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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颤栗

2017-11-14

金沙江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木头人小龙

包 倬

“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

——《圣经·诗篇》

很多人都想每天睡到自然醒。只有赵丙寅知道,当生活只剩下睡觉是啥滋味。无论他醒来时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感觉内心像一个空缸,发出瓮声瓮气的回音。而比醒来更难过的,是滚筒似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有一台电视机,那是除他之外唯一的响器。新闻联播、电视剧、广告、晚会……什么节目都无所谓,只要能发声就好。他长期面对电视,有了感情。他想,这玩意儿比人好,不用侍候,不会跑,但缺点是没有生命体温。所以,他决定去集市上买只公鸡。

有只大红公鸡一看到他就拍着翅膀,引颈高歌。赵丙寅心头一热,将它买下了。那是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冠子肥硕,毛衣油亮。赵丙寅把公鸡抱在怀里,感觉它像一只凶猛的猎犬,随时准备扑将出去。

天擦黑时,赵丙寅回到了家。他将公鸡放在沙发上站着,刚一松手,它就展翅飞到了堂屋中央。他微笑着,像一个得意的父亲。公鸡在客厅里昂首踱步,观察着眼前这间黑得像破庙的屋子。神龛下,供着土地神位。斑驳的墙上,挂了一个镜框。曾经,照片上的男女老少全都生活在这里。

赵丙寅热了早上吃剩的饭菜,自己吃半碗,给公鸡盛半碗。可公鸡远远地看着那些干硬得像子弹一样的饭粒,没有挪动脚步。

“你还挑食啊?”赵丙寅说, “老子吃啥你吃啥,这是规矩,懂不?”

公鸡确实不懂规矩。赵丙寅将公鸡抱上床,试图给它盖上被子,它扑扇着翅膀,像是要上断头台。他找了细绳,拴住鸡脚,让它站在床头柜上。这是一个活闹钟,他想,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睡得昏天黑地了。他拉灭了灯,开始用回忆对抗这漫长黑夜。

伸出记忆之勺,打捞、晾晒、拼凑,那些过去的日子开始复活。他的回忆从童年开始,经少年、青年、中年……一个夜晚,就等于四十二年。而这些生活片断只有一个背景:赵家堡。

地图上找不到赵家堡,它只是中国西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而已。最早的居民是赵丙寅的祖上。家谱上记载了他们的祖籍:南京籍应天府高石坎。为什么会从南京来到赵家堡呢?赵丙寅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赵家堡真是个好地方啊。气候温暖,土地广袤,地势平坦,柴方水便。上帝在制造山川河流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于是有了平地。赵家堡就是上帝特意制造来给人类居住的地方。土地里,随便撒一把种子,粮食就欢快地长出来;河里,成群的鱼儿纷纷游进鱼笼;秋天,田里的稻谷黄澄澄,那时的赵家堡,是镀了金的。

很多姑娘为了衣暖食饱,嫁来赵家堡。赵丙寅的老婆钱拂晓也是。这并不可耻。赵家堡有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耻的是,有一天她竟然跑了。

想起这事,赵丙寅就郁闷得睡不着。他给赵雁打电话,刚响一声就接通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玩手机?”

“他去打麻将去了,我睡不着。”

赵雁在昆明,嫁给了一个赌鬼,经常让她独守空房。她靠一部手机消磨时间。

“有我妈的消息没?”

“就当她死了吧。”

赵雁在电话里轻叹一声,说了一句脏话:不要逼脸。

这话让赵丙寅心里有了一丝丝安慰。他挂了电话,起床,去院子里散步。月亮又大又圆,他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农历二月十五。钱拂晓已走一个月。

春耕早已开始,但这事似乎和赵丙寅没有任何关系。他拖着长影子,走到隔壁的赵己未家门口。院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了,院里传来老鼠的打斗声。这声音令他愉悦。至少,自己家里的老鼠没有这么猖獗。他想。他对着赵己未家的大门撒了一泡尿,月凉如水,春风令他颤栗。当他将蔫红薯样的器官塞进内裤后,他又想起了钱拂晓。

他想起钱拂晓,整个赵家堡都肃静了。迎娶钱拂晓时的唢呐声,还在他耳边回荡,这日子就已经过了二十年。扬眉吐气的二十年。天堂般的二十年。他四十二年的光阴,被钱拂晓像个逗号似地分成了三段。亦或者,她像一根绳子,将自己从卑微的泥潭里拉了上来。

他在二十二岁前,一直生活在赵己未阴影里。并且他时常怀疑:他们真的是亲兄弟吗?

赵己未高大,赵丙寅矮小,两人相差十五公分;赵己未从小聪明过人,赵丙寅从小擦不干净鼻涕。赵己未成绩优秀,念过高中,赵丙寅见到文字如天书,小学毕业就滚回家了。所以,当钱拂晓嫁给赵丙寅的时候,赵家堡好多人在心里感叹:月老昏头了。

兄弟如手足,可兄弟也是对手。结婚前,赵丙寅输得一塌糊涂。钱拂晓帮他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无数个夜晚,当他压在钱拂晓的身上,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子里,赵己未在打媳妇周晚禾。周晚禾人丑,眼睛像两条细麻线,嘴却能塞进去一只拳头。她最擅长的事情是骂人。她骂,赵己未打。一直打出了两个孩子,赵小龙和赵小凤,这日子才稍稍平静。赵丙寅经常会有一种感觉,隔壁的院子是个大火药筒,总有一天会爆炸。

毫无疑问,赵丙寅将钱拂晓神一样供着。

土地上的农村人,性别是模糊的。赵家堡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能干。但钱拂晓除外。赵丙寅很少让她下地,而是养在家里。赵丙寅白天像驴一样地在地里干活,晚上同样像驴一样地在钱拂晓的身上干活。这女人面色红润,细皮嫩肉,柔软的腰肢能扭出水来。钱拂晓像一张蜘蛛网,粘住了赵家堡男人的目光。但凡世间偷情者,两个条件必不可少:贱和弱。钱拂晓凤目招摇,但是,赵丙寅和赵己未兄弟俩的团结在赵家堡是出了名的。

今天的赵家堡,人们仍在传诵赵己未和赵丙寅跟村里一个痞子打架的事。那一年,赵己未十二岁,赵丙寅八岁,痞子三十岁。兄弟俩像两头小豹子,朝那个痞子扑过去,一人抱住一只腿,又抓又咬。那痞子无法左右兼顾,先朝左腿上的赵己未扇耳光,然后一脚将他踢开。赵己未捡起一个石头,哭着扑上来。他看到弟弟丙寅被痞子压在身下打,他手里的石头照着痞子的头上砸了上去。那痞子恰在这时摆了一下头,没砸中。他放了赵丙寅,飞身一脚朝赵己未踹了过去。这一脚,踹在赵己未的肚子上。赵己未朝后退去,他看到弟弟像疯了似地提着木棒偷袭那痞子……

伤痕累累的兄弟俩回到家里,钻进母亲的怀里痛哭。他爹听说这事后,扛着火药枪就出门了。他爹用火药枪对准痞子的脑袋,后者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从此,在赵家堡没有人敢惹赵丙寅兄弟。

“你们要记住,你们是兄弟,是一双筷子,是左脸和右脸,无论谁受了伤,都是你们共同的耻辱。”他爹的话,赵丙寅一直记得。

他躺在黑暗中,泪水涟涟地想起往事。无边的痛和耻排山倒海而来,死亡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想。他伸手从床边的地上摸到了酒杯,猛灌了一气后,将酒放在了枕头边。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一点点熔化,他烂泥似地躺在床上,连说胡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公鸡并没有在早晨叫醒赵丙寅。它耷拉着脑袋,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赵丙寅解开它脚上的绳子,它勉强走了几步,然后又趴下了。

病了?赵丙寅想,不可能啊,昨天还威风凛凛得敢日老鹰的样子。

赵丙寅望着公鸡思考了两分钟,突然醍醐灌顶。他起身朝外跑,朝着集市上跑。中午的时候,赵丙寅抱回了一大一小两只母鸡。他将母鸡放在院子里,看见公鸡飞奔而至,围着小母鸡嘘寒问暖,然后上了它的背。完事后,公鸡昂首阔步,又凑到了大母鸡跟前。

“难道你比我还难熬,比我还想要么?”他刚说完,公鸡已经踩到了大母鸡的背上。

赵丙寅摇了摇头,又想起了钱拂晓。

“人若娶弟兄之妻,这本是污秽的事。”

——《圣经·路得记》

钱拂晓和赵己未私奔后,屋里只剩下赵丙寅和一条狗。狗叫煤球,黑的。一个星期后,煤球也跑掉了。这狗日的狗。

“这狗日的婆娘,”赵丙寅收到钱拂晓的短信时,如此骂。短信说:我跟大哥走了,对不住。接紧着,赵己未的短信也进来了:从小到大,我都赢你,在媳妇这件事情上,我同样不能输了。对不起。然后,两人的电话都关机。

元宵节,屋里弥漫着火腿的香气。他在等赶街的钱拂晓回来吃饭,却等来了两条短信。那一锅火腿被他倒进了猪槽里,给猪狗过了节。

这坏消息是周晚禾传出去的。她呜呜哭着,逢人就讲这件天大的丑事,当是给别人的元宵节助兴。天黑以后,她进了赵丙寅家。

“他叔,这事咋办?两个老孤寡太不要脸了。”

“找!”赵丙寅像只癞蛤蟆,气鼓鼓地吐出一个字。

“别人用过的碓窝你还要?别人用过的碓杵我是不要了。”

赵丙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任凭周晚禾在一旁又哭又骂,他始终默不作声。她哭干了泪,骂够了,走了。赵丙寅躺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的骨头被抽走了。他甚至连看一眼周晚禾的力气都没有。一个小时前,他还在盘算今年的庄稼:种两万棵烤烟,如果达到了预期收成,他便要将土房子换成砖房;水稻,也要种上,自己种的东西,吃着放心。以前的赵家堡,以解决了温饱为荣。如今,这里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烤烟种植区,人们的腰包鼓鼓。

农闲时的县城里,走错路都能遇见赵家堡人。他们穿得并不时尚,但进城消费却从不含糊。烧烤摊、KTV、洗脚房、赌场,都能见到赵家堡人的身影。村小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很多人将孩子送去县城上学。有人在县城里买了房,农闲时住县城,农忙时就回村里干活。摩托车代替了骡马,有的年轻人甚至开上了国产小轿车。

赵丙寅不关心天下大事,只想把日子过好。可是,这日子像一块碧绿的玉佩,转眼就摔碎在他面前。他感觉胸闷,像被人塞满了石头。他想,此时的赵己未和钱拂晓,正在胆战心惊的私奔旅途中。他们一定十指紧扣,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赵丙寅的牙齿在打颤。亲兄弟。一奶同胞。夫妻。他熟悉这两个人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赵己未和钱拂晓在一起的场景。他起身,拿了纸钱、香、蜡烛,在神龛面前跪了下去。这个从来都敬祖宗的人,第一次对祖先神明产生了怀疑。

风悉悉索索地在屋里穿梭,像是有一只只老鼠沿地爬过;黑狗吃饱后,趴在距离赵丙寅一步之遥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他。赵丙寅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他不断地拨打钱拂晓和赵己未的电话,希望有奇迹发生。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电话,却是赵小龙的。

赵小龙问:二叔,你之前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吗?

赵丙寅说:要是有迹象,还会让他们得逞吗?我们是亲兄弟啊……。

赵小龙说:我爸这事做得太混蛋了,二叔,我代他向你道歉。

赵丙寅说:这不是道歉的事。

赵小龙说:我知道,这是丢祖宗脸的事,我们以后咋个在赵家堡活人?

赵丙寅说:只能是拿裤裆蒙着脸了。

这话说得赵小龙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这个身在山西的挖煤工人,坐在工棚前抽了三支烟,将烟蒂扔进风中,骂了一句:这世界真他妈的乱套了。

三年前,赵小龙去了山西。起初,没人觉得这有多了不起。但是,有一天,他回到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成了第一个从外面挣钱回来买房的年轻人。在赵小龙之后,赵小凤,赵雁,赵鸿都离开了赵家堡,只剩下他们的父母守着老宅。如今,赵己未携钱拂晓私奔了,这两个院子里就剩下赵丙寅和周晚禾。

元宵节的月亮升起来,赵家堡依稀还能听见爆竹声。赵丙寅走到院子里,黑狗摇着尾巴朝他跑过来。他蹲下身去,摸着狗背,鼻子发酸。

家里突然没有了女人,烟火气顿失,寒意彻骨。风是冷的,窗是冷的,月光是冷的,狗叫声是冷的……他爬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脑海里的场景依然是赵己未和钱拂晓。赵丙寅想,那时的赵己未和钱拂晓一定也已经上床,她躲在他的怀里,像只乖巧的小猫咪。此前,他们一定痛痛快快大干过一场,那片他耕耘多年的土地,换了新主。

畜牲!他骂道。

但是,他发现骂赵己未的同时,也是在骂自己。畜牲、狗娘养的、杂种……他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啊。赵丙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对自己老婆下手的人是赵己未?一个跟自己的弟弟睡了多年的女人,他真的能睡得心安理得?

夜晚是件黑衣服,裹着他,喘不过气。他听到外面传来了拍门声,嘭——嘭——嘭。门外站着周晚禾。赵丙寅愣了一下,周晚禾闩上了院门。她刚洗过澡,发间飘着海飞丝的味道,红裙子里两只乳房像是干瘪的热水袋。

“你坐啊,”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赵丙寅在她身边坐下,她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个一向凶恶的女人,竟然对他笑了一下。

“丙寅,”她说。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想要移开,但她的手像铁爪似地将他抓牢了。

“丙寅,”她说, “既然他们不仁,也不能怪我们不义。你说是吧?”

赵丙寅没有说话。周晚禾站起身来,哗地一声拉开了后背上的裙子拉链,两个乳房像茄子似地吊在胸前。赵丙寅的目光无处躲藏,他只能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晕头转向。当周晚禾拉着他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时,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们是畜牲,但我不是!”赵丙寅愤怒了。周晚禾愣了一下,并无羞愧之色,她将拉链拉上,双手环抱胸前,不屑地看着他。

“活该老婆跟人跑掉!”她说。

周晚禾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重重地关上赵丙寅的院门,打开自己家的院门,同样重重地关上了。

赵丙寅的耳畔嗡嗡响,像是有一千只蝉在鸣叫。周晚禾的话余音绕梁,咒语似的。捱过了上半夜,他仍然毫无睡意。睡眠是一个下坠的过程,而赵丙寅处于一种悬空状态,远离人世,灵魂飘渺。天亮以后,他才昏昏沉沉地感知自己尚在人间。

他在床上听到隔壁传来猪叫声,那哀号让他再也无法入睡。他披衣起床,打开院门,见两个猪贩子正用绳子拴了赵己未家的猪往前拖。他们的前方,停着一辆货车。赵己未家的牛,已经站在车厢里。周晚禾背着鸡和鹅,跟在这两个贩子后面。她看赵丙寅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冷笑。

赵己未和钱拂晓离开赵家堡的第二天,周晚禾变卖了所有家产回娘家去了。隔壁成了一个空院子。

“绝望人的讲论既然如风,你们还想要驳正言语吗?”

——《圣经·约伯记》

农忙,从元宵节后开始。翻地、育苗、准备肥料和农药,每天在心里将接下来的农事计划数遍。农活,并不是蛮干,而是有步骤地精耕细作。农村人忙起来,昏天黑地,赵己未和钱拂晓私奔这事,成了最解乏的话题。

有人说某次经过赵丙寅家门前,门虚掩着,看到他赤裸着上身在院子里晒太阳。

没有了钱拂晓,赵丙寅任凭地里的草和年前种下的庄稼一起疯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和赵家堡的人捉迷藏。别人出工,他躲在屋里;别人回家,他开始出来走动。如何打发黑夜,他最近找到了新方法。每当夜幕降临,赵丙寅就穿着一身黑衣出门了。他的手里握着一只小电筒,但只有在确实需要的时候才会使用。他小心翼翼地在村庄里行走,有时候连狗都不会惊醒。村庄在夜里沉睡,黑暗是个巨大的深渊,一袭黑衣的赵丙寅一直走,走过赵家堡,走过白鱼村,走过风岭……累了,他席地而坐,解开衣服扣子,让风拍打胸膛。走着走着,他会突然扯开嗓子吼,骂一句脏话,或者高唱一曲。麻雀在夜里惊飞,他咯咯笑。

如果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赵丙寅会换上一身白色的衣服。月如霜,他走在路上,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他像一只兔子般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响动。他看到自己跳跃的影子,便追上去用脚踩。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夜是件隐身衣。

他计算着时间,在天亮之前赶回家里。然后,倒头便睡。外面阳光灿烂,人们在土地上干得热火朝天。

他在某天夜里,一个人将那头猪杀了,免了喂猪的麻烦。他用绳子将猪的四只脚绊住,猪在挣扎中倒在地上。看到猪的挣扎一次次失败,直到精疲力尽,他狞笑着将一柄长刀喂进猪的胸腔里。作为一个杀猪匠,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接到猪血。烫毛、开肠剖肚,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天亮时分,他已经将一头猪变成了几十块肉。

他对自己的干法相当满意,饱吃了一顿蒜苗炒新鲜肉,又睡了过去。有时候,他在白天醒来,看着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喝一大口酒,继续倒在床上听村庄里的动静。他知道,麦子和豌豆正在成熟,但是他就是不想去收。他在颓废中找到了某种快乐,仿佛钱拂晓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一样。他的潜台词是:钱拂晓,为了你,我变成这样。难道你不内疚?

内疚或许有吧。赵家堡有人从县城里回来,说在县城遇见了钱拂晓。钱拂晓向人打听赵丙寅的情况。得知他的现状后,钱拂晓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赵丙寅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谁能做到了无牵挂?他看了看墙上镜框里的全家福,手指从钱拂晓照片的胸前抚过,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了反应。大白天的。

赵雁和赵鸿打电话来,建议他去县城或昆明住,他拒绝了。有人约他出去打工,他也拒绝了。他们都想让他离开赵家堡,但他要守着这个家——他不想像赵己未一样,让家成了空院子。

小春一天天饱满起来,收割在即,赵家堡传来一个消息:赵丙寅放弃收获他的小春了,谁要谁去收。于是,一大早,就有人试探性地来到了他的地里。然后人越来越多,先是观望,后来便争先恐后地抢收。赵丙寅走出家门,看到地里全是黑压压的人。人们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率先笑了起来, “你们继续,我回去睡觉了。”他说。

正是春播时节。别人家的土地,像新婚前夜的女人,梳洗打扮,等待着种子落地生根;只有赵丙寅的土地,越发荒芜了。

周晚禾将自己家的土地以每年一千元的价格承包给了别人。三个月后,赵家堡传来了周晚禾再婚的消息。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

似乎是因为白白收了他家小春的缘故,赵家堡人开始对赵丙寅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有人提着一瓶酒,有人送十来个鸡蛋,有人送几瓶饮料。

“楼上还有多少粮食?”有人问赵丙寅。

“还够吃三年。”

“吃完以后呢?”

“以后再说吧……”

可是有一天晚上,赵丙寅突然很想死。那种感觉像犯烟瘾一般。只要把心一横,便会是另一个世界。赵丙寅相信天堂和地狱,但他不知道一个活着受尽屈辱的人,死后该置身何处。他找了一根绳子,想将自己吊死。这不是一个体面的死法。赵丙寅曾经见过一个吊死鬼,舌头长长地伸着,像一根生错了位置的尾巴。但他就是想死。

他刚将绳子的结打好,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

赵丙寅停了下来,外面的人一直在拼命拍门。他想装成不在家的样子,却发现灯光出卖了他。他无可奈何地朝外面问了一声,谁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

门外站着周晚禾,她的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三人在这个时候见面,表情都有点不自然。周晚禾的眼睛盯着楼枕下晃荡着的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赵丙寅。

“丙寅,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他们在县城里住下来了。”周晚禾说, “我想约着你去找他们,问个明白。”

“问什么呢?问明白了,能当饭吃吗?”

“你不恨他们?”

“恨?你心里仅仅是恨?”赵丙寅说,“比恨更可怕的是羞辱,比羞辱更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亲哥哥所赐!”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那木匠见场面尴尬,便带着周晚禾走了。赵丙寅将楼枕上的绳子取下来,他为自己的刚才的举动感到羞愧。作恶者逍遥着,凭什么受害者要去死?他换了一身黑衣,继续夜行。

赵丙寅迷恋这种众人睡着,他醒着,众人躺着,他走着的状态。在夜晚的乡村路上,他像个幽灵或老鼠,一旦四周有动静,他便躲到了路旁。有时候,一只夜里乱撞的兔子也会吓到他。但是,在一些远离村庄的路上,赵丙寅把自己走成了千军万马,他昂首阔步,立正、敬礼、齐步走……黑夜是他的行装,风是他的天兵,他恨不能脚踩风火轮或手托宝塔。他指挥风和风打仗,怂恿树和树亲吻,那些躲藏起来的鸟兽,就是战败的士兵。当然,他也会莫名愤怒,见风骂风,见树骂树,骂天上的云,骂他的敌人和朋友。

他时而奔跑,时而散步,时而驻足,甚至躺下。当他躺下,天是被子地是床。他蹬着双腿,哈哈大笑。奔跑的时候,他汗如雨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马蜂窝,正在往外冒水。而那些水里,溶解了他的所有生活。他在夜行中想问题,他觉得那些问题像瓜子,嗑完了,随手便可将壳扔掉。这种方法,确实比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要好很多。

天快亮的时候,赵丙寅回到村里,蒙头大睡。其实,他不是不想去县城,而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害怕见到背叛自己的赵己未和钱拂晓。

“我为我的名,暂且忍怒,为我的颂赞,向你容忍,不将你剪除。”

——《圣经·以赛亚书》

据说,周晚禾在县城真的找到了赵己未和钱拂晓。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是当着木匠的面被赵己未打了一耳光。转瞬,周晚禾将这一耳光还在了木匠身上,骂:你狗日的不成器,眼看老娘挨打,还手插肚兜里。

赵丙寅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个中午。蝉在屋后面的树林里叫着,像一支杂乱无章的乐队。摩托车在乡间道路上飞驰。太阳炙烤着大地,快冒烟了。烤烟在地里耷拉着脑袋,而灌溉用水已经快见底。人们都在等一场雨。

村支书提议让大家凑钱 “祭龙”,生产队长来找赵丙寅收钱。生产队长先讲周晚禾他们在县城的遭遇,然后才说“祭龙”的事。赵丙寅说,天下不下雨关我屁事?我不需要雨水。生产队长悻悻而去。 “祭龙”那天,赵家堡锣鼓喧天,人们倾巢而出,抬着 “龙”游走在村里,唯独没有来赵丙寅和赵己未兄弟俩的门前。

那时候,赵丙寅正在家里制作他的木头人——像赵己未一样的木头人。他不是雕刻家,连木匠都不是,这对他来说太难了。锯子、凿子、刨子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一截截木头,在他的打磨下,变得了 “腿”、 “胳膊”、 “身子”。 最难的是脑袋上的 “五官”。他必须得一次次回想赵己未的样子,每想一次,他就难过一次。他要雕出赵己未的嘴和牙齿,鼻子、眼睛、耳朵,甚至要在他的鼻翼右侧点上一颗黑痣。

他没日没夜地干着,饿了就胡乱吃点东西,累了倒头便睡。当 “赵己未”快成型的时候,赵丙寅在一天夜里砸了赵己未家大门上的锁,进屋将他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拿了出来。赵丙寅给 “赵己未”穿上衣服后,眼前的木头人,真的和赵己未有几分相似了。

赵丙寅让木头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围着它走了一圈,然后,退后几步,飞身一脚将它踹倒在地。木头人的腿和胳膊离身飞去,赵丙寅索性将它的头拧下来,一脚踢到了院子里。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赵丙寅指着木头人,厉声问。见它不说话,他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光。

“我不想骂你,”他说, “我们是亲兄弟,我不能像你一样猪狗不如。你可以动我的任何东西,但你不能动我媳妇啊,你懂吗?”

赵丙寅说完这话,哽咽了。他在泪眼中,仿佛看到了木头人一脸忏悔地低下了头。其实,只要赵己未低头认错,他也就心软了。但是大多数时候,木头人对他的唠叨根本不屑一顾。每当这时候,赵丙寅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卸下木头人的手脚。有一次他甚至将一把匕首插进了它的胸前。没有鲜血渗出来,倒是他自己大汗淋漓了。

睡觉的时候,他将木头人抱在床前站着。跟它聊天。

“你把她还给我吧,哥,”赵丙寅说,“既然你不嫌弃我曾经用过她,我也不嫌弃了。你这样,让我怎么见人呢?”

“如果不是怕死后没法跟父母交待,我想杀了你,你知道吗?”他说, “你别以为我不敢,兔子惹急了都要咬人。我已经成为了全村人的笑话。”

自从有了这个木头人,赵丙寅感觉自己的心里一点点通透起来。一场雨在期盼中下了下来,风里带着禾苗的清香。赵丙寅深呼吸,肺里回荡着泥土的清新。

他开始制作 “钱拂晓”了。 “赵丙寅”是用来恨的,而 “钱拂晓”是用来爱的。这两者的制作过程完全不同。他想起钱拂晓修长的腿,浑圆的屁股,高挺的胸脯,精致的五官,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全神贯注的制作过程。

“钱拂晓”诞生的那一天,赵丙寅去村里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挂鞭炮、一瓶酒、一包蜡烛。别人问他,丙寅,你买这些东西干啥?他笑而不答。别人又说,丙寅啊,你就是人太老实。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半夜,赵丙寅家响起了鞭炮声。他点燃了蜡烛,倒了两杯酒,抱着 “钱拂晓”跪了下去。

“赵己未”站在不远的地方。

“只要你回心转意,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对你好。”赵丙寅对 “钱拂晓”说,“过去的事情,我们不再追究了。”

“你看清楚了,她是我媳妇。”他转身对 “赵己未”说, “如果你敢再动她,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叩头,起身,端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 “赵己未”扔到了角落里,抱着 “钱拂晓”上了床。他没有剥开它的衣服,他其实明白那只是一个木头人。他将她枕在怀里,亲她的唇,木头的唇,阵阵冰凉。他抚摸她的胸,没有弹性,但仍然让他兴奋不已。他将她压在身下,身子朝前耸动,呻吟连连。

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赵丙寅一惊,从 “钱拂晓”身上滚了下来。客厅和卧室里的灯都开着,灯光照亮了半个院子。外面的人在使劲擂门,喊赵丙寅的名字。他听出来了,门外至少有三个人。他甚至听到了门外的对话声。

“半夜三更放鞭炮,出啥事了?”

“他一定在家里,灯都开着。”

“赵丙寅,你在做啥子?”

……

赵丙寅听到这里,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在慌乱中下了床,将 “赵己未”和 “钱拂晓”塞到床下面。当外面又响起拍门声时,他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应了一声。

外面的人进了门,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有什么好事,丙寅。半夜放鞭炮。”

他无法否认,因为鞭炮屑还在地上。那三个人进了客厅,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还在燃烧的蜡烛和两只空酒杯。

“丙寅,放鞭炮,点蜡烛,跟谁喝酒呢?”

“没,我一个人太闷了,我自己喝。”赵丙寅说这话时的语气,自己听来都像是撒谎。

“是不是家里来新媳妇了?”有人饶有兴趣地咧嘴笑着,揿亮了手电筒,径直走进了卧室里。手电筒光像子弹一样射向黑暗的角落,那个家伙失声叫了出来。赵丙寅撒腿朝卧室里跑,他拼命将那个惊魂未定的家伙推开,却听对方结结巴巴地说: “丙——丙——丙寅,你的床下有两个鬼。”

此言一出,旁边的几个人哈哈大笑。几束手电筒光射向床下,两具穿着衣服的木头人被拖了出来。赵丙寅低下头,但他知道眼前这几个家伙对木头人充满了兴趣。有人撩起了 “钱拂晓”的衣服,指着那只挺拔的木头乳房怪笑;有人褪下 “钱拂晓”的裤子,惊叹 “连这个东西也有。”

赵丙寅像一只被突然松绑的弹簧,一跃而起,飞身进了厨房,提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众人笑骂着,溃散而去。他知道,这件事又将像瘟疫一样地在赵家堡传播了。

待外面恢复了平静,他将 “赵己未”从地上扶起来,让它站在床头,手里的菜刀劈头盖脸地砍下去。他手起刀落,“赵己未”的手脚被劈在地上,像一棵树被修掉了枝桠。他将光秃秃的木头身子,扔在了火塘里。

火光熊熊,他紧搂 “钱拂晓”在怀里,一遍遍亲吻那木头人的唇。待 “赵己未”烧成灰烬,炭火熄灭,赵丙寅才重新抱着 “钱拂晓”上了床。

他和 “钱拂晓”对话,重温他们过去的日子。他每讲出一句话,他都知道钱拂晓的答案。所以,有他一个人发声就够了。他们对话、做爱、捉迷藏,他将她抱在身边,像瘸子不能离手的拐杖。至于外面的世界,他丝毫不在乎了。

赵丙寅疯了,赵家堡的人说。他们都在猜测他和两个木头人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有人经过他的家门前,已经感觉不到一丁点的人间烟火气;有人翕着鼻翼闻了闻,但又没有闻到尸臭味;有人大着胆子去拍门,屋里没有半点动静;即使是晚上,屋里也不再亮灯了。

仲夏时分,庄稼和草一起赛着往上长,赵家堡的人们忙得屁股上都着了火。赵丙寅家的土地,就像大地上的伤疤。只有上帝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某天夜里,赵丙寅赤身裸体于家中。他怀里的 “钱拂晓”也被剥光了衣服。他赤着脚,习惯性地小心翼翼,仿佛地球只是一片易碎的枯叶,而地狱,就在这枯叶下面。他感觉这世界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所以,他必须弄出尽量小的响动来。自从被人发现他床下藏着木头人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扰他了。这样很好。

所以,当突然有人拍响院门的时候,赵丙寅下意识地蹲下了身子。

门外的人在火急火燎地拍门,并伴随着人声。赵丙寅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到外面有人此起彼伏地叫他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轻轻爬上床,躲到了被子里。如此一来,那些声音就变得遥远而模糊。后来人声停止了,但踹门的声音却一阵比一阵紧。 “一二三,砰”、 “一二三,砰”。门闩飞断开去,院门重重撞在了墙上。屋外的人涌了进来,赵丙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起来了。他刚将 “钱拂晓”藏到被窝里,村支书已经带着几个人来到了他的床边。

“你还躲着干什么,出大事了。”村支书大手一挥,火急火燎的样子。

“天塌了?”赵丙寅揉了揉眼睛,“天塌了也有你们这些长汉撑着。”

“赵小龙死了,瓦斯爆炸。”有人直截了当地宣布了这一消息。

赵丙寅感觉浑身的肉颤抖了一下。眼前浮现出赵己未带着钱拂晓私奔的场景。

“关我啥事?他又不是我儿子。”

“丙寅,死者为大。”村支书说。

“锤子,羞辱比死更大。”

平时里风风火火的村支书,被噎住了。此刻他坐在赵丙寅面前,一筹莫展。赵家兄弟之间的恩怨,他心知肚明。可是,作为赵家堡的当家人,婚丧嫁娶的大事,他当然责无旁贷。

“丙寅,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己未确实做了混账事,”村支书递了香烟过来,“可这是你们兄弟间的事,与赵小龙无关啊。”

道理,赵丙寅明白。他甚至想起了赵小龙在电话里骂自己父亲,心里隐隐有些难过。这孩子,从小到大都为人正直,处事大方。可是,他是赵己未的儿子。

“这事你们还是应该找他,”赵丙寅说, “他无所不能,赵家堡人都见识过的。”

“己未也倒下了,”村支书说, “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承受得了?他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赵小龙的骨灰明天就弄回来。虽说他死在外面,但己未的意思,还是要给他一个像样的葬礼。”

“我就问一句:关我啥事?”赵丙寅说。

“你是他叔啊,”村支书说, “你不承头,谁来管这事?”

“我还是他兄弟呢,”赵丙寅说,“哪个让你们来找我的?”

“己未躺在病床上,哭着打电话给我,让我替他来求你。”村支书说。

赵丙寅沉默了,他叼着香烟,嘴唇颤抖,喘着粗气。

“求我?”他说, “让你来求我?又不是你拐跑了我媳妇。”

村支书听出弦外之音,掏出手机给赵己未打了电话。

“你们兄弟间的事,还是你自己来说吧。”

赵丙寅接过手机,他的手一直抖。他听到赵己未的声音也在抖,似乎牙齿也在打颤。

“丙寅,”赵己未说, “丙寅,老天爷惩罚我了。你满意了吧?”

赵丙寅拿着电话走到了院子,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丙寅,我们是一双筷子,是左脸和右脸,爸说的话,你可还记得?”赵己未泣不成声, “小龙的事,我只能求你帮忙了。”

“那我们的事,咋个说?”赵丙寅问。

“等这件事过去,我给你一个交待。”

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要下雨了吗?赵丙寅心里也电闪雷鸣,他挂了电话,重新回堂屋时,脸上焕发出了久违的活力。

“把他家的门弄开吧,灵堂设在家里,他是赵家堡的人,应该让他回家。”赵丙寅精神抖擞地作了主, “需要钱和粮,我这里都有。”

一切都按赵丙寅说的办,村支书成了这场丧事的执行人。赵家堡的人齐聚赵己未家里,杀了猪,请了 “先生”,设了灵堂,只等赵小龙的骨灰到来。人们惊讶地发现,赵丙寅穿着一新,理了发,刮了胡子,兜里装着香烟,逢人便敬烟。仿佛他们正在操办着一场喜事。

第二天下午,伴随着一阵哭声,赵小龙的骨灰回到了赵家堡。一个骨灰盒装进棺材里,就像一个人躺在大地上,是如此渺小。周晚禾边哭边骂,骂赵己未,骂赵小龙;赵小凤挺着大肚子,黯然垂泪,而赵小龙的老婆却滴泪未掉。钱拂晓没有回来。

赵丙寅像个主人,忙前忙后。有需要跟主人家商量的地方,他直接拍胸脯:这事我说了算。风水先生在赵家堡为赵小龙寻地,找了一块地,那地是赵丙寅的。村支书跟赵丙寅商量这事,赵丙寅说, “葬!想咋葬就咋葬,没有问题。”

短命的赵小龙,生前受人夸赞的赵小龙,在热闹和惋惜中,得到了最妥善的安葬。生于赵家堡,葬于赵家堡,也算是有始有终。葬礼结束后,人们散去,周晚禾又回到了隔壁村,继续跟木匠过日子。

赵家堡的人惊讶地发现:一个人死去,一个人活了过来。

“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

——《圣经·箴言》

赵丙寅家的微耕机生锈了。加了油,好不容易发动起来,主轴咔咔响,他在主轴和轴瓦之间加了润滑油。耕刀也锈迹斑斑。他推着微耕机经过禾苗青青的庄稼地,心里充满了惭愧。他看到有人好奇地盯着自己看,便主动跟人打招呼。

“节令过了,已经种不上庄稼了。”对方好心提醒赵丙寅。

他意味深长地说, “庄稼不好一季,婆娘不好一世。”

他将土地翻过来,在太阳下曝晒着,等到秋天种小麦和豌豆。

黄昏的时候,赵丙寅行走在村庄里。他加入到了乘凉的人群中,一起抽烟聊天。

“人啊,真的不能做缺德事。”赵丙寅说,而他说的又不是赵己未和钱拂晓的事,而是他随口编出来的故事。他所见的一切东西,都是他的故事素材。当然,有时候他的故事编得不好,有了漏洞,就会遭到别人的嘲笑。

“我现在心里快活得很,”他说,“虽然我穷,我孤独,但我心里踏实。”

赵丙寅变成了一个话痨。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钻。加入了人群中,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张口就要给人讲故事,要告诉别人他的心情。

一个长期与世隔绝的人,心里积累的话像冰山一样难以消融。对一个孤独者的同情,根本抵挡不了那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终于,赵丙寅成了油锅里的一滴水,只要有他加入,人们纷纷四散开去。

赵家堡的人嫌他唠叨,他就去白鱼村和风岭找人说话。遇到不认识的人,他便主动介绍:我叫赵丙寅啊,我就是那个媳妇被哥哥拐走的人。我现在心里很快活。

赵丙寅真的快乐起来了。他心里想着赵己未在电话里所说的 “交待”,重新将家里收拾布置,买回大红喜字的床上用品,只等 “新娘”进门。

有一天,赵家堡的上空飘荡着音乐声,那是赵丙寅在将自己内心的愉悦昭告天下。他买回了两只大音箱和一堆CD和DVD,摇滚、古典、爵士、流行音乐,以及武打片、爱情片,甚至三级片。每天早上六点,赵丙寅在院子里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之后,他开始播放音乐和连续剧。有时候,夜里十二点,赵家堡的上空还在飘荡着 《北京,北京》。

赵家堡的人要疯了。村支书带人来到赵丙寅家,表达了村民对他的不满。而赵丙寅却根本不当回事。

“丙寅,音乐声小一点,你已经影响到别人睡觉了。”

“我放我的音乐,关别人屁事?”

“你这是噪音扰民啊。”

“我觉得很好听啊,我不向大家收费就不错了。”

……

村支书被噎得面红耳赤,终于爆发。

“你高兴个屁啊,像个疯子。老婆被人抢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了?”

“现在我过得比他们都舒坦。”赵丙寅理直气壮。

“舒坦?赵小龙死了,赵己未得到六十万的赔偿金。你说谁更舒坦?人家现在带着钱拂晓住在县城里,还买了一辆轿车。”

“听说钱拂晓怀孕了。”旁边有人补了一句。

音乐继续在赵家堡上空飘荡,但屋里却没有人说话了。语言像炸弹一样,瞬间让一个个活人闭了嘴。赵丙寅直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好似吃了当头一棒。村支书带着人走了,走时顺手关了赵丙寅家的DVD播放器。自此,赵家堡的人终于睡上了安稳觉。

那天晚上,赵丙寅发高烧,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火炉里。他咬牙坚持着,坚持不让自己喝一口水。这样死了也好,他想,眼前闪现着红彤彤的人民币,六十万啊,他想,自己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而更令他难过的是,钱拂晓的肚子里,竟然怀了赵己未的种。他想起钱拂晓怀赵鸿和赵雁时娇滴滴的模样,便一脚一脚地朝木头人 “钱拂晓”的肚子上踢。

赵丙寅一路疯跑,赵家堡的狗狂吠。他连夜去邻村找到了周晚禾。尚不等他开口,周晚禾便开始痛诉赵己未,说赵小龙的赔偿金有她的一半, “他是我血淋淋生下来的。”

“听说钱拂晓怀孕了,可真?”赵丙寅问。

“千真万确。”周晚禾说, “狗杂种就是怕我打那贱货,才出手打我的。”

赵丙寅要了赵己未和钱拂晓现在的住址,连夜骑了摩托,直奔县城。他好久不骑摩托,驾驶技术退步了,刚骑出赵家堡就摔了一跤。摩托车的排气管压住他的腿,那疼痛像是将他的腿投进了火里。钱拂晓——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四下无人。他只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让自己从摩托车身下解脱出来。

他再次骑上车,腿疼得钻心。可是,一想到钱拂晓隆起的肚子,他像疯似地拧着油门跑了起来。风扑面而来,吹过他灼伤的腿时,有时像刀,刮得生疼;有时像药,生出凉意。夜晚的国道上,车辆稀少,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像叮在臭肉上一只死皮赖脸的苍蝇。天蒙蒙亮时,他将摩托车骑到了县城。县城小,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赵己未和钱拂晓租住的地方,沿江路33号,一栋刚修建不久的小楼。赵丙寅一眼就看见了晒在二楼上的衣服,那是过年时赵雁买的。

赭红色的大铁门,将他挡在外面。他的身后是静静流淌的白水江。他坐在河堤上,抽了两支烟,看着对面的小楼,心脏已经紧张成了一个拳头。他好几次想转身逃走,可一想到钱拂晓隆起的肚子,他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感觉,相当于自己的地里被人种上了庄稼。那面小楼上,围栏后面的门也是红色的,那像是一块块幕布,他不知道,当大幕开启时,谁最先登台亮相。但是,他没有想到,赵己未和钱拂晓是联袂登台。

他们手拉手准备出门。脸上笑着。他们同时看见了坐在河堤上的赵丙寅,都愣了一下,但手并没有撒开,继续下楼。赵丙寅眼前眩晕了一下。待他们打开大门,他一眼就看见了钱拂晓那筲箕似地隆起的肚子。

“丙寅,”两人同时喊了一声。

之后,三个人都沉默了。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早起的老人正在打太极,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其实只是花拳绣腿。

赵己未摸了摸口袋,掏了香烟出来,递过去,赵丙寅将目光移向了那几个打太极的老人。

赵己未一直伸着手,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赵家堡的古话。可比打脸更可怕的是,被人视若无睹。

“丙寅,抽烟。”赵己未说, “你啥时候到的?”

“我抽不起你这烟。”赵丙寅慢悠悠地将目光撤回来,却又不知该望向何处。

“丙寅……”钱拂晓轻唤了一声。这轻唤,像个钩子,将赵丙寅那沉下去的目光捞了起来。他的目光碰到了那隆起的肚子,像被蜂蜇了一样浑身颤栗。

“你都四十岁的人了,”他说, “挺着个大肚子,你好意思吗?”

“丙寅,”钱拂晓低下头, “我们对不起你,但是……”

“但是,我们真的要在一起,”赵己未接过这话时,手上还递着香烟。

“世界女人千千万,你为啥子偏偏要抢她?”赵丙寅高声说, “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

“还有你,你勾引谁不好?偏偏要勾引他?”赵丙寅看着钱拂晓, “既然你那么看不上我,当初为啥要嫁给我?”

“我那时年轻,不懂事,”钱拂晓说,“只想着有个吃饭穿衣的地方,可真的不愁吃穿了,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你。”

“我呸!”赵丙寅吐了一口唾沫。

“丙寅,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我晓得,有些事情,说起来脸红,但是,我还是想说,她和你,我和周晚禾,还有赵家堡的这些人,都不晓得啥子是真正的喜欢。”

“喜欢?”赵丙寅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和钱拂晓的肚子,哈哈大笑, “见鬼去吧。如果喜欢就是不要脸,那么,赵家堡人确实懂不起。”

“丙寅,你想咋个样?”赵己未说,“事到如今,要杀要剐,你冲我来。”

钱拂晓一手抹泪,一手抚摸着肚子。赵己未愣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丙寅,我是你哥,我给你跪下了。”赵己未说。赵丙寅将目光移向了远方。

“丙寅,求你成全我们。”钱拂晓也跪了下去,肚子撑着身体,她几乎是趴在地上。

赵丙寅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目光既悲痛又愤怒。不远处,有人发现了他们,正在走来看热闹。他向钱拂晓伸出手,将她扶了起来,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赵丙寅一瘸一拐地走向摩托车,跨上去,回过头来,看见赵己未仍然跪在原地,像是为他送行。被摩托车排气管烫伤的腿,像是煮熟的洋芋,轻轻一抹就褪了皮。他忍着痛,迎着朝阳,将车骑了飞起来。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是在朝霞里飞,白云朵朵,天空像一块蓝丝绒就要将他包裹。风声中,还有两个轮番响起的回声:喜欢!那是赵己未和钱拂晓的声音。

他将摩托骑回家里,扔在墙角,爬上床去,感觉腿上有电钻在打孔。他疼得哆嗦起来,咬着被角,犹如置身火海。他所见的一切都在燃烧,包括他自己。当他看见自己化成了白骨,意识也模糊了。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圣经·马太福音》

有时候,我们痛苦的并不是痛苦本身。这就像我们身上长了疮,我们在意的是别人的目光。转眼,大半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白露过后,天气转凉,赵丙寅缩在被窝里,像条冬眠的蛇。他竭力控制内心的某些癫狂想法,但总有失效之时。

有天深夜,赵雁打电话来,说她要离婚了,理由是她爱上了一个夜场经理。

“爱?难道爱比你的孩子更重要?”赵丙寅听到这个词就鬼火,对着电话吼,“你和你妈一样。”他省略了一个字:贱。

挂了电话,赵丙寅头脑发懵。这个世界都他妈咋个了?爱爱爱,爱他妈的大头鬼。赵雁是个相貌平平、老实本分的姑娘,如今也着魔了。

原本,赵雁和赵小凤,这姐妹俩像一根藤蔓上的两朵花,长着长着就各表一枝了。

赵小凤人长得漂亮,从中学时开始便是男生争相追逐的对象,念到高中已经深谙男女之事;而赵雁好像从来没人问津;赵小凤加入到了打工的热潮中,半年以后回来,整个人脱胎换骨。她化着浓妆,丰了胸,穿短裙,露脐,叼着香烟,满嘴脏话;而赵雁,还是出门时那副土不拉叽的样子。赵丙寅知道,赵家堡的人在背后戳赵小凤的脊梁骨,赵己未和周晚禾都装聋作哑。但是,几年以后,赵小凤又变了样。她回到县城,买了房,嫁了个工程承包商,生了个儿子。赵小龙死的时候,赵小凤开了一辆路虎回来,有人说那车值好几十万……

想到这些,赵丙寅又咬牙切齿。去县城一趟,旧事未了,却添了新伤。看起来,赵己未和钱拂晓诚意十足,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事实上,他们在用一种软弱证明着内心的坚定。

细想之下,这两人的情意或许在他结婚那天便开始了。那一天,赵己未穿得更像一个新郎。唢呐匠吹累了,赵己未接过唢呐吹了一曲 《贺新郎》。那时,赵丙寅刚揭开钱拂晓的红盖头。她问:谁?他说:我哥。

如今,赵丙寅想到 《贺新郎》就流泪。他一声长啸从床上坐起,赤脚跑到院子里,月光洒满大地。微风吹着大汗淋漓的他,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爬虫。他的五脏六腑被身体困住了,身体被院子困住了,院子被世界困住了,世界被人心困住了。

赵丙寅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奔跑,像一头笼子里受了惊吓的猩猩。他撒开腿,奔跑几步,又折过头来,朝着反方向跑,院子里响起 “啪啪”声。他张开嘴,喉咙里持续发出 “啊”的低吼,像一辆老旧的汽车在爬一个漫长的坡。有一种东西积压在他的头顶,越来越重,他眼冒着金星,他感觉自己是在穿越火海。太热了。体内沸腾了,汗水滚烫,双腿酸软,而往事如狼似虎地追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栽倒的。他生命中的这一段时间一片空白,那像一场没有梦的睡眠。天地间,一定有一个粉刷匠,持一把大刷子,将世界刷成黑色。好半天,赵丙寅才艰难地睁开眼睛,他张嘴喘气,像一只热透了的狗。手脚还能动,额头生疼,有鸡蛋大的包。他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反正死不了,他想,躺在哪里都一样。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

赵丙寅终于承认自己输了。他在地狱里挣扎,赵己未在天堂里逍遥。几天以后,那只陪伴他的公鸡也死了。赵丙寅没有吃它,扔了。鸡有鸡的命,随便吧。

如今,赵丙寅走在家里,他觉得四壁都是回声,似乎无数个他在跟自己闹着玩。有时候,他停下,跺脚,吓唬那些躲藏在暗处的自己。有时候,他高声歌唱,但是已经不再向赵家堡人播放音乐。

没有了惹人烦躁的音乐声,赵家堡人又像少了点什么。赵丙寅过着怎样的生活?大家都在猜测。然而,有人某天经过赵丙寅家门前,发现他家的院门已经用土坯砌起来了。他在屋里,还是已经离开了?

伏天里,庄稼拼命往上长。赵丙寅那被砌起来的院门,被风干,被雨淋,已经开始长草。那些经过他家门前的人,有时会驻足停留,闻一闻空气中是否有异味。胆大的,甚至会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一听屋里可有动静?有人从昆明打工回来,说在市中心看到赵丙寅,他在人群里穿梭,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平凡的一年,对于赵家堡的人来说;这也是不平凡的一年,对于赵己未或赵丙寅兄弟来说。快过中秋节的时候,赵小凤陪她老公出去谈工程,酒醉后驾车坠下了悬崖。

赵小凤死了。消息传到赵家堡,人们都傻眼了。他们还听说,赵小凤的遗体也要送回赵家堡来安葬。可赵小凤是嫁出去的女人。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她属于夫家。但是,她的丈夫也在这次车祸中死了。传言是真的。第二天中午,一辆救护车后面跟着两辆轿车,进村就放鞭炮。赵小凤回来了。赵家堡人远远看着,却不前来帮忙。

人们没有看见赵己未的身影。

村支书闻讯赶来,一遍遍拨打赵己未和钱拂晓的电话,两人的电话都成了空号。当即派人去找周晚禾,并让她提供赵己未和钱拂晓在县城的地址,去找人。没过多久,木匠骑着摩托车带着哭哭啼啼的周晚禾赶来;差去县城的人也打了电话回来:房东说赵己未和钱拂晓搬走了,去向不明。

村支书召集村干部开会商量,但没人拿得出主意。虽说有周晚禾承头办理赵小凤的后事,但年轻凶死之人,大家都心存忌讳。村干部们四处打电话找人,连求带骂,终于来了几个村民在赵己未家房屋旁边用松枝搭了棚,将赵小凤的尸体放了进去。

乌鸦低空盘旋。村干部和周晚禾商量了三次,终于安排出了人去采购物品和请 “先生”。没有几场像样的法事,更没有人敢接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一天,赵己未家门前稀稀拉拉地活动着几个人,时不时放一挂鞭炮,惊得乌鸦乱飞。仿佛这里飘荡着鬼魂,只等 “先生”前来收伏。葬礼的准备,进展缓慢。人们来看一眼,又走了。傍晚时分,三位 “先生”身穿袈裟,头戴法冠,锣鼓齐响,开始了道场。人们的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

突然,人们听到隔壁赵丙寅家那道用土坯砌起来的门里面,发出了动静。先是一阵 “嘭嘭嘭”的声音,然后土坯纷纷往下掉,然后,赵丙寅像只被困的狮子,长发飘杨,衣衫褴褛,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那长期不洗的脸上,敷满了污垢,但别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丙寅,赵小凤死了。有人说。

赵丙寅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

我知道了,他说,神已经告诉我了。

赵丙寅朝前走,人们跟在他身后。他走到被白布包裹着的赵小凤尸体前,哈哈大笑。笑完,嚎啕大哭。诵经声、锣鼓声、哭声,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惊得赵家堡上空,群鸦乱飞。

赵家堡的人总算勉强到齐了,他们回避着那个松枝搭成的青棚,神情惶恐不安。村支书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有说出来。第三天早上,要送赵小凤上山,他的担心真的应验了。赵家堡的人吃完饭,便远远站着,没人靠近棺材。村干部们喊破了喉咙,但没人理。这时候,人们看到赵丙寅一手拿烟,一边拿酒,朝人们走了过去。他递烟,别人摆手;他递酒,别人摇头,他跪了下去,叩头,别人转身让开。他叩头的时候,长发和胡子飞扬,像两扇脏翅膀。他逢人便跪,但人们全都散开了。最后,他丢开了手里的烟和酒。

他走到赵小凤的尸体旁,给她鞠躬。

他转身走向柴房,抱出了柴禾,规整地铺在尸体周围。那样子,像是要给她建一所木房子。赵丙寅划燃了火柴,扔进柴堆,火光熊熊。人们开始离去。空气中飘着腥糊味。秋天的赵家堡,一片丰收气息。

赵丙寅火化了赵小凤的尸体,又一个人花三天时间给她垒了一座坟。这件事震动了赵家堡,但这是地表之下深层次的震动。人们不谋而合,闭口不谈。

在某天早晨,赵丙寅面带微笑出门,他走过赵家堡,走过白鱼村,走过风岭……走到了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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