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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边夜话

2017-11-14/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棚屋炉火身子

⊙ 文 / 周 耒

炉边夜话

⊙ 文 / 周 耒

周 耒:一九七六年出生,广西崇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青年文学》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悬崖上的爱》。

他几乎得手了。

那是一只好大好肥的羊,看起来很温驯。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那一家子人还没睡,屋里亮着的灯从半掩的窗玻璃上透出来,像把雪白的刀把院子给破开了。他早就潜入了院子里,一直躲在稻草垛里面。早春的空气有点凉,他抓了两捆稻草盖住了身子,感觉暖和了一些。那只羊就拴在院子西角的棚屋里,有着雪白的身段。它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头不时摆动一下,嘴里偶尔噗噗喷那么一下气。只要等屋子里的人安静下来,他摸过去解了绳子,在羊肚子下轻轻抚摸那么几下,这羊就会轻手轻脚跟着他走。他有这个自信。但是偏偏这天晚上,他碰上一对爱唠叨的夫妻。那是一对过了四十岁的夫妻,孩子估计是去外面打工了,家里就夫妻两人。都一大把年纪了,两口子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来了心情,在床上聊了一个晚上。他们聊的都是一些啰里啰唆的话题,细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从墙壁穿过来落入他的耳朵里。开始的时候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是随着夜色往深处走,他们的话语渐渐清晰起来,每一句每一字都准确地落入他的耳朵里。他们先是说家里的地,白天犁地的时候男人不小心往旁边的田埂多犁了一道,他担心旁边的主人会有意见。他要找上门来,我们怎么办?男人问女人。女人说,不理他,去年他们家砍山林的时候不也砍走了我们两棵树嘛。男人说,他们是不小心砍过了界,最后不也把树的钱退回给我们了嘛。女人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存心的……他们又聊了一阵村里刚死去的一个老人,说那个老人死得很安然,没病没痛轻松就走了。女人有点狠狠地说,做了那么多坏事,走得竟然还这么轻松,老天也不折磨一下再让他走!男人说,死了的人还说他干啥……他们又聊了一阵隔壁村那个种药材的人,辛辛苦苦种了几年药材,结果去年一个冰冻灾害所有的投入都打水漂了。女人说,还是老老实实做事踏实,人心太贪了是会遭殃的。男人说,也不尽然,李村那个养龟的不是发了吗?女人说,他是运气好……他们终于关了灯,院子变暗了,但是话题还是没有断下来。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又待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院子里的光线,他看见那只羊竟然睁着幽幽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好像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来。这只羊也可怜他这么熬着了吗?!他有点受气的样子,不再看那羊的眼睛,又支起耳朵去听那夫妻俩聊什么。他们正聊晚上看的电视剧,猜测着第二天的故事里,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是否会分手。男人说,应该不会分手,那男的是被误会了,再说他那么好的一个男人,老天不会让他倒霉的。女人说,准分手,那女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女人。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好像较上劲了,男的说分不了,女的说一定分,并且各自举了很多理由。这个电视剧他刚好看过,知道下一集那男主人公就死了,他们争论的问题根本不存在。有几次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几乎要站起来敲敲他们的窗,告诉他们不要傻乎乎为这个问题争了。那羊一直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告诉他不要采取这样愚蠢的行动,他就按捺住了。他和羊在这样的深夜互相对视着,好像成了惺惺相惜的人。

后来他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的那两口子终于都睡着了,院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那羊还在睁着大眼看着他,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醒过来一般。他内心感到一阵喜悦,站起来摸了过去,虽然有点兴奋,但是他没有忘记放轻自己的脚步。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羊的面前。他伸手摸了摸羊的肚子,那里传出一股温热。羊好像很受用的样子,侧着身子让他摸着。这就对了,一切轻车熟路。他很快就解掉了绳子,往前一带,要把羊给牵出来。但是那羊不知道突然哪里来了脾气,嘴里发出一阵尖厉的咩咩的叫声,还一跃而起,掉转身子后腿高高踢起,重重砸在了他胸口上。他猝不及防,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突然觉得上当了一般感到一阵心疼。这羊温驯的眼睛,惺惺相惜的神情,一切都是假的。它把他给骗了。

屋子里已经亮了灯,窗打开了,男人探出头来。

“抓贼了!”男人扯着嗓子大喊道。

他一跃而起,跳过半人高的院墙,身子轻得像一股风一样往村巷跑去。村里好多人都被喊醒了,好几户人家亮了灯,门噼啪打开,有人拿着扁担和棍棒跑了出来。

“抓贼了!抓贼了!”

大家喊着,朝他所在的巷子跑了过来。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慌,慌乱就一切都完了。他蹲下身子,抓起地上一块石头,朝着另一边巷口扔去。他瞄准的是一家人的屋瓦。石头砸在上面,噼啪当啷地响。

“在这边,快!”

人们朝着被砸的地方跑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村里人上当了。他弓着身子,像一只猫一样贴着墙脚快速地跑去。出了巷口,拐了个弯,就是出村的道路了。但是那边已经亮起了灯,有人守着了。

“看住出村口,他还没跑远。”那边的人喊道。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趁现在自己还没被发现能逃就逃,不管是哪个方向。他朝着另一边跑去,跑过了一片芭蕉树,前面是一片水稻田,远处如黛的山被夜色笼罩着。他沿着田埂跑去,转过了这处山脚,村庄隐在了后面,喊话的声音已经变小了。

田野一片安静,月朗星稀,他继续沿着田埂走去。水田有些已经插上了秧苗,有的刚犁过,泛着清冷的夜光。他发现不管他走多远,天上的月亮一直在水田里跟着他走。月亮从这块水田跳到另一块水田,一直和他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后面的声音早已经消隐。他知道绕过了前面不远的一座小山,就有通向外面的道路了。可以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心稍微定了一点。前面露出一条沟渠,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渴得很,连忙循着沟渠边的石块到了渠边,俯身下去喝水。早春的水有点凉,却也甘甜。

“哈哈,抓到你了,看你往哪里逃!”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如同炸雷,让他心中一惧,仓皇起身要跑,但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响,他掉落到了水里。他觉得手脚发软,全身用力地扑腾着,但眼看还是要沉入水里了。突然沟渠中间一支电筒被拧亮了,光亮罩住了他。

“兄弟,这水很浅,你能站起来!”一个声音在电筒光后面响起。

听这么一说,他胡乱扑腾的手脚稳定下来。他的脚一伸,果然踩到了渠底,人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那个拿着电筒的人蹚着水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条鱼。敢情刚才是他抓到鱼了兴奋地自言自语呢。他把鱼放进了身后的背箩里。

“是我吓着你了吧!”老人一脸关切的表情。

明白并不是村里的人追上来,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松了一口气。他全身都湿漉漉的,凉风吹来,他竟然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一惊一乍,他着凉了。

“来来,快跟我去烤烤火!”

老人和他爬到岸上。老人引着他顺着岸边走去,拐过一丛竹林,一面宽大的池塘显现出来。塘边建有一个棚屋。老人推开棚屋,把他让了进去。棚屋中间早升着一团炉火了。老人让他坐在了炉火边。温热的感觉马上熨帖着他的身体,他一直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平定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开始蒸腾起水汽来。老人的面目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来,那是一张长满皱纹的脸。他从身后解下背箩,把里面的鱼倒进了一个脸盘里,有塘角鱼、鲶鱼、鲫鱼,都还活蹦乱跳,油光闪闪。

“你也是出来抓夜鱼的吧?”老人问。

“嗯。”他点点头。

老人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他身边,把一双手伸到了炉火上。他的手掌骨节粗大,湿漉漉的,被火一烤,上面也冒出烟气来。

“看得出来,你是个新手。”老人咧着嘴朝他笑道。

他一愣,明白过来老人这是说他抓鱼的本事。他干咳了一下,说:“是呢,夜里睡不下,想抓只鱼解解馋。”

老人点点头,捡起一根棍子撩着炉里面的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里面的木炭突然噼啪一声裂开,火灰飞起来,一些飘进了老人的眼里。老人眯着眼,让里面的泪水涌出来冲掉眼里的飞灰,又用手揉着。

他打量着棚屋,里面有床,有炊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你就住在这里吗?”他问。

老人眨着眼睛,艰难地睁开了,说:“是呢,守着这几亩塘,聊以度过残年吧。”

“你家里人呢,都住在附近吧?”

“唉,别提了。”

老人的话突然变得伤感起来,虽然没有炭灰飞起,但是他的双眼又开始眨着,里面有隐隐的泪水。

他的前胸已经烤干,他转了一下身子,开始烤右边的身子。他盘算着至少还要过一个钟头,自己全身才能烤干,那时候天也差不多该亮了。他想,在天亮之前自己要离开这里,不是有句话叫夜长梦多吗?他不能久留。

“我的命苦啊!”老人突然又说。

他回过头来,老人已经停止了眨眼,出神地看着炉火中的炭火。他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他想,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夜里,他的出现一定是触动了这个孤独的老人的某根心弦。

“我三十岁不到就死了老婆。”老人兀自说开了,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听,“那一次我外出了几天才回来,看见她已经死在床上。她穿戴整齐,头发梳理得油油亮亮的,还刚刚洗过凉,身子还洋溢着香皂的香味。她的样子就像刚刚嫁到我家第一天一般,在床上等着我回来。我一碰她,才发现她已经死了……她是自杀死的……”

老人说着停顿了下来。他也沉默着,不想问女人为什么自杀。这时候火炉里的火突然“哧哧”响着,这是火在笑了。这个地方有说法,火要一笑,就是有人要来了。他禁不住看向外面去,外面的田野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片空蒙,并没有见什么人影。他又转过头来,老人还在沉默着,炉火把他的脸映成了古铜色。

“也许这是你老婆在叫你。”他看着还在哧哧响的火苗说。

“也有可能是我儿子。”老人幽幽地说。

他不再说话,等着老人后面的话。

“我儿子十八岁就死了。他在广东打工,跟了一帮人学坏,骑着摩托车去抢包,结果车撞在电线杆上死了。”老人说,“他们要我去领骨灰盒,我到现在还没有去领。”

“你应该去领回来,让他埋在家乡的土里。”

“你知道我小孩离家出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老人看着他。

他摇摇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说死也不回家里。”老人说,“他的话应验了。”

老人的话音一落,刚才还“哧哧”笑的火苗停止了舞动,只有炭火在默默燃着。

他又侧过另一边身子烤着火。他突然也有了跟老头说一说的念头。他想了一阵,然后开口道:“我也说说吧。我是个爱走夜路的人。有句话说,夜路走多会遇到鬼,我就真遇到过鬼。有一个晚上,我经过一片郊野,我走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我实在是又困又累,迷迷糊糊中有个人走到我面前我都没有发觉,直到她捅了捅我我才醒过来。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的地方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我很吃惊,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看着她。她开口对我说,她赶路出来太急,忘了交代给家里人一句话了,他希望我能帮她捎一句话给家人。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她要带话给家里人,可以到了目的地后打个电话,或者寄封信,何必在半夜半路上托付一个路人呢?见到我犹豫,她以为我不愿意帮助她,就从手上摘下一个手镯递到我手里。手镯入手很沉,我放到眼皮底下看,知道那是个银手镯。她对我说,这手镯就送给我做报酬了。我问她要捎什么话。她说,你就跟我家里人说我只是因为有了新的生活才走的,绝不是对家里人有什么厌恨。我很奇怪,不知道女人为什么把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就是为捎这样一句普通的话。看见我不说话,她以为我不愿意帮她,她有点着急地说,你一定要帮我把话带到,要不我们两边都不安生。我不知道她说的两边是指什么,但是看见她满脸着急的样子,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她告诉了我要把话带到的那户人家的地址后,就匆匆地走了。她走后我又睡了一阵,直到天差不多亮了才醒过来。我想起昨晚遇到的女人,以为这是个梦,并不在意,当我起身要走的时候,脚碰到了一个东西。我捡起来看竟然是一个银手镯。我醒悟过来,那不是一个梦。回到家里后,我犹豫了两天才去找那一户人家,发现他们家里设着灵堂,死人的棺材还在,灵堂上放的正是那个女人的照片。我吓了一跳,问旁边的人,知道这个女人死去的时间正是那晚我在野外遇到她的时间,她是自杀死的。我走进灵堂给这个女人上香,我对跪着给我还礼的那个女人的丈夫和小孩说,我前晚遇到棺材里的人了,她有话要我捎给你们。他们瞪着眼不解地看着我。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手镯给他们。他们看到手镯哭了起来。他们父子俩把我引到了后堂里,问我女人给他们捎什么话。我把女人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们呆呆听着,后来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眼里的泪水慢慢收住了,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痛苦了。我把话捎到了也就告辞走了。”

他说完了之后看了看老人,老人在出神地看着他。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他说。

老人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但是眼泪仍然止不住地从他的指缝和手掌间流下来了。

“我的老婆是被我活活气死的。”老人说,“那时候我吃喝嫖赌,她是受不了我的气才走的。”

他静静看着老人,等待着他停止哭泣。

老人的眼泪好像无法阻止一样,仍然哗哗地流着,又开口说道:“我的孩子也是被我气走的,我应该把他的骨灰接回来,清明节前我就去广东。”

他明白了老人的痛苦,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劝慰他,只能静静地坐着。好在老人哭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脸上有点难为情。

“真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老人说。

“没事。”他说,“哭一哭会让你心情轻松点。”

“是的。”老人说,脸上绽开了笑容。

他惊奇地发现老人脸上的皱纹好像变少了,一张脸似乎也变得红润起来。他这时候才发现天已经泛亮,晨光从田野上照进了棚屋里。他连忙站起身子来。

“我要走了。”

老人也连忙站起来,他说:“谢谢你陪了我一个晚上。”他说完,又抢过去拿起那个脸盆,把里面的鱼倒进了背箩里,把背箩塞到了他手里。

“抓不到鱼就算了,还害你落了水,这鱼就送给你。”老人一脸真诚地说。

他连忙推辞,但是老人的手很坚决,又把鱼箩推到了他怀里。

“你一定拿着,我这里不缺鱼。”老人的话不容商量。

他只好把鱼箩拿在手上。他辞别了老人,沿着田埂走去。天逐渐放亮,霞光从前面的山头照射过来,把田野涂抹成一片金黄。他的衣服已经完全烤干,贴在身上有一股硬朗的感觉,炉火的温热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一股酥麻的暖意,他觉得就像穿了一套新的衣服。他想起和老人拉拉杂杂的那些对话,想着每一个人的生活该有多少的隐痛和错误,而我们每一个人的痛苦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只需要在一个关节点上轻轻一碰,这些伤痛就会爆发出来,让互不相关的人和事有了联系。他觉得这正是这个世界得以维系的原因。

这时候他走到了沟渠边。两岸青草茂盛,水流清澈见底。他心里一动,蹲在了沟渠边,把鱼箩里的鱼慢慢倒进了水里。那些鱼到了水里,好像获得了重生一般,快乐地舞动游弋着,又慢慢地游到草丛里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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