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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凋谢,比一朵花更沧桑

2017-11-14米切若张

金沙江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徐霞客古道

米切若张

一 驿道遐思

楚雄州大姚县通往永仁的老公路,往北走,山路崎岖,车行缓慢,约一个小时后,车停江底河谷。江底河两岸悬崖险径,多年前是猿猴啸聚的天堂。为了寻访史书记载、百姓传闻的仙人足迹,我意外地或许是必然地邂逅这条荒芜的、寂寞的、衰败的古道。

夕阳的金光从树梢筛漏下来,林中的幽暗被调亮了些,黄色、枯褐色的落叶铺满古道,凄凉地,覆盖了马蹄啃出的深深印痕,青苔绿绿的爬上石坎晒太阳。风嘘着,鸟唱着,古木摇曳着,古道旁的野花招摇着。古道杳无人迹,世俗生活在别处豪宅名车美女帅哥或锅碗瓢盆鸡犬相闻,无限生机冷落了古道。

古道无言,我的心颤抖了。

春来春去,花开花谢。

原以为,一朵花的生命历程,是世间最短暂的美丽。春光易过,花残易凋。留春不住春归去,花自凋零水自流。人世的伤春情绪,大多是为春去花残而引发的。

殊不知,一条古道的凋零,比一朵花还更沧桑、更凄凉!

路衰败了,路便不再是路,是荒烟蔓草野树闲花的滋长覆盖。

花残明年能再发。花是天地间宠物。花们年年在春光中温暖的复活,有风来唤醒酣睡,有雨来滋润容颜,有鸟来歌唱枝头,有蜂来采蜜花蕊。花们娇贵的生命,不用经历夏日酷暑、秋天肃杀、冬季霜雪。大好春光都占尽,一年一度艳丽开。得了!花已知足人不知足,年复一年的美丽,死到临头老来俏,花还有什么不知足?

数株野花在一条寂寞衰败的古道边热闹的开着,是和谐还是反差?是野花张扬的姿态过于俗艳还是古道承载的历史太过沉重?目光所及,我一时心中茫然。

千年的野花还在古道旁俏着,千年的古道却在历史风雨中,彻底的凋谢了。目睹一条显赫古道的衰败景象,花在春风中含笑,文化的灵魂却只能沉默,或者,掩饰不住的伤感。

也许,我们不应该如小女人伤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然与社会都是如此,用不着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江底河峡谷,滇中高原一条横断的天堑。两岸悬崖原本一体,不知哪个世纪几千万年前突然被天神挥斧一劈,险峻高山訇然断裂,那一神斧的力道也太过于大了些,陡壁立直的万丈深渊从此形成。这种瞬间的变故,喜欢了猿猴愁煞了虎豹。猿猴在石壁上安家落户,繁衍子孙;原来同一支山上恩爱生活的虎豹夫妻,却因了它们之中的一方那次不该出轨的外遇,顷刻间咫尺天涯,望着两岸高耸的崖壁,望着崖底汹涌的河水,它们只能一辈子在天河般的两岸相互獔叫,徒唤奈何了。

两岸青山相对迎,是艺术家眼中的大气魄境界,天成的壮观令人叹为观止。险峻山水,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过江之鲫,如诗如画,美则美矣,却当不得饭吃。所谓的秀色可餐,不过只饱眼睛不饱肚皮的精神享受罢了。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先生把美妙哲言说得何其轻巧。

但江底河峡谷南岸的古道,不是走出来的那种便宜货。是一镐一锄,甚至一凿一凿开凿出来的。山陡峭,道弯曲,一弯一曲的陡坡,铺些石梯,登高而上,宛如登天。这不是艺术的夸张,古道穿越一线天,人行其中,山壁直插云霄,看不见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花在古道旁俏着,亲昵一缕缕夕阳,看着偶尔的行人作媚态。我分明看见,它们对衰败的古道和疲惫的行人发出不带任何贬意的嘲笑。

踏上这条曾经被历史十分青睐的古道之前,我们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被历史碰撞得晕头转向。一行人老、中、青年龄齐备,你、我、他已是无话不谈,面对无意中攀来的古道,我们却统统沉默了。

生在古道边,却认不得古道是哪朝哪代何人所开,道从何处来又到何方去?芸芸众生,莫非都逃不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共同尴尬么?

仿佛听到马帮的铎铃声声,通过寂寞古道从悠远的历史深处走来,猝不及防,避让不及,我的内心被历史的鞭梢狠狠地鞭笞了一顿。疼痛是无形的。正如痛不欲生的病人,用手指着他的痛处,别人是看不见病痛是什么形状的,看得见的只是病人被病魔摧残的痛苦。

我情不自禁感叹复感叹:历史从这条古道上“走”过,却又把这条古道无情地遗弃了。如山中弃妇,她惆怅的、默默无言的空守千古寂寞,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身世。

这是历史的必然

我不后悔。后悔的是我来迟了,后悔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求问史籍,一番遥远的感慨透过线装书传递出来。

二 古道沧桑

站在古道边,立于二十一世纪初期,回望历史,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慨由然而生。

一条古道长期被历史淹没不闻,这就是南方丝绸之路,两千四百年前后,人们叫它“蜀身毒道”。

这是一条漫长的古道,从时空深处延伸而来,历史的背影依稀斑剥,难以触摸;这是一条穿越荒蛮的古道,赶马人的脚步和马帮的蹄印,清晰可鉴,却阻挡不住它寂寞衰败的历史进程。

一条古道使一个人千古扬名,那就是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公元前138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了从首都长安出玉门关、天山南北路、越葱岭到达西亚、北非乃至欧洲的通道,为中外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比张骞通西域还早两个世纪,南方丝绸之路就从四川成都起始,经雅安、汉源、越西、西昌、会理,而后渡金沙江进入云南永仁、大姚、姚安,蜿蜒通过古蜻蛉,再迂回滇西崇山峻岭,经祥云、弥渡、大理、保山,最后从腾冲进入缅甸,再北上抵达印度——这就是著名的“蜀身毒道”。它是古代蜀地通往印度,连接南亚、东南亚的重要通道。远离中原史笔,南方人物南方事迹难以进入中原王朝官方史籍,南方丝绸之路的付诸厥如也就理所当然了。

追本溯源,资历比张骞通西域还早两个世纪的蜀身毒道这条国际通道,起初是由民间开辟出来的。大多数学者提出,它在公元前四世纪就已经开通,两千多年的民间往来,肯定造就了一批豪富商贾,不是利益的驱动,谁会赌上身家性命闯荡荒无人烟的生命禁区?但对于大多数赶马人和小商贩而言,走夷方不过冒险求生而已。不求其他,淘得了生活,日子勉强过得下去,无论环境条件如何艰难,他们忍辱负重,一代接一代跋涉不止。为了生活而开创道路,伟大而平凡的平民百姓,在某些方面,比起腰缠万贯走西域而千古著名的张骞们,一点也不逊色,只是历史不消记住平民百姓们的名字罢了!

悠悠岁月,漫漫古道,数千年步履艰险跋涉途中,多少人抛尸荒野,作了他乡孤魂野鬼?蜀身毒道必经之地的高黎贡山,无名氏留下一首《高黎贡山谣》,是被阻于异国他乡的行商思念故乡的心灵倾诉:“冬日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日欲归来,囊中络赂绝。”一段悲惨凄切、无遮无拦的内心直白:冬天高黎贡山雪封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不是生还之路;秋夏之季想回归,河谷热坝烈焰蒸腾,中暑暴死比死只蚂蚁还容易,那不是生命的通途;春暖花开时节,是归家的唯一佳期,但身上的已经盘缠告尽,囊中羞涩,两袖清风,如何面对遥迢路程、险山恶水?春日既然不能回归,天涯何处是归程?“走夷方”比起“走西口”,不知要心酸多少倍!

史书没有记载,当年出使西域的张骞,在异国他乡——大夏(今阿富汗北部)见到蜀布、邛竹杖时,他的脸色是如何变化,心中是如何感受。公元前122年,张骞从西域归来,向汉武帝奏明大夏见闻,特别提及蜀布、邛竹杖是蜀郡商人通过“西南夷”运往身毒而转卖到大夏的。张骞不言自明,蜀身毒道早已从西南夷通达到印度了。

其实,雄才大略、穷兵黩武又“略输文采”的汉武帝,又何尝不对“西南夷”垂涎三尺呢?

公元135年,汉武帝命鄱阳令唐蒙招降夜郎,命司马相如招降邛笮(西昌)。同时,命唐蒙和司马相如分别开通“南夷道”和“西夷道”。在崇山峻岭中修筑西南夷道,工程浩大,困难重重,汉武帝是以王朝的一半命运作为赌注的。据史载,每天都有数万人参加筑路,而粮食供给必须从外地运往,一时供给不济,只得到附近山寨购买。历时九年的劳民伤财,对当地居民侵扰颇多,不断引起地方少数民族部落的反抗攻略,朝廷只能屡次派兵镇压。边民的反抗,筑路徭役的厌倦,筑路所消耗的粮食和经费,即使倾尽了整个巴蜀的租赋也捉襟见肘,再加之为了集中力量对付北方匈奴,精疲力竭,国库空虚的汉武帝不得不忍痛决策,暂时放弃“西南夷”这块肥肉。公元126年,西南夷道不得不宣告全面停工。司马相如历尽千辛万苦,在民间商旅“蜀身毒道”基础上开凿的“南夷道”,只从成都修到西昌。所谓半途而废,中途搁浅。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征服匈奴以后,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广征巴蜀士兵,筑路与进兵同步,恩威并施征服云南。从此,南夷道得以一路南下,顺利开通。开道与开边一举两得,从此,“化外之邦”的古滇疆土归入汉朝版图。开道在先,开边随之,蜻蛉大姚乃至云南全境归于中原王朝的版图。开路之功,功不可没。

唐朝开始,南夷道滇中段被冠名姚嶲道。

据史书记载,唐代姚嶲道由黎溪南下渡金沙江,从泸津关(今天永仁拉鲊)起,二十里至末栅馆(永仁大龙潭),七十里至伽毗馆(永仁县城)、八十里至渠桑驿(永仁与大姚交界的江底河)、七十四里至藏傍馆(大姚赵家店)、六十里至杨褒馆(大姚县城)、七十里至弄栋馆(姚安县城)、八十里至外弥荡馆(姚安弥兴)、一百里至求赠馆(祥云普棚)、七十里至云南驿(祥云云南驿)。茫茫群山中,悠悠古道接通中原,那是云南与祖国连通的一条动脉。

由于姚州蜻蛉战略地位的重要和蜀身毒道的特殊——古代中原王朝入川、通滇的唯一通道,历史注定要与它结交不解之缘。

兵威所及,滇土臣服。汉王朝在两姚及周边地区设益州郡、越嶲郡,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羁縻之治”,设立汉王朝郡治,笼络地方势力,任命民族头人为官,同时派遣王朝官员前来协助治理。少数民族首领骑在马上,马笼头被汉官牵着,这就是“羁縻”。

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军旗猎猎战马啸啸,别无选择走蜀身毒道。

隋朝,文帝杨坚派大将史万岁率兵征讨昆州刺史爨玩反叛。隋军出清溪关,沿司马相如所开的“南夷道”(灵官道)入蜻蛉川,经弄栋(姚安)、勃弄(祥云),抵达西洱河,“破其三十余部,虏获男女二万余口,诸夷大惧,遣使请降”,史万岁受贿而返。次年,爨玩复反,刘哙之、杨武通相继率隋军前来征讨。古道硝烟弥漫,兵马如蚁。

通过蜀身毒道,唐王朝与南诏政权,演绎半部唐朝历史。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唐王朝正式在弄栋设立姚州都督府,所辖范围相当于蜀汉时期云南郡故地。到天宝初年,姚州都督府领三十二州、五十七县,随后新增十州,辖区东至楚雄、元谋,西至大理、丽江、保山。一路之能,权重滇土,司马相如开道之初,可曾想过古道会成就如此气候?

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唐王朝兴兵八万,在鲜于仲通率领下数路并征南诏。南诏与吐蕃联合,大败唐军,“士卒死者六万人”。天宝十三年,唐将李宓率七万大军再次征讨南诏,其结果,全军覆没,李宓沉江自尽,天宝战争彼此结束。次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由盛转衰,再也无力顾及云南。在整个天宝战争中,唐王朝损兵二十万人,其在云南百余年的惨淡经营付之东流。

古道夕阳,见证了天宝战争的尸山血海。

历史延续,古道未老。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刀光剑影中,古道悠悠,大音稀声,无言地承载历史的重负……

历史还在延续。

有学者指出,南方丝绸之路的时间下线,应迄止于抗日战争时期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

姚嶲古道的寿命,终结于抗日战争时期后期。四川西昌到云南祥云公路的修通,成为姚嶲古道真正寿终正寝的标志。但,公路的轴心,始终围绕着姚嶲古道延伸,这,莫不是两千多年前古道的转世灵魂?

如今,西祥公路的某些路段又被荒烟蔓草覆盖了,在江头村下,当年修筑西祥公路的石碾子还完好如初。它以亲吻过西祥公路的冷酷面孔,为消逝的古道,招魂!

三 文化古道

时光悠悠,日升月沉,寒来暑往。江山易帜,朝代更替,风流人物一代代踏上蜻蛉古道,他们的足印化作历史,成为一道灿烂的历史文化景观。

公元前109年,南夷道开通,汉王朝铁骑汹涌而来。

稍后,开道功臣、汉赋泰斗司马相如骑着高头大马,顺南夷道南下了。这条他亲身参与开辟的官道,虽不如他的文字作品《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等汉赋文章出名,但也是使他名垂青史的一部物质作品。所以,踏上这条官道,文官开道功臣司马相如,比鲜为人知武官开疆功臣还耀武扬威。武功打天下,文治安天下,文武之道,合时宜而各有作为也。特殊时期,并非文武双全的司马相如干出了一件文武双全的事功,春风得意,文人性情,司马相如有趾高气扬的底气!据史料记载,司马相如曾在滇西一带传播过汉文化。路过姚安时,也诲人不倦向当地传播诗赋文章。

蜀汉建兴三年,诸葛亮为稳定蜀中大后方计,“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兵分三路进入云南。他亲自率领西路大军追剿孟获残部进入大姚,在蜻蛉古道旁安营扎寨,留下不少美丽传说。

月是故乡明,路是故乡亲。明朝皇宫御前侍臣薛维茂,行走宫中居官多年,虽深得皇族恩宠,百官信赖,日子过得出人头地,富贵尊荣。然小草恋山,野人怀土,薛维茂生于南滇“天末”,老来思乡心切,启奏皇上恩准,欢欢喜喜出了北京紫禁城,踏上千里迢迢回归家乡云南永昌(今保山)省亲的路途。这皇宫宠臣薛大人是否一路吟风弄月而来,我们不得而知。路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巴山蜀水,或许尊讳于李白题诗在前头,他把诗情付与酒杯,与一路为他接风洗尘的朝廷命官们一杯一杯干了。沿着诸葛亮五月渡泸的路线,过金沙江,入滇土,就进入了广义的“家乡”了,或许归心似箭,或许“近乡情更怯”,是夜归宿蜻蛉驿,薛维茂不禁诗兴大发,挥毫立就《间道归省宿蜻蛉驿》二首:

三月征途未解鞍,

家山犹自路漫漫。

敲窗坠叶风声紧,

绕树栖乌夜色寒。

梦破三更愁漏永,

心惊万事对灯残。

简书无奈王程满,

目送冥鸿羡羽翰。

木落霜清万籁生,

无端离思苦相萦。

江山频换思乡目,

物候偏惊作旅情。

飞鸟天长依日没,

寒蛩山静觉秋明。

几时不见家书到,

惆怅霞笺雁自横。

三月征尘,一诗抒怀。薛维茂在蜻蛉驿馆中寄托的诗思,把我们的情思引领进入蜻蛉古道,跟随他在“梦破三更”、“飞鸟天长”的归乡途中思念故乡亲人。

薛维茂归乡途中住宿的蜻蛉驿,是一道明洪武十九年到弘治十年,设置在南方丝绸之路姚嶲古道上的官方驿站,伴随明初一百一十年的历史,又在历史的长河中消逝了。

“初唐四杰”之一的唐代大诗人骆宾王,以军中幕僚的身份,曾经跟随朝廷大军平叛南诏,在姚州拟就二篇军事文书呈报朝廷:《兵部奏姚州破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兵部奏姚州破贼设蒙俭等露布》,被收入史籍流传至今,成为研究地方历史的重要史料。

明万历十五年,一代名儒李贽赴姚州担任知府,在任三年,关心民漠,以民为本,清廉为官,颇著政声。政务之外,李贽倾心课徒,即兴作文。开一代风气之先,尽心竭力培养两本地人才,为两姚成为文献名邦铺垫了坚实的基础。

明嘉靖年间,四川新都状元杨升庵被贬云南永昌,居滇四十年,往返昆明、四川。姚嶲古道是他往返川滇的必经之地,也是他感慨最深的地方,在这条古道上,他用饱醮感情的诗笔,写下了《蜻蛉谣》、《蜻蛉行寄内》、《元谋县歌》、《宿金沙江》等诗歌。

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十一月初六日,大旅行家、地理学家、文学家徐霞客从昆明出发,“观螳螂川下流,而取道武定,以往鸡足”。应该说,徐霞客此行前往宾川鸡足山的目标是十分明确的,而他以一个地理学家的精明,舍弃了从滇池碧鸡关、安宁、楚雄、南华、祥云、宾川的通衢大道和直行捷径,却出人意料地选择富民、武定、元谋、大姚、姚安,进入嶲古道,再逶迤向西而行的S形道路。这条既艰险又绕道的旅行路线,对“一个不走回头路”的旅行家,其中隐含的深意,是不言自明的:一生以见识山川为乐事,艰难困苦,又何足惧焉?

机缘神秘莫测,往往来无声影,去无踪迹。徐霞客决意“取道武定”,其内心对武定的偏重之情不言而喻。遗憾的是,徐霞客踏上武定府这块土地,记下“十一日,自小甸堡至武定府歇”几个字之后,他一生旅行生涯中极为罕见的在武定府破例“留憩数日”,可见当时他对这方山水风物是情有独钟的,但,无一日不日记的徐霞客,却没有留下记述武定见闻的只言片语。后来,积劳成疾的徐霞客在临终前,把数十万字的旅行考察日记交给好友季会明整理成书,在“千古奇书”——《徐霞客游记》中,季会明作了这样一条补注:“季会明曰:此后共缺十九日。询其从游之仆,云武定府有狮子山,丛林甚盛,僧亦敬客。留憩数日,遍阅武定诸名胜。后至元谋县,登雷应山,见活佛,为作碑记,穷金沙江。由是出官庄,经三姚——三姚:大姚县、姚安府、姚州而达鸡足……”季会明进一步对从游仆人追问所缺武定日记的下落,仆人脸上有了怒色,断然回答:被徐霞客遗失了!惜乎!以徐霞客一生之勤奋和天才,十九天的考察,积累的日记当不少于万字之上。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从十二月初一日起,徐霞客记述在元谋官庄考察,到本月十六日到达祥云境内的云南驿住宿止。在十六天之内,他一共为元谋、大姚、姚安留下七千多字文采灿烂的篇章。

无论如何,滇中这块土地应该对徐霞客致以深深的敬意。

徐霞客游滇日记出现空白十九天之后,十二月初一日,又复现元谋县官庄。他在官庄住宿五天,详细考察了马街地貌,元谋四至、山川,用力甚勤,记述精确。

元谋土林幸甚,徐霞客十二月初六游踪到此,锦绣文章倚马而就:“初六日。是早,云气少翳……既晨餐,或有言宜即日行者……出茶房西一里半,渡西溪,溪从此西曲,从其南岸随之。又一里余,抵西山下,溪折而北,又从其西崖傍山麓随之。又北一里余,有村当路北,遂由其南西向入峡。半里,涉枯涧,乃蹑坡上。其坡突石,皆金沙烨烨,如云母堆叠,而黄映有光。时日色渐开,蹑其上,如身在祥云金粟中也!”徐霞客对土林美景点染描述,以及他在如此美景中心花怒放的喜悦情状,鲜活地透过文字传达出来,真是妙笔生花,巧夺天工。更难能可贵的是,徐霞客游记是对土林的最早文字记录。土林幸甚!

入大姚,路途遥迢,步步履险的况味越行越浓。徐霞客一行曾向“彝家觅火”,有火无水,煮饭不成,腹中实在饥渴难耐,徐霞客“乃出所携饭分啖之”。山路曲折起伏,上山下箐不知多少回合,“脊两皆深坠成南北壑,壑幡空于下,脊端突起于外,西接横亘之界,树丛石错,风影飒飒动人,疑是畏途。时肩担者以涉峻难前,顾仆以体弱不进,余随诸僧后,屡求其待之与俱,每至一岭,辄坐待久之……余心惴惴……不胜惶迫愈觉其上不已也……”徐霞客从元谋至姚州古道上的艰辛情状,被徐霞客一支妙笔活灵活现描述下来。

初七日,“危坡夹堑,境奇道险……路缘堑,木丛路旁,幽箐深崖,令人有鸟道羊肠之想。”翻山越野岭,走村过“夷”寨,说不尽的险峻风光。路过一座独木桥,一株寒梅老树虬枝,朵朵馨香迎冬开放,惹得梅花情结很重的徐霞客喜不自胜,诗兴大发:“桥侧有梅一株,枝丛而杆甚古,瓣细而花甚密,绿蒂朱蕾,冰魂粉眼,恍见吾乡故人。不若滇省所见,皆带叶红花,尽失其‘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之意也。乃折一枝,少憩桥端。”是夜,徐霞客宿大姚大舌甸村,一夜酣梦到天明。

大姚与徐霞客缘份如此之深,令我这个武定乡土秀才生出无限感慨,或许,还夹杂一些些酸酸妒忌。

这不,“初八日。晨起寒甚。顾仆复病,余亦苦于行,止行一里,遂憩水井屯寺中。”

初九日,憩大姚旅馆。

初十日,上妙峰山德云寺。题诗《宿妙峰山》一首,千古流传,诗曰:

路织千山积翠连,

穷途欲尽到天边。

峰留古德云还在,

界辟诸天日月悬。

狮窟吼风随法鼓,

龙泉喷玉护金莲。

我来万里瞻慈筏,

一榻三生岂偶然。

缘份就是必然中的必然,徐霞客没有料到,他原本旅行滇中不经意的大姚,会出人意料的给予他如此丰厚的创作灵感。这份喷涌不绝的创作灵感,使徐霞客在他最擅长的散文之外,又以不多见的诗作报酬这方山水。这,决不是徐霞客性情中的偶然。

妙峰山德云寺诗碑,为徐霞客这与这方山水的三生善缘作证。善哉!徐霞客肉身虽然涅槃了,而灵魂与诗文永垂不朽!

四 凭吊诸葛营

岁月不居,古道沧桑。

沧桑的岂止是古道?多少曾经相当完整的历史,沧桑毁弃成一段段零散的碎片。后世之人捧读的历史,难道都是真实的历史和完整的历史么?

君不见,多少历史被无情的岁月风化,缩水成冰冷的文字,在不被虫蛀的幸运角落里,延续着它们死去的生命。

犹如曾经强盛的“蜻蛉”部落缩水成两个艰深的文字一般,曾经显赫千年的“蜀身毒道”——姚嶲道已经退出现实的舞台。如今,它们静静的躺在地方史志中,身不由己地等待稀稀疏疏的后世“学者”功利性很强的瞥上它一眼两眼,然后冷漠地转身离去。

我在古道旁久久不愿转身离去。

吸引我用心灵眺望的,不止是一条沧桑的古道,还有一段久远的历史。而且,这段历史,只能通过沧桑古道旁的同样沧桑的诸葛营盘遗迹来解读。

在江底河南岸的江头村采访,我原本为彝族风情而来。邂逅古道遗迹和诸葛亮营盘,完全是意外的收获。

翻越江底河悬崖古道,登上风鬟雾鬓的岩壑顶端,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再登上一步石阶,境界豁然开朗。一宽敞平缓的山坡展现眼底,再其上,又是更加摩天接云的高峰。

境界开阔,凉风竦竦。村民告诉我:诸葛亮当年行军南征的三大营盘就在现在的村旁,主帅营居北,中锋营居南,先锋营居摩天接云的蕨蕨坪,位居正中。主帅营往北,江底河悬崖畔俯视南岸的蜀军雕堡遗迹,至今还明明显显在着。三大营盘呈三足鼎立之势,部署于“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江底河古道顶端,万无一失的阵营布局,让亲临实地的我们,真正见识到诸葛亮行军布阵的高超与谨慎。

遥想当年,早在先主刘备三顾茅庐于隆中,诚恳邀请“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诸葛亮出山时,诸葛孔明感动于刘备人之贤,心之诚,遂纵谈天下大势,明确提出“南抚夷越”的战略。至及孔明出山辅佐刘备,形成天下三分,魏、蜀、吴三足鼎立局面。刘备入蜀后,一直苦心经营南中,奈何南中地方势力太大,始终难有建树。蜀汉建兴元年,刘备亡,后主刘禅继位,南中大姓雍等群起叛蜀联吴。蜀汉委派的益州郡太守正昂被杀,新派太守张裔被缚送吴,继派太守龚禄也在途中“为夷蛮所害”。蜀汉内外交困,腹背受敌。蜀汉建兴三年,诸葛亮率师亲征南中四郡,蜀军分三路进兵:东路以马忠进征,中路以李恢南征盘江,南路由诸葛亮亲自率领征越、益州。诸葛亮大军在昭觉大败夷帅高定和益州大姓雍联军,孟获代替雍,不敢抵抗蜀军,率军撤走。蜀相诸葛亮志在稳定南中,清除后患,乃“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过金沙江,入云南彝区。

孟获残部沿蜻蛉古道向南逃遁,蜀军一路穷追不舍,直达江底河畔蜻蛉腹地。

眼看近在咫尺,胸中韬略胜过百万雄兵的蜀相诸葛亮,却异常慎重的在江头村安营扎寨,且一连三个大寨互为犄角,遥相呼应,这在南征途中独一无二。何以故?初入蜻蛉蛮邦,人生地疏,此其一也;其二,劳师疲惫,宜休整人马,充实粮秣,以蓄锐气;其三,孟获南逃,入南中地界,爨氏余威仍在,困兽欲斗,或恐两败俱伤;其四,先行探子已报:昔日金马碧鸡幻影出现的紫丘山中,紫丘老爷率领的彝家军受了孟获的煽动,正在紫丘山中严阵以待;其五,“南抚夷越”,以“抚”为重,如今亲蹈“夷越”,岂能让这方“夷蛮”惨遭生灵涂炭?攻心为上,兵不血刃,以期长治久安,方是上上之策。

至于《三国演义》中极力铺陈的“征南寇丞相大兴师,抗天兵蛮王初受执”,而后对“蛮王”孟获七纵七擒的故事,虽为后世津津乐道,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小说家言,岂可当作信史?

孔明在江头村扎下三个大营,其神机妙算用意之深,或许是后人难以窥测的。但他的“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对南中少数民族采取贯彻到底的“抚”治方略,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赢得了当地人民的信任和支持。孟获降服后,诸葛亮在南中不留一兵一卒,却无形地筑起一道坚固的民心长城,彝民自觉自愿不断给蜀军提供军需。诚如《三国演义》中孟获所言:“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南人不仅不再反叛,而且倾心奉献,为蜀汉军资国库的充足不遗余力。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有言:“军资所出,国以富饶,乃治戎讲武,以俟大举。”可以说,是南中平定且“国以富饶”,成就了诸葛亮一生的最后辉煌:上疏《出师表》,北伐中原。虽无功而返,却使诸葛亮青史留名、光照千秋——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不愧千古一相,南中彝民至今心悦诚服诸葛孔明。

五 先锋营怀古

江头村西面,放眼土地肥沃,田亩阡陌。目光再远些,山峰壁嶂,高矗云天。如今那山峰失了奶名,村民直呼“先锋营”,如唤自家成人儿孙学名,村民个个听得懂。其实,山名是有的,叫“蕨蕨坪”,只是不大流通,也就很少有人称呼了。

顶着烈日上山,我是毫不犹豫。

羊肠小路一条,弯弯曲曲时断时续盘绕山间。真不知昔日蜀军将士如何身着铠甲、荷枪实弹登上山顶的。五月盛夏,天空是深不可测的碧蓝,眩目的太阳光焰把天空烧得不剩下一丝丝云彩。赤日炎炎似火烧,热得野蝉们“呜哇呜哇”满山疯闹;树叶、山草蔫头蔫脑,一幅活不下去的样子;山风也懒得刮动,半天不吹送一丝凉风;识趣的鸟儿不知躲到何方谈情说爱去了,影子都见不着一个。天热,山陡,阳冈石陡路滑脚难走,爬一步退半步算是灵巧人;要是笨拙点的,一脚踩滑,骨碌碌滚下半山,重力更兼加速度,树都要被撞断几棵的。坡度越来越陡,气喘越来越急促,一步一爬,真个脚瘫手软,着实心跳汗淌。一行人此起彼伏哼罢“啊哟”喊“老天!”狼狈得比残兵败将还要狼狈。

正累得皮塌嘴歪,一株橄榄大个大个在前面坡上闪光,哎哟哟!人人眼睛发亮像充了电,都向橄榄“跑”去。那是一株去年秋天的橄榄果实,经冬天的霜雪“炸”过,晶莹如绿玉,光泽透亮,储一棵一棵的蜜丸在枝头荡漾,仙果样碧玉无瑕。眼睛的品馋留待后边再解,迫不及待摘一粒丢入口中,也等不得温文尔雅慢慢品尝,三瓣两丫嚼碎,舌苔瞬间甘甜得像条蜜饯,喉肠生津,渴、热顿消,人如神仙样舒服安逸。情不自禁想起三国争战中“望梅止渴”故事,心中哑然失笑起来:曹操兵败于汲道,烈日高悬,人困马乏,饥渴难奈,兵将绝望之情滋生,士气一蹶不振。曹操掩饰内心的惶恐,鼓足中气,煞有介事的高声道:前边就有一大片梅树林,树上结满又酸又甜的梅子,马上可以解渴。兵将们一听梅子二字,潜意识心理作用,嘴里生出了口水,渴意疲乏消除,曹军重振士气,绝境逢生。诸葛亮进军南中,江头寨先锋营陡壁立直。但,荒山野岭橄榄遍生,顺手可摘之解渴解乏,比起曹阿瞒败军将士的精神享受,诸葛亮先锋营的兵将,可谓明显幸福,是现实中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时光飞逝,一千八百年后,我遁循着蜀军先锋营将士的足迹,重来享受他们的幸福,橄榄给予我的幸福,除了回甜还是回甜——生理的、心理的回甜。

终于登上了先锋营,我比登上长城还感觉自己是个好汉!

一览众山小,四面八方,茫苍苍群山一望无际。东方天际边,紫丘山隐隐在望,脚下的蜻蛉河、江底河从峡谷中交会,携手北流,穿过重重群山峡谷,蜿蜒奔入金沙江;西方天空下,隐隐约约的山脊背后,隐藏的是洱海和丽江的美丽;北面,永仁方山——诸葛亮扎营滇中的第一个营盘云里雾里;万山逶迤不绝,好个“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南眺,蜻蛉河穿过田园如画的大姚县城,在先锋营下的赵家店奔流成三迭壮观瀑布,水声轰鸣,如千军万马日夜咆哮;险峻的江底河南岸古道顶端,江头村房舍俨然,人烟绸密,夏日的田野绿得春意盎然……

看罢先锋营四周原野景观,心闲气定,收眼定睛于先锋营盘。圆周形古营盘,牢固的石土根基经历一千八百年风雨之后,遗迹宛然,外围数株橄榄旧果新枝,又在孕育新果。营盘内硝烟厚土之上,老树经霜傲雪,活得在半天云彩里招摇风景。

我诗意来临又思维迟滞,怀古的主题一经定下,千古名诗涌上心头:

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

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频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蜀相》

我又一次沾了古人的光彩,使“不会吟诗也会吟”的我,能够因热爱古诗而走上蹒蹒跚跚的文学之路。

是的,清朝四大才子之一的金圣叹,一支妙笔评点杜诗,如此这般道来:“城外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寻祠堂,是无心于丞相者也。先寻祠堂,后至城外,妙!是有一丞相于胸中,而至其地寻其庙,则在城外森森柏树之中也……”说多良心话,此来重点是天潭,我本无心拜诸葛。是缘分使然,引我拜谒孔明故垒,此乃三生有幸,作揖不止。

采访归来,读书驳杂不精、天赋不高的我,重新翻阅《大姚县志》,记忆模糊的前人凭吊武侯祠诗歌,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眼底,一页页寻找下去,选择到我自己喜欢,而不计他人臧否的,明朝巡道彭谨,依照同朝巡道归大道所作的《烟萝山武侯祠》原韵,作《烟萝山武侯祠,次归巡道韵》二首:

遗庙空山在,

人传诸侯祠。

风云高志合,

日月显功垂。

寺古留残壁,

亭荒只断碑。

英雄千古意,

登览寄遐思。

继汉功谁最,

吞吴计未迟。

营星如不损,

国祚岂终移。

身契三分鼎,

名垂百世祠。

岂知万里外,

犹共拜吾师。

接着翻读下去,饶梦旭所作的《武侯遗垒》又入眼帘:

梦山雄亘翠屏横,

汉相当年此驻兵。

列幕三军曾唱凯,

攻心七纵早寻盟。

于今租迹空鹅鹳,

在昔行营种蔓菁。

祠庙数间遗垒在,

留将峭壁纪南征。

真个不绝如缕,《诸葛营》又从道光《大姚县志》奔了过来:

诸葛营。在方山麓马鞍山,有土城基,旧指为武侯营垒。苴跛坡头,亦有废垒,指为诸葛营。又江崖绝陡,有石壁,上下俱数十丈,中间人不能到处,在嵌碑形,传为武侯阵图。乾隆三十一年,阿文成公桂为将军,由金川移师征缅甸驻此,令军士掘废基,得铜鼓二。又于营侧饮马池内掘出铁柱。嘉庆间,土人复于营基掘得铜鼓,开如瓦缶,周围有蛙蛤之形,击之不甚鸣,惟置之流泉之中,水激其心,则声甚厉。

据我观察,此“苴跛江坡头”的“废垒”,就是我无意中攀登至此的江头村诸葛亮三大营盘遗址。村人至今传言,村边江崖石壁之上,老古辈亲眼见过诸葛亮画于悬崖的八卦布阵行兵图。只是时代久远,后人多次来寻找,至今还没有找到。我虽然执着,但还不至于贪心到“前无古人,生无来者”的地步,采访时间又很短暂,机缘不到,我也不敢再逗留下去。亲身“跑”到旁边,亲眼目睹文字,一介书生还有何能耐?适可而止,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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