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与境界
2017-11-14宋湘绮
宋湘绮
诗教与境界
宋湘绮
中国诗词大会热播后,人们蓦然回首,发现诗词从未远去。诗词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的人生。“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顽皮,“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童趣,“难得那人含笑约”的初见,“只愿君心似我心”的誓言,“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的羞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浪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牵挂,“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的沉郁,“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无言独上西楼”的难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奔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又何尝不是你我他正在经历的选择?难忘的人生瞬间,在诗意中,成为永恒。什么是诗意?诗意是生命的创造,是对人的存在、价值、意义的思考,凝聚着中华文化的理念、精神、生活方式、价值体系,回答“怎么活”这个人生问题。
亲历社会转型,焦虑、忧郁成为时代症状。怎样度过只此一次的人生?诗意的无用之大用,正在于解答这个困惑。诗意是人应有的生存状态,是本能,是归家。中国诗词大会不过轻轻触动了我们内心深处,几乎被提速时代、被功名利禄窒息的渴望。诗意是和煦的春风,激活沉睡的心灵,感知微风细雨、柔情蜜意,品尝家国情怀、人间烟火;诗意是理性的缰绳,牵住生命的野马,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心声,慷慨踏上征途……方寸之间,诗词的全部价值在于诗人的境界。
什么是境界?境界是情理兼容的人生之思。世界是有限的,境界是无限的。王国维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给出了境界的两个维度,一方面境界因合乎自然、合乎人性,读来似曾相识、令人心动;另一方面,其理想之维,是诗人超越世界所创造的人的生存样态。二者张力越大,越靠近神性、趋近人的应然状态,越能对芸芸众生构成理想的牵引。人,永远走在成为神的路上。对神性的向往,是人的本能,诗意正是这个本能的体现。长期以来,我们把境界理解成感性认识成果,忽视了境界是一种实践生存状态。境界是一种探寻存在意义的精神创造活动。重新认识境界说,有三个问题值得重视:
一、建立开放的诗词教育体系,加强诗词文学—文化研究
仅从认识论的视角看待境界,遮蔽了境界产生的始源境遇——人生在世。诗词的创作与阅读这样的审美活动是高级的人生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之一,是对人生在世的理想状态的领会、理解和表达。我们对格律、技巧关注较多,对人的“实践存在”研究不足。在文化转型、诗词古今演进的转折点上,后者至关重要。
2014年8月,当代诗词首次获鲁迅文学奖,把边缘化的诗词创作推入公众视野,触发了大家对当代诗词中存在的拟古体、碎片体、新闻体的激烈批评。当代诗词创作者的文学价值观与大众审美期待的冲突全面爆发,成为文坛大事件。这是诗词艺术正处于古今演进过渡期的典型征兆:旧的尺度失灵,新的尺度尚未建立。中国诗词大会后,不少媒体指责专家、评委现场“念错音,不合诗词格律”,还有指出评委原创的诗作“不合格律,苍白、干枯”。大众创作的诗词更是问题重重。
怎么引导全民“诗词热”健康发展?五四以来,伴随着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纠葛,诗词艺术逐渐边缘化。近三十年开始复苏,大众的积极参与,诗词领域集中显现出文化转型的困境,思想、观念、艺术规范方面的问题层出不穷。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更替中,怎么认识格律?伴随着人的“现代性”这个难题,怎么建立现代人的境界?当代诗词的评价标准和文学价值观有什么变化?这是一个关系到诗词创作观念历史转折的重大理论问题,是文化创新关卡。对处于转型期的诗词文化生态不能忽视,更不能无视。目前,《中华诗词》、《当代诗词》、《诗词》报、《长白山诗词》、《岷峨诗词》、《心潮诗词》、《东坡赤壁诗词》、《心潮诗词评论》等全国公开发行的诗词类刊物,也已形成相当规模的期刊方阵。诗刊社新创的《诗刊·子曰》,也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诗铎》、《诗词学》、《诗词界》、《天籁》、《诗国》、《九州诗词》等以书代刊的诗词类刊物,以内部准印证的方式印行的全国各省市诗词刊物据说有三千种之多。2017年1月29日,央视第二季《中国诗词大会》开播,成为春节期间的收视黑马,引起全民关注。这个节目全部10期累计收看观众达到11.63亿人次,在微博上,节目相关话题的阅读量超过1亿。数据表明大众热切呼唤诗意回归。这么多爱好者把诗词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国家应该建立开放的诗教体系,满足大众基本的文化需求。终身教育和“一切伟大的诗”是现代诗教体系的时间和空间维度。
终身教育的诗教体系应提上议事日程。诗教不仅是文学教育,也关乎个体的理想、信念和民族气质。1999年,教育部高校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主任杨叔子院士在“全国第十二届中华诗词研讨会”上做了“让中华诗词大步走进大学校园”的主题报告,当时的教育部周远清副部长到会发表讲话并表示积极支持,引起了社会极大的关注。当代诗教迈开第一步要跨越的不仅是观念,还有文化断层。这也是“诗词进校园”至今举步维艰的原因。2006年,诗教列入《国家十一五期间文化发展规划纲要》,其第七款“民族文化保护”,其中第三十条明确提出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和传统经典、技艺的传承:“高等学校要创造条件,面向全体大学生开设中国语文课。加强传统文化教学与研究基地建设,推动相关学科发展……广泛开展吟诵古典诗词、传习传统技艺等优秀传统文化普及活动,努力提高全民族的人文素养,树立良好社会风气。”诗词复苏30年了,当代诗词创作群体急需创作指导。仅仅童蒙阶段背诗、认为“诗词不理解先背熟”再说,已满足不了大众文化时代诗词爱好者的需求。参加中国诗词大会,过四关的刘泽宇,把生活的喜怒哀乐都写进诗词。他的微信,就是诗意日记。他说,诗词是打不死的神蛇,多年自学,有诸多困惑,渴望正确引导。其实人生的不同阶段,需要不同内容的诗。教育者应该循序渐进、不断提供生命的滋养;境界的修炼,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整个求学阶段,乃至一生一世的事。2016年底,湘潭大学报做了一个“校园诗歌现状”调查,表明:有18.8%的大学生经常读诗,32.6%的大学生不读诗,60%的大学生从未写诗,只有4%的大学生写诗。随机采访的大学生,能够背得出的是小学课本里的“床前明月光、鹅鹅鹅……”停留在小学阶段的大学生诗歌指数,其创造后劲、理想、志向、信念都会受到影响。不少大学生坦言,实用知识、各类考证、求职压力很大;不是不爱诗,而是诗意的渴望被现实功利压得喘不过气。这恰恰是最需要诗词鼓劲励志、慰藉心灵、校准航向的时候。这不仅关系着个体的成长势头,也影响着民族发展走向。诗词是培养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有效方法,而这两点在培养具有创造力人才方面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院长钱颖一指出,创造力=知识×(好奇心+想象力)。知识灌输再多,缺了好奇心和想象力,创造力等于零。目前爱诗的人数比例与文化创新所需要的大量的创造性人才极不相称。以中南大学为例,五万多学生,只有一个诗社。诗社有一百多人,活跃分子只有十几人。2017年2月6日中央部署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明确指出:“加强对中华诗词、音乐舞蹈、书法绘画、曲艺杂技和历史文化纪录片、动画片、出版物等的扶持。”扶持诗词列入国家战略,执行落实在于我们,建立终身教育的诗教体系,刻不容缓。
“一切伟大的诗”都应成为诗教内容。诗教模式是宝贵的文化资源,当代诗教应该运用这个符合民族审美心理的模式,站在全球视野上,发挥人类经典诗歌的感召力。梁宗岱曾言:“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底奥义。”我们应该尊重而不限于传统诗词,以开放的胸襟海纳百川,沐浴民主、自由、平等的人类曙光,拉开现代诗教的帷幕。传统诗教作为一种审美教育范畴,在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历程中,始终与中华民族的生命意识息息相关,表现出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传统。然而传统诗教在开拓性、个体意识、自主精神的培养方面有一定的局限,弥补这个局限最好的办法是敞开胸怀。引领学生以悲悯的情怀,感悟古今中外的伟大诗作,在旧体诗词鉴赏的基础上,增加外国诗歌、新诗的比较与阐释,深刻理解诗中的生命意蕴。使学生陶冶性情、领会人生哲理,唤醒精神自觉和创造意识。将个人修养、社会发展、人类进步结合起来,以人类经典诗歌,吸引学生追求审美人生境界。诗词艺术会在新坐标系中,在与新诗、外国诗歌的碰撞中自然演进。诗教不仅仅是学习古典诗词,还要在接受西方诗学精髓的过程中发展中国文化传统;自由诗和当代诗词是中国诗歌的“西装”和“唐装”,鼓励有创作兴趣和潜力的学生自由选择自己喜爱的诗形,引导他们走上创作之路,为后人创作属于我们时代的诗。
二、研究经典是为了走向未来,要关注当代诗词境界问题
中山大学中文系彭玉平教授在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热播后,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此前很多人也包括我们研究者这一群体中的不少人认为,学者们所研究的诗词是与社会脱节的,是一种历史现象,它们可能在当代社会并不受欢迎。但通过这个诗词大会,可以发现原来诗词在民众中那么受欢迎。这也值得我们反思:如何将高端的、阳春白雪的研究与现实的诗词普及结合起来?”笔者认为,诗词研究远离当代诗词现场的状况应该及时扭转,必须直面当代诗词创作现场,研究古代诗话词话未曾遭遇的大众文化、以及认识论向存在论转向所引发的现代主义,对诗词艺术的冲击和影响。
重视诗词艺术哲学研究。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诗词有其自身的艺术规律。学科细分,把古代诗词和当代诗词人为分成两个阵营。当代诗词的文学价值观、审美评价标准、格律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承袭了古代诗词艺术体制的当代诗词,已跨入当代文学阵营,落入当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研究的中空地带。走进历史,研究经典,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诗词传承最好的方式是让诗词回到生活,目前诗词创作已经活跃了,批评和理论掉队了。2012年9月28日孔子诞辰日,由中华书局发起,中央电视台、《光明日报》、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华诗词学会、中国移动共同主办的“诗词中国”创作大赛,短信参与总量达1.29亿人次。2014年5月20日中宣部《党建》杂志社、中国文联国内联络部、中国楹联学会、中华诗词学会联合发起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3周年的“把楹联写在党旗上”“诗词飞扬党旗飘”征稿活动。到7月底,活动收到作品2.5万多首。传统中人与自然、社会、自我的和谐与统一已经被打破,新的和谐与统一如何建构?经典固然重要,直面当代诗词存在的问题,才能为后人留下我们的时代经典。有学者认为,当代诗词鱼目混珠,不值得研究。恐怕不是值得不值得研究的问题,关键是怎么研究?马克思曾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为我们站在更高的历史阶段、以更为全面的理论视野把握诗词艺术提供了新的思路。“人体”包含“猴体”的所有奥秘,当代诗词是研究诗词艺术规律的最高切入点。诗词正处于古今演进的历史时刻,最需要诗词艺术哲学研究。曾经高端的、阳春白雪的诗词,在大众文化时代已回归美学生活。格律,是中国人的情电图;格律诗,不是高难动作,诗词已回归大众生活。“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总依旧”。丰衣足食后,大众诗心正在复苏、觉醒。诗意栖居、人生诗化是最艺术化的民生,是最美的中国梦。诗心是原生之心,本能之心,创造之心,也是人类在社会化过程中最向往的回归之心。诗词是培育、凝聚诗心,形成核心价值观最广阔的沃土。“中国诗词大会”召回经典,全面唤醒沉睡已久的诗心,成为诗词重返当代生活的风向标。行吟传统,源远流长,诗词回归生活,是人生诗化的必然要求,是中国人生活美学的题中之意。中国诗词的复兴,不会停留在背诵上。与中国诗词大会几乎同时出现,由中华全国学联、中华诗词学会、中华诗词研究院主办的“聂绀弩杯”大学生中华诗词邀请赛就是以诗词的原创为主的赛事。赛诗,即兴创作已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有名句,就能称为诗人。如何创造名句?归根到底,还是诗人的境界问题。“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是生成的,是不断变化的,是创造的,是需要理论研究的。
创造当代诗词审美学理论体系。人与人的境界不同,每个人不同阶段也有不同境界。境界关乎人的价值取向和生存状态,即所谓当代性的问题。难的是价值转型期,何为高格?当代审美标准何在?这是一个出思想、出理论的地方,是文化创新关键,转型、塑形、导向需要研究境界与文学、文化的关系,而这恰好是近年古代文学研究界正在反思的、需要改进的地方。罗宗强的《目的、方法、态度——关于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些感想》,蒋寅的《文如其人:一个古典命题的合理内涵与适用限度》、康保成的《90年代的景观:边缘化的文学和私人化的探究》,以及戴伟华《交叉学科中的古代文学研究》等一批文章,触动了古代文学学者方法“反思热”。古代文学研究学者深刻反省学术脱离了社会现实,脱离了政治,甚者退避了个人的主体价值的失误。上述有识之士提出,从广阔的文化背景、注重学科交叉,以文史哲不分的古代文学研究传统为基础,弄清各种文学现象的社会背景。罗宗强先生说:“当时文人的仕途生活、当时文人生活的社会环境、宗教、社会思潮与文人的关系、各种艺术门类与文学的关系、学术思想史的变迁与文人、文学的关系。上述这些任何一点都可以衍生出无数题目,任何一个题目的解决都可能影响我们对一个时期、一个文学现象、一种文体的产生和演变,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看法。”这段话呼唤的是将文本、文学研究还原到人的生存始源境遇的审美学研究。我们需要的正是当代诗词审美学研究,古代诗话词话解释不了当代诗词的问题。诗词的生存语境和文学价值观已发生巨大变化,只有创造当代诗词审美学理论体系,就事论事,实事求是。
这不仅是诗词的问题,也关系着一切文化产品的品质,关系着大众文化生态、关系着民族未来。习近平总书记说,文艺创作有高原,缺高峰,根源在于艺术家的境界。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诗,所以,解决了诗中境界问题,就解决了文艺高峰的难题。当代诗词中存在的负面问题,是整个文艺创作不良现象的缩影。当代诗词中的拟古诗、新闻诗、碎片诗的根源都在于作者的人生境界。因为诗词是以意象语言,形象语言传递诗人的志向、情趣、情怀,诗中的意境是诗人塑造的艺术形象的生存状态。诗人一生的作品,是一个又一个“自我”成长的足迹。诗中艺术形象是诗人塑造的一个又一个“理想自我”。文艺高峰的诞生,一定关系着“理想自我”的生存状态,该状态是艺术家突破现实局限,而绘制的理想愿景。因此,读诗、写诗不是一个简单的认识论、风格论的问题,而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精神操练,境界是精神操练的结果。诗人的境界越高,其作品越是包含深刻的个人体验、见解、情感,先知先觉,越是照亮他人、照亮现实,而成为建构美好人生、理想社会的动力。一切艺术,都以精神生产的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人生实践,影响着人的生存状态。经典之作因境界之高远,穿越时空,影响深远,而成为经典。境界,不仅包含着诗人的思想高度,还包含着艺术规范与思想浑然天成的融合。然而,正如施议对先生所言,我们对境界说的理解逐渐走偏了。“境界”是一种探询人的实践存在意义的精神创造活动,重新认识境界说,有三个关键问题:
一是具有实践存在论意味的境界说诞生百年来,一直仅仅被用于解释经典,并未对接到当代诗词的创作和研究现场。诗词的创作与阅读这样的审美活动是高级的人生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之一,是对人生在世的理想状态的领会、理解和表达。我们对格律、技巧关注较多,对人的“实践存在”研究不足。在文化转型、诗词演进的转折点上,后者至关重要。
二是把境界理解成感性认识成果,忽视了境界是一种实践生存状态。仅从认识论的视角看待境界,遮蔽了境界产生的始源境遇——人生在世。审美境界是至高的人生境界,是对人生状态的诗意提升,是诗化的理想自我、理想人生、理想社会。引导大众“诗词热”健康发展,不仅是迫切的文学问题,其深远意义还在于促进人生诗化,建设诗意生活、和谐社会。
三是多把境界理解成意境,切断了境界的实践存在之维,掩盖了境界的生存论本质。意境仅存在于艺术作品,是艺术形象的存在状态;境界涵盖诗人的人生境界和其作品中的意境。王国维“境界说”明确表达了境界要超越个人感受、趋近价值真理、才能引发共鸣,成为“人类的喉舌”;多次提到境界与作者、读者的实践存在状态密切关联。境界包含着能为作者感知到、由作者表达在作品中,并被读者所体验到的鲜明的审美追求,由诗人—读者共同作用“生成”;而意境是诗人将自己“已成”境界表现于作品中,诗作中的意境是诗人境界的成长足迹。意境是境界产生的重要途径,而境界则涵盖着人生在世的精神成长过程。
三、以王国维境界说,激活大众诗心和创造力
诗词里的审美境界是至高的人生境界,是对人生状态的诗意提升,是诗化的理想自我、理想人生、理想社会。
境界说的创造论旨意与马克思实践观的深层关联。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其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遗其关系限制处”指出了境界是创造的、生成的,不是现成的。如何创造?王国维的意思与马克思的“精神生产”观异曲同工。马克思说:“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精神生产伴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后一句强调的就是常常被忽视的“精神生产”。读诗、写诗这样的思想、意识活动,具有与人生实践相同的深层结构。精神生产,具有更大的自由性和开放性,更能够创造实践的整体结构。中国文论中的想象、神思、妙悟都属于精神生产,都与人生实践和存在感密切相关。西方文论认为文学是白日梦,小到人生梦,大到中国梦,都离不开精神生产这一环节。实践包含精神生产这个内在环节,精神生产则以虚的形式涵括着实践的实在结构。二者共同推动现实向前发展。伴随着诗词创作活动,诗的理想之维,引领诗人和读者突破现实局限,走向人的生存的应然状态。“现实”不是一劳永逸的,马克思认为“现实”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重大的实践问题,是具有历史性、整体性、开放性和过程性存在。诗词创造如何影响实践?如何通过境界影响世界,实现“合乎自然,邻于理想故地”的愿景?此刻重温马克思对历史动力的论述十分必要。
马克思认为,“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批判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的唯心主义谬论所产生的现实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即改变现实的途径是“现实革命”。这一高屋建瓴的论述清晰指出:精神批判改变不了现实,只有通过实际地改变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解决现实问题。即,“现实革命”是构建“邻于理想故地”的方法,把创造触角伸向现实局限处。
众创时代迫切需要诗思激活大众创造力。把形而上的诗思,与现实的局限联系起来,能激活实现理想的斗志和雄心。不是每个人都能创造传世之作,但抒情言志、抒怀遣兴是典型的精神生产,是诗人以昂扬的激情,勃发的生命力,绘制的人生愿景。诗思操练的是一个人的精神格局、创造力和追求美好梦想的意志。诗词行吟传统中,前者是物质实践;后者是关乎意义、价值、梦想的精神生产。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构成了我们的人生,在现实局限处立意,拉开“境界到世界”的理想风帆,才有文化创新的动力和愿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梦想,创造的人生是最美的杰作。去年出版的《悟牛斋诗词》三卷①厉有为:《悟牛斋诗词·词稿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版。,见证了激活诗心、创造力与人生实践的深层关系。国务院办公厅2015年3月11日发布《关于发展众创空间推进大众创新创业的指导意见》,众创要求人人都发挥生命的创造力。但几千年来偏重群体意识的中国传统文化压抑创造的火花。在文艺作品,尤其是经典诗词的境界中保留着璀璨的创造火种,因此诗词文学—文化活动是培养个体意识、自主精神和创新锐气的摇篮。剖析境界说的实践存在论内涵,可见诗词是人生实践的内在结构、精神源泉,深刻影响,并决定人生实践的外在结构和发展走向。
马克思说,个体的自由和发展程度是衡量社会进步的尺度,个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是人类解放所争取和追求的人的一般权利。“中国诗词大会热”传递着大众“全面自由发展”的强烈诉求,标志着生活美学时代的来临。诗意生活是“全面自由发展”的生动表述,诗词见证着中国人诗意生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春江花月夜中,寄托着一个温柔敦厚的民族千秋万代的文化乡愁。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祈祷中,我们享受阳光雨露的恩典,承担悲欢离合的命运。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开拓中,我们前赴后继,生生不息。千年以后,小桥、流水、竹篱、茅舍、红豆、西窗、归雁、夕阳、长河、落霞还会召唤着奔波在人生的孩子……不能停留在诵读、背诗,必须创造属于我们的时代经典,让诗词回归人生,迎接生活美学的春天。
(作者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责任编辑:姚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