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生命里的大树
2017-11-14石悦江
石悦江
陷落生命里的大树
石悦江
太阳落山,风把思绪撒到我的桌前,又过了一年。楼下的树已经长高长壮,像毛小子一样的健硕挺拔。而我要说的大树却是你。这么多年,常常回忆你。思念的大树早已可以遮风避雨,可以稳住心绪,我尽可以在它的关乎里去回忆你的那些事。你的身体已经陷入深黑的泥土,只有你的灵魂顺着这回忆的大树的枝枝叶叶,去迎接人世的风雨、阳光。而我,还是无比的弱,我还需要你跟我作伴,我小的时候,你已经不年轻,当我已过了年轻的年纪,你已经不在这世上。我一遍一遍地想着你,小学以后那些没有你的日子,我照样活下去,你是我的舅舅,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但当你走后,我无法抹去这涂满了亲情的深重意义。
要是我不是你妹妹的儿子,要是你不送我那些书,不跟我做朋友,这舅侄一场的人世缘分就不会有。我想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长者,跟我其他普通的亲戚、兄弟姊妹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疏远、淡忘,最后只剩下我的这个家,是我回忆里唯一踏实的所在,可以为我遮风挡雨。风霜雨雪,曾让太多太多的过去掩埋,曾映照你从株洲到长沙一个个的背影。你来看我,从不空手,仿佛在那一个一个的日子,你带来的是从我遥远的心底所急切盼望的温柔。那催生一个小孩子的最柔嫩的力量,从我们每一次见面的时间里日渐强大。
其实,你在世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怕你,你是如此的严肃,你把大人的意志交给一个小孩子,天不懂地不懂的年纪,对你那些话,记忆犹新,现在看,没有一句不是殷切而真诚的。当时却那么怕听,听了就哭,那是一种小孩子任性的懦弱。我骂过你,公然与你为敌,可是你都原谅了我,你一次次地容忍我的幼稚,我那些童言无忌的话,你更无比耐心地欣赏我写的文字、我唱的歌,我说的那些喜欢的人、喜欢的事,你也把你的与我交换,太多太多,我的记忆无法叙及。
我保存所有你送我的书,这些儿童读物就是你活在我心中的不可磨灭的印痕。你总是能比较出书的高下,哪些值得读,哪些是垃圾,你到了书店一看就分了出来。你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为我提前预支了此后我一生的童年美好的回忆。我过着天真的内心生活,从小到老,就算这个生命的底子,在这个可怕的世界行不通,会出事,遭人厌恶,我还是要保留的,从小到老,不变的东西有几个,你竟替我塑造了最重要的一个。我爱大自然里一切的恩赐,爱熟悉万变的周遭眨眼即逝的变化,爱宇宙间一寸一息的神迹,爱对我友善的人与事。尽管,你已经走了这么多年,生活于我还是那么苦涩,你却不知道,当时你在我心里挖了一个坑,让我在真、善、美里徜徉痴迷,然后不能自已。然后,你悄悄地把坑填满,用了一生最后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心捧在手里,一次次地温暖我、安抚我,我的心在你的手中茂盛得如一条铺满河流的草丛,上空是纷纷白雪,梦一样的。在我此刻常常充斥着世间的风寒,唯有在梦里才是温暖的。多年过去,我能在梦里踩着由书铺的路找到你,到你的房子里和你天上地下地乱聊。我把一本本你送的书打开,让你念给我听,来补偿你从来没有读过书给我听的遗憾。用手指轻轻地弹,弹掉横亘在我们的岁月里无法再见的遗憾中让一切朽烂的东西。我们赤诚相对,好像我从没有失去你。你还是那么精神,眉目里满是挥不去的睿智与从容。
那年暑假,离开小学,不再是一名小学生,六年唯一不用作业的暑假。你带我去厦门,平生第一次乘坐飞机,穿云逐雾,一晃就着了陆。机场里,溽暑蒸腾,棕榈树被热风吹得蓬头垢面,在这陌生的厦门,我兴奋,我快活。等到去市区的车,已经晚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围着机场附近拍照,我一个个的姿势摆过去,小孩子的无拘无束竟被你拿捏得这么恰如其分。我跳啊,蹦啊,还伸开双臂,要飞起来,童年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边的云那么稀薄,太阳那么毒,草地那么绿那么乖,给草儿洒水的管子那么不厌其烦,整个白花花的机场,单调而快乐。那些活蹦乱跳的照片你后来在五一路上一家叫芙蓉的照相馆冲印给我,至今,我还存着,但你已经不在了。不然,你还可以记录我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也不再活蹦乱跳了。
鼓浪屿的黄昏,无边无际的海,又一个第一次,看到海。一个人能带我领略生活的几个第一次呢?你实在是个奇迹。海浪滚滚伴着雷鸣般的兴奋劲,我靠近大海,靠得更近,烈日的热力已经失效,海水下是亲肤的温凉,我重复这同一个动作,把下半身全部没入那无名的深处。要是我那时会游泳多好,我只能这样保持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游泳的人,在暮色里自由如一条条鱼,每当渔船苍黄的身影靠近这群快乐的人,海水就会淹没他们的身体,那一刻,人与水才真正交融。舅舅在岸上抓拍我,显然在巨大的自然里,我的模样显现得如此瘦弱,渺小,我不再跳动,我凝然不动于广大的水中,以为自我的心如海浪般澎湃起伏,要如定海神针一样永远停在这里,到生命终结。上岸后,你买了个椰子给我,吸管里涩涩的味道,你坐在一旁,一副满意的模样,可是下一秒,我知道,你要说我不会游泳了,你一向要我什么都会,可是,你不知道,这只是你的梦,我从来在现实里都是一个笨拙的人,什么也学不会。我抱着椰子壳,傻傻地笑,后来它也被冲洗了个干净。那时候,自己多干净呀,站在沙滩上,双脚陷落在其中,海水来凑热闹,一遍一遍地将沙滩洗干净,当时觉得沙滩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后来,再也没去过那片海,倒是经常不用身临其境就看到海,也经常觉得舅舅仍然在海边看着我。其实,亲情也好,人世间其他珍贵的感情也好,都是过后才念念不忘的。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把早就失去你的时间填满所有曾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唯有感情是可以拉长而不面目全非的,唯有感情是可以在两个世界通融而不影响对方的。而今,我和舅舅阴阳阻隔,却从不忘记。生活这么汹涌,带去了太多好东西。
那年北京申奥成功的下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跟着现场的人群一样兴奋不已。也是那个下午,在长沙湘雅住院的你来我家,不记得你的样子了,你变了,虚弱、疲倦。目光里仍是对我的关照。我当时在画画,他来时家里非常的高兴,更高兴看到我在学习。很快他走了,等着做检查,不及吃个晚饭,我停下笔,不知该如何安抚他。我那时念初中,学业却已非常吃力,他不知道,我早已不再读他送的书了,他也没问,走了。在长沙的那几个星期,父母做了好吃的都会送过去给舅舅,念书的缘故,我没能去病房看他,从父母那我约略感到他撑不下去了。我只希望父母能多做些营养的食物给他送去,他要想吃什么我家就送去什么,但他已经不能进食了。
半年后,我才在株洲他单位的医院亲眼看到他,已不似从前。岂止是痩,简直是条松动的木头,他望着我,隔了半年,竟再不能说一句话,竟如同陌路人一样望着我这个昔日关注叮咛的长沙的侄子。在他坚强的体内发生了恐怖的剧变,他不能再跟我说话,我们来不及说一个字,转身,便已经阴阳两隔。他要说的都在心里,但说不出,他要爱的都在这世间存着,存在我的心里,忘也忘不掉。但那一刻,看着他受痛苦,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回长沙的路上,我就一直挂记着他,尽管他家里人对他的病已不抱希望,但在心里我说他不会死的,又闪过冷冷的病房里那无望的眼睛,顿时不敢往下想。
很多事就这样遗憾,还不容多想。我和舅舅曾有过那么些普普通通的事,因为他的死,在我脑中染上了不凡的色彩。追悼会我没去,要考试。我的童年结束,每日每夜都是做不完的功课和念得很不顺的学业。我的童年有一部分是跟着他才满是快乐的,这一点从来未被死亡的气息冲淡。即使现在,想起心里仍有说不完的话。
好不容易搬家,大件小件打包装箱,趴在箱子上纸笔列下,丢的丢,弃的弃,你留的书、照片,去厦门、北京的旅游纪念品等等我却从来舍不得。你走了七八年,我都大学毕业,四处打工,炎炎盛夏里,物换景移,换不掉的仍是童年里带我第一次乘飞机的你。童年,我的童年还是偶尔把我的记忆敲醒。从人世变迁的夹缝里探出一朵小花,遥遥呼唤着一些失去的人、事。新家的书架仍有你送的儿童故事书,有你从北京带回来的动物园导游图、长城的门票卡,有你买的象棋。它们是你的孩子,它们仍完好无缺的存在世上,你曾用心记取它们的美好,并用心地把它们交给你最心爱的侄子。我已经长大,它们已经老了,落满了时间的灰尘,我每年拿出它们看时,眼里都蒙蒙的。我真的不再需要与它们进行互动了,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而我已经失去了你。原来,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是记忆,你竟然在我的心里活得这么长久、这么牢靠,只要我想依靠时,便感到你的大手就放在我的心口。
除了你外,你的妻,你的孩子,这些年走往得稀少。你株洲的房子早已空了,你的孩子都已事业有成,也有了妻子、丈夫、孩子,你的妻子和女儿女婿在深圳颐养天年,孙辈们在膝下承欢的日子,你应该欣慰。而我,仍在追寻,为着生计而奔劳,极少的几次同你的孩子联系,说到最深情处,仍旧是关于你在长沙的那些年。而我,隔了这么多年,因了你在你的子女心里留了一个位置。
再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掉你。有一次我饿得发疯,你从外头端来两盒水饺,我一扫光。你问我要不要再去买点别的。我说还想吃东北三丝……我已经过了非要你不可的童年,对你我除了怀念别无其他的办法。我可能仍未能度过那个饥饿的年纪,仍感觉有些事不知所措,需要你帮我,而我必须习惯没有你,习惯对抗饥饿。四下,所有的树都光秃秃地立于苍茫的天空下,唯有这一棵仍忍着寒冷,不让叶子掉落,它用尽气力,把根深深地、深深地扎到泥土更深更广的角落,那里温暖如初。那年春节,深夜长沙城里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睡在你身边,听着外面噼啪噼啪的鞭炮,感受着你身体的暖意,我还那么小,小到可以趁着寒气钻到你的胳肢窝下,就那样深深地睡去,那一夜,整个夜空都是白的,整个梦都是白的。大地深处一片片雪花无声地跌落。跌落在你熟睡的床旁。
石悦江,散文、艺术评论作品先后刊登在《长沙晚报》《艺海》等报刊,及百度、豆瓣等网络平台,诗歌作品《缘》曾获首届《时代文艺》杂志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