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山水一路诗
——南方丝绸之路诗歌文化透视
2017-11-14张学康
张学康
因为张骞出使西域,所以有了西北陆上丝绸之路;因为张骞到达大夏 (今阿富汗北部),看到来自蜀国的布匹和邛竹杖,由此找到了一条埋没已久的 “南方丝绸之路” (或称之为西南丝绸之路)。从某种意义上说, “南方丝路”的存在史,比西北丝绸之路早得多。
南方丝绸之路总长约2000公里,经专家考察,认为由两条干道组成。一条为西道,即 “旄牛道”,又称青衣道。从成都出发,经临邛 (邛州)、青衣 (名山)、 严道 (荥经)、 旄牛 (汉源)、 阑县(越西)、邛都 (西昌),渡金沙江,经蜻蛉 (今大姚、永仁)、弄栋 (今姚安)、大小勃弄 (今祥云县)、云南 (今祥云云南驿)抵叶榆 (大理)、到永昌 (保山)后转密支那或八莫,进入缅甸和东南亚。这条路最远可达 “滇越”乘象国,并有可能到达今印度和孟加拉地区。
另一条是东道,亦称 “五尺道”。从成都出发,经僰道至宜宾,南下南广(高县)、朱提 (昭通)、 味县 (曲靖)、谷昌 (昆明),然后分为两条,一条经滇南进入越南,一条经连然 (安宁)西进秦臧 (禄丰)、峨碌 (楚雄)、镇南 (南华)、云南 (云南驿),至大理与旄牛道重合。大理至保山段又称之为博南道。
根据目前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最早走这条线路的古蜀先民和知名人物,是秦灭蜀后南迁的蜀王子安阳王。安阳王率领兵将3万人,沿着这条线路进入越南北部的红河地区,建立了瓯骆国,越南历史上又称之为 “蜀朝”。自汉以后,相继进入这一地区的商贾马帮、征夫戍卒、官宦游人、骚人墨客等,繁荣了沿线的经济,使南方丝绸之路经过的地区,成为云南开发较早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或次中心。在云南古代史中,沿西南丝绸之路,先后出现过夜郎国、古滇国、南诏国、大理国、哀牢国等地方政权。其中还有很多部族或联盟,湮没于风尘中。即使就是今天,古道与新道交织,云南省重要的州市级城市,依次为昭通、曲靖、昆明、楚雄、大理、保山、芒市、蒙自等,几乎全出现在南方丝绸之路上。同样,沿这一线路,2000多年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或激动人心、或感叹悲凉的故事和重大事件。那些精通文墨或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们,在经过漫漫旅途之后,就在驿道上题诗写词;村夫村妇或贩夫走卒,也有样学样,无样自唱,留下了许多辛酸的歌谣。整个西南丝绸之路,自然成为诗歌艺术的流动长廊,各种各样的诗歌汗牛充栋,像星星、像花簇、更像珍珠,洒落在2000多公里长的丝路上,熠熠生辉,成为一条不可多得的文化景观带。
最早出现的诗歌,可能是这么两首。一首是博南道上的哀牢国,诗文虽然有一些汉学的影子,但也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
汉德广,开不宾。
度博南,越兰津。
渡澜沧,为他人。
这首歌没有作者,除了对称的词句,形式上像汉诗外,实际上是外来文化与当地文化的融合产生的东西。渡过汹涌的澜沧江,继续西南行,主观上是为自己,实际上是为他人。但过了澜沧江,到了保山,还不是行客们的目的地,前方的道路更加险长。首先是下到怒江河谷中,气候炎热,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高温带来的灼热和毒瘴,河谷中简直就是过往商旅的断肠之处。就算是平安走过怒江坝,前面还有高耸的高黎贡山,山顶上寒气逼人,冷不堪受。这一上一下,一冷一热,再强壮的汉子也经受不住折腾。因此在此地流行的 《怒江谣》,言辞可怖:
山矗矗,云万幅;
水汤汤,气蒸燠。
怒江流,横山麓,
六月交,不可触。
噫,行人不敢宿。
但为了赚钱,为了获得高额的利润,商贾们仍然需要铤而走险,甚至拿命一搏,即使前面是不归路,也要走下去。前途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回不来,一是回来已经身心疲惫。
冬时欲归来,高黎贡上雪;
夏秋欲归来,无奈弯甸热;
春时欲归来,囊中资粮絶。
生活在保山这一带的文人墨客,他们深谙商旅的 “疾苦”,难免在他们的诗文中,也会出现刻骨铭心的场景,还有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他们的诗歌渲染的氛围,将自己也置入其间了:
声如吼火牛,势如奔怒马,
气如釡沸汤,色如土崩赭。
我行逐鸡鸣,破驿灯已灺。
瘴云幕四垂,夹岸暗枫槚。
招招一叶舟,风中似骠瓦。
徒侣互牵挽,临流泪频洒。
迅湍激箭驰,有拕不能把。
托命百丈牵,邪许音欲哑。
溯流几十里,脱手乃一泻。
既济庆更生,稍息道旁舍。
朝曦上铜钲,毒雾溃四野。
徐徐理薄装,独向征鞍跨。
尚有负担民,信宿枯树下。
未持渡江符,欲渡津吏骂。
吁嗟八关路,讥覈及盐鲊。
用以惩不庭,何许暴侵寡。
此江走腾冲,置吏何为者?
我非夜猎人,醉呵幸宽假。
莫问司牧谁,事纪置寅夏。
其实对所有北来南往的商旅、官员,从离开成都,踏上西南丝绸之路始,就是一路不断的噩梦。最典型的是明代状元、才子杨升庵,被贬谪云南永昌 (今保山),之后,多次奔波于家乡与永昌的路上。他的许多诗文,是写在山叠水嶂之间的驿路上,那种孤寂苦闷,焦燥不安之情,油然而生。
在曲靖三岔驿的墙壁上,杨升庵曾留下一首诗:
三岔驿站十字路,
北去南来几朝暮。
朝见扬扬拥盖来,
暮看寂寂回车去。
今古消沉名利中,
短亭流水长亭树。
那么,在郑大一附院,护理部是如何从最初发现问题所在,到进行头脑风暴,将创新思维融入其中的呢?这一模式两年蜕变的点滴均值得一探究竟。
短短数句诗,大有看破红尘世事的苍凉。
继续西行,杨状元被云南美丽的山川所感染,于是他纵情于山水之间,用诗歌发现无限的美。广通响水关,又名兰谷关,在禄丰城西20公里,广通城东35公里处。响水关东有六里箐村,设中哨。响水关山高谷深,道路崎岖,地势险陡,水落叠滩,如雷贯耳。这里盛产珍贵兰花数十种。杨升庵往来于滇洱之间,常宿于此。响水关当得花卉头魁的兰,自然与杨升庵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骚人墨客,不外乎两条路,即进则仕,退则隐。当宦海失意,他们要么回归田园,要么退隐山林,寄情于山水,遍游古刹山川。这样一来,田园山林,古刹山川就有福有名了,因为文人雅士、骚人墨客的寄怀、抒情、吟唱,它们得以流传千古。广通响水关的兰有名,先是兰的独特奇异、美艳幽芳;后是历朝历代名人雅士的观赏、采撷、吟唱。兰的清雅、幽香、高洁,兰的丽质、孤芳、寂傲……在字里行间,留连氲氤,充沛流溢。诗人的处境、情怀、趣味、品质、志向跃然纸上。
空谷幽兰,不苟且于世俗,兰的这一秉性,正合了落魄文人、失意士大夫的心情处境,吟读这样的诗,在享受诗意的山川景物、草本花卉的大美时,往往让人平添几许惆怅和伤感。但读过这样的诗后,人们会记住美丽的山川景物,当然还有高洁忧怨的人。
杨升庵在响水关写了一首 《采兰引》,并自注说:广通县响水关产兰,绿叶紫茎,春华秋馥,盖楚骚所称纫佩之兰也。人家盆植如蒲萱者,盖兰之别种,日荪与芷耳。时川姜子,采以赠余,知九畹之受诬千古,一旦而雪,作采兰引。
正文为:
秋风众草歇,丛兰扬其香。
绿叶与紫茎,猗猗山之阳。
结根不当户,无人自芬芳。
欲采往无路,踞步愁褰裳。
美人驰目成,要予已昏黄。
山谷岁复晚,修佩为谁长。
采芳者何人,荪芷共升堂。
徒令楚老惜,坐使宣尼伤。
感此兴中怀,弦琴不成章。
咏了兰,对生兰的六里箐也不放过,又赋诗一首:
六里箐何深,千章树如齐。
俯听秋蝉鸣,翻观幽涧底。
涧水何湔湔,谷兰香靡靡。
不见采芳人,谁为枕流子。
日暮心悠哉,临风聊倚徙。
因为有杨升庵题咏在前,后辈文人写关铺山川景物的诗文汗牛充栋,形成了西南丝绸之路的一大文化现象。许多过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因诗留名,产生的名人效应煌煌西南,价值不菲。比如说,同是明代湖广荆山的举人邹杰,出任广通知县后,清正仁慈,布衣素食,时时亲历乡间,了解民情,研究民俗,熟悉乡土,爱民如子,常常忘情于山水。邹杰身处官场,却又是性情中人,他吟咏回蹬关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古歌蜀道最为难,最有滇南回蹬关。
石路徽碻升复降,山城屈曲去如还。
蒙蒙夙雾迷前浦,煦煦阳光送晚寒。
多少往来名利客,那知高卧谢东山。
另一首 《东桥烟柳》:
绿柳垂阴映碧流,山光水色两悠悠。
小儿竹马常相迎,老叟杯泉几送留。
雾重不堪留去马,丝长那町系归舟。
河桥两岸多芳草,拍手儿童笑放牛。
回蹬关在广通西7.5公里处,东至响水关,西至石涧铺,城堡筑在海拔1980米的崇山峻岭上。我曾按诗中所写,步行几里去驿道上的 “东桥烟柳”处探访,小河依旧,但已无 “绿柳垂阴映碧流”,更无 “山光水色两悠悠”的景致了。河中有水,但已是混浊的死水,这水不能行舟,也无舟可系。我曾徒步到 “回蹬朝阳”觅旧,但见杂树丛生,荒草遍布,哪有 “羊肠一线”,哪有 “往来名利客”,更难寻 “高卧”之处。
在古道走访期间,听说有人主张要按诗中所写恢复驿道旧景。如何恢复?怎样恢复?用什么恢复?环境的破坏,地貌的改变,人文心理和时光的流逝……有的东西是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的。
把古驿道打造成什么样?是 “打造”还是 “恢复”?主张恢复的人茫然,我亦茫然。而古驿道的不远处,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和铁路,早已气象万千。
几百年来,河山已改,景色已变,惟杨升庵、邹杰的诗在丝路沿线被人传诵。
还说杨升庵。杨升庵居滇30余年,他在丝路上叙写云南风光,描绘山河的写景诗不少。且颇有特色。
《海风行》写下关的风:
苍山峡束沧江口,天梁中断晴雷吼。
中有不断之长风,冲破动林沙石走。
咫尺颠崖迥不分,征马长嘶客低首。
其情感充沛,气势雄伟,如有雷霆万钧之力,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龙关歌》则别有一番意味:
双洱烟波似五津,渔灯点点水粼粼。
月中对影遥传酒,树里闻歌不见人。
其他写洱海夜色和渔舟灯火的诗,大有月映水波,细腻清新,情景相容的画面感和生活表现力。当他来到有川南胜景之称的西昌泸山,看到这里的美景与火把节的盛况后,吟出:
老夫今夜宿泸山,惊破天门夜未关。
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
其想象之奇崛,心胸之旷达,似乎已忘谪戍之烦恼。
不过,杨升庵在保山待的时间最长,对这一带特殊的丝路文化现象也极为关注。尤其是得知前往缅甸、印度的路凶险异常,就写了一首 《宝井谣》,表达了他的担忧与关切:
彩石清珠从古重,窈窕繁华皆玩弄。
岂知两片若云鬟,戴却九夷重译贡。
宝井曾闻道路赊,蛇风蜃雨急天涯。
驰传千群随嫖姚,披图万里逐轻车。
君不见,
永昌城南宝井路,七里亭前碗水铺。
情知死别少生还,妻子爷娘泣相诉。
川长不闻遥哭声,但见黄沙起金雾。
潞江八湾瘴气多,黄草坝连猛虎坡。
徧茅相野甘芝寨,崩碛浮沙曩转河。
说有南牙山更恶,帕头漆齿号蛮莫。
光摇戛灯与孟连,哑瘴须臾无救药。
莫勒江傍多地羊,队队行行入帐房,
红藤缠足诏法友,金叶填牙缅甸王。
回首滇云已万里,宝井前瞻犹望洋。
紫剌硬红千镒价,真赝入眼无高下。
得宝归来似更生,吊影惊魂梦犹怕。
吾闻昆仑之山玉,拂鹊庆云之地金。
安得仙人缩地法,宝井移在长安街。
诗人最大的愿望就是,通过丝绸之路通商、通文化可以,但切不要把丝绸之路当作唯一的宝玉之路,更不能是不归路。如果那样的话,他宁愿 “安得仙人缩地法,宝井移在长安街。”以免除普通平民的劳役之苦。诗人历经磨难,大半生在路上颠簸流离,饱尝人世之苦,看尽人间世相,晚年在 《临江仙》中写下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诗人倦了、累了,已 “惯看秋月春风”。其功名利禄,是非成败不过是浮云,不过是笑谈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西南丝绸之路的开通与交流,既带来了内地的先进文化和先进农耕技术,无意中还播下了诗歌的种子,美的种子。它一直向西延伸,伸向缅甸,印度,自然成为文化交流的诗意纽带,促进了不同文明、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沿线重要城镇自然成为文化中心、教育中心,云南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 “文献名邦”。还有一些小地方,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其他文化的聚合地、发展地。比如,宣威市杨柳可渡、楚雄姚安、大理弥渡,就是特色鲜明的花灯之乡、山歌之乡,并涌现出像 《小河淌水》那样的世界名曲。因此,重视西南丝绸之路沿线的诗歌文化开掘、整理,寻找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类心灵沟通交流的最有效方式,为 “一带一路”建设,融通各民族心灵搭建最好的桥梁,是一件诗意而有现实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