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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 花 台

2017-11-14YEZI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肖钢王老板李俊

叶 子 YE ZI

莲 花 台

叶 子 YE ZI

莲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多俗气啊,满世界都是荷花菊花兰花什么花的。莲花埋怨母亲:“怎么这么没见识啊!给我取这么乡里乡气的名字。”母亲笑呵呵地不说话。后来,莲花看见母亲跪在莲花形状的蒲团上向观音跪拜时,莲花心里一动。以前莲花总笑母亲迷信,如今见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身穿白衣坐在白莲花上,一手持着一只净瓶,一手执着一朵白莲,仿佛在全力导引着信徒脱离尘世,到达荷花盛开的佛国净土。受母亲的影响,莲花有时也翻读佛经书籍,常常见到佛经里把佛国称为“莲界”,把寺庙称为“莲舍”,把和尚的袈裟称为“莲服”,把和尚行法手印称为“莲华合掌”,至于和尚手中使用的“念珠”也是用莲子串成。佛经说,用莲子作念珠比用槐木珠要好,同样掐念一遍,所得之福,可多千倍,可见莲花与佛教有多么亲密的因缘,成了佛国的象征与圣花。慢慢地,莲花喜欢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拜完观音,母女俩闲坐拉家常。母亲说:“昨晚我梦见你弟弟了,他坐在我床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记得回来看我,说明他心里是有我的,他没有记恨我。”

莲花笑母亲:“你别这样迷信好不好!”

母亲辩解道:“是真的,我去摸他的手,是热的呢。”

莲花不语,因为打破母亲的梦是一件残忍的事,所以还是让母亲继续做梦为好。莲花感到欣慰的是,自从二十一年前弟弟患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以后,原本弟弟是家里的禁忌,没人敢提起,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弟弟的名字,这几年母亲慢慢地会主动提起弟弟,说明母亲慢慢地好转了。或许可以说,是佛祖的安慰让母亲的精神状态慢慢好转的。莲花的弟弟是一个非常忠厚的孩子,他十九岁高中毕业进工厂做事,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鼓起勇气给那个女孩写了情书。哪知那个骄傲的公主第二天早上在车间办公室嘻嘻哈哈地高声宣读了这份情书。从此,弟弟走在工厂的路上永远都有人挤眉弄眼地朝他朗诵:“亲爱的琴,你是我的云,你是我的粉黛与青山……”弟弟羞愧难当,他再也不敢去上班了,整天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后来,弟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莲花那时候不懂得抑郁症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得抑郁症。母亲也经常对儿子说,情书被人读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开一点。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呢?母亲一边这样劝解儿子,一边奔波在为儿子求医问药的路上,同时还觉得儿子太软弱了:情书被人读一下是多大的事呢?连这样的小事都禁不起,以后这个家还怎么指望他呢?可是有一天,弟弟从七楼纵身跃下,水泥地上血迹斑斑。这一跳把家里所有人的心都跳碎了,家里长年累月没有笑声,每个人都一脸愁容,仿佛笑是一种罪过。母亲的头发在大半年内全白了,脸上老人斑疯长,内分泌则短时间内全面失调,得了乳腺增生。母亲常常揉着自己的乳房,说里面在发热、抽痛。莲花时常感到恐惧,说不定哪天乳腺增生也会找到她头上;就像弟弟得了抑郁症,哪一天自己也可能得上更严重的抑郁症一样。哎,苦难今天落在这人头上,明天就可能落在那人头上,就像有些雨注定要滴入人生。

为了排遣内心的悲伤,母亲办了内退,经常跟一些姐妹到名山古刹去朝拜。母亲个子不高,肩上挎个长带子的黄布包,上面印了一朵莲花,还有“佛光普照”四个字,显得清瘦风雅,里面有一套玄色的居士服,《金刚经》、《心经》各一册、日记一本。母亲居室里挂了好几尊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温暖、平常,却令莲花心生惶恐,总觉得不自在。一开始,莲花总想让母亲把这些塑像收起来,但母亲执意不肯。母女俩每一次通话总是这样开头的,接下来的话也是磕磕碰碰的,像是史前人类和外星人之间的艰难对话。母亲经常擦拭这些佛像,决不容许佛像上有一丝尘埃。有时,莲花看母亲擦着擦着,禁不住把自己的额头贴在观音的脸上,无声无息,泪下如雨。母亲大概想起弟弟了吧?

现在,母亲的右手腕上常年挂着一串褐色的菩提珠子,那是过过炉的,在母亲心里,那菩提珠串就是她的护身符。那天,母亲洗澡时把菩提珠串摘下,第二天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发现忘了戴菩提珠串,母亲魂不守舍,连菜都没买就赶回家,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菩提珠串戴上,这样母亲的魂才回来了,她才安心提起菜篮子再次走出家门。母亲还新添了每晚打坐的习惯。即使有客人来访,等客人走了,再晚母亲也要打坐。打了坐就可以入静。打坐是入静的前奏,也是顺利入定的保证。人的身体如果躺倒了,思想就很容易涣散无定,像风中的云影一样四处飘散。只要入静,思想再混乱都可以捋顺。母亲对莲花说过,在佛面前,你会觉得有光亮慢慢地进入到你心里,你就会感到喜悦,你原来黑暗的心会变得亮堂起来,好像天花如雨,光华满地。莲花听了甚是困惑。佛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莲花试图慢慢理解母亲、接受母亲,正如她在慢慢理解抑郁症病人一样。以前,她一直责怪弟弟太懦弱太自私了,他那一跳他是轻松了解脱了,可是留给全家人无穷无尽的痛苦。弟弟,你怎么可以这样?后来年岁渐长,莲花才知道,在正常人眼里,死是畏途;而在抑郁症病人眼里,死亡是一种真正的解脱,抑郁症发作的时候,那是比死还痛苦的事情,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你,看不起你,你被全世界抛弃了。莲花在慢慢理解弟弟的同时,自己陷入了新的恐慌之中,她害怕自己步弟弟后尘也患上抑郁症。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工作,可是她隔三岔五地会挨领导的批评,这让她万分沮丧,她现在进单位上班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她羡慕那些活得兴高采烈的人,可是她不明白,连崔永元那样才华横溢的人都抑郁了,为什么有些不学无术的人却活得那样兴高采烈,更有甚者,一些特别擅长吹牛皮的人,把一个小成绩吹得像天一样大,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活得滋润。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知识和思想让人忧郁?

那天,莲花在微信上看到一个测试抑郁症的游戏,说40分以下正常,40-49分轻度抑郁,50-59分中度抑郁,超过60分重度抑郁,也就是说,你要是得了高分,那就离死亡不远了。莲花深呼吸了几口气,点了开始测试,几乎招招中的,什么“无缘无故地感到疲乏”啦,觉得自己经常做事情很困难啦,总觉得不安啦,认为如果自己死了别人会生活得更好啦,对所有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啦,莲花得了45分。她吓了一大跳,看来今后要出去多晒晒太阳,多吃美食,多和朋友在一起,不然,她会慢慢地朝那个深渊走下去,好像弟弟在那里朝她招手似的。

常常的,莲花陪母亲拉完家常,就慢慢走回自己家。幸亏母亲和自己住得近,幸亏自己嫁得不远,母女俩才得以经常见面。莲花走出去几米远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母亲还倚在门边,母亲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满头白发在空中乱飘。莲花一直让母亲去染一染,但母亲坚持不去,说反正染完过后还是会变白的,没用。母亲经常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去公园散步,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没有人理会她孤独的身影,经常错过吃饭的时间。这时莲花就会到公园去找母亲回家,她真希望自己已经退休了,她现在害怕上班,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好工作份内的事,她希望自己能搀着母亲,母女俩一起散步聊天,在茫茫人海中相互依靠。莲花其实有时候觉得母亲比自己还稍微幸运一些,母亲虽然中年丧子,但她信了佛,不会胡搅蛮缠,也不会动不动就发脾气,母亲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祥的老人,孤独寂寞时还有女儿尽心陪伴。而自己呢,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脾气日渐乖张,莲花真害怕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了却不慈祥的惹人嫌恶的老人。

莲花每次回到家里,都要习惯性地喊一声阿俊。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她。莲花这才意识到丈夫已经离开她了,至少这几年两人不可能再在一起了。莲花没有孩子,她曾目睹母亲养大一个孩子又失去的痛苦,这种得而复失的痛苦是她无法承受的。莲花坚持不要孩子,为这事,丈夫李俊没少跟她吵架,甚至威胁说要在外面生一个。丈夫李俊是城管局二分队的大队长,而莲花是局里广告科的科员,夫妻俩同一单位。莲花记得七、八年前的那天晚上,绝味鸭脖的王老板满脸堆笑找上门来了。王老板嘘寒问暖,后来离开时留下了一个黑色手提袋。李俊把手提袋打开,是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莲花吓得脸都变了色:“你赶紧去追王老板,把这个东西还给人家。”李俊难地置信地看了老婆一眼,天哪,自己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傻老婆呢。他拿起一沓钞票在手中弹了弹,甚至又将钞票往自己右脸上贴了贴,撇了撇嘴:“你以为他是白送呢?他要我帮忙,让我们局不要拆他那在街上的三十几平方米违章建筑。”莲花记起来了,绝味鸭脖因为生意好,尤其鸭面特别好卖,队伍经常排得老长,王老板趁机在店前搭起了棚子,这一搭就由临时变固定了,王老板都产生了错觉,认为这棚子老早就和店连成一体了。现在风声一吹,王老板有点紧张,别看这小小的棚子,那可是他的财路。

莲花问:“你真的准备帮王老板吗?”绝味鸭脖店的鸭面莲花去吃过几次,味道确实很好,甚至有人传言说里面放了鸦片壳,所以让人上瘾,几天不去吃,嘴里就痒痒。但莲花去吃了几次就不去了,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王老板每次都死活不收钱,莲花心里很不安,好像自己特意去那里讨吃的似的,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莲花再也不去了。有时嘴馋,去别的鸭面店买,味道不如绝味鸭脖这间店的,但没有办法,都是职业惹的祸。莲花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但书上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能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可是,人虽然成熟了,自己的本心哪里去了呢?

李俊将钱收起来放进柜子里,吹着口哨准备去洗澡:“动动嘴皮子就能赚钱,我为什么不帮他呢?这五万块钱来得及时,咱们不是准备付房子首付吗,别买那套九十几平方的啦,买120平方的那种户型吧。”

李俊关起门开始洗澡,莲花隔着卫生间的门问:“如果是茶叶啊烟啊什么的也就算了,我看这钱不妥当,还是赶紧拿回去还给王老板算了。”李俊在里面火了,声音大起来:“你怎么这样烦?”

莲花从卫生间门口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她的内心越来越软弱了,九十几平方的房子确实窄了一些,如果买120平方的房子,虽然只多了三十平方,那宽敞带来的愉悦是难以言说的。莲花想,就是自己一时的软弱害了李俊,要是当时她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丈夫就不会出事了。当时整治市容只是吹了一阵风,王老板的大棚子躲过一劫,这几年来这个大棚为王老板赚了不少钱,王老板越来越把这大棚看作是自己的命根子。今年L市要申请参评全国文明卫生城市,消息早就公布出去了,王老板坐不住了,又上门来找李俊,他这次上门只带来了两条中华烟:“李队长,你行行好,帮我想想办法吧。”

李俊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大势所趋,神仙也没办法,你那大棚子一定要拆掉的。再说了,你这几年赚大发了,老早就把大棚的本钱赚回来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王老板有点生气,他在心里冷笑,龟儿子,你也好意思教训我做人不能太贪心了,也不知谁比谁更贪心,谁的口张得更大,谁的手伸得更长。做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太不要脸。王老板心里恨着,嘴里还是赔着笑:“李队,我的大棚子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又不用去求别人,只要你高抬贵手就成。”

李俊还是不松口:“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要是能帮你,我一定会帮你的,这次真的不行。”

王老板失望地回家了。莲花开始打扫客厅,突然,一只七、八厘米长的蜈蚣从那盆新买的蝴蝶兰里跑了出来,莲花尖叫起来跳到椅子上,一时魂飞魄散。李俊眼疾手快,一脚踩住蜈蚣将它碾死,莲花赶紧把那残骸扫掉,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喃喃道:“怎么会有蜈蚣呢?怎么会有蜈蚣呢?”一边往各个角落里张望,生怕哪里又跑出第二只蜈蚣来。李俊笑她:“花盆里有湿土,跑出个把蜈蚣是正常的事,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话虽这么说,莲花还是神经兮兮的,连夜翻箱倒柜把家里彻彻底底大扫除了一遍。

第二天,动手拆迁王老板大棚子的时候,王老板拿了把菜刀胡乱挥舞,阻止城管拆迁,最终被两个特警夺了菜刀架了下来,眼看挖掘机伸着长长的手臂用力一划拉,大棚应声倒地,飞起漫天灰尘。王老板心痛至极,突然大喊道:“姓李的!你真不要脸!你拿了我五万块钱,答应我不拆这大棚,现在说话不算话,你还我五万块钱!”

这话就像定时炸弹开了花,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安静了那么一瞬间,白了脸的李俊喊道:“你这疯狗,不要血口喷人,谁拿了你五万块钱!”

单位领导询问此事的时候,李俊一口咬定没拿王老板一分钱。李俊一直以为自己一定能挺住。但是,纪委的人的手段超出了李俊的想象之外,每次问话,李俊都面如白纸,全身大汗淋漓,双腿发颤。在长达七天的疲劳战、攻心战之后,李俊像决堤的河水滔滔不绝地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甚至连谁谁谁请他到酒店吃饭都说了,成为L市的一桩笑谈。

莲花这一阶段都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家里。她觉得所有的手指都在戳她的脊梁骨,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但是,她必须出门,李俊捎话都让她去看看他,给他带点吃的。她不能不去。她从来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她曾经跟李俊过了一段好日子,现在她绝不能离开他,他从来没打算跟他离婚,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她的红字,她所应该背负的红字。

李俊剃了头,显得有些陌生。莲花对他点了点头,说:“点心和烟交给看管人员了,他们检查过后会给你的。你放心,我会常常来看你的,需要什么你就跟我说。”李俊很感动:“莲花,你真好。要是当时我听你的话就好了。”

莲花喃喃道:“对呀,要是当时听我的话就好了,也怪我,当时坚持一下就好了。”

李俊急切地想把手伸出来,但是被玻璃挡着,够不着:“莲花,你一定要等我,我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过上好日子的。”

莲花点点头。

出了看守所回到市区,莲花满嘴发苦,饥肠辘辘,在一家小店叫了碗牛肉面,夹了一筷子正要送进嘴里,手机叫起来,来电显示是看守所的,吓得她三魂走了六魄。难道阿俊出了什么事了?莲花手忙脚乱按下接听键,只听李俊在那边轻轻地说:“我想你了,你一定要等我啊。”放下电话,莲花百味杂陈。她拍了拍胸口,阿俊,你真是吓死人不偿命啊。前几年过日子的时候,莲花总觉得不安,总有一种预感,命运是不会轻易让她过得如此平顺安宁的,一定会有各种曲折。莲花甚至迷信,只有自己受苦,命运才会忘记对她的惩罚。就像家里那只突然跑出来的青面獠牙的蜈蚣一样。

现在,莲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享福,只有她一个人在受苦。莲花脸色越来越差。母亲说,你不要整天闷在家里,你陪我一起到西禅寺去吧。莲花想想也就同意了。半小时之后母女俩就到了西禅寺。西禅寺正前方有一座约两米高的经幢、郁郁葱葱的榕树、凤凰树,前面是一口绿波粼粼的池塘。门前是一对憨厚的石雕小象。莲花正欲往里走,母亲道:“等我买一下门票再进去。”

莲花诧异道:“进寺庙还要门票?”

母亲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好像是她收了女儿的门票钱似的。母亲往售票窗口走,莲花抢上前去付了钱。买了门票进去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开阔和清净。顺着人流,走到当年佛陀讲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基座和一些石头。在高耸的树木映衬下,这些旧迹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建筑。大雄宝殿供奉着如来佛祖,佛像手指细长、身形端直、两肩丰圆、两颊隆满、目若青莲、低眉生慈,让人顿生欢欣喜爱之心。刚才买门票的不快慢慢被冲淡了。莲花她看到了佛龛里的观音神态自若无遮无掩,似乎知晓世人所有的隐秘内心,莲花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双腿突然一软,便向观音跪下来,跪了良久才起来。

母亲点燃三炷香,交给莲花,示意莲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香,其余三指自然收拢,和女儿并排站在佛祖的神位前,然后双手将三炷香举至眉间,默念,插香和跪拜。地上有草垫子,可母亲却直接跪在地上,一拜二拜三拜……母亲站起来后,把闪闪的佛灯端在手上,拧开盖子,找到油瓶,添了些油进去,再从旁边的香盒里抽出三炷香,用佛灯点着。不一会儿,有成群的僧人进来了。母女俩很幸运,今天她们遇到了法会,诵经声此起彼伏,犹如歌声的翅膀,让人心沉静。披着红色袈裟的大师傅,他们并不理会从身边经过的朝拜者及游客,他们闭着双眼,双唇微启,让诵经声在空气中传递,诵经声像海浪一样穿过每一个缝隙。莲花仿佛闻到了佛香,千年芬芳如故。佛祖如同一个思想家,习惯于闭目养神,用莲花指擦拭人的心境,让人看见皓皓白月与星辰,让人内心生长一朵清净的莲花,学会用沉静的眼、平和的心看待世界。莲花想,母亲是幸运的,她有幸遇见了佛祖的辽阔,找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莲花在西禅寺流连了三个小时。拜完佛后她和母亲坐在台阶上吃糕点,两只麻雀在近前叽叽喳喳的,莲花将糕点揉碎了扔在地上,两只麻雀也不怕生,一一将糕点啄食了,一只先飞走了,另一只望着莲花的手心,似乎想看看莲花手中还有没有糕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也飞走了。两只麻雀迅速消失于晴空里,隐约可辨一两点啾啾声。

奇怪的是,在西禅寺获得的平静,一到市区就消失殆尽。莲花回到家里,她现在经常在沙发上一呆坐就是几个小时。她知道,她现在正处在自己这一生中最大的磨难里,就像当年弟弟跳楼后的母亲一样,不知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在觉得无可活处继续往下活?对待别人的纠结时,人人都是智者;反过来,面对自己的纠结时,人人都是愚者。自己对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一知半解,充满了困惑。这个世界充满了黑暗,山东女学生徐玉玉被骗了九千九百块学费,心脏骤停身亡;有拆迁队误拆了房屋把九十多岁老太太活埋的;有母亲因为贫困而把自己四个儿女毒杀的,这个世界满目疮痍。莲花简直不敢看这个人间。一潭水变污浊,最无法忍受的那条鱼最先死去,其它还在顽强地活着,因为抗毒,所以身上也有了毒性。那么,王老板身上有毒吗?要是王老板不说那句话就好了。当然,要是阿俊不收那5万元就更好了。你相信一句话会毁掉人的一生吗?莲花相信的。譬如孩子对爸爸说:“我看见叔叔抱了妈妈。”于是做爸爸的便手刃叔叔,自己也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而阿俊,也被简简单单一句话毁了。

生活乱了套,工作却仍然要继续。莲花所在广告科平时主要任务就是给城市的广告“美容”。有时,莲花漫步街头还是挺为科里的工作成果自豪的。华灯初上,各种风格的广告竞相绽放:光投影广告、模型广告、数字动态广告、静态灯箱广告、翻面广告、单透贴广告等等在市区街头大放异彩,散发出万簇光芒。这些闪烁的广告霓虹就像这座城市风情万种的眼睛,广告上的俊男靓女要么端着浪漫的红酒深情地望着你,要么手捧最新款手机引领着时代的最新潮流,身上的晚礼服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时尚、高端、大气的全新内涵与品味。然而,一开始并不是如此,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汗水。二十一世纪初期城市广告这一块还缺乏管理意识,也没有统一的规划与标准,因此街上的广告密密麻麻奇形怪状,调置无序,连难登大雅之堂的妇科疾病广告也公然在街头招摇。各个商家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吸引消费者的眼球,广告牌一个比一个做得更大,单一看也许是美的,整座城市总体看来却像一个人身上贴满了密集、杂乱的狗皮膏药。创城任务迫在眉睫,上头下定决心先整治户外广告这一块。广告科满打满算八个工作人员,似乎比市长管得还多。科长牵头风风火火开始工作,广告整治工作开始时如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科里把城市主街一条条列出来,实施扫街活动。不符合要求的前期户外广告需要拆除,广告科马上遇到了大山般的阻力,因为广告整治涉及广告商的切身利益,是难啃的硬骨头。商家们想不通,要嘛城管执法局一开始就制定规章制度,我们按要求来办理,等我们现在已经投入户外广告制作经费了,你们才出台政策,要我们拆除,这不是断我们财路与活路吗?几十家公司联名疯狂投诉,能投诉的地方都投诉遍了,包括省纪委。所幸上头态度明确,广告科对商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个击破,事情才慢慢平息了。

拆除胜利路的一个跨街广告时,广告科晚上通宵作业,从晚上十二点多开始,到早上七点多才结束。出动了公安部门、交警部门配合,将胜利路两头堵住,调动两台大型吊车。一个通宵下来,所有工作人员都两眼通红、汗流浃背,然而攻克了一个难题所有人都倍感欢欣鼓舞。其实,工作人员并不怕熬通宵,他们觉得最棘手的是做商户的动员工作,拆除违规广告的动员工作往往比实际拆除工作多花上两、三倍的时间,有时苦口婆心口干舌燥还遭遇商家的一番白眼与恶语相向,莲花装出一副孝子贤孙般的笑脸,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莲花平时和二队大队长肖钢挺谈得来。肖钢是李俊的好兄弟,自从李俊出事后,肖钢对莲花颇有照顾。肖钢分管胜利路这一块,这天,肖钢他们到胜利路出警巡逻,莲花刚好也要到胜利路一家商铺去谈广告问题,就搭了他们的顺风车。看得出来,肖钢今天心情不大好。

早上起床后,肖钢往窗外看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天气不错,肖钢心情也不错。他问老婆:“中午我想吃姜母鸭,好不好。”老婆没吭声。肖钢连续问了三遍,老婆就是一声也不出,老婆是因为昨天肖钢的奖金被扣了而生气。肖钢气得一摔门,下定决心中午不回来吃饭。这个可恶的老婆,肖钢最痛恨这样的闷葫芦,他更宁愿老婆能够高声大嗓地跟他吵一架,可老婆不吵,肖钢便觉得所有的气全堵在胸口里出不来。

胜利路这一块长期有四五家卖四果汤的小摊占道,存在着严重的安全隐患。由于四果汤味甜爽口,清凉解毒,很受老百姓欢迎。很多人穿着大裤衩,趿着拖鞋喝四果汤。阿基家的四果汤花样最多,莲子、绿豆、仙草、石花,阿达籽、银耳、西瓜、菠萝等等,挤挤挨挨摆得满满的,吃的人随心选取上面若干种喜欢的原料放于碗中,舀入白糖水或蜂蜜,再加上适量的刨冰,大热天的一口下去,比当皇帝还爽。阿基家包馅的阿达籽最为有名,不仅韧,而且清甜,外地人可能不懂什么是阿达籽,阿达籽是用木薯粉加入开水揉成面团,阿基通常会多揉一会儿,切小块,裹点干粉防沾,放进开水里煮。煮到半透明状,捞起过凉水一会儿捞起来。阿基家的四果汤一天能卖几百碗,回头客很多,连外地人都爱吃。以前一碗两元,现在涨到了一碗五元,若一碗赚两元,一天下来也可以赚个几百块钱。

远远看到城管的车来了,阿基夫妻俩麻利地推上三轮车就跑。他们俩都瘦得像猴子一样,动作敏捷得很,而且夫妻俩早就形成了默契,先保主要的三轮车,其他塑料椅子等先丢弃不管。胖子阿宏动作慢了一拍,他还想把塑料椅子收拾收拾,结果他的三轮车被两个城管人员扛上了执法车,胖子急了,跳上车跟城管人员拉扯,嘴里用比粪便还要腥臭肮脏的语言咒骂着全世界的城管。肖钢平时训过不少家伙,基本上没遇到过跟他顶着干的,顶多嘟囔几句,或者在背后诅咒,既然在背后,肖钢就装作没听见。这些人也不容易,他们租不起店面,只能摆摊,不摆摊就没饭吃。但身为城管要是不没收这些摊贩,他们就要失职下岗。彼此尊重吧,理解万岁。肖钢能理解这些家伙,但这些家伙似乎并不理解肖钢,一点也不尊重肖钢的劳动,那他们就是自找苦吃了。肖钢想,要是这个胖子不垂下脑袋挨训,他不仅要没收胖子的家伙,还要给胖子罚款。这死胖子今天吃错药了吗?竟然敢反?

就在胖子和肖钢拉扯时,阿基老婆眼疾手快,她见场面混乱得很,嗖的一声箭一般窜向执法车把自家的锅拎了就跑。尝到了甜头,阿基老婆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她又趁乱冲了回去把自家那叠蓝色的塑料板凳抢了回来。还好,保存了主力,其它小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五、六个顾客四果汤吃了一半,呆呆地捧着碗站在旁边看,待反应过来,有的吓得不敢再吃,把碗放下匆匆离去。其中一个穿裙子的姑娘胆子大,她退到边上,一边从容不迫地把剩下的半碗四果汤吃完,抹了抹嘴唇,想了想,把五元钱压在碗下,才慢吞吞地走了,姑娘希望过后摊主能收到她的五元钱。

胖子急红了眼,要是三轮车被没收了,他没法回家跟老婆交代。他俯身捡起一把西瓜刀,拿着刀四处挥舞,众人惊叫着四散奔逃,摊子不知被谁踢翻了,阿达籽、绿豆、石花散落一地。胖子直奔肖钢,肖钢想跑,脚下却踩中了石花,脚一滑,待他稳住身形,胖子的刀已在眼前。肖钢情急中用手腕一拦,手腕上中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肖钢忍痛握住胖子手腕,试图抢下那把尖刀,哪知被胖子奋力挣脱,那胖子已丧失了理智,挥刀就往肖钢心脏刺去,肖钢惨叫一声,顿时倒地,胖子拔出刀又疯狂地准备刺第二刀,周围几个城管奋力扑来,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将他摁倒在地。胖子的嘴唇磕在水泥地面,霎时肿得像个猪八戒。莲花依稀听到喊叫声从街尾那家商铺中出来,看到这一幕身体晃了晃,头晕目眩,她死死扶住门框。又是血,就像弟弟当年在水泥地上留下的那摊血一样。血,真是一个可怕的字眼。自从弟弟出事后,莲花就落下了晕血的毛病。现场一片狼藉,比起城管到来之前更脏更乱了。

救护车疯狂地叫着,急匆匆地将肖钢送往了医院。

莲花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发呆。她的脑袋瓜一团糨糊。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悲剧似乎不可避免。要让胖子保持理智似乎不可能,假如胖子能理智地让城管人员把家伙搬走,就不会有流血事件发生了,假如肖钢救不过来,那胖子的命也保不住。一条命换一辆三轮车,值吗?在那个时候,双方都在为自己的尊严而战,谁也停不下来。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双方都很悲情,都很苦——真是可怕的人间。这是为什么?以前阿俊在身边的时候,莲花还可以和他讨论讨论工作上的困惑,但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莲花感觉自己像身处急流之中被裹挟而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

最近,莲花晚上噩梦连连,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血腥的场面。一觉醒来,总不知身处何方,常焦虑是不是错过了上班时间。莲花跟随母亲去参加了几次诵经会,每次都因心烦意乱而提前退场。特别是每月初一、十五,西禅寺香火鼎盛,空气中充满香火味,善男信女挤挤挨挨的,莲花觉得有些头晕,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想,每个人都有这么热切的心愿,菩萨到底能不能看顾得过来呢?如果由她选择来寺里的时间,她更愿意专门挑没人的时候来。母亲连呼罪过,在公众场合又不好跟女儿拉拉扯扯,只好眼睁睁看着女儿从边门上溜走。这么不虔诚,菩萨怎么会眷顾你呢?如此几次,莲花身处法会当中环首四顾,吃惊地发现周围几乎都是老妪,都是衰老的、缺乏力量的人。莲花问:我这是怎么啦?我乏力到如此吗?我怎么会跟这群人在一起?我怎么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这念头一产生,莲花就待不住了。还是单位这个地方比较适合她这个中年女人待,虽然单位有种种不如意和痛苦。这阶段在搞创城活动,全市鸡犬不宁,城管局以每人每天三百元的高价请了四个农民工,大卡车载着农民工四处巡逻,只要看到违章占道的就拖走,没得商量。这天,局里接到了举报电话,说有人在胜利路违法占道摆摊,局里马上出动人手把小摊没收,手到擒来。不知怎么的,那个举报人的姓名被泄露出去了,被没收了家伙的小摊贩组织了二三十个妇女涌到举报人家里,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你这个黑心肝的,害了别人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你还配当个男人,早该割掉鸡巴去当太监了,你家祖宗也早被你这软骨头羞死了!”举报人被喷得满脸口水,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彻底地臭了,今后在这条街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他一把抓起家里的毒鼠强就要往嘴里吞。他老婆阿梅拼死拦住,一把将毒鼠强打倒在地,哭叫道:“你死了,我和儿子怎么活呀!”场面乱哄哄的。等那帮闹事的人走了,举报人的老婆冲到城管局里叫骂:“你们不仅不奖励举报人,还泄露举报人的信息!我老公昨天刚才差点吞了毒鼠强,要是闹出人命,我要你们全局陪葬!我要告你们!”

方局被骂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只好忍着,不断好言相劝。哪知那女人真的请了律师一纸诉状把城管局告上了法庭,走的是行政诉讼的路子,一审判决下来,女人拿了赔偿,哪知又嫌赔偿太少,还是一直往上告状。整个局里的气氛都很不好。莲花整天盼着早点下班回家。上班时总要装出一副笑脸,笑脸迎人太久,下班时她终于可以背过身去。那个叫梅的双手挥舞的女人今天又来吵闹,不知被第几十次拖出去了。莲花有着可笑的忌讳,她讨厌一切叫梅的女人。梅,霉也,所以那个举报人的老婆,她永远也不知道有人从见到她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厌恶她。

今天开年终总结会,局里的“老油条”没来开会,孙主任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老油条说昨晚喝高了,起不来,请个假。呵呵,天大的事儿敌不过我高兴,老油条连谎都懒得撒,连敷衍一下都不肯。遇到这样的人孙主任反而没办法,不过,对待像莲花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孙主任有的是办法。莲花倒是和老油条走得挺近,经常在微信上互动,因为两人都对音乐有爱好,经常谈论某个作曲家的创作风格,或者互相交流新曲子。孙主任拿起笔在老油条名下画了一个叉,莲花突然意识到,和被边缘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变成了被边缘的人。莲花真想不干了,但她不敢。想想而已。真不干了,拿空气当饭吃吗?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你不干,后面还有一大堆人排着队等候。莲花想起有一篇关于饭局的文章,说有多少人讨厌饭局,就有多少人热切地盼望着饭局,甚至有人自己掏钱请吃饭以在妻子面前表示自己也是一个有饭局的人,想到这里莲花哑然失笑。方局还在滔滔不绝。这个会太微妙了,传达了丰富的信息。小陈,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小张,叫你联系公安局联系上了吗?这意味着,虽然小陈、小张人在下面,却与方局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长久地占据着方局的视线。莲花想象着小陈小张出入方局办公室的情景。天底下有太多的秘密。莲花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她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知道而不能说,这是沉重的负担。

会后,孙主任走进办公室,不知有什么事。莲花本能地逃之夭夭了,莲花遇事总是爱逃避,过后又后悔,怕孙主任又在方局面前说她的坏话,想冲回办公室,又没有勇气。她告诉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当鸵鸟了,但愿这次懦弱的逃避不要带来什么不良后果和损失。莲花下班后在家里读《金刚经》,这是母亲送给她的。“须菩提,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须菩提,于意何云?”这是说,所有的微尘,如来说它不是微尘,才假名叫作微尘,如来说世界即是非世界,并非实有世界,只是假名为世界而已。莲花不是很明白这段话,佛经跟哲学一样富有思辨性,大概不是可以马上领悟的吧,就像佛祖提倡的不执、不取,要做到又何其难呢?

半个月后,母亲突然失踪了,毫无预兆地。周六晚上莲花像往常一样来到母亲家里。自从李俊出事后,莲花总喜欢往母亲家跑。在母亲面前,说错话做错事都可以被原谅。人总会说错话做错事,因此把心远了,朋友也因此生疏了。莲花真想一辈子做个孩子。门锁着。莲花有母亲家里的钥匙,她以为母亲买菜去了,或者散步去了,莲花拿出钥匙开了锁,先拖了拖地板。房子只有三十平方米,很快就整理好了,莲花还打开了电视,过了快一个小时,莲花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拨了母亲的手机号码,哪知铃声却从沙发缝隙里响起,哎,母亲也真是的,出门也不带手机。莲花又看了半小时电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莲花把电视关掉,先到小区里找了找:“有没有看到我妈妈?”被问的老头老太都摇头。莲花又到母亲常去的公园里找,母亲经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空如也。莲花这时候有些心慌,难道母亲出了车祸?她越想越害怕,头脑中想象着母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如果真的出了车祸,应该会有人打电话给自己。莲花紧紧攥着手机,生怕漏掉什么消息。莲花又到母亲常去的那家南丰购物去找,还是没有母亲的身影。是不是母亲已经回家了?莲花喘着气跑回家里,期待母亲已回到家里的惊喜,还是落了空。已经十二点了,莲花就睡在母亲家里,度过了难熬的一个夜晚,莲花百思不得其解,母亲到底上哪儿去了呢?母亲的朋友只有寥寥几个,她都一一给张阿姨李阿姨打过了电话,她们都说母亲没到她们家呀!

第二天早上醒来,莲花洗了把脸,把母亲家门锁上,准备到街上买点早餐。莲花想,如果再没有母亲的消息,她就要上公安局报警了。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的是山西地区。莲花的心狂跳起来,该不会是诈骗电话吧?还是公安局的电话?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手机里传来的却是熟悉的声音:“莲花。”莲花大叫起来:“妈,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害我好担心啊!”

母亲很抱歉,说道:“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也怕跟你说你会不答应,就先跟着王居士走了,后来才发现手机落在家里了,现在到了地方,才借了电话打给你。”

“是不是那个半疯癫的王居士?你到底跟他跑到哪里去了?”莲花又气又急。

母亲显得有些神秘又有些得意:“我就知道,要是昨天告诉你了,你肯定不让我出门。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莲花气得跺脚,母亲竟然还让她猜!莲花气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见女儿在那头沉默着,知道莲花生气了,慌忙道:“我在五台山的一个寺庙里。你还记得去年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化缘得差不多了我就回去,你不要担心我。”

莲花真是无话可说了,母亲这样疯狂的举动是不是像网上说的那样再不疯狂就晚了?母亲去年跟她说,弟弟托梦给她了,说想在五台山安家,他看中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很好,希望母亲帮他化缘建造一座寺庙让他安身,弟弟还说他原本就属于那个地方,现在只不过是回故地罢了。母亲做完梦后马上乘动车到了五台山,爬上梦中的那座西南方向的小山峰,有一块平地特别宽敞,还有一株柏树跟梦中一模一样。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当即决定要四处化缘在此地捐赠一座寺庙。当时母亲化缘化到莲花头上,莲花还在还着房贷,手头没有多余的钱,苦笑道:“活人都没得住了,还有闲钱建寺庙?”后来莲花捐了六百元。莲花很怕同事知道她的母亲正在到处化缘准备在五台山建造寺庙,怕同事说母亲搞迷信。莲花既忧且喜,母亲看似疯魔,起码有一件事做,母亲会觉得活着还有一件让人起劲的事儿。母亲之所以能把这件事坚持得这么久,全因为王居士。想到王居士,莲花皱了皱眉头,有点啼笑皆非,不知母亲遇到王居士是幸还不是不幸。王居士满脸红光,有一个老板儿子,大大地发了财,王居士整天说儿子赚那么多钱会折福折寿,天天追着儿子捐献礼佛,弄得他儿子烦不胜烦,嚷嚷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母亲和王居士是在西禅寺一次法会活动上认识的,王居士认识了母亲后如遇知音,几乎天天都到母亲家里拉家常讲佛法。莲花有些不安,毕竟男女有别,莲花怕左邻右舍说闲话,哪知母亲却不以为然,就像兄妹一样和和气气平平常常,王居士来了还是笑脸相迎。如今,说严重点,难道是王居士把母亲拐到五台山上去了?母亲到底化缘化了多少?是化了几根顶梁还是化了几个斗拱还是已经把歇山顶的钱化到了?母亲到底什么时候会回家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溜走了,母亲还未回来。都快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母女俩时不时三天两头通一个电话,莲花问母亲募捐得怎么样了,母亲总是笑嘻嘻地说快了快了,等寺庙落成再请莲花过去参加开光典礼。莲花说好。这大半年里倒是风平浪静得很,也许是所有的事全都都过去了吧,阿俊减了半年刑,肖钢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城管局门口也没人来闹了,商户见到城管人员有时也会笑脸相迎了,日子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也许,时间真是医治所有创伤的良药。

这天,莲花又去了西禅寺。虔诚地供了一盏油灯。油灯亮了,从里面亮,像菩萨手拢一朵莲花。莲花摇曳,涌出红的花、橘黄的花。一念长于千古,佛灯融化了时光。莲花的瞳孔回映两朵小小的火苗,与灯对视。佛的笑容似有若无,超越了苦乐,让人顿生恭敬心、清净心,仿佛皮肤感受着美玉的清凉。盏盏油灯在佛前开成一个花池,照亮一张张宁静的脸。莲花的眼睛驻在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上,火苗像开口说话,欲言又止,不说了。油灯慢慢跳着舞,灯芯爆出一朵花,好像佛祖朝莲花笑了一下。灯花一爆,莲花内心一动,好像有一扇门微微启开了一条缝。

捧一盏油灯,不知能不能让自己的额头更加高远?能不能让眼睛更加明亮?莲花在心中默念:菩萨啊,你是以九十九道弯路送弟子远行吗?从大殿里出来,莲花洗了洗手。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水很快从她手中流散。莲花的内心慢慢变得清凉,她抬头看天,天空灰灰的,却有一朵云彩飘游,后面隐隐透出一点光亮。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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