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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资之夜
——艾芜在云南之二

2017-11-14马旷源

金沙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阿依醉汉小贩

马旷源

清晨,道耕离开了禄丰,沿着南方丝绸古道继续南行。

古道不知创于何时。总之,在北方丝绸之道开通之前,在秦朝“五尺道”开通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这是一条商人们开辟出来的道路。为了更多得利,商人们沿着此道,奔向缅甸、印度、波斯。远的,甚至到达了大秦(古罗马)。

张骞出使西域,在阿富汗一带见到四川出产的筇竹杖,云南出产的鸡枞油。询问之下,才知道有这么一条古道存在,回去报告汉武帝。武帝几次派出使者入滇,想要证实此道的存在。受到昆明夷阻止,被挡在滇池迤东不能南行。武帝愤而修造昆明池,演练水军,誓言要用武力征服昆明夷。中央王朝大概听说过滇池、洱海,以为云南皆水,不知道云南皆山,山连山,山套山。水军怎么过得去呢?说说罢了。留下一段史实,一段掌故。仅此而已。

倒是商人们赶着马帮,孜孜屹屹,开辟了这条道,数千年来,一直行走在这条古道上。

汉代商人行路谣:“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汉代拓疆至滇西,秦相吕不韦的后代在今日保山建立了不韦县。博南,大山。在永平境内。兰津渡,在澜沧江上。先是筏渡,后来有了铁索桥。道耕南行,都曾走过。“为他人”,贸易输入、输出,都是为了他人。

唐代商人歌:“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夏秋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挣得一点钱想回家,冬天过不了冰封雪冻的高黎贡山,夏秋过不了瘴疠横行的穹赕(潞江坝)。到了春天,冰消了,雪化了,瘴气也平息了,可是兜兜里却没有钱了。还是回不了家!道耕后来写过一篇《潞江坝》,如他的整部《南行记》一样,极富人情味。

渡过长江以后,道耕的南行,就一直沿着这条古道行走。

此刻,道耕正走在这条历经数千年的古道上。道路不宽,窄处一米,宽处也不过两米。道路铺了青石、白石、鹅卵石,坑凹不平。数千年马帮行走,石上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夜间露水下后,积了一点水,清亮清亮的。

两边是大森林,有鹧鸪啼,啼出生命的信息。矮树丛里,不时有锦鸡飞出来,不怕人,瞪一眼道耕,又“扑楞楞”飞走了。有时,会慢慢踱出来一只戴胜鸟,云南人称作“屎咕咕”,像绅士似的踱着方步,前走两步,后走两步,从容不迫。道耕看得有趣,童心大发,捡了块土疙瘩投过去。戴胜鸟斜睨了道耕一眼,扑腾着两只短翅膀,钻进矮树丛里去了。

暮春天气,山花盛开。沿路走来,单是杜鹃花就看不尽。有鲜红的,有粉红的,有紫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黄色的。鲜红的一种,花瓣很大,团成一簇,像硕大的绣球。有一种小的似酒盅,圆圆一杯,吸食,蜜甜。可惜,杜鹃花不能折断,蓬蓬勃勃的一枝,折下不到一小时,就恹了,萎了,谢了。

“美丽是不能长久的啊!”道耕手持一枝折下的杜鹃花,轻轻叹道。顺手将萎谢的花,插在路边红土地上。

走到舍资街时,天已经黑定了。

所谓街,还是古道,只是在道路两旁,盖了二、三十幢土掌房。土掌房用粗木搭建,抹上泥巴。上面先铺一层细树枝,再加泥土夯实,成一平台。可以乘凉、晒太阳、晒谷子杂粮。

街道上没有灯,只有松明火把照着。每家屋檐下,挂一个铁皮剪制的圆盘,架上松树明子。入夜后点燃,少的一、两枝,多的七、八枝。明亮倒是明亮,但是浓烟滚滚,将屋檐角都熏黑了。

道耕走了一个来回,没有找到借宿的地方。很无奈地折到一个卖酒的地摊上坐下,买了一碗酒,一个包谷粑粑,慢慢吃着。

地摊上摆了一张方桌,黑不溜秋的。旁边摆了几条原木钉成的条凳,十分粗糙。道耕去时,桌子上爬着一条酒醉的汉子,大黑包头,黑色的对襟衣裳,黑色的大摆裆裤,穿一双黑色的大布鞋,“呼呼”地睡得正香。

道耕慢慢吃着,呡了一口酒,包谷烧,太辣。只好放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摆摊的小贩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道耕说:四川。

小贩惊叹:很远的嘛!

道耕笑笑,没有答话。

小贩望了道耕两眼:走累了吧?吃完,赶紧找个地方休息。

道耕又轻轻叹了口气:就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啊!

“呼噜”声突然停了。醉汉抬起头来:去我家嘛!我领你去我家住。热乎得很!

道耕有些意外,借着松明火光认真看了看醉汉:五十岁左右年纪,满脸的皱纹,双眼已经喝得血红。有些不相信:去你家?

醉汉猛拍胸膛:去我家!我做主!

道耕便有些感动,将只喝了两口的酒碗推给醉汉:你家请!

醉汉两眼放光,先接过酒碗,大大喝了一口: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嘛!

小贩笑道:老酒罐!你说了算吗?怕是连你都进不了家门噢!

醉汉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放你娘的狗屁!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是钉子做的,板上钉钉。哪个说回不了家,进不了门?放屁!简直是放狗屁!

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拉了道耕就走。

小贩双手排开:噫——老酒罐。想走,怕没有这样容易。你欠我的酒钱,该还点了吧。

醉汉使劲眨了眨眼睛:多少?不就五、六斤嘛!有钱,我会还给你的。

小贩说:不行!今天就得给!我是小本生意,三赊两不赊,本钱就没有了。

醉汉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晃了两晃,望着道耕说:要不然,客人帮我付点钱。就算是住宿费吧!

道耕很爽快,掏出几个铜板给小贩,说是连吃的一起付了。

小贩点点钱:还不够。算了!老酒罐,今天饶你了。明、后天要来结清账噢!亲兄弟,明算账。不然,不卖酒给你吃了。

醉汉舌头打结:是喽。是喽。

强劲的山风吹来,醉汉再也站不稳了。道耕只好半背半扶着他,在漆黑的小街上行走。

“到了!”醉汉说,使劲去拍门。

门里有妇人的声音问:谁啊?

醉汉说:我!老酒罐。我回来了!

妇人骂:见你的鬼喽!这是我家,不是你家。挨千刀的,等我家老公回来,用棍棒收拾你!

醉汉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错了?再走,再走。

又走了一段夜路,醉汉又去拍门。道耕忙拉住他的手:搞合了再拍,不然又要挨骂。

醉汉左右摇晃了几下:不错。绝对不会错。便去拍门。

还是妇人的声音问:哪个?

醉汉含糊不清地回答:我,老酒罐。你老公。快开门!

屋里骂:你还晓得回来?不开!你去跟猪睡,跟狗睡吧!

醉汉又喊,又拍门,屋里干脆没有了声气。

醉汉酒涌上来,歪歪斜斜倒在屋檐下,鼾声很快响了起来。

道耕望望土掌房的门,又望望酣睡在屋檐下的醉汉,轻叹一声,在老酒罐脚底下寻了块空地,取下小包袱做枕头,躺了下来。他准备就这样度过这个夜晚。

天空有密密的星群。在这高原小街上,天显得有些低,像一幅深蓝的天鹅绒,静静地压下来。

“喔喔喔——”头遍鸡叫声。

就在道耕将睡未睡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纤细的剪影,打着松明火把走出来。

剪影先叫一声:阿爹!

看见道耕,又问一句:你是哪个?

道耕揉了揉腥松的睡眼,从屋檐地下爬起来。火光下,他看见一个俏丽的彝族少女,头戴鸡冠帽,穿一件绣花对襟衫,百褶裙打齐脚面。夜色中,像是林子里走出来的仙女。

道耕问:你是谁?

少女回答:我是阿依。我爹怎么跟你在一起?

道耕恍然。忙回答:你爹让我来你家借宿一晚。住宿费已经付给他了。

阿依细细的眉毛往上一耸,回过头去望她爹:又喝醉了!又喝醉了!大哥——

这声“大哥”叫得清亮,叫得道耕心里暖洋洋的,忙答应了一声:嗳——

阿依说:搭把手,帮我把我爹扶回家去。

安排“老酒罐”睡下后,阿依去厨房里端来盆热水,让道耕洗脸、洗脚。

这一夜,道耕睡得很踏实,黑甜黑甜的,连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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