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的歌者
——楚雄散文四家之印象
2017-11-14牛玉秋北京
牛玉秋(北京)
几十年以读小说为业,就算熟能生巧,谈起来也是有底气的。谈散文则不然,确实有点勉为其难。楚雄散文这四家,个个赫赫有名,于我却是初次接触,所以只能谈点印象。相较于小说,散文这种文体更为自由,所闻所见所思所想皆可入文,所以散文家更像是一群歌者。
黄晓萍是社会的歌者。她出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这个年龄段的作家都是解放后入学,比较系统地接受了革命传统教育,在文化大革命前世界观基本定型。从积极方面看,这样的经历决定了他们一般社会责任感比较强。黄晓萍就是这样。她的社会责任感体现在对楚雄山川万物、风土人情的热爱上。《火,篝火……》从插花节写起,从彝家情爱的篝火写到生活中的火,歌颂了火在彝家生活中指引光明、迎接祥瑞、灭灾驱邪的力量。《奇山奇水》把禄丰小县的无名山水写得风姿绰约,韵致幽远。《岁月的回声》不仅写出了大妈歌手的风采,还透露了对文化传承的隐忧,她的社会责任感也体现在对改革开放以来五光十色的生活现象的兴趣上。《边城瑞丽》写缅甸老板娘,写烤羊肉串,写晚间广场的嘎秧舞和迪斯科,几个画面就点染出繁茂的生机。她的社会责任感还体现在对往昔历史的追寻上。《废关》中那个修志的老先生,《古镇最后的“小姐”》中的四小姐杨琼英,都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人物,黄晓萍捕捉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身后长长的历史根脉。
从不利的方面看,这个年龄段的作家本来就受教育的条条框框限制比较多,再加上经受了文化大革命对文学作品摧毁性的大批判,使得他们在创作过程中心理障碍会多一些。这一点在黄晓萍身上也比较明显。以个人经历而言,她其实亲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不少重大事件,这些事件也深刻地影响了她自己的生命历程。她的笔下也多有涉及,比如写民间歌手命运的《江水悠悠》,写知青遭遇的《滇西无恙》。文中所涉事件于当事者而言应该是切肤之痛、锥心之痛,而作家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种痛,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颇有避重就轻之感。其实,黄晓萍已经过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相信她能写出更多举重若轻的佳作。
我以为张永祥和苏轼冰可以放到一起谈。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年龄相同,又同出身于贫苦农家,笔下多是身边的人和事,平易亲近,作品有共性,而且由于民族的差异,相同或相近的言说对象就被赋予了彼此迥异的韵味,读来颇为有趣。
苏轼冰是生活的歌者。他的作品以平易质朴见长。不少作品的内容从题目便可窥一斑,如《喜爱南瓜》、《难忘红薯》,一看就知道是少时艰难瓜菜代粮的回忆,《看电影》、《小人书》是写贫瘠的精神生活中珍贵的精神享受,《渐渐变老的母亲》、《父亲》、《大姐》、《四妹》是写亲人的。在平易质朴中,他也常有惊人之笔,比如《大姐》中,一句“大姐从来都是 ‘大人’”就把我惊着了,这句话准确深刻,写尽了多子女的贫寒家庭里长女的地位作用和一言难尽的辛酸。余继聪用邓丽君的歌比喻苏轼冰的文,我略有异议。世间有五味,邓丽君的歌以甜为主,略有小酸,而苏轼冰的文苦、辣、咸为主,外带点涩,内中的甜味是需要细品的。说到不足,以眼前这个集子《大地芬芳》而论,就事论事的篇章多了一些,以大观小的少了些。就以《永远的歌者》为例,笔下可以是闭塞山乡纯洁少年初识邓丽君时的心灵悸动,胸中却要有邓丽君在流行歌坛的地位作用,以及她对大陆思想解放的触动。这样文章才会有大气象,大境界。
张永祥是民族的歌者。他的笔名米切诺张是彝族专家李世忠(诺海阿松)起的。由于对民族身份、民族文化的自觉,使得他的散文在平易质朴中有了一种硬度。硬度是一种顽强,是一种坚持,是少数民族文化流传至今的基本依据。在《我的母族我的故乡》中,他准确地抓住了少数民族文化存在的顽强形式:杂。居住饮食杂,语言服饰杂,习俗信仰杂。这种杂正是彝汉文化互相碰撞、互相渗透的具体表象。《山旮旯中武定人》让人不禁联想:武定人豪爽、豁达的性格中有多少是彝族文化的传承?有评论说张永祥的创作是“以一个山村少数民族的眼光看城市生活;又以一个脱离了山村的城市人眼光看待自己的民族”。这中间包含着两组对立的存在,即城市与山村,汉族与彝族。正是这种对立的存在使得隐秘变得显露,使得微弱变得强大。在《父亲的烟缘》中,父亲待客的大方豪爽因儿子的一句埋怨更彰显了彝族文化中的包容,《米市街》中米市街的风韵正是在双重对比的眼光下更加摇曳生姿。对于张永祥来说威胁来自本民族文化在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中的消亡。他需要在城市与山村、汉族与彝族的双重对比中不断强化、发掘民族文化的滋养,保持一个民族歌者的自觉。
把余继聪放到最后谈不仅因为他在楚雄散文四家中最年轻,还因为他确实让我感受到了后生可畏。余继聪是文化的歌者。他是被滇中乡村文化浸润透了的精灵。当他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他其实是进入了另外一种陌生的、隔膜的文化环境。他在这个文化环境中所感受到的疏离、不适和种种格格不入,都是异种文化对他的挤压和冲击。这一切使得他加倍怀念曾经滋养他的原生文化。就像他在《住在城市的菜鸟》中所说:“泥土、石头、乡间小路、山脉、溪流、庄稼等东西,对寓居在城市里的乡村生命都有一种强烈的呼唤、诱惑,一种强大地气的呼唤”。文化不是一个虚空的字眼,它是人类切切实实的衣食住行,你的文化和我的文化的差别,常常就在不起眼的细节之中。而余继聪就紧紧地抓住了这些细节,写出了那些令人初看惊异、细思又很熟悉的篇章。“炊烟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守着一缕香喷喷的炊烟,就是守着幸福”(《炊烟的味道》)。“当水缸里汪洋着故乡的甘甜的时候,其实是我的乡愁在汪洋恣肆漫延……”(《水缸里的乡愁》)所以他写蓑衣斗笠,芦苇竹子,山茅野菜,农具玩具,菌子瓦片。村子里土狗的叫声会给他以安全感,村子的拆迁才会让他魂牵梦绕、无法释怀。他承继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乡土的神韵,记录了当下乡村的心灵变迁。
楚雄大地是文学的沃土。仅以散文这四家而言,他们在年龄上形成梯队,已成后浪推前浪之势。每个人从二十几岁一开始创作,就笔耕不辍,坚持数十年。有了这样一群不倦的歌者,生机勃勃、前景广阔、魅力无限的楚雄将会以更加文学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