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征说杜甫
——杜甫永远是诗词家们的榜样
2017-11-14王改正
王改正
刘征说杜甫——杜甫永远是诗词家们的榜样
王改正
刘征先生年逾九秩,笔耕不辍,弦歌不断。我们的话题从中华辞赋的复苏开始。刘老说:中国文学是以诗为源头的,也是以诗为主流的。中华诗词的高峰是唐代,而辞赋的高峰在汉代。辞赋也是中华诗词文学重要领域。改革开放以后,诗词文学率先复苏并逐步走向繁荣。辞赋文学相对晚一些。八年前,由闵凡路等名家创办《中华辞赋》,一下子把辞赋这种古老而优美的中华传统文学重新展现在国人面前,这是了不起的事情,是在新的历史时期,弥补了中华辞赋文学这个空白。让我吃惊的是,在诗词歌赋的大花园中,突然有那么多创作辞赋的名家高手出现,那么多优美的辞章赋作出现,真是令人鼓舞。辞赋比起诗词来,难度更大,对创作者的胸怀眼界、文学素养、文化底蕴要求更高。杜甫是中华诗词的高峰,他也是辞赋的高手。但是,杜甫耸立在人们心中最伟大的形象是他的诗歌。我这一生仰望杜甫,追慕杜甫,以他为榜样。我爱我们这块世界东方广大而深厚的热土。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我的诗文,作为心灵志趣的抒发,在祖国渡过磨难大放光辉的时候,笔端也放出如萤火般的熠熠之光。萤火虽小,也能在芳草池塘边闪耀,与人们惊喜的目光相辉映。这就让我很满足,很欣慰。
我对刘老说,您永远是我心中的泰山北斗,从您身上学不尽的知识。刘老笑着摆手说:李杜才是我们所有诗词家和诗词爱好者们的泰山北斗啊。
我说,我认真阅读了您给我的书,您的文集。您的才华令我钦佩。习主席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当下中国在文艺创作上,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您看中国文学史上,什么时代是高峰?谁能代表这个高峰?
刘老立即说道:从中华诗词艺术的角度看,《诗经》当然是第一个高峰,其后有楚辞汉赋,汉魏五言诗,而唐代毫无疑问地是一个时代的高峰,而代表这个高峰的,也毫无疑问地当推老杜。
我说,杜甫是诗的高山。我反复阅读过您写的文章《怅望千秋一洒泪》,您的杜诗情结(刘征文集第 304页),使我受益匪浅。
刘老说:那是我对老杜的真实感受。杜甫是所有诗词家们的榜样。他七岁吟凤凰。一生吟唱不绝,他的诗艺达到了唐代最高峰,他的《秋兴八首》,是七言律的精品,是他诗意人生的高峰之作,也是唐诗的高峰。到岳阳,漂泊在船上,人生的最后,告别人世的诗,是《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呈湖南亲友》,是用五言排律写的。这大约是在大历五年(公元770年),这好比是他为自己写的讣告,是伏枕书怀告别亲友的。为什么要用五言排律?因为在唐代,从诗体上考察,是以五言排律取士的,这是唐代官方确定的正规诗体。人们在呈官方和高贵的亲友们时,一般要用此体,也说明作者郑重的态度和尊重对方的心情。杜甫作此人生绝笔,也是这样正规地认真地郑重地向亲友告别,向人世告别。杜甫在人生的最后诗章中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篇诗以言志、诗亦言情的范文。老杜一生苦恨,到死仍然在漂泊中,仍然在思尧舜,仍然在请求别人帮助啊。祖国的兴衰,人民的苦难,自身的经历,都时时萦绕在诗人的心境。
刘征老一生的大量诗作,也都是对世事的洞察,对同胞的热爱,对人生的思考。每遇天灾人祸,他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关注事态,与人民共患难,同呼吸。每见喜讯传来,辄欢欣鼓舞,谱以华章。以人民之苦为苦,以人民之乐为乐。其创作之激情,未随耄耋而衰。2012年,刘征先生以87岁高龄,创作诗词110多首,几乎三天一首。其创作激情和处事之态度,怎能不令人敬佩。
刘老深情地回顾了一生与杜诗的情结。四十年代,他在沦陷的北平四存中学读书,幸运的是他的老师是一位杜甫的崇拜者。这位老师指导他学习的第一部诗集就是《杜诗镜铨》。刘老说:后来我尽管读了许多古代大家的作品,但是对我影响最深最大的是杜诗。当时,大部分杜诗我都熟读成诵,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背过。虽不能尽解,却能感受其悲凉的情绪。可以说,我是在家国蒙难的乱世遇上老杜的。而杜甫一生大都是在山河破碎、战乱纷扰中颠沛流离,杜诗中那种深沉而炽烈的爱国思想在我的心中共鸣。我早期的诗作都深受杜诗影响。例如写于1942年的《九日》诗中有“山河惊望眼,涕泪洒征襟。故国逾千里,偷生愧寸心”;写于1943年的《卢沟渡》诗中有“临流悲战伐,风水尚幽咽。兹渡昔崩奔,贼来轻且捷,旷野走熊罴,苍生尽狼籍。至今鬼长啸,闻者为竖发。浪浪双泪清,长流涨溟渤”等。可以看出受杜诗影响之痕迹。我小的时候在北平城的土屋里,孤灯自照,时闻枪声杂以惨叫声,不由自主地背诵杜甫的《哀江头》《春望》以及“三吏三别”等诗,潸然泪下。这是我人生中热爱杜诗的最早最深刻的记忆。可以说,我人生的第一个扣子是从学习杜诗开始的。直到如今,这个扣子没有扣错过。我热爱老杜,崇敬老杜,就像宋朝王安石在杜甫画像前写的诗那样:“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我问刘老:当下中华诗词已经开始繁荣,诗人词客数以百万计。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老杜,怎样学习老杜,以不辜负这个时代呢?
刘老略一沉思,缓缓说道: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也是一个所有诗词家应该深思的问题。
人是不能选择时代的。我们幸运地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是长期而艰巨的伟大事业,文艺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艺工作者大有可为。广大文学工作者要充分认识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努力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感国运之变化、立时代之潮头、发时代之先声。
我有机会到各地,每到杜公足迹所至,便多加留意。1979年冬,我第一次来到成都,得以拜谒杜甫草堂。一竹一松,一花一草,都仿佛晃动着杜公的身影。少陵如有知,环视成都的万间广厦,遥望长安的千里烟花,必定“漫卷诗书喜欲狂”了。往事越千年,一代一代中国人都来拜谒草堂,而唐明皇的行在早已荒芜了。历史的裁判,就是人民的裁判,就是人民的爱憎。杜公的遗爱,杜诗的魅力,意味深长,绵延不绝。大历元年至大历二年(公元765—766),杜公客居夔州。那时他五十多岁,已是多种疾病缠身的老人,依靠朋友帮助才能勉强度日。可是他晚年的诗,越写越豪放,越写越雄浑,越写越苍凉,越写越高唱入云。他的生活已走投无路,他的诗却跃上高峰,这一时期他写的律诗,不仅是他创作的高峰,也是唐诗的最高成就。清代的胡应麟曾在《诗薮》里边说老杜的《登高》一诗,就是“风急天高猿啸哀”这首七律,全诗五十六个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的章法、句法、字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仅是唐人七言律诗第一,也是古今七言律诗第一,真乃千古绝唱!据说此诗是他重阳节登上白帝城的西台写的,我特地登台寻求杜甫当年的感觉。西台地势很高,滔滔峡江蜿蜒脚底。俯瞰瞿塘峡,江流如一条银蛇穿大壑而过。四望云山雾嶂,遮天蔽地,秋风过处,霜叶飘零,一种幽深,一种宏旷,一种神奇,一种壮丽,都带秋气萧森。我吟诵《登高》,忽然觉得这首诗不是用墨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是哭出来的,是喊出来的,是从肺腑喷出来的。是唱给天地听的,是唱给江山听的,是唱给鬼神听的,是唱给历史听的,是唱给自己听的。古人作诗为着什么?是为着以文采受知于王公显宦乃至于皇帝。杜公早年追求功名,当然也是如此。可是到此时,去国千里,蒙受连年战乱,穷愁潦倒,飘泊无定,差不多走到生命的尽头。此时的诗,已经是他的血液奔涌,生命的体验,他才成为一个真诗人,一个大诗人。杜甫58岁时流落到岳阳,他患半身麻痹和老年气管炎,视力也减退。一身破旧的衣服寸寸是补丁。心爱的小女半路上夭折,只好就岸边匆匆安葬。无处安身只好以船当“浮家”。老杜是在这苦难漂泊中走到人生尽头的。我眼前常看见两个杜甫的影子,一个是穷途末路,生命垂危的现实的杜甫;一个是永远年轻,云起风发的诗的杜甫。二者合一,体现出一个伟大的精神,一种百折不挠的人生追求,一尊顶天立地的民族诗魂。
想想老杜的宝贵遗产,我们每一位当代诗家,都应该感到无比庆幸。共和国将近七十年,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华诗词复兴繁荣也已三十年,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变革时期,生活在人民伟大梦想的现实奋斗中,更应该有代表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品,伟大诗人。这是当代诗词家们的历史机遇,也是诗词家们人生的幸遇。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习杜甫那种深厚的家国情怀。毫无疑问,杜甫有忠君思想,而且是真挚而深沉的。但是,杜甫的忠君,不是愚忠,是与深深地热爱伟大的民统、伟大的人民联系在一起的。清代诗评家沈德潜写过一本书叫《说诗晬语》,其中有一句话是“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杜甫就是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的人。所以,杜甫的诗是第一等真诗。他从小就有着宏大的家国抱负,你看他写的那首《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天地造化都在他的胸中,阴阳昏晓都在他的眼底,泰山的瑰丽壮美,衬托的是老杜报效家国的高标志气,反映的是他开阔的眼界和气魄。当然那时他还是年轻的“小杜”啊,才二十四五岁,就有如此心胸。而这首诗千古以来,一直耸立在无数颂扬泰山诗词的榜首。
老杜一生都是在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苏轼曾说过,杜甫流落饥寒,终身不用,但他一饭未尝忘君。他也有着深沉的社会担当,也写过许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葵藿倾太阳”与“穷年忧黎元”的诗,也写过许多悲天悯人、揭露黑暗现实、同情苦难百姓的诗作,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等。这两方面的情怀统一于老杜一身,实际上都是在为社稷家国着想,为人民的安居乐业着想。也正是由于忠君,希望“生逢尧舜君”(同上),他才有“天河洗兵”和“万间广厦”的理想,才极其深刻地悲悯着人民的疾苦。杜甫去世前写最后一首诗时,仍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但他依然想着轩辕虞舜。
唯物主义地看待历史,作为封建制度下想有所作为的正直文人,忠君思想是共同的。希望社会最高层有明君,并依靠明君成就家国社稷大业。杜甫的忠君,不是图以私利,而是做君的辅佐以安邦,以利民,以兴文治,以振国威。这样的忠君,是积极的,我们不应该一概加以否定。
杜甫在创作上追求精品的精神也应该是当代每个诗人词家的榜样。杜甫的名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千百年来被诗家们传诵。而且在诗律上要求很严格。“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等诗句,都是他在创作上精益求精的写照。“语不惊人死不休”既是老杜创作大量精品,成为千古诗圣的重要原因,也应该是当下每个诗家的创作态度。眼下诗词作者队伍很大,作品数量很多,但精品不是太多。有些诗不受老百姓欢迎。不是老百姓不爱诗词,是有的诗与老百姓不沾边。千百年来,老百姓是热爱诗的,是热爱乃至尊敬诗人的,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李白杜甫,从小孩子到老年人,出口就是优美的古典诗词,他们以民族的伟大诗人而自豪,世世代代把他们捧在头上。因为,这些诗人写的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作品”。人民才是诗词作品优劣的唯一的和最终的评判者,只有拨动人民心弦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也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不朽。
刘老还说:杜甫的为人,也是我们当代诗人的榜样。后世皆称老杜是诗圣,很大意义上是说杜甫是集大成者。杜甫论诗有句“转益多师是汝师”,实际上,他自己就是“多师是吾师”的实践者,这也成为他与人交往的高贵品格。杜甫对陈子昂、对元结,都有很高的评价。对庾信、对王杨卢骆等,都有深知。他要求别人“不薄今人爱古人”,他自己就是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创新的作手。他从来都是虚心地向前人学习,向同时代人学习,后人称之“诗圣”,恰是他不断地继承优秀传统,转益多师的结果。刚才说到的那首诗(《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他在诗中还写道“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也是他内心的写照,希望能与陶潜和谢灵运这样的名家做朋友,杜甫到老都仰慕前人名家,步其尘,诵其诗。杜甫与李白的友谊也是当代诗人的榜样。李白年长杜甫11岁,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大家,他们的关系,是真诚的,是密切的,是相互欣赏的。两位大诗人相敬相知,诗文唱和,彼此思念,成为后世诗人词家常说常新的佳话。杜甫曾写到李白的诗有十多首。诗中表达了对李白的称赞,例如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也有对李白人生处境表示不平和愤怒的,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特别是李白被长流夜郎时,杜甫仍在诗中写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由此我想到当下社会,许多诗人很浮躁,写了几首诗,生怕别人不知道;有的互相看不起,总想争个高低;有的把诗坛看成名利场,甚至想在这块清贫的土地上发财致富。杜甫一辈子也没有夸赞过自己的诗作,他更没有贬损过别人。当然也没有也不可能有靠他的诗词发财的想法。老杜诗在他生前并不很被世人重视,也不可能像现代人一样想着得什么奖励。他把一生的心血注入诗篇,为后人留下不朽的精品。韩退之曾有诗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我也想说,“李杜真情在,永远是榜样”。
所以我说,当代诗人词家,都要向杜甫学习,学习他的才华,他的诗艺,更要学习他的人格。
谈到这里,刘老拍着沙发扶手,大声说:我们每个诗人哪,都要像杜甫那样,有深厚的家国情怀,有对人民的大爱之心,要感恩我们所处的伟大时代,歌颂这个时代,歌颂为伟大梦想而奋斗的人民。
告别刘老时,我看到著名书法家、诗人吴震启先生写给刘老的字:“诗山共寿,墨海同侪”。于是,我又吟了吴震启先生写给刘老的诗:“刘老曾经雪海茫,而今几树剩刚肠?世风转世犹风化,真诗至真觉诗香。”其文墨诗意,既概括了刘老的才华人格,也表达了我对刘老的景仰和情意。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华辞赋》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江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