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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地讲述历史的方式及其问题

2017-11-14刘大先

金沙江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说历史

刘大先

地方家族史式的叙事从1980年代中期肇始的 “新历史主义”之后,成为当代文学书写中一个显著的命题,并且在新世纪以来的 “重述历史”浪潮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其基本模式是以私人史、欲望史、生活史、心灵史取代此前的斗争史、革命史、社会史和文化史。这中间涌现出有别于意识形态一体化时代的别出心裁之作,颠覆了一度成为圭臬的革命英雄传奇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式的历史叙事,在崇高与悲壮的美学之外,开启了情感、身体、欲望等被压抑的个人化美学。其中,颇为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性、族群性话语对于国家性话语的补充,在少数民族作品中得到凸显,比如霍达的 《穆斯林的葬礼》、阿来的 《尘埃落定》等,它们与莫言的 “红高粱”系列、陈忠实的 《白鹿原》形成彼此补充,因为其巨大的影响力与示范效应,共同影响了后来的写作。

云南楚雄作家群在新世纪以来的历史叙事中也涌现出一批在边地讲述历史的长篇小说,与带有族群文化本位色彩的英雄书写 (比如苏赫巴鲁、巴根、包丽英等对于蒙古帝国和成吉思汗的英雄叙事)不同的是,楚雄作家群的历史书写更多从英雄走向个人、从帝国走向地方、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转型,显示了我们时代历史题材小说的形式多样性与观念多元性,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内容,但也体现出了经验创新上的不足。

李学智 《大户》采用的是民间传说的形式,美籍华裔教授王哲文到石羊古镇考察,租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房东父亲罗老爹的讲述与王哲文每日的梦境联结起来,勾勒出这个盐都古镇上制盐的灶户王老四一家三代的命运与遭际。小说的时代背景并不清晰,通过涉及到的大西军情节,可以推测出是明末清初。但大时代的变迁似乎与王家的家族兴衰成败并没有直接的牵连,虽然家庭作坊式的制盐业也会受到官方盐政的影响,但是这些都被一笔带过,小说集中在王有福 (王老四)如何从父亲手中接过家庭主事的重担,在与三个兄弟分家后兢兢业业扩大生产、振兴家声,直到成为显赫的 “大户”,娶了四位太太,生了五个子女。但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家族衰落的命运,几个子女并没有像他一样赓续家业,在他死后不久,其辛苦一生的家业就败落,祖宅都变卖给罗家了。

这个小说称得上是小业主的生活史,人物性格并没有特别精细地刻画,保持了民间故事般的素朴简单。整个故事靠讲述与梦境向前推进,但罗老爹与王哲文这两个叙述者只具备形式衔接功能,而没有情节推进的结构功能,情节缺乏起伏,语言也因为缺少描写而显得单薄。因而,小说更像是一个带有自然主义色彩的故事,但故事的劝善教化意味被冲淡,而代之以人情世故的世情展现和普通民众的发迹变泰的感叹。令人遗憾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小说的文学性不强,虽然具有一定的认知价值,但归根结底没有形成一种超越于民间故事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秦迩殊的 《雪色》同样取材于古盐都的家族史,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古镇黑井,但不像 《大户》那样带有去时间化的色彩,而将历史落脚在民国到社会主义中国初建时期,同时是以现实主义的第三人称叙事试图再现一个边地在时代风云中的起伏跌宕。情节的主体可以算是 “民国叙事”,主人公也是一个类似王家的灶户。武之林的父亲武友富一代虽然是灶户,但也不过是命如草芥的普通百姓,在他的强悍精明的母亲李凤薇的操持下通过改进制盐法和改良盐井,家中才逐渐兴旺起来。但小说意在家庭内部中的性格冲突与人性变迁,通过武之林情感的主线关涉起大时代的变迁。

因为李凤薇的势利与功利,武之林与青梅竹马的石匠女儿朱梦莹的爱情梦断,不得不违心迎娶门当户对的灶户女儿吴雪珠。又在大时代的战乱中外出投军,最终半途而废带回来南京的落魄大家庭小姐邱小曼与一对儿女。在这个过程中,人物性格的刻画堪称细致入微,李凤薇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精明女人的专横,吴雪珠在没有爱的生活中的性格扭曲,以及武之林的善良、软弱和无能,最终导致了武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大时代中的微小个人与家族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无可奈何的命运感,让小说充满了悲悯之心。历史在整个叙事中以一种客观甚至冷酷的面目出现,而导致这一切的是人性中的恶与善的冲突与和解。邱小曼最后被人民政府委托新建学校,似乎预示着历史新的一页的展开。

李夏 《大地子民》颇为恢弘大气,这个贯穿了百年的故事,展现了楚雄罗玛沼热雷土司家族及相关人物命运从民国初建到21世纪的起承转合。小说以历史的亲历者拉错的 “未来完成时”的时态回溯了其一生的经历,这个时态决定了叙述者不自觉地采取了全知全能的视角。她的父亲杨清远从江南到普洱经商,被土匪洗劫流落到热雷土司的领地做了奴隶茶师,并娶了彝女生下美若天仙的拉错。拉错在一系列因缘际会中与土司之子格雷阿鲁相爱,但罗玛沼这个带有世外桃源意味的彝族地方在纷纭变幻的历史大潮中难以独善其身。格雷阿鲁的哥哥、新一代土司莫尼若、奴隶仔布勒、走马帮的离散汉人周复生、拉措的哥哥世雄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人跟国军去了台湾,有人流落在泰国,有人成为共产党的干部,而罗玛沼则神奇的消失了。

这个跨越百年的悲欢离合最终以阿鲁与拉错在晚年时重聚而获得完满。在艰辛磨难中支撑着拉措熬过时光的摧枯拉朽、目睹各个时代的潮起潮落,她活下来的理由最后被归结为为了追求 “温暖的人间小团圆”。这样的历史观当然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普通的个体在历史之中所能把握的岂非也就是这些?可能正是因为内心中的那点信念,使她跨越时间与空间而虽遭颠沛而终不至于沉沦。小说将罗玛沼这个地方升华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存在,颇显气象。那个消失的罗玛沼在叙述者的认知里: “只是自然地融入了更大区域的一草一木,像水流到地下层,像空气无所不在,那是一种自然的、巧妙的融合。它存在于广阔的无形,存在于永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大地子民》就不仅仅是发生在某个彝族小村镇的故事,而是一百年来在曲折苦难中文化交融的 “中国故事”之一。

如果前三部是民间叙事、现实叙事和浪漫叙事,那么段海珍的 《天歌》则是神性叙事,虽然在我们这个祛魅了的世界,成为一个 “无情识的世界”,但小说保留复魅的空间。 《天歌》以彝族史诗 《梅葛》作为叙述的原型框架,将神话、仪轨、传说与不可索解的神秘现象夹杂在人物的现实生活之中,让金沙江上游、百草岭腹地的蜻蛉河畔成为一个人神共居的场所。盘龙村与青龙山上的水洼分别表征了汉文化与彝文化,它们由彝汉混血的阿吉独枝玛 (徐梅兰)联结起来。时间线索在颇有原始思维色彩的叙事氛围中被打乱,奇异与神迹、传统与现实、历史与情感彼此交织,谱写了一曲缠绵玄幻的呓语 “天歌”。

与梅葛相对应的是汉族的花鼓戏,但后者并没有获得与前者等量齐观的呈现,在行文中一笔带过,而两者都要被改造成的革命歌曲,也没有得到充分描写。小说以在海外读书的安可可采访暮年的阿吉独枝玛,用阿吉独枝玛的亡灵口吻来叙述,使得这段从民国到当代的历史退缩为一个个人情感史,但其中的感情也缺乏铺垫。阿吉独枝玛曾经以改写民歌参与滇西工委的地下宣传工作,这个过程中爱上了特派员卢天赐,思想上却并没有融入到革命事业中,直到最后也无法理解社会变革意味着什么,只是沉浸在个人的情感天地之中,而她的爱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等级观念、对于忠心耿耿爱慕着自己的仆人阿福的曲解、对于 “大跃进”、 “文革”的刻板印象,都没有摆脱前现代的原始思维,她的世界观直到梅葛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后也并没有获得开阔性发展,最终使得小说成为一个意指不明的心理独白。

从叙事结构上来说,这几部长篇小说除了秦迩殊 《雪色》之外,都是通过外来者听当地人或者当事人讲述的模式。这种模式必然导致的一个结果是,以个人化的记忆代替了宏大的历史。个人的历史观囿于时代与社会的局限往往缺乏超越与提升,这使得讲述超过个人经验范畴的历史时不免捉襟见肘;但又因为经验的贴近与亲历性质而似乎天然地掌握了讲述的权力,所以他们讲述时的偏狭就会被一种 “假性真理”所覆盖。这样一来,小说的历史观往往显得陈腐,因为作者几乎很少让叙述者跳出讲述人的角色。在边地讲述这些颇具异域风情的故事的时候,最为突出的是它的地方性、民族性和独特性,但如果只是表现这一方面,就失去了文学所应该具有的普遍性和共通性,仅靠情感与爱而无视整体性的政治历史格局的变动,难免有些苍白而狭隘。这是新世纪以来绝大部分涉及历史叙事的小说常见的问题,因而重建包孕着个人与国家、欲望与社会、情感与理想、美学与价值的历史观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立足于本土固然是根本,但唯有走出狭隘的自我、记忆、经验,才有可能创造出突破地方而带有普泛接受素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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