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了的风景
2017-11-14陈战勇
陈战勇
打麦场
当网传英国少数青年不知大米、白面是从哪儿来的(我国极少数儿童、青年亦有类似状况),看到宾馆、饭店少量动过就白白扔掉的高档饭菜,看到城市垃圾桶旁乱扔的、并未霉变的馒头、油条等关于粮食信息之时,不知怎的,我却想起了昔日村里的打麦场。这个特殊场所,未到过农村的城里人只有从经典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或“五谷丰登”之类的年画里了解一些皮毛。其实,打麦场承载了多少代人关于收获、粮食、饥饿、温饱甚至阶级等方面的记忆,见证了社会发展轨迹。
打麦场何时兴起,因历史久远无从查考。我想,总是在人类懂得食用谷物之后,才有聪明人想出来收获五谷的好主意,因简便易行,就被长期沿续下来。在我记事时,打麦场在乡亲们心目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名为打麦场,其实秋天的庄稼大到玉米、谷子、高粱,小到花生、豆子、黍子、芝麻等小粮食,也都在打麦场上碾轧、收打。收打好后,先交公粮,然后分给社员,余下的才搬进生产队仓库里,当作储备粮或队里牲口和猪的饲料。
打麦场一般选在地势较高离村不远的沙质地里。先是把地平好,用碌碡轧实,然后在表层撒一层粘性较好的土,其上泼水,反复碾轧,既坚固又光亮的场面就轧成了。在强烈的日光下晒几天,就可以用了。我小时,村里没有脱粒机,全靠碌碡碾轧。“小满”节一过,大太阳早早升起来,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像挨了一顿鞭子。灌满浆的麦子,在温煦的太阳爱抚之下,开始晒米了。“芒种”一过,随着田野一阵阵发黄,小麦就成熟了。最早时,人们用手拔麦。年轻人肉皮嫩,拔不了多长时间就磨出渗着鲜血的口子和血泡。每当此时,“资深”老农们就向年轻人亮着满手老茧,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后来,人们为了保护手,就开始用镰刀收割。“芒种”节前,人们早早地磨好镰刀,准备收割。生产队长在凌晨两、点钟,就敲响了上班的钟声。此时,天空黑黝黝的,天地间蒸腾着厚厚的露水。人们伸着懒腰爬起来,呼儿唤女。有人发着梦呓,有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肚子不情愿。大家拿好镰刀,凭着对道路的熟悉,在黑暗中奔向无垠的田野。片刻后,模糊一片的地里响起一阵阵麦子同镰刀亲密接触的清脆响声。人们休息了大半夜,镰刀又磨得锋快,干起活来又快又爽利。大家你呼他喊,割了好一阵,人们抬头一看,就快到地头了。天渐渐亮了,随着气温的上升,已干了六、七个小时的人们身体早已疲累,麦秸也已发脆不好打捆,割麦速度渐渐慢下来。上午九点多钟,队长宣布收工。人们直起又酸又痛的腰来,在强烈阳光下向远处望去,一大片麦子已被割倒,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麦个子。队长自己累,知道大家也累,就宣布收工。大家做顿饭,睡上一觉,下午再接着干别的活。
车把式们驾着马、骡或牛车,将收割的小麦拉到打麦场,解开麦个上的腰捆,用木叉平摊在场面上晾晒。午后的太阳又毒又烈,头天割下的麦子,第二天午后就能打。所谓“打”就是套上牲口拉着碌碡在麦场上碾轧。将两根绳索一头固定在碌碡上,另一头绑在牲口脖子上,将其眼用布蒙严实,车把式用手牵着牲口的缰绳围着打麦场转弯。从牲口的角度看,人为它定好轨迹的活计(无休止的转圈)不啻是一场苦役,但也无可奈何。碌碡过处,干透了的麦子就散落到场面上。将麦秸从打麦场上挑起来垛好,剩下的活儿就是扬场了。扬场是技术活儿,扬场者要善于观察风向,打出“马道”(落麦粒的通道),根据风向来操作。如果不掌握好风向,费不少劲,又扎又剌痒的麦芒却落在自己身上,岂不是费力不讨好。扬场一般是男女搭配,男管扬场,女打下手,将场面上的麦粒用木锨敛起来,放在扬场者的簸箕里,用力向空中一甩,风吹走麦壳和杂质,余下的就是麦子了。
秋天,高粱、谷子、豆子、黍子成熟后,打场的过程同麦子大同小异。但收打玉米、花生和芝麻就各有讲究了。打麦场面积很大,同足球场差不多,一般呈圓形或椭圆形。玉米成熟后,将玉米穗从秸上掰下来,拉到打麦场里晾晒。把玉米粒从穗上剥下来很费劲。最早靠手剥,不但费劲,半天也剥不了多少。后有人尝试用改锥,再后有人发明了一种擦床,工效提高不少,但有的玉米粒却被弄烂了。队长嫌费时费力,索性把玉米穗折算成粮食分给户里。花生从地里收回来后,带棵拉到场里,人们将花生从棵上摘下来晒干。这些活计较轻,自然由老弱或妇女们来干。当然,收打芝麻就更省事了。从地里将芝麻棵拉到麦场上,捆都不用解,摆在场面上晒。待将芝麻棵晒得焦干之时,扫出干净地方,双手提起捆一倒,雪白或乌黑的芝麻便像白色小溪般流下来,晒干后去除芝麻叶之类的杂质,就可以分给社员了。可以说,那个年代打麦场充当了人们衣食之源的重要角色。
既然打麦场如此重要,承载着整个生产队二、三百人的衣食之需,对看场人的遴选自然非常重要。看场人活儿比较轻闲,但责任重大。除了吃饭(家人送饭或找人替换)外,24小时盯在那里。麦场边盖了一间小屋,看场人睡觉在那儿。那年代队里也有“政审”,他不能是“四种人”(地、富、反、坏),成份不能超过中农,为人正直,之前没有劣迹,最重要的是还得同队长搞好关系。尽管“政审”很严,因衣食不周,粮食金贵,也有少数看场人监守自盗,或伙同队干部偷盗队里粮食的事时有发生,一旦被民兵抓住,看场人或队干部都会被“罢官”,乖乖地回村当老社员。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收打小麦开始用脱粒机。队长将青年男女分成几班,白天晚上都响着脱粒机“嗡嗡”的叫声。虽说脏累一些,但进度毕竟快些,且不用把麦子晒焦干就能脱粒。除了“喂”脱粒机的两个人外,其余人将散落在麦场的麦秸集中起来,递给脱粒的两个人。夜班时,就有那偷奸耍滑的小子,趁混乱之机一头钻进麦秸垛里,“呼呼”地倒头大睡。第二天凌晨揉着惺忪睡眼,没事人似的混进干活队伍里。偶有恋情涨满的青年男女,偷偷地躲到麦秸垛后面亲热。麦收期间的天好比孩儿脸,说变就变。往往是半小时前还瓦蓝响晴,转眼间便阴云密布,顷刻间大雨如注。“龙口夺粮”那几天,脱粒机确实成了人们的好帮手。八十年代中期,联合收割机开始使用。“隆隆”的收割机开过去,收割、脱粒一条龙,麦粒直接装进了麻袋里。至此,打麦场已失去用武之地,没人再费劲建什么打麦场了。当然,那些碌碡也只好静静地卧在角落里养老。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随着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收割机的普及,所有的打麦场都消失了。小麦不用在麦场收打,玉米则直接拉到自家院子里,一家人坐在一起脱粒。后来,中青年次第进城打工,白天在田野看到的劳力以老人、妇女居多。花生种得少了,高粱、谷子、豆子、芝麻之类的小粮食费工费时,且产量不高,绝大多数人家已不再种植。打麦场在人们视线中淡出,仅仅储藏在中老年人记忆里。
饲养棚
在农村长大的中老年人对牲口饲养棚不会陌生。从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这个特殊的场所存在了三十多年。那个年代,只要在农村里劳动过的人(包括下乡知青),都会对饲养棚存有或浓或淡的印象。提起饲养棚,则会唤起我许多关于往事的回忆。
上世纪70年代中期,高中毕业后,因无大学(仅有很少大学,也是推荐选拔,为县、乡、村头面人物子女留的后门)可考,我回到村里劳动。关于前途,我曾有许多想法——想当科学家,想当作家,想当大学教授等。但停止高考的消息,无疑打了我们这代人一记闷棍,直到高中毕业大家还没醒过味来,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来实现自己的博大抱负。第一次来到饲养棚等生产队长派活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所有的理想、志向、抱负破灭了,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那时整天宣扬“读书无用论”,知识青年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从生产队长到普通社员,不但没看到青年知识分子身上蕴藏的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巨大潜力,反而有一种虚假的优越感——因为他们干农活比我们内行。内心深处,以有无文化为界限,觉得同知识青年是天然对立的仇敌。我干了没几天队长就让学驾牛车。驾车是技术活儿,理应让车把式来教,但队里取消或简化了这套程序,认为我们同他们一样,干农活应该无师自通。有的车把式敷衍地讲几句,接下来就准备看我们的笑话。驾车说起来简单,其实不但难,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首先是对套牛车的鞍具、绳套不熟悉。再就是不懂如何将指令传达给牲口。这些还没闹明白仓促上阵,自然是丑态百出了。牲口见我是生手,也想捣蛋,稍不注意就被牛后腿“弹”(牛踢人叫弹,骡子、马踢人叫崩)一下,一旦“弹”到脸上就会毁容。学了好几次,直到后来套车也没学精通,倒给队长和乡亲们留下了笑柄。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说起来大家仍哄笑不已。
那时生产队没队部,就用饲养棚代替。饲养棚是用泥土、柴草和木料搭起的棚子,一般是三、四间房敞着,中间住饲养员,盘一铺大炕,左右两边拴牲口。大炕不远是一个硕大的草池,专门为牲口储存铡好的干草备用。两边砖泥垒好的台子上,架着牲口槽,上边横杠用绳子拴着牲口。冬春气温低,晚上让牲口在饲养棚休息。夏秋气温高,就把牲口拴在饲养棚院子里露宿,当然喂草料也在外面。时间一长,牲口拉的屎尿多了,再垫上些土,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土粪台子,叫“凉圈”。
饲养棚既是队部,更是派活的场所——不远处挂了一个巨大的生铁轮子权当钟用,每天早晨、上午、下午用来呼唤社员们上工。饲养棚还是生产队开会和信息发布的地方。那时,全国人民都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上级有什么指示、精神,队长就把钟敲响,召集大家来学习,最多的时候是念报纸。除了冬天农闲时节,一般不会占用白天,而是利用阴天下雨或晚上时间。开会时,队长和社员聚集在饲养棚里,炕上、炕下、草池、牲口槽边都坐满了人,反而把这儿的主人——饲养员挤在了角落里。当然,批斗“四类分子”(地、富、反、坏)也在这儿。往往是被批斗者低头弯腰地站在土炕下,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批斗者的喝斥。
饲养棚还是记工的场所。吃过晚饭,会计将钟(车轮子)敲响——大家就知道要记工了。除少数人让别人代办外,多数人家派一人去记工。拴牲口的木杠上挂着马灯,会计坐在炕上,面朝外招呼大家记工。大家围成半圆圈,记完即离开。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更没有互联网。漫漫冬夜,乡亲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很少。有的记完工在饲养棚里逗留一会儿,说会儿闲话。当然,也有青年男女借记工之机暗送秋波,到别处去约会。七、八十年代,尽管已解放二、三十年,由于封建思想严重,男女谈恋爱在农村多处于地下状态。大部分靠中间人介绍,尔后再来往,才认为合法。在我看来,饲养棚以上各项功能,均不是其魅力所在,而是在每天记工后的一段时间。
深冬,北风怒号,滴水成冰。除了村干部和生产队干部家能生起炉子外,大多数人家住的是冷屋子冷炕,最多用柴草、玉米秸烧烧炕,一家人便早早钻进被窝睡觉。而孩子和中青年们,因冬闲农活不重,漫漫长夜便显得极其枯燥、寂寞難熬。于是,队里的饲养棚便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乐园。那时,农村抽烟的人多,你一袋他一袋,不大一会儿,烟就升腾到屋顶,像是一层轻云。人们感到熏眼、呛人咳嗽时,饲养员才肯将门帘掀开一条缝——毕竟是严冬,尽量多保存点热量。人们在这儿说闲话,争论问题,讲故事,俨然成了娱乐场所。饲养员一般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最理想是老光棍,因为他不会牵挂家,只会盯在饲养棚恪尽职守。饲养员老头一般很随和,喜欢人们在这儿神吹海聊,他自己也感到开心。万一队里配个“格涩”、不随和,俗话说“独槽子”的主儿,就会遭到社员强烈反对,干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卷铺盖走人。牲口饲养棚不单是一个工作岗位,还是个公共场所。虽是数九寒冬,饲养棚却是暖和的。炕洞里永远有烧不完的短草沫。土炕大多是用土坯砌成,持续长时间小火烧灼,才能热起来。如用大火,浪费柴草反而烧不热。待记完工,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在这儿经常熬夜的“铁杆”之后,老饲养员便摸出几块红薯或两把花生,埋进炕洞里。不一会儿,一股特殊的香味儿便飘出来,氤氲在小屋的空气中。人们边听故事,边争着去炕洞里抢烤熟的红薯或花生,嘴里还咝咝地吹着吃,真是其乐融融。困难年代,粮食本来紧张,半夜里能吃上几口这样的美味,确实令人十分惬意。
饲养棚里所讲的故事往往带点“色”,老头们主观上是讲故事,客观上却是向青少年进行的一种性启蒙。往往听得大家耳红心跳,但心里还是渴望听。夜深了,牲口们“咯噔咯噔”地嚼着草,声音听起来很清脆,像一首无标题音乐。农村孩子的父母大多比较保守,自己不肯讲,也不允许孩子们听那些“黄色”内容。多数时候,人们讲的是鬼怪故事,虽然讲者神采飞扬,听者兴致勃勃,但听讲者在回家的路上却是心惊胆战,草木皆兵,就连风吹动玉米秸的声音也认为是“鬼”。怕归怕,孩子们下次还是愿意听。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父母已睡醒一觉,口中埋怨孩子只顾玩耍,回来这么晚让父母担心。孩子们自知理亏,不敢辩解,轻手轻脚地上炕脱衣睡觉。
当然,在有的生产队饲养棚里,也发生过一些队长同妻子以外的女人苟且之事。有的饲养员老光棍用些小恩小惠,勾引寡妇缠绵几回,自然也是有的。还有的饲养员像耗子似的,用衣兜偷偷地往回装粮食,这点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时间一长,却是数额巨大——河北作家谷峪就写过一篇小说《草料账》,以证此现象不是空穴来风。随着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牲口分到了各家各户,生产队饲养棚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寿终正寝。此后,在农村,再也看不到一个牲口饲养棚,当然饲养员也是树倒猢狲散了。饲养棚作为历史遗迹,只是留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每当想起队里的牲口饲养棚,一种温馨的回忆便像宣纸上的墨迹般洇开,童年佚事便在心中浮现出来。虽然事情过去了三、四十年,但在我的心中,像刚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