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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姐

2017-11-14起金花

金沙江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姐夫侄子大姐

起金花

大姐的第一个婚礼,是那样的沉寂,沉寂得有些惨淡,有些凄凉。

至今我还十分清晰的记得,喜房里,一张由十六个土基搭起的竹片床,坐上去得小心翼翼的,不然,它一定会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不知是父母亲哪年买的毡子,平平地铺在草席上,它看上去已经陈旧和褪色,灰中带点淡淡的暗红。整张床上,唯一带点喜气的就是爸妈结婚时用过的大红花带绿叶的花被子,它被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小小的窗上没有贴花,也没有窗帘,只有一张牛皮纸严实的封着。姐和姐夫低着头静静地坐在饭桌边的长凳上,没有红红的胸花,也没有大红的喜字,更没有满棚的宾客,有的只是父亲无声的叹息和母亲的唠叨。

“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你叫我们在众人面前怎么抬头,败坏门风。八十年代的人了,还这么丟人现眼。结婚年龄还不到几个月呢,就把孩子怀上了。老娘丢不起这个人……”这段话,母亲从早上就唠叨到了现在。大姐的头更低了,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子安静地躺在她的胸前。那时,我才五六岁,不太懂事。望着眼前瘦弱的大姐,她小小的瓜子脸上,那双含满羞涩与胆怯的眼睛,总是不安地躲在她浓黑的睫毛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走过去,拉着她纤细的手说:“大姐,我要你快点把小侄子生出来,我会带他去读书。”

“死丫头,谁叫你说的,嘴痒了,从小就不斯文,乱说乱讲,长大了以后能有教养?女娃娃家真不害羞,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滚回屋去。”母亲双手在那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围裙上擦着,有些肥圆的脸上,呈现出一股怒气。大姐赶忙抽回了拉着我的手。我却被母亲推到了房门外。父亲双手抱着水烟筒,深深的吸了一大口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然后,是一大推的烟圈,在他的头上慢慢的扩散,再把他整个人都围在里面,像一层厚厚的雾。母亲跺跺脚,顺手把烟叶子往父亲的身上砸去:“就只会抽,抽死算了,省得我操心。这家里的日子没法过了。你咋不说说?我怎么在村子里抬头。这丫头像你,平时温开水,忽然冒泡吓死人。”说完哭着摔上门跑回了她们的房间。父亲放下烟筒,慢慢地站起来,用手摸摸我的头,然后对大姐说:“不早了,休息吧。你这丫头片子就是不让人省心。这孩子一出生,我们就得交罚款,你早婚早育,咱们违反政策了。哎,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奶奶又病怏怏的,随时随地要准备花钱,你们又不结婚不行。你妈性子急,都体谅点,以后好好过日子。”说完走出了正屋。这就是大姐的第一个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鱼肉,没有祝福,更没有红红的大喜字,一切都是暗色的。它灰得有些陈旧,有些寂寞,更有一些浓厚的愁绪。我呆呆的站在院子里,看着灯光下母亲不停擦拭眼泪的身影,在窗玻璃上定格,放大……

大姐的儿子,如期的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到来,使这个两代无儿的家庭在众人面前抬起了头。在农村,一户人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无形中让你在众人面前没有了底气。这种鄙视像一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现在,这一切终于让大姐的这个儿子给画上了休止符。母亲总是笑嘻嘻的将小侄子抱在她宽大而肥厚的怀里,在院里大声逗弄孩子:“哟,看我这大孙子,他会哭了哩。看,现在还有谁敢说,老娘无后代的。”说完,母亲的眼泪总会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落在侄子稚嫩的小脸上。村里人最多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抱着小侄子在人群里出现。“看,她们家的大丫头,才十九岁就生孩子了,她娘没把她教育好。”“她娘就没有能力生个儿子出来,她倒是给生出来了。” “那不是被罚了钱的吗?能不生儿子啊!”“呵呵…”这些声音总是会随着母亲的到来变化成了 “看你家这大孙子,真逗人”“真有福气”“该满足了吧”……母亲的笑声总是会有些过于的清脆。

父亲的水烟筒不再成天的咕噜咕噜单调原始的唱歌了,大姐被母亲亲切而洪亮的叫唤着 “大丫,吃饭了”“大丫哟,快给我大孙子喂奶吧,我大孙子饿了。这可是我们家的大人种哩”……在这种久违了的吆喝声中,大姐哭了,那黑黑的麻花辫在胸前愉快的飞舞着。那灰色的喜房里,多了些红红的尿布,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反正全都是红的,红得像血,它让这灰色的喜房,多了些喜气。

不知在什么朝代,人们就说起了命运。它似乎像一个蚕茧,把你围在里面,久了,累了,困了,酸了,苦了,哭了,笑了。到里面什么都有了的时候,才让你化茧成蝶,给你释放,给你自由。我原本想,大姐此时此刻应该幸福了,满足了,有儿子,有爱人,有父母,还有我这不懂世事的妹妹,这应该就是幸福。可是,命运这东西就是会憎恨太幸福的人。正当大姐的生活有了点喜气的时候,一声火车急速地喘息和哀伤的长鸣,带走了姐夫年轻的生命。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短暂和渺小。姐夫就在一声长长的刹车声中闭上了年轻的双眼,看不见亲人的眼泪,也听不到稚嫩的叫喊“爸,爸爸,你去哪儿啦?回来嘛”。不该走的人,就在这无尽的火车路上走了。只为奶奶病重,她老人家奄奄一息的扒在孙姑爷的背上,那气息越来越弱。他只想快点走,快一点背着奶奶进医院,可是他忽略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跑不过火车。他滚下铁路的时候,将自己正面倒下,奶奶在他的背脊梁上安然无恙。侄子两岁半,他的父亲被火车撞死在铁路边上。大姐哭着为他洗去了耳朵、眼睛里的血。侄子看清楚了自己的爸爸,他把爷爷的烟抽了一根放到他父亲的嘴里,稚嫩的声音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爸爸,起来吃烟,吃嘛……”姐夫紧握着的手,瞬间松开了。奶奶哭了个不省人事。

大姐的日子,恢复到了灰色调。麻花辫子被整齐的挽在脑后,二十一岁的青春,踏上了寡妇的征程。她更显纤细,单薄,那小小的嘴唇更紧的闭着,没了太多的话语。我抬起头,看着大姐尖尖的下巴,疑惑地问:“大姐,你恨火车吗?我姐夫多好的一个人,让它给撞死了,我真恨!”

“二丫,也许这是我的命吧,你听到过寺庙里和尚说的话了吗?缘聚缘散,都是命里注定的,命生半斤莫求八两。认命吧!谁叫我命不好呢?看,奶奶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只是他太狠心,只留下你侄子给我。”说完,她的泪滴落在我的手上。我懵懂无知地看着这泪滴。

姐夫的离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生死命运。大姐常说,拥有是缘,失去是缘,缘聚缘散,随命吧。现在我才明白,这些话,是大姐为我们开脱伤感的最好理由吧。

二十年后的这一天,农历腊月初二,我家整齐的院落里,坐满了宾朋。老人们红光满面,讲述着那年那月的苞谷饭,高粱粑粑苦荞面……年轻的女人们脂粉红腮,千娇百媚,个个都是赛装的打扮。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网恋、淘宝、微信、QQ……男人们却西装革履,大声地谈论着,今年蔬菜水果的价格,手机短信的诈骗和家电下乡的品种。“啪,啪啪,嘭!”一阵鞭炮的鸣炸,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门口,大姐被一片鲜艳的红色包围着。年轻的伴娘挽扶着她袅娜地走了进来。

“哦,快看,新娘子来哩,新娘子来啰。”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大声地喊着,拍着手。我仔细地看着大姐。今天的她,显得特别的漂亮,小小的瓜子脸上,淡淡的上了一层妆,一身鲜红的紧身短裙,看上去使她显得特别修长,四十多岁的她,风韵犹存,只是眼角,有了几条浅浅的鱼尾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少了二十年前的羞涩与胆怯,多了坚韧和平静。这深深浅浅的转换里,藏满了她这二十年来的辛酸与无奈。“哎,看,女人美不美,穿裙子看大腿,这小寡妇平日里不穿裙子也是够逗人的,看她胸前那两个小山头,坚挺撩人,今天这一身红裙子,把这两条白大腿晃得让人眼馋,哈,哈哈。”说话的是几个村里的中年男人,他们大声的笑着,我有些不高兴的瞪了他们一眼。

大姐的喜房还算气派,洁白的墙上,吊篮里插着九朵百合花,满屋子的小彩灯眨着它们五颜六色的眼睛。一张大大的结婚照上,大姐手捧鲜花,一身洁白的婚纱衬托着她尖瘦白皙、略带沧桑的脸。席梦思床红得像火,把拼成心形的玫瑰花瓣衬托得失去了颜色。电视柜和衣柜威武霸气的立在床的两边。大红喜字红得耀眼的贴在每个物件上。我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大姐的第一个婚礼,没有喜字的房间,会响的竹片床,红花绿叶的被子,陈旧中带点暗红的毯子,大姐的麻花辫子,永远离开了我们的姐夫。我的泪,不禁溢出了眼眶,我忙悄悄擦去。今天是大姐第二次婚礼,我为我这荒缪的伤感有点莫名的恼火。我抬头看见大姐静静地站在结婚照前,我走了过去,双手扶着她的肩:“姐,从今天开始,你应该幸福了。”

“嗯,二丫头,幸福?我四十几岁的人啦。幸福的时间只有我第一次结婚后,我和你姐夫,你们,你侄子,那一段时光才是我最幸福的。从你姐夫走了以后,我就只有一个信念,走的人,他极不情愿的走了,而我们留下的人,不管是哭着、笑着、累着、恨着,还是爱着,都只能咬紧牙关好好的活着,日月久了,一切爱恨因果也就消失了。因为我们肩膀上有老人、孩子、责任。二丫,我最喜欢你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岁月像一把磨砺的刀,它会悄悄的削去你心中仇恨和伤感的棱角,真是这样子的,当时觉得自己都要跨不过去了,但是只要你抬起腿,轻轻地迈出去,就能够让时间还你安好……”“我也是从书上看的。”我有些茫然的说。

“姐,今天的婚礼真排场。你爱现在的这个男人吗?”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二丫头,你说像我这种经历过生死聚散的人,只想有个完整的家,有个能知冷知热的男人。至于爱,走了这二十年的寡妇路,我对 “爱”字可能已经淡忘了,我只想找个男人的肩膀来靠靠。孩子也大了,你也当妈妈了,咱们的父母亲也老了,我不想让你们太操心我,你在天堂的姐夫懂得的。天堂,天堂太远了,它到底是有多远?隔离了我们一辈子……”大姐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二丫,在今天,在我第二次婚礼的今天,我突然无比的想念我的第一次婚礼,第一个爱人,还有那会响的竹片床。这是为什么?人为什么老是喜欢想一些失去了的东西?总觉得它是那样珍贵,那样时时抽疼人的心呢?”大姐哽咽着,在她那大大的结婚照前面。我的心,有一种承受不住的疼痛。

大姐,你挽起了美丽的麻花辫子,让她变成了脑后的发结。这一挽,就是二十年,我知道你这发结里面,挽着你的心,你的青春,你的责任,你的坚韧……二丫妹子希望你,收起你浸满泪水的心,让它在围困了你二十年的茧里,化茧成蝶,飞向美丽,飞向幸福。人的一生,谁也不知道自己要走过些什么路,经历过些什么人,吃什么样的亏,长什么样的志,不该走的,他走了,而该留的,他在你身边悄然留下。我们是人而不是神,掌控不了人生,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坚韧与责任。

大姐,累了,就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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