好印象,其他名堂他也搞不出。”说着,司兰转头和旁边走过的人打了个招呼,又转过头对苏兴说:“采访的事,上午跑一跑,把大概的事情掌握一下。结合以前的资料,编几个稿子,中午还划拉不出来?广播电视只有下午才能做节目,那时,我们就没有事干了。别急,再急,也得等到晚上才能看电视、听广播,对吧?”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苏兴不想参与到司兰挨熊的尴尬局面之中,就故意退后十来米,不远不近地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司兰走到马大星科长办公室门口,马科长正好出门,迎面碰上。司兰再也没有一点儿女人的味道,她故意把头一扬,像一只即将开战的大公雞,高高地昂着头,旁若无人地走到了门口。

马大星赶上一步,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非常自然平静地喊道:“司兰,司兰,你等一下。”

“干什么?”司兰扭过头,脖子仍然直挺挺的,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声音却故意抬高了八度,像斗架的公鸡发出一阵清晰的叫喊。

“今天的采访很重要,刚才秦矿长、郑书记又过来安排了一下,一定要把这次高产的声势造大,影响要深。”马大星停了一下,盯着司兰的脸,像是怕一不留神司兰就会跑了一样,他说:“这样吧,我已经和电视台的同志打过招呼,他们马上就到。这是我们宣传科的头等大事,我也参加。为了保证质量、领导满意,这次所有的稿子编写都由你和小苏搞,广播电视他们只能录一录剪一剪。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要科里做什么准备?”

“没什么,不就是采访编稿吗?我们以前有基础,有资料,这次再做,没有一点儿问题。我心里已经有了方案。”司兰松下了绷紧的脸,似不在意地说着,又转回头喊道:“小苏,小苏呢,你快一点儿,你做事怎么老是这样磨蹭啊。快过来,我们先碰一个采访提纲。”

苏兴赶紧跑过来,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臭婊子!王八蛋!一丘之貉!都他妈的不得好死!”

采访完最后一个单位保运工区之后,广播站已经放起了“开始曲”,高亢激昂的旋律在整个矿区的上空盘旋着、激荡着,在矿井各个场所上大班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岗位,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个上午跑下来,苏兴累得疲惫不堪,手酸臂麻,两眼涩涩的胀胀的,再加上昨晚没有睡好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像塞进了一团浓稠的黑泥糊。马大星科长、司兰被保运工区的区长强行拉到矿井后面的小饭店去喝酒了。苏兴最怕喝酒,一来酒量确实不行,稍微喝上一点儿酒,就要头晕脑疼呕吐的;二来适应不了酒场上的气氛,闹闹哄哄的,确实是活受罪。苏兴从内心里抵制喝酒,在生理上也反应了出来,一到酒场上各种不适应都明显地表现在身体上,这成为他的保护色了。今天也是,那个区长也扯着他的胳膊,强行拖拽他去,他坚决拒绝了,在强调自己确实不能喝酒的同时,以还要整理采访报道作为挡箭牌,最后让马大星科长出面说情,被允许独自回办公室,终于幸免于“难”。endprint

苏兴倒没有亏待自己的肚子,到食堂的小餐厅炒了一个他喜欢吃的青椒肚片,要了一份紫菜蛋汤,打了一碗米饭,很享受地把它们消灭掉。吃饱喝足,他慢悠悠地回到办公室,把空调打开,温度调到最低,风量设置为最大,又上了趟厕所,回来后屋子里已经很凉快了,他把门一关,学着司兰的样子,把脚搭在桌子上,身子斜靠到椅子,他想趁他们喝酒之际,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他真的睡着了,没有梦,实实在在地睡了半个多小时。起来之后,他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彻底清醒了,脑子里的事情也清晰了,他开始着手写新闻稿。

他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出稿纸,翻看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感觉到这些文字非常生分,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自己写下的;也很乱,左看右看也理不出头绪,手中的笔也不知从何处下去;他再想想上午的事情,却像魔幻电影一样,那些人飞来飞去的,好像还在相互打斗,打得难分难解的。

上午的两三个小时之内,他们先后采访了秦矿长及几个分管生产的矿长、搞技术的老总,又重点采访了采煤一队和保运工区。除了秦矿长条理清晰地说明组织高产的重大意义和对各个环节的工作安排外,其他同志表面上也跟秦矿长说的差不多。但几句话之后,他们就跑题了,意思是说,这个现代化的矿井,只要工作组织合理、人尽其力物尽其用、生产能力发挥正常,两个综采队一个炮采队的能力,一天生产八九千甚至一万多吨原煤,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另一方面,从现有的煤层条件和工艺水平来看,如果想增产多少、实现多大的突破也不大可能。总的来看,之前的产量水平并不是现有生产能力的正常发挥,主要原因是内部管理较粗,各个环节衔接不力,各采煤队、辅助区内部也有问题,每个节点上都有影响的情况,导致了整个生产系统层层制约,产量当然达不到设计水平。

这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使宣传科的调子和内容都很难确定。当然,广播、电视是矿上的宣传阵地,宣传科也是在矿党政领导下开展工作,必须秉承主要领导的意图,尽最大可能把声势、气氛搞好,写出这次领导正确决策后全矿上下的非凡努力和努力后取得的突出成绩才行。即使宣传、发动和鼓舞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只要高产的任务一完成,就算功德圆满了,而稿子里的具体内容,估计到时候也没有多少人认真听仔细看。

唉,管他呢,反正马科长、司兰他们本来做事就是虎头蛇尾的,往往只把功夫下在造声势上,真正的实质性工作反而用心少了。再加上他们又都是酒糊涂,等一会儿肯定会全喝多,到下午就一定神志不清了,说不定还会一觉睡到天黑,当然对这些稿子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对这样只有一两天生命力的文字,还是像以往一样吧,写一些套话,唱几句高调,先糊弄一下,混过关再说。

想清楚了,动笔再写就很容易。应该说,苏兴的文字能力还是很强的。他上小学时作文就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过,到了大学,又是学校文学社的骨干成员。分到这个矿后,很快成为宣传科的主笔,大小材料几乎都是出自他的手。按照马大星科长的要求,苏兴先把倡议书写出来,倡议全矿职工家属要全身心投入,高水平发挥,争创最新记录。然后他开始写采访报道,他再次努力地思考一番,把矿领导们提出的“形势、意义、部署、要求”归一归,编一编,提一提。之后,又为广播、电视的录音录像配了评论,指出完成矿上提出的高产任务,客观上有诸多困难,如地质条件不好、生产系统不完善、管理基础跟不上、职工技术素质还很低等;但也有很多有利因素,如领导的高度重视、先进的采煤设备、职工的火热干劲、全矿上下的倾力支持等,只要充分挖掘潜力,认真组织好,就一定能实现目标;要求广大干群,要抓住机遇,发挥特别能战斗的精神,精心安排,全力以赴,创新求进,各方面工作水平都要在这次高产活动中努力实现一个大提升、大跨越。

在上班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苏兴还算顺利地把三篇东西搞了出来。坐在桌前,看着稿纸上龙飞风舞的字体,他认为已经很好,完全表达出了领导的意图。他把心放下来,顿时觉得头脑里东西被什么掏空,两只眼里好像塞满东西,涩涩的。他揉揉太阳穴,又敲敲额头,用力地来回抓了几把头皮,才使沉重的头脑稍微感到轻松了一些。他抬首茫然四顾,一不小心,一个大大的呵欠冲口而出。平常中午睡上一个小时左右的他,今天在昨晚几乎没有睡觉、午睡仅仅半个小时的情况下,高强度地脑力劳动了这么长时间,当然感到异常疲惫,特别的难受。他把头往桌子上一放,立即就睡着了。

走廊里已经闹哄哄的了,苏兴醒了,他听出人们脚步的节奏比以往快了许多,大家仿佛在相互催促着,吵嚷的声音在走廊里灌来灌去,烟酒混合着油烟的气味也丝丝缕缕钻进室内,使空气里增加了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终于听到了马大星科长和司兰的声音,他们相互吹捧着,话语中遇到需要舌头打弯的字已经明显的说不清楚了。苏兴把上身紧靠在木椅的背上,伸了一个大懒腰,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养神,直到他们声音停下来,脚步声也没有了,估计是俩人一起进入了马大星的办公室。他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抱着稿子,打開门向外走。

走到马大星门口,门没有关严,苏兴又忍不住往门缝里瞅了一眼,他看到马大星一只胳膊正搭在司兰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好像在她胸前动作。司兰没有推阻,但也没有配合,他们背对着外面,看不到表情。机关里有传言说司兰是副书记老郑的姘头,所以矿长、书记都不喜欢她,她一直得不到提拔。苏兴心里一阵发堵,没有压住嗓子里的痒,竟然咳出声来。

司兰迅速转过身子,向门口走过来。苏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司兰向前追了一步,很和蔼可亲的,难得地温柔地问道,小苏你这急吼吼的要去干什么啊?苏兴说,我把写好的稿子交到广播站电视台去。司兰说你别急,放到我桌上,我先看一看,帮你把把关润润色。苏兴背过脸撇了撇嘴,说那好吧,就转身又退了回来。

司兰用笔勾勾点点了一番,用浓浓的酒气送出了几句呛鼻难闻的话来:“苏兴你这次写的东西,比以前有了很大长进,总的来说把握得不错。主要毛病是拔的不高,尤其是开头和结尾没有能提上去。我把不合适的改了改,需要强调的地方简单加了几点,你再看看。这一次矿上的头子们很重视,写好稿子也很重要,一定要搞像样一点儿。我们这是煤矿,写通讯报道也好,写其他文章也好,一定要切煤矿的题、符合矿上的形势,上到一定的境界,知道了吗?”endprint

苏兴阴着声音说:“我一个中午,写了三篇稿子,这么大的工作量,太匆忙了,哪有时间考虑得这么细致?你要是感觉哪个地方写得不行,你看着直接改吧。”

司兰没有听出苏兴话里的不快,也许她根本不会想到小小的苏兴不会有什么不满。她仍然用说教的口气说道:“我也不细看了,大体上还可以,就这样吧,你打电话叫广播站、电视台的人来拿。他们在那里也没有多少事,就叫他们多跑跑。我们是科里的干事,怎么说也算是机关的领导,不能总是自己跑来跑去,搞得真的像个小跑腿似的,像这些杂事一定不能亲自去办。”

苏兴打通了电话,说司兰老师让他们来拿稿子。电视台的编辑倒也很听话,很快就到科里来了,司兰、苏兴分别交待了几句。编辑拿着稿子走出办公室,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楼,马大星科长的喊声就在科长室响起,叫编辑把稿子给他看看再拿去用。不到十分钟,编辑又转了回来,说马科长叫苏兴过去。

马大星科长鼓胀起黑紫的脸,瞪起通红的眼珠,厉声斥责道:“这样重要的稿子,你写好后应该先让我审查,然后才能拿去播报。否则出了问题谁负责?呃,上面追究起来,肯定先找我。领导如果要问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能行吗?这一点规矩你还不懂?你看,呃,你这就有好几处说得不太妥当,与秦矿长和我讲的精神都不一致。呃,时间来不及了,我就给改了,不要你再返工,以后绝对不允许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苏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只是把头低着,眼睛半睁着。马大星科长看出了苏兴的情绪低落,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跟前,拍了拍他肩膀说:“苏兴,你到我们宣传科来工作,我这个当科长的就要对你负责,就要带好你,不然你一个小孩子始终没有进步,人家不说我是误人子弟吗?呃,参加工作上班了,就算是成年人了,就要懂社会规则,我这是为你好,要不,你还是毛毛糙糙的,不讲章法,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搞出问题来我也不吱声,对你有好处吗?你遇事一定要多动脑子,要考虑得仔细,计划得周全,呃。”

苏兴浑身不自在,想起了早上心里的那些骂句,这马大星和司兰果然旗鼓相当,对这个稿子说出的意见,也没有翻出两个花样来,都采用的是云来雾去的套路。

他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话来应对了,只能点头,只能再拿回稿子。回到自己办公室,司兰的腿已经架到办公桌上,呼噜声震耳欲聋,酒菜混合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苏兴嗓子一软,差点儿吐出来,他的熊熊烈火直冲上脑门。“改你奶奶个头!”他拿黑色墨水笔,把司兰和马大星在稿子留下的印迹全部涂抹掉,让谁也看不出他们写的是什么,然后交给了站在一边的电视台编辑,干脆利索地说,你们直接拿去做节目吧,出了任何事情,全部责任由我承担!

苏兴带着电视台的两个机务人员,经过一个下午的忙碌,把宣传科参加劳动要用到的劳保及工具全部配齐了。吃过晚饭,苏兴在办公室里全副武装了起来,坚硬的胶壳帽,雪青的工作服,崭新的灯带和劳保鞋。像一个战士得到新式武器一样,把这一天心里沉积的阴霾一扫而去。他现在心情特别明亮,简直是阳光灿烂了。在煤矿工作,不到井下去走一走,那算是什么事情。苏兴感到自己也在践行自己写的倡议了,真的成了一个矿工,健壮而威武,充满着力量。

根据矿上生产会议的安排,为了打好组织高产这一仗,要全面发动,全矿参与。机关人员当然不能例外,从这个夜班起,各科室人员分两批下井,干一些辅助工作。苏兴参加第一班,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他很想借此机会体验一下井下的生活。

苏兴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上来。就像初次约会一样,既盼望,在心里设计出各种情境;也担心,害怕遇到自己应付不了的事情。他怀揣一颗跳动明显过快的心,跟随着机关的人们到了井口,上了升降大罐。人很多,人挤着人,说不出里面是什么气味。大罐运行了,罐外呼呼的风声中有“哗啦哗啦”水流声,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们都噤了音。时间不长,大罐“咣当”一声,苏兴身子一顿,罐落到了井底。

这是苏兴第一次下井。七八百米深的井下,与地面的温差有十好几度,在上面只能穿一件衬衫,这时候的人们大都穿上了棉背心,还都抱着胳膊,一副怕冷受冻的样子。苏兴倒没有感觉到有多冷,他主要是紧张,身子不停地抖动着。

井口等候室装潢得很漂亮,猛一看上去像是一个演出大厅,富丽堂皇,高高大大,灯火通明,两壁贴的瓷砖铮亮闪光,扶手椅朱漆遍身气派非凡,墙上挂着大幅的安全警标,装点有多块宣传牌板,字体端庄威严,也很亲切平实。这个地方也是矿上的门面,来矿上下井参观、检查的领导、来宾,这里是首先到达的第一站。苏兴觉得这儿比一般人家的装潢要漂亮考究得多,它给了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让人觉得煤矿的深井下像一处洞天福地,而其他区域的黑暗杂乱阴湿仿佛都不存在。椅子上、扶手边,坐着、站着的都是人,约有百八十个。

入井后的班前会正在召开,机关总支的老鲁书记正在兴奋地讲着。苏兴又一次听到了关于高产及机关下井劳动的重要意义:它将对矿井的改革和發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促进作用,是看我们这个大矿到底有多大能耐的最好体现,大家要重视,要尽心尽力地工作,下去要为采区的同志服好务,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借此机会,为我们机关树立良好的形象,努力完成矿上交给我们的任务。

班前会一散,大家“噢”的一声冲出等候室,奔向停在前面大巷车场里的乘人车,飞快地钻入车内,抢到合适的座位。

旁边的押车工吹着哨子来回走动,大声地喊着:“不要挤,不要挤,今天是高产,我们保运工区已经做了专门的安排,乘人车趟数多得很,每一趟都有很多节车皮,大家放心,你们都能坐上,慢一点儿,小心点儿。”听了押车工的这些喊话,苏兴能感觉到,平时这里的车子是不够用的,肯定有很多人是坐不上车的。如果工人坐不上这个车,他就要花将近一个小时走到工作地点。苏兴被人流带着挤进车里,车厢很小,像下井时乘大罐一样,人挨着人。外面的那些人,好像没有听见押车工的喊声,还是在拼上命往里挤。

保运工区为了筹备组织好高产,都在忙检修,上一班生产的煤炭都没有拉出来,放煤大眼、卸煤坑的都是满满的煤,这样就确保了高产这一天拉出井口的煤更多。苏兴想起了采访时那个区长说的话,他们要在今天把备用的电车头都打下井,使整个运输能力增加一倍,以保证各方面的使用。endprint

乘人车风驰电掣般地向采区奔去。坐在车厢里,苏兴靠在厢体上,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听车厢内的其他人说话。很快到了停车场,机关的老鲁书记大声吆喝着,要人们下了车后跟着他走。苏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跟着下了车,走进一条笔陡笔陡的斜巷,向采区走去。

煤矿井下是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的,分三个班,每班八个小时,有两个班生产,一个班检修设备。三个班又叫一个圆班,夜班是圆班的第一班,一天的产量从这个班开始计算。

这个夜里,机关支援高产的人们主要任务是扛运金属网。煤矿井下运输主要是在轨道上用电车拉的,但轨道不能建到真正的工作地点,生产用的材料运到轨道尽头之后,有一段上下斜坡需要人工扛上扛下的。斜坡的下口巷道内已经堆满了卷成圆柱状的铁丝网。苏兴看了看,估算一下,长有十几米,宽和高有一米多,总共有三百多。

这个班到这边来支援高产的人有三十多个,按每人半小时一趟扛一捆计算,最多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完成。而这些活将分两班干,这一班只干一半的活儿,有一个多小时即能完成任务。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就可以上井回家睡觉,一点儿也不会耽误明天上班工作。

苏兴在心里算着的同时,就与大家一起动手搬扛金属网。一块网很轻,长长的柱体扛起来很方便,有的人一只胳膊抱了一块,大部分的人还是扛了一块在肩上,轻松地穿行巷道而去。苏兴从了大流,一点儿不费劲地扛了一捆顺着斜坡往上去。走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苏兴将金属网往地上一扔,采区里的人拾起来,把它堆码在成堆的地方。苏兴又转了回来,继续扛第二趟、第三趟。

这时候队伍就不整齐了,有的是第二趟,有的是第三趟或第四趟,有的边干活边说着什么,看上去忙碌有序的,显示出一派红火紧张的大干景象。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矿灯戴在头顶上,他们密集地散落在这条狭窄的巷道里,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有点儿像是天上的银河悄然降落在大地深处。

“哟,秦矿长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苏兴抬头就看到秦矿长正抱着两捆网往这边过来。很多人迎着秦矿长打招呼:“秦矿长,您还亲自搬运啊?”“秦矿长,您歇着,把网给我吧。”“秦矿长,这儿活不多,任务肯定能完成,您就放心吧。”

秦矿长挺着胸昂着头,目不斜视,有力而快速地迈动着步子:“没事没事,我们当领导干部的,不能光耍嘴皮子,一定要亲自干在现场,给大家做个榜样。更何况这点活儿也不重,我还是能干得动的。大家抓紧点儿,不能拖生产队的后腿啊。大家这么辛苦,都这么出力,今天的高产一定能成功。如果以后每天都能像这样,我们矿就大有希望了!”

馬大星科长很及时地凑了上去:“秦矿长,您看,今天的气氛造得很到位,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下午我们就已经把采访报道、倡议书等组织好了,晚上电视台、广播站一播,群情激奋啊,群众的积极性和干劲马上就上来了。您看今天的效果就是不错。”

“很好,你们宣传科这次工作很出色,的确很到位。不过还要加强,你看这场面够动人的,不少人表现也很不简单,你们要好好宣传宣传他们。”

“是,是,我们专门安排科里的小苏来搞现场报道。”马大星接话接得很顺畅,本来根本没有的事情,他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的,底气十足,像是他真的早已做出了安排: “我们已经联系好了上级宣传部门,我们的高产新闻,明天或后天就能上市里、局里的电视、报纸。”

“好,好,你要盯住,宣传工作啊……非常重要,就是我们的窗口、我们的形象,要搞好。不能让外面人以为我们这儿是一团黑,一定要想办法,找一些亮点,闪闪光,这样才能促进矿上的工作。”秦矿长已经有点儿气喘,但依然脚步不停,不看任何人,径直地快速往采煤工作面方向走去。

秦矿长很快在巷道口消失了。机关老鲁书记大声招呼说:“我们剩下的活儿还很多,有的干呢,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吧。”

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金属网堆积的地方,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轨道上,有的骑在金属网上,还有的斜靠在巷道壁上。

坐在一起,大家并没有显得多累。由于平时机关人员很难集中到一块儿,这样的机会反而使大家轻松活泼起来。很多人都在说笑着,互相逗引开心,打打闹闹的。老鲁书记站起来挥一挥手说:“大家先静一下,听我提个议。我们现在是在井下,不见天的,什么事都能讲,什么话都能说,谁来侃个‘荤的,给大家提提神儿?”

马大星科长立即接过话来说:“我先来给大家破个谜,谁要能猜到,就罚我讲一段。不然的话,就由鲁书记主讲了,大家说好不好?”

平时在宣传科工作时,马大星几乎不与人开玩笑,一张嘴说出的都是官话、套话,估计也有很多假话,苏兴总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真正的人类生活。他居然主动要出谜语、讲笑话,是不是人一到了井下这样的环境,就恢复了本来面目呢?

“好,好,你就讲吧。”鲁书记一看自己的提议有人应承,很高兴,立即表示支持。

“好,那我先讲了,谜面是两个女人拥抱,打一个食品的名称。”

“维维豆奶(围围斗奶)。这个说法早就流行了,你居然拿过时的东西来糊弄我们。快,讲一个好听的吧。”好几个人一起起哄道。

这个笑话是有点儿黄,苏兴也听说过,而且年代久远了。看来马大星的确远离生活,脑子里的信息长期不更新,好不容易放松心情说个段子,还是个老掉牙的东西,也难怪老鲁书记跟他急。

马大星态度非常好,像和事佬一样讨好大家说,“好的,好的,我说,我说。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

“要我说啊,老马你这人就是不实在,老是搞这样老掉牙的把戏来糊弄人,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快说正经的,不然大家就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老鲁书记一看马大星科长并不是真的响应自己,更像是在搅局,就有点儿生气了,马上向大家煽风点火,周围的人又“嗷嗷”地起哄。

马大星科长赶忙站起,一边摆手,一边堆起弥勒佛式的笑容:“大家伙儿别急,让我讲下去。讲完了,你们觉得不满意,再采取措施,行不?”endprint

“有屁就快放,别光在那儿磨牙耍贫嘴。”看马大星科长一着急,老鲁书记露出一副幸灾乐祸得意洋洋的样子。

马大星仍然笑眯眯的,好像很受用似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那我接着说。说山上有座庵,庵里有一个尼姑子正在床上睡觉。这时候,一阵木鱼声由远而近,一个四方飘走的游僧来到庵里。尼姑子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一个挺硬的东西戳到身上来,就一把抓住,问:这个头光光的家伙是谁?游僧说,这是神仙国里的小和尚,本事大得很。游僧说着,把手向尼姑的身下探去,问:这个湿漉漉的地方是哪里?尼姑子说,这是美国总统出事的水门……哎,你的小和尚要干什么?游僧说,他要游览一下水门。尼姑伸手握紧拽出,顺手一捏,一股潮糊糊的东西流到了手上,就问:这黏了巴滋的玩意儿又是什么?游僧说,这是做卤菜用的老汤。尼姑又问,这硬邦邦的东西怎么能出来卤汤?游僧说,硬邦邦的说明水平高体力好啊,所以出来的汤就是好卤老卤,一般地方都没有的厉害的卤,它是专门从机关来的老鲁(卤)啊……”

“卤你个头,我就知道你讲不出好话,还白长了一嘴的好牙。”马大星科长没说完,老鲁书记就跳了起来,从旁边捡起自己的胶壳帽向他砸了过去。大家都听明白了马大星科长故事里的包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倒成了一堆。

苏兴在一片“嗷嗷”声中向采煤工作面走去。走到工作面口,看到了一个人正往里走,就跟在后面。苏兴对井下的一切还是很有新鲜感的,他跟着前面的人,翻跨过几个正在运转的机器,走到了液压支架的底板上。采煤机正在工作,轰轰隆隆的,虽然这里空间很大,但这些声音并不能很快散发出去,在这个面上撞击着,产生新的震动。

这个工作面采高约有三米,液压支架把顶部撑了起来,有一百多个撑起这个小小的天地,人在这个天地不需要躬着身子。支架向另一头排过去,顶底板之间像是又一条宽绰的巷道。现代化的采煤机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轰轰地滚动过去,晶亮的煤从机头后呼呼地出来,上了链板机,一堆堆地向外口翻滚而去。

这周围的所有物体都让人感到亲切,苏兴静静地待在架顶下,闭目屏气。照明灯光并不强烈,有一点儿昏暗,把工作面弄得很模糊。机器轰然来回,工人穿梭往返,把沉醉的苏兴唤醒,拉回到现实。

在支架下面待了一段时间后,苏兴也和在采区工作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是黑糊糊的了。割完一刀,工作面要往前推,支架要向前移。苏兴看自己守着的地方也要移动,就跨了出来,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再回到堆金属网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声了,大家都东倒西歪的睡成了一片。苏兴也觉得有点儿累,浑身懒懒的。這里的温度较高,空气也很湿很黏,压制着人的思维能力,困意也随即袭了上来。他转转身看了看,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巷道,找了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来。他把矿灯卸下,灯带松开,自救器放在一边,然后拉过来一捆金属网竖起放好,把一头抵在地上立稳,自己趴在上面的这一头,把胶壳帽往下拉拉,把上下眼皮合起。

风很大,他睡不着,脑子里很多人来来往往的,秦矿长的激情昂扬,马大星的多变脸色,还有司兰。想到了司兰,苏兴就感到很郁闷,甚至很恼火,司兰从不把自己当回事,不仅在工作上,还有生活上。说话口无遮拦的,有时性情上来了,对他搂搂抱抱的,似乎真的不把他当作成年人。有一天下午,司兰找苏兴要什么,苏兴不给她,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胸前的两坨肉紧紧抵住他,他身体立即有了反应,下面腾地翘起老高。司兰发现了,很不在意,还用手打了它一下。苏兴脸烧得像着了火似的,在心里把她狠狠地骂一顿,恶狠狠地想,把她撂倒,狠狠地强暴她。恨归恨,真想着她,心里还是很美好,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胸,她的腰身,似乎都很美好。苏兴想象着,她似乎就在眼前,他伸手就能抱紧她,张开嘴巴就能吻着,能让自己的身体亲近她,这应该是天下最美好的事情。

迷迷糊糊中,苏兴觉得有人在使劲地捣他,睁开眼一看,只见两个头戴红帽身穿棕黄色工作服的人站在眼前。他们每人手里都拿一根搪柴棍,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又伸向了苏兴,大声呵斥,好像说他违章在井下睡觉要处罚他什么的;另外一人则拿着他的矿灯、自救器翻看着,好像要记下上面的号码。苏兴意识到这是安检科查纪的来了。他迅速站了起来,伸手夺过自救器、矿灯,往后边一扔,直声直气地说:“大家都在睡,你们为什么偏偏只找我。”安监员没有防备,被苏兴夺东西时弄得一晃,差一点儿摔倒。他非常很气恼,指着苏兴的鼻子训道:“全矿都在为夺高产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在这里睡大觉,违章了被查到还这样牛气。快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明天就停下来,到安监处去学习,态度再不好就给你行政处分。”

听到这边的吵嚷声,老鲁书记赶忙跑了过来,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马就和稀泥说:“小王、小李,这是机关下来支援高产劳动的,也有你们科的张科长,不劳你们费心。大家以前没有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也不太适应井下环境,你们走吧,管好该管的事,今天是高产,千万别弄出什么岔子。”说着,他转过头,向来的方向大声喊:“张科长,张科长,你过来一下。”喊了几声没有动静,就自语着:“可能睡深了,醒不了了,还要抓别人的安全?”自顾自地向里边走去,也不再理那两个安监员了。

小王小李安监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转头看看苏兴。苏兴再一次坐到了地上,似笑非笑地睃着他们俩说:“秦矿长要我明天到市报社去送高产的报道,你们要是能把我停下来,那就太好啦!本来我就不想去干这跑来跑去的苦差事。如果能不去市里,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喝酒表示感谢,怎么样?”两个人看大概做不出什么戏来,手指点了点苏兴,恨恨地说:“小心点儿,下次再犯到我们手里,可饶不了你。”“没事,下次?下次谁再安排我下井,不知是驴年还是马月,你们搞不好已经因为吃拿卡要搞违纪被下岗了,到时候谁管谁,难说。”苏兴说完,眼一闭头一歪,假装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夜已经走了大半。老鲁书记前前后后地喊着:“大家快点儿,再搞两趟,我们就交班上井了。”

苏兴仍然沉在睡意中,扛上了一个不太重的金属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大家往前走。endprint

最后两趟的搬运工作结束后,人们都集中在这个小巷道口。老鲁书记蹲在巷道边一个一抱多粗的管道上,又一次发表高论,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地总结今天这一班的工作,说大家表现都很好,成绩特别显著,圆满地完成了矿领导交给的任务,为矿上这次高产的成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这对于我们机关管理人员来说,已经很了不起。接着他拿出了笔和笔记本,要各家带队的报一下参加劳动的人员名单,说工会要以劳动竞赛的形式给大家发一次劳务费;而且,这次劳动也是大家热爱集体热爱劳动的实际表现,要记下来作为以后评优时考核单位和个人的重要依据。一切做完了,老鲁书记站起来,大手一挥,豪气万丈地说:“我们已经胜利地完成了第一场战斗,下面我们就班师回朝!”老鲁书记话音一落,人们顿时来了精神,“呼啦啦”向前拥去,奔向巷道口,飞下斜巷,跑到采区车场,又挤在了一起。老鲁书记说,不想走路的,就在这里等一会儿,马上有乘人车来接;等不及的就先走,顺着大巷向前走,不会走错路的,到了副井下口,大罐下来后就上井。

众人互相看了看,觉得还是等车划得来,就缩头缩脑地靠在一边,有的还蹲下来歪倒在巷道上,袖着手眯上眼,好像又要睡过去。

迷迷糊糊的,苏兴听到“轰隆隆”的巨大撞击声迅速冲来,接着听见“唉哟”的一声惨叫,自己也被别人猛地推到了后面。苏兴睁开眼,就看到广播站的那个小编辑蹲在地上,抱着脚“哇哇”地叫着,旁边是几节车皮斜跨在轨道上。他上前一问,原来是上口松车时放大滑了。放大滑是矿车在往上拉或者往下松时,连接绞车的钢丝绳突然断了,车皮失去了控制,一头闯下来。在向下滑落的时候,会越来越快。这个车下滑到底部时,又冲出了轨道。而这个小编辑和机关干部对井下突发的事件缺乏应对能力,一看车飞速冲来就被吓得呆傻傻的,根本不知向安全的地方躲。多亏是空车,但他被轧的脚面也肿得老高,半条腿很快疼得麻木了,脸也被痛苦折磨得变了形。老鲁书记赶紧安排人处理,安检科的张科长正在打电话骂人,叫派专门的电车头过来拉伤员。

终于又回到地面了,此时天光已经初露,矿井、办公楼、村庄在雾蒙蒙的空气中或隐或现,所有的物体都影影绰绰。虽然在新鲜的空气里,苏兴仍然觉得自己还处于半睡眠的状态之中,精力不能集中,身体的各个系统、部位运转起来也非常困难。

根据矿上领导的安排,苏兴等夜班支援高产的机关人员,洗完澡后直接到食堂,可享受一顿免费的早餐。这时天色已大亮,但路上还是没有人。苏兴等人来到食堂,食堂的四门紧闭,悄无声息,更不见一个人影。

苏兴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上前使劲砸门,砸不开。后面有几个年龄大的人就沉不住气了,大声地叫骂着:“老子下夜班,累得要死,你们这帮兔崽子,还在死睡。”“妈的,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起来?”

骂声四起中,幾个穿白褂子的人开了门,迎了出来,也没有给好话:“你是谁老子?你老子还没死,你们叫什么丧啊!”

“怎么了,你们睡到现在还有理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你们知道吗?今天要夺高产!你们就这态度?我们在井下干活受苦受累流血流汗,上井了还要受你们气,你们还有点儿良心、有点儿人味吗?把你们的事情报到矿上,你们还想不想干?”这边的声音又高一层,同样不甘示弱。

“下井,我们也想下呢,干不了多少活儿,还能捞点儿外快,有什么不好。还自以为立了多大的功!”食堂另一个人跟着后面喊:“我们想干不想干,你能管得着,瞧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什么样?”

“这帮王八蛋,想死不找地方。”又有几个人凑了上去,其中一个封住刚才说话的人的衣领,挥拳就打。那边的赶紧上来帮忙,两边的人顿时打在了一处。食堂的门开了,又有几个人冲了出来,其中还有人拿着菜刀,胡乱地舞动着。

苏兴没有见过这个架势,觉得很奇怪,觉得不可思议,稀里糊涂地就冲了过去,他拉拉这个,拽拽那个,也没有人理他。他大声喊着:“都不要打了!”紧紧地抱着一个人的胳膊往外拉。

突然,他感觉到背上一阵凉意,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出人命了?”老鲁书记大叫道:“他姥姥的,都给我他妈的停下!”两边人都闪开了站在一旁,像被拔掉气门芯的气球一下子就蔫了。老鲁书记把倒在地上的苏兴抱了起来,他也看不出苏兴身上什么地方被食堂的厨师用菜刀砍了,他只看到鲜血“咕咕”地往外流。“怎么都成木头人了?还不赶快叫救护车来!”老鲁书记又开始大声地骂人,指挥人抢救,还叫马科长打电话喊保卫科的人过来,说要把这些混账东西统统抓起来。

食堂的人一听,把菜刀一扔就往里跑。机关这群人看着老鲁和被砍的苏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再言语一声,也没有人主动上前,做出任何行动。

救护车来了,把流血的苏兴拉走了。保卫科的人来了,找人调查当时的情况。很快,郑书记也到了食堂,首先劈头盖脸地骂了老鲁书记一顿,说你看你怎么带的班,没干出多少活儿,出了两个事,坏了矿上的形势,我看你怎么向矿上交待。食堂主管听说此事,立即跑过来,站在一边低着头听郑书记发火。郑书记说了一大通,长叹了一口气,瞪着食堂主管喊道:“还不快叫人弄饭,他们吃过了还要上班工作!回头我再好好收拾你!”

两个生产班结束,两个综采队、一个炮采队回采煤炭达到一万多吨,加上掘进煤近两千吨,矿井产量达一万三千多吨,创下了投产以来最高日产记录,实现了“高产”。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成就,矿上当天下午专门召开了大会进行总结,表示要对表现突出的单位和个人进行表彰,对所有参战人员进行奖励。

苏兴被送到矿区医院后,因为害怕有不良影响,矿上领导早就和医院联系,他被立即送进了手术室。好在伤并不重,又加上年轻、体质好,他很快就醒了过来。苏兴不在科里,宣传科的活儿还得干。马科长上午、下午各开了一个会,安排司兰带人写稿子,但司兰说这几天偏头痛犯了,写不了稿子。马科长让电视台的人写,他们也写了,马科长、司兰都觉得不行,不是那个味儿。很快,大家又统一了思想,说苏兴只是身体受伤了,脑子没有问题,写稿子应该不受影响,就让他在病床上写吧,这样的工作方式更有典型意义。于是马科长和司兰带着花篮、水果来到了苏兴的床头,一方面表示慰问,一方面把矿上的情况跟他说了。苏兴也没有推辞,当天晚上就写好了通讯稿子,帮电视台的新闻专题配了文字说明。第二天一早,马科长亲自把稿子、视频资料送往市、矿区的报纸、电视台,这些媒体本来就和宣传科很熟悉,也需要这方面题材的报道,很快就刊登、播放了出来。endprint

宣传科在这次组织高产中做出了巨大贡献,马大星科长适时打了报告,找秦矿长请奖。秦矿长也高兴,大笔一挥,批了五万块钱,全科人员欢呼不已。马大星拿来钱后,分了一部分给矿领导,科里的人按级别大小、资历高低也都拿到了数額不等的奖金,苏兴得了两千块钱。司兰到市区来办事,顺道把奖金带给苏兴,转达了马科长的慰问。司兰伸出手与苏兴紧紧相握。病房里就他们两个,门关着。苏兴握着她肉乎乎的小手,身体竟然泛出了异样的感觉,他想到了在井下的梦境,脸迅速地红了,头低了下去。司兰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丝毫不顾苏兴的窘境,用手指戳着苏兴的额头说:“你小子真的长大了,看来要抓紧找个对象,赶快谈恋爱吧。”苏兴赶忙语无伦次地掩饰,说:“没有,哪里,还早着呢。”司兰依然不依不饶地开着玩笑:“还不承认啊,矿上要高产,小伙子也要抓生产,这才是革命的正常需要。”

高产告一段落了,苏兴的伤口还没有好,他一个人待在医院里,百无聊赖。他的同学在矿业集团机关做秘书,听说他住院了就过来看他。俩人叙了一时话,同学问矿上形势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苏兴说:“我现在埋头在煤矿里,两眼黢巴黑的,什么都不知道。”

同学把头凑过来,压低嗓音说:“告诉你一个非正式的大道消息,你们的秦矿长可能要调出来,有希望上个台阶,组织推荐已经报上去了,马上上面就要来搞民主推荐和测评、考核,我觉得他组织高产可能就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兴恍然大悟,又觉得不大对劲,要升迁肯定平时的铺垫做得差不多了,再搞这样的活动似乎有点儿小儿科。

同学见他没有反应,笑着说:“你还是这样愚钝,还不抓紧好好表现一下,写两篇稿子表扬表扬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发挥作用,他要是上去了,以后你的好处就大了。”

苏兴“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还是领导身边的大秘呢,想不到竟然这么幼稚。他秦矿长能不能提拔,估计上面早就定好了,我写稿子表扬他最多只是锦上添花,如何谈得上发挥作用。要是我写稿子表扬就能起到作用,那以后我天天写稿子表扬你,看能不能把你吹上去。”

同学用手敲了一下苏兴的额头说:“你才是真正的幼稚呢,能不能提拔当然要靠上面,但其他方方面面的因素也不能少,候选人也不一定就是他一个,这时候他能造点儿声势让上面的人看到听到,当然必要,非常必要。我看你啊,还是上学的老样子,看事情想问题直来直去的。你这样下去,在社会上要吃大亏的!”

天很闷热,什么事情都不干,坐在屋子也有一些汗意,心里烦躁不安。同学离开后,苏兴下床走到了窗户边,想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他突然觉得心里很空,身体也很乏。他感到心里有很多东西在来回冲突着,他安静不了自己,也安抚不了它们,越来越急躁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很大也很透明,有几块云很薄很淡。看了半天,苏兴也没能看出下一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天气,也没有思考出多少深刻的问题,他的脖子还累得酸疼。他只好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把眼睛闭上,想努力再睡一次。

江 耶:本名蒋华刚,安徽定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作品在《诗刊》《中国作家》《星星》《诗刊》《清明》《作品》《阳光》等报刊发表,入多种选本,获安徽省人民政府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出版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个奖项,著有散文集《天在远方弯下腰来》《墙后面有人》、诗集《大地苍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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