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的精神叙事
2017-11-14木叶
木 叶
关键时刻的精神叙事
木 叶
李敬泽《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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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前的一次读书活动之后,面对友人的热情相劝,传闻中喜豪饮的李敬泽说了几次“这么喝太费酒了”,虽来者不拒却也并不积极,始终在一个度之内;在《目光的政治》一书中,他说中国当代的读书人不喜欢英国,而他喜欢,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如果让我讲道理,我希望我是罗素,假设我写小说,我希望我是格雷厄姆 ·格林。”
饮酒一幕与他在书中的自述各有面向,却有脉络可循:必定曾有过豪饮,淡定而饮这也是他,同时还有多个他。英伦之风是他所倾心的,似乎他自认隐隐有着与此接近的气质,或者说他在某些时刻有意无意地如此“塑造”着自己。一个人的生命中有许多时刻,往阔大了说,一个民族的历史也由无数时刻与可能构成。
《咏而归》有四分之三的篇目自《小春秋》一书而来。在编排上有所不同,颇具意味的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被提升为开篇文章(原来起首关于诗经的《鸟叫一两声》成了第二篇),这等于定下了一个新的基调。我最欣赏的正是这篇文章,它是全书之中代表性的一篇,也可以说是一种颇具历史感和启发性的“精神叙事”。
“精神叙事”这四个字别人曾谈及,李敬泽自己也有过一些表述,譬如几年前在《小春秋》和《致理想读者》研讨会上,谈到国外有人批评我们的文学内在性不足时他说,“人物总在行动,事情不断发生,但这个人何以如此,你没有展开充分的精神叙事。按西方小说传统,一个人一定要从内部确立起来,但是我们中国作家不太关心这个……”这段话接下去还涉及不少内容,单就精神叙事一说,我愿意作一个引申或者说转化,它除了是叙事、带有故事性之外,另有特质:它强调内在的成长,自我与世界的相遇,它是具有文明主体性和精神旨归的叙事,它为虚构和广义的非虚构等文体所共同拥有。坦白而言,精神性旨归、主体性确立、思想性关切不是多么新鲜,但是在李敬泽的随笔与评论中每每隐现,他是持续关注于此的,他相信思想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甚或无法想象不包括思想性与精神意味的艺术性。他亦颇为明了,精神或思想不是一块石头,等着你抓到手里,而是有赖于艰苦努力与大胆赋形。而关键时刻的精神叙事,尤其考验作者的视野、洞见和才情。正如阿多诺所说,“精神是照亮现象的光源”,好的言说和叙事有赖于与穿透性的精神同行,那是文本中的人物和事件的精神,也是创造者的。
自从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打量春秋战国时代就获得了另一种目光。那可以说是我们文明与我们民族鲜亮而澎湃邃远的童年。这段文明不仅具有明确的文字记载,而且是一个高峰,是源头性、创造性的存在,我以为可以视为我们文明的“上联”,等待着我们对出“下联”。(一定程度上,可能人类的所有历史与传统都在不断地成为上联,等待着下联的应运而出,大匹配,大破坏,或破坏性的匹配)。春秋战国时代不仅仅产生了那些杰出头脑与身影,而且有着那样的文化土壤、时代氛围,我和越来越多的人一样认为,那时的人是最接近于大自然的,是直接通于天空和大地的。
那个时代的诸子百家,无不有着强悍而独特的智慧,也大都喜欢或善于通过讲故事行走天下,有时只言片语便是一个叙事一种精神,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精神叙事”正是滥觞于孔子、庄子等,孔子的言传身教颇多,春秋笔法也是明显的例子,杀与弑、征与伐一字之易,便会意蕴悬殊。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子非鱼等更是突出,无不是藉由一个细节或故事便引向深远之境。
当年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纵是子路和子贡两大弟子也开始动摇,抛出离谱的话,简而言之:老先生从失败走向失败,居然还不停地弹琴歌舞,君子不知羞耻竟到如此地步么?
孔子凛然:“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改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言罢,孔子继续弹琴,其庄、其肃、其洒然,子路见了执干而舞,子贡则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千百年来,这件事屡屡被提及被诠释,李敬泽的不同在于,将“陈蔡之厄”放到了一个阔大的空间与高度:“这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是我们文明的关键时刻,如同苏格拉底和耶稣的临难,孔子在穷厄的考验下使他的文明实现精神的升华。”未必人们都会认同,但作者将这几个人类历史上关键人物的关键时刻并置,确乎焕发出了象征意味和感召力。困境、匮乏、绝地,更见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的真精神。
大凡有挑战性的命题往往面临另外的挑战。有学者便曾声言,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孔子当初没有像苏格拉底或耶稣那样死去。略有些可惜的是李敬泽注意到这一点,并未深入探讨。关于生死乃至殉道、受难等等,真真是个大文章。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观点:“该说的老先生已经说得透彻,而圣人的教导我们至今并未领会,我们都是子贡,不知天之高地之厚,而且坚信混得好比天高地厚更重要。”之所以说这是一篇有意味的精神叙事,还在于作者最后于无形中邀请读者一同沐浴在精神场域之中:两千五百年前那场兵荒马乱,人们已忘,而在战争一隅,孔门师徒的问诘与自证、乐音与舞动还在不断地归来,就像真理在时空之中默默运行。
几乎是与《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一文相呼应,这本书中还有一篇《汉语中的梵音——〈长阿含经〉》,关注到佛也有病苦和软弱的一面,以及佛对此的直面与言说,作者坦言:“无论释迦还是耶稣,宗教创立者都包容和承担着人类的软弱。”而正是这样的身影与叙说,汇入了我们的文化,强健了我们的精神。
书中还可对读的是《江河及其方向——杜甫一千四百年》和《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陶庵梦忆〉》。这样的文章(还包括关于《酉阳杂俎》与《东京梦华录》等篇),一方面显示了作者的趣味与深情,一方面从春秋写到大唐乃至明清,见出更宽广的精神维度。尤其是作者所注目的杜甫与张岱,他们的志趣何等不同,他们的才情又何等相异,但都历经万千,以自己在不同时刻的精神抒写抵达了人生的极致,彰显了人之为人的丰富可能。
2
有时,我很想看到一个作者在文本中如何迎来并直面属于自己的关键时刻,那可能就是一个寻常的瞬间,但因了文本的能量而变得显豁。《咏而归》中的《勇》便是这样的一篇文字,除了对历史和人生的感悟,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作者自身的精神流转和心智跃迁。当然,我们需要拥有一点点耐心。
李敬泽写到有人问孟子如何做个勇者,孟子举出北宫黝、孟施舍,意犹未尽,“又举出了第三位——孔子。”前两个勇者应无疑问,第三个很可能不是指孔子本人,原文是孟子援引别人的话:“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关键在于怎么理解“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的“于”,一般而言,是指曾子曾经从孔夫子那里听闻何为大勇(参见杨伯峻译注)。原典之美也包括其难度与丰饶意旨,考验后来者的谨严与胆识。在此,我们暂抛开是否是指孔子本人,一方面,这三个勇的序列很是重要;另一方面,第三个勇终究是孔子所言的勇。
北宫黝、孟施舍和孔夫子(所言的勇者)各有表现。“他们一致认为,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勇才能得到最终证明。”——这是李敬泽在报纸专栏上2005年首发时的版本。收入《小春秋》一书时此句修订为:“他们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站在明处,面对这个世界。”《咏而归》沿用了《小春秋》中的行文。不难发现,后两者的行文更注重个人,也更具道义高度。
专栏版接下去说,“三位勇者为勇确立了两个指标,一个是数量的,看对方人多还是人少;另外一个是质量的,看对方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认为应该与时俱进再加一条,就是空间的。”到了《小春秋》,相应的位置改为:“三位勇者为勇确立了一个根本指标,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人,如果站在人堆里,那就不必言勇……”《咏而归》中,作者进一步改写为:“三位勇者为勇确立了一个根本指标,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决心独自承担责任和后果。这样的勇者,从来是人类中的少数。”修订看似细微,但越往后的版本越通透,尤其是“独自承担责任和后果”一语,几乎把远去的勇者拉回到现代人的身边。
三个版本的嬗变本身也可以说是精神叙事一个有意味的例子,文字的一次次更易,透出作者的不断思考,不断自我否定与修正,以及思虑之深之现代之普世化。在另一端,书写过程悄然转化为一个作者对自身精神的追问和叙写,赋予一个个时刻以新的意涵。知耻近乎勇,知不足而勇,知渺小而勇,一击多鸣,引人遐思。对于书写者乃至更为广阔的知识人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勇?
儒家要义与精神,我们更多谈及的是仁义礼智信,是中庸。其实勇也极为重要。孔子,孟子,原始儒家是十足的行动派,包含着自我的振奋以及面对世界的担当。较之而言,今日知识人对于“知其不可而为之”有多么隔膜,对于“礼乐射御书数”中的射御等项又多么生疏。
进一步而言,如若就把这些夫子、贤者当作活生生的个人,而非什么家什么学派,他们关于勇的见解以及诸多言行也许更具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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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精神的注目,精神叙事里还包含着“叙事精神”,讲究来龙与去脉,以及对细枝末节和僻远未明者的激情,有一种发现,有一种简单的繁华。
《咏而归》和《青鸟故事集》都是在探究世间的种种关联,以及古与今的相互焕发。前者重在人,重在文化内部的省思;后者多涉物,多涉不同文化的交汇。《青鸟故事集》的叙事性更为凸显,《咏而归》的叙事性较为幽微,精神旨归则相对斩截。
李敬泽喜欢讲故事,喜欢将一些旨趣与意识寓于长长短短的故事与细节之中。即便是楼下的李大爷也会被他拉来说长道短,不知不觉间讨论并促成了《关于宋襄公,一种想象及种种问题》一文。在一篇短制之中,他也会展开一种“微叙事”,典型如《伍子胥的眼》。在六百字的文章里,他提出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这堪称中国精神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重要事件。“两千年的孤独,三千丈的白发”。寥寥几笔,如在眼前。与其说伍子胥是这样一个人,不如说是作者注目于这样的时刻,为我们叙写了一个绝对的个体,他不恕人,亦不恕己,他在战斗中承受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文字仿若一面镜子,不是简单的照己照人,而是以一种虚的方式加深了世界的实。
作者重视文明的细部,历史的褶皱,以及个人的实感经验,讲究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直抵具体的时代现场。这也与T.S.艾略特对历史意识的阐发相近:“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
而如何进入历史进入传统,到底是不易的。在当今中国,很是缺乏传统意义上的“素读”,这和伍尔芙与约翰逊博士所倡言的“普通读者”的旨趣是相通的:好的阅读有赖于那些未受各种“偏见污损的普通读者的常识”。
松弛自我,敞开自我,笃静阅读,勤苦任事,这有助于发现,有助于愉悦的到来,也有助于形成自己的创见。无论是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或诗人,好的创作者往往受惠于古典与传统。李敬泽就是这样一路走来,命运深度参与了他的创作。他生于有史学背景的家庭,自幼耳濡目染,他后来从事文字工作,因了他的史与识、才与情,也因了势位与经历,他有别于一些书生的简浅或天真。殊为不易的是,他在十丈红软与跌宕事务之中阅人阅世阅文,闪转腾挪,同时葆有一种定力,并不倦于发现和书写,也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修订”着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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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而归》除了把《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作为开篇,还比《小春秋》多收入了《壶碎》《酒安足辞》等十余个篇什,约略而言就是强调了“归”的部分,即由回到古典、经典、原典,进而回到家,回到人生具具体体的日子。
他喜欢布罗代尔的弦外之音:没有丰富的多样性就没有统一的法兰西。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位大史学家深深影响了他,《咏而归》如此这般写就和编排与此人怕是也颇有关系(由重在“小春秋”转而加入日常生活)。不过,某种意义上,我更喜欢《小春秋》的纯粹,是关键时刻的精神叙事,也可以说是精神简史。《咏而归》变厚了,不过,其中(狭义的)“归”的部分并不足够丰富,补入的《这个晚上的歌声》《书房八段》《瓦库记》《退思白鱼》等在质地上与原来的内容不是很相称,也不足以体现作者的才学。如若希望构筑一部有丰富指向的书,在原本对历史对经典的叙述序列基础上再谱新篇是否能更好地形成“丰富的多样性”?那更多是来自内部的纯粹的丰饶。在此方面,他既有的文字留下了一些伏笔,可开采之处不少。譬如,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作者也许可以有更可观的探问;譬如,对于在儒家文化乃至中国文化中既显豁又未被充分言说的荀子(一个儒法之间的特别人物),以作者的身份与丰富经历应该有不少话可说;又譬如,在那万事初为的时代,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乃至哲学思想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互动,也大有可书之处……
有人说,李敬泽写的东西与他的才华不太相称,他应该有更大的东西,这可以视为旁观者的批评,其中蕴含着不一般的重视与期许。另有人觉得,《青鸟故事集》已经是这样的作品。李敬泽自己近来较多谈到的是正在写作中的“春秋英雄传”,这从这两年新开的长文专栏或可见一斑。
他的随笔性的批评文字,颇具风格。而以他的才具、性情与阅历,目前的作品可能还是在途中,尚有待于一个集大成之作,那可能是超出很多人期待的作品,意外的作品,某种意义上,那可能也是有赖于自我挑战甚至自我革命的作品。
除了作品的实绩,还有一个人对自我身份的研判。李敬泽的定位不是批评家、散文家,他希望是一个从根本上对我们整全的文化负有责任的文人,“在我的理想中,那种古典意义上的文人,他应该有宽阔的精神视野和知行合一的能力,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受现代专业分工的限制,去承担对文化的责任。”
以我有限的阅读与接触,这是一个心有虎兕的人,讲究血气的人,别的作品中已有端倪,《咏而归》更为明显(有时还是需要读者的辨认)。因为,其中有对伍子胥、张岱等的独特注目与解析;因为,他指出早在两千年多前先哲就已道出“率兽而食人”的可怖;因为,他指出某些人认为当国王的主要乐趣就是不讲理,他还追问一个人是否有选择不做国王的自由,不做自己所不愿之事的自由;还因为,他指出剑之用不在杀人,剑是一种姿态,一个表情,一份在世界上出入自由的保证,诗人们和君王将军们都理解这一点,但他们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达到这一理解的——在世界上出入自由,这确乎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这是手中之剑,也是心中之剑,这种强力、淡定与自由,因为难能,所以可贵。
咏而归。咏,有永之意,有唱之意,于是也有长之意。归是回返,意味着(新的)抵达。好的书写包含着对历史的敬畏,对遗忘的对抗,对人生不同时刻的看取,将世界引向自我精神之光焰,同时,“将自身移入万物”。
编辑/吴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