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是你的时光慢递
2017-11-14宁不遇
■宁不遇
嗨,这是你的时光慢递
■宁不遇
1
在沉默地盯着桌上的包裹半分钟之后,丁宥发话:“这应该是你的暗恋者给你寄过来的。”
但是阿怡恶狠狠地说:“这么猥琐的行为,只有变态男才做得出来。南午,你最近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我万分诚恳地说:“你看看我这猪肉炖粉条的土包子样儿,像是招惹变态的人吗?”
阿怡用蔑视的眼神扫了扫我头上的鸡窝和宽大的卫衣,笑着说:“还真不像。”
她们这么猜测,是因为包裹上没有发件人的名字和电话。刚刚寄到宿舍时,阿怡以为是我买的零食,于是激动地拆开来看,结果把包裹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里面都是我的照片,正脸、侧脸、背影,房间里顿时很像刑事侦缉片的破案现场,而我就是那个被警察明察暗访的犯罪分子。
我伸手在包裹里翻了翻,发现纸箱的缝隙里夹着一张卡片。阿怡和丁宥都把头凑过来看,然后阿怡用演话剧一样的腔调在我耳旁念道:“我把你的照片贴满天花板,在仰望不到星空的时候就仰望你。”
阿怡念完之后,停顿了几秒,丁宥平淡地说:“可能是蒋未。”
没错,是蒋未。在拿起卡片的第一秒我就看出来了,这是蒋未的笔迹,准确地说,是他四年前的笔迹。
一旁的阿怡用求知若渴的声音问道:“谁是蒋未?”
丁宥不露痕迹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蒋未是南午的男朋友。”丁宥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知道我和蒋未的事情并不奇怪。
“前男友。”我更正。
显然,我在大学四年都对同校异性漠不关心的态度,让阿怡对这突如其来的八卦分外感兴趣,于是我不得不坦白。
2
蒋未是我追来的,虽然一开始并不是那么顺利。
高二那年一个炽热的下午,我带着九班几个女生凶神恶煞地杀到一班,把蒋未叫了出来。
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按成绩排班,成绩最好的同学放在一班,而我被放在了最后一个班。
蒋未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走了出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显得格外挺拔。我清了清嗓子,用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练出来的嗓门说:“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
事后想起来,作为一个只有语文成绩拿得出手的人,在如此重要的表白场合竟然说反了主语和宾语,简直是奇耻大糗。但当时双方都剑拔弩张,没有人笑场,包括蒋未。
蒋未只是愣了愣,然后很平静地说:“同学,不好意思,我是男的。”
听到这里,阿怡对此毫不意外:“也就你这伪正太才能干出这事,难怪人家把你给甩了。”
我没吭声。实际上,我始终觉得,这一次表白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而是因为当时旁边那些幸灾乐祸的女生说了一句:“蒋未有个青梅竹马,你不知道吗?”
蒋未还没有回答就一锤定音,砸碎了我的玻璃心。
表白失败的挫败感和差点夺人所爱的尴尬,让我一度过得灰头土脸,不仅在经过一班门前时会受到集体鄙视的目光,还被自己班的同学视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二货。为了挽回我的面子,我硬着头皮向班里的同学宣誓: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爱挖墙脚的人,我一定会在一个月之内找到男朋友,否则,我就打扫一个学期的厕所。
多么可怕的誓言!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把话尾吞下去,蒋未就跟鬼神一样地出现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用淡定的口吻说道:“厕所是我们班的公区,不许你去搞破坏。”
他颇有深意地说:“还有,不要乱发誓,男朋友不是那么好找的。”
3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精神恍惚。有将近四年的时间,我从未提起过蒋未这个人,我已经把他当作我生命中不小心遗失的一部分。在我即将毕业,开始新的人生的时候,他寄来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然而,不等我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想搅拌成一个成型的念头,我便又收到了第二个包裹。
接连三个星期,每星期我都会收到一个没有写发件人的包裹。包裹里都是一些我曾经以为丢失了的东西:蒋未帮我整理的数学习题集、蒋未送给我的太阳系模型、蒋未给我做的铅笔木盒……
曾经我的世界里都是他的痕迹,只是都已被我遗弃在时光里。客观地说,虽然蒋未的毒舌从未变过,但在和我交往以后,他对我的有求必应,是之前的我完全没有想象到的。
那时的蒋未就是一座高山,我只能仰止在他面前,看着别人大步大步地往上爬。
比如我发现蒋未经常收到署名为“内详”的信,信封上的字体端庄又漂亮,完全不似我的龟爬体。比如与蒋未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同学会拍着他的肩膀贱笑,说:“我妈说你家媳妇又考了第一,据说请了全班吃糖,你是不是也得意思一下?”
我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人,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让我在夜里又咬脏了两个被角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和长相,只好日夜对着一张想象中的面孔吃干醋。抑郁情绪直接影响了我的心理和生理系统,我患上了痢疾这种难以启齿的疾病。家里人迅速地将我接出了学校,除了班主任,没有人知道我请病假的确切缘由。一个礼拜之后我痊愈返校,发现江湖传言竟然是我被蒋未打击得身心俱疲,欲轻生而不得,最后被送往了医院。
返校的当天,我被蒋未挡在校道,他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对我还贼心不死?”
我诧异地抬头,不为别的,就为蒋未冷冷的眼里闪着危险的光。我倒抽一口气没接上来,又被他堵住,说:“有必要这么极端吗?你的脑子是进了水还是进了浆糊?”
我微弱地辩解:“我只是想……”
“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有青梅竹马?”
我反对:“不是……”
“人家说我有青梅竹马是没错,可我也没说那就是我女朋友啊。”
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有些不善道:“徐南午,你听清楚,我没有女朋友。”
我彻底愣住了,蒋未则神祇一般地俯视着我:“现在你知道状况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了,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想上个洗手间……”
4
蒋未没有女朋友!在上完洗手间之后,我的大脑终于腾出了CPU来处理这件特大喜讯。
第一,我不是夺人所爱的坏人。第二,我可以追蒋未。第三,我终于不用咬最后一个被角了!
我追蒋未的方法总结起来只有一种,那就是死缠烂打。十六班刚好挨着洗手间,每当蒋未走过来的时候,我就以光速飞奔到男洗手间门口,大有不答应交往就不让他上洗手间的架势。但当蒋未被我堵在洗手间门口时,他只是低头扫一眼我的乱发,然后就淡定地转身去楼上的洗手间了,留下我在那干瞪眼。
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一个突破的机会。
高二快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照例是要开一次舞会的,并且美其名曰“高三前最后一次放松”。因为可以自带舞伴,我便向蒋未毛遂自荐,结果蒋未微微一笑,说:“我已经约了人。”
我瘪嘴:“谁?”
蒋未笑得更欢:“你知道的,就是我那个青梅竹马。”
舞会这天,我穿上了“战服”,并且在往头上抹了半瓶发蜡之后,终于让那一窝杂草服服帖帖地顺在了耳边。我看着镜子里仙女般的自己,暗想自己就算输了蒋未这个人,应当也是没有输阵的。
舞会在学校西边的体育馆里举行,我到时,蒋未不在舞池里,而是在一个角落接电话。我看他挂了电话,便一下跑到他背后,问:“青梅竹马还没来?”
蒋未的眉微皱,说:“她临时有急事,来不了。”
我大失所望,亏我顶了一头锅盔跑来比美,这时才知道独孤求败最寂寞了。
蒋未这时转过身来,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神微微有些诧异。我娇羞地问:“好看吗?”
蒋未没说话,然后被我拖进了舞池。
我做了一晚的公主,周围都是吃不着葡萄的酸话,但我充耳不闻。蒋未的手放在我的腰上,他不抗拒我,这就足够了。
5
我以为我是那个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午夜12点一到,就会失去魔力。但我不知道,原来失去魔力的瞬间,并不像童话里说的那样若无其事。
从前我很喜欢拆包裹的感觉,可现在我不再那么期待了,我生怕打开来发现里面并不是惊喜,而是一个恶作剧,正如这第五个包裹里的手表。
这只手表在我大一那年不见了。仔细想来,有很多曾被我视为珍宝的东西都是那时候不见的,包括蒋未之前寄给我的那一些。它们大概都是被我遗忘在了某些犄角旮旯,然后被他一一收藏了起来。
手表是蒋未送给我的礼物,在我们一起度过的我的第一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生日的时候。他帮我戴上表,然后淡淡地说:“你总是走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如果送你一些时间,你会慢下来等我吗?”
这个毒舌的家伙,说起情话来却是那样美好又动人。
舞会过后的一天,蒋未放学后拦住我,把我拉到人迹罕至的教学楼后面,然后淡定地向我扔了一枚深水炸弹:“徐南午,你不是很想跟我在一起吗?准了。”
我听后,哆哆嗦嗦地问:“那你那个青梅竹马呢?”
“再提这四个字就给我滚,你哪儿来那么多设定?”
话已至此,我只好满心欢喜,带着微微不确定的恍惚和好奇,和蒋未牵手。
虽然我觉得蒋未一定是看上了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精神品质,才会同意做我的男朋友,但阿怡不这么认为,丁宥倒是难得一见地参与了我们乌烟瘴气的争执,颇有感悟地说:“女追男,隔层纱。”
我发现了玄机,问:“你试过?”
丁宥笑笑,问我:“你不打算联系蒋未?”
我顿了顿,终究还是摇摇头。我给出的官方解释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当然,除了我,喜欢蒋未这株草的大有人在。但奇怪的是,所有人对蒋未的记忆都停留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都只知道蒋未考去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念计算机专业。蒋未似乎从未出现在社交网络上,这个人好像就这么消失了,如同我丢失的那些珍宝一样。
6
再过十分钟就是八点,是我们系的“喊楼”时间,阿怡早就跟我们约好了要去围观。我掂了掂手里的第六个包裹,很轻,我决定等度过完毕业前最后的疯狂时刻之后,再拆开来看。
大学毕业的场景和高考之后很相似,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张和参考书,到处都是拥抱和尖叫,还有泪水和离散。
从蒋未答应和我交往,到他离开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是一年零三个月。
蒋未对我很好,他不但包揽了我语文之外一切科目的辅导,还当起了我的营养师、搬运工、整点闹钟。高考成绩揭晓后,蒋未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方那所著名的大学,而我成绩不佳,只考上南方一所普通大学。
喊楼的男生开始唱歌,唱的是《那些花儿》,有好几个哭点低的女生瞬间泪洒当场。我记得蒋未也给我唱过歌,唱的是酷玩乐队的Yellow,我说:“你就不能唱首我听得懂的吗?”他只笑,然后抱起吉他继续唱,好像这样就能一直唱到天荒地老。
我突然想起了宿舍里还未拆封的那个包裹。我放弃了围观,匆匆忙忙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路狂奔回宿舍。宿舍里没有人,隔壁的姑娘们都趴在窗台上,跟楼下的男生对歌。我颤抖着手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盒磁带,酷玩乐队的Parachutes。
我从自己的收纳箱里翻出了一部旧随身听。磁带已经很旧了,但还可以播放,我坐在床头,戴上耳机。
这张专辑里有蒋未最爱的Yellow。歌声将尽,耳机里却响起了嘈杂的沙沙声,然后,一个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出现了。
“南午,如果你听到了这盒磁带,说明你即将大学毕业。”耳机里的男声好像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停了几秒,才又重新开始说话,“这盒磁带,和你之前收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我寄过来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那些有年岁感的东西,所以我找了一家慢递公司,他们可以把我们18岁的回忆保存起来,四年之后,在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再寄给你。”
他说:“我不是一个多么浪漫的人,有时候,也许没有办法像你希望的那样体贴。我知道你因为没能和我考去同一所大学而不开心,我想到的唯一一件能让你高兴的事,就是送你一份时光慢递,希望你会喜欢。”
他说:“南午,你不知道,从你闯进我生命的那天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全是你了。我把你的照片贴满了天花板,仰望不到星空的时候,就仰望你。”
他说:“南午,我爱你。”
我不知道随身听是什么时候自动关闭的,我也不知道双眼什么时候模糊到失去焦点的,一汪泪水中只看得到蒋未18岁时的模样。
夏虫今夜沉默,楼下也再无歌声。我摘下耳机,决定去找蒋未。
7
清晨的露水有点凉,我的手触碰到了露水下坚硬的石碑。
所有人都找不到蒋未,所有人都不清楚他去往了何方,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始至终都装聋作哑的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他的一切。
他死了,就在我们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
一场车祸,发生在早班飞机起飞前的机场高速上。车子撞上了一辆货车,蒋未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司机为了躲开撞击,就把方向盘往左打死,结果他那一边的车身就撞了上去。
他的父母赶来时,在电话里痛骂我,说如果不是我提议一起去暑假旅行,他们的儿子就不会遇上车祸。我浑身冰凉地挂了电话,后面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总是翻来覆去地唱Yellow里的一句歌词:“For you, I'd bleed myself dry.”那时候我的英文非常糟糕,根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我现在懂了——“为了你,我可以让生命干涸。”
他真的为了我,干涸了他的生命。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莽撞地闯进他的世界,然后又送他离开。我们爱的,终将离散,我们恨的,却在时光里被渐渐淡忘。
我一度拒绝和任何人谈论蒋未,就算听到这个名字,也只把话题停留在高三那年。后来,蒋未的父母已经不再怨我,但我从此再也不敢拆开任何包裹,再也不愿相信爱情。我汹涌地哭,安静的墓地里只有悔恨的回声。
很久之后,我才从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这是在我收到第一个包裹之前就寄到宿舍的。只看到那熟悉的字体,我就再没敢往下看下去。
明信片上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Love me, marry me.”爱我,嫁给我。
我曾那么执着地收集生命中出现的一切,我以为这就是握紧时光的最好方法。可是到头来,我还是遗失了我最不愿遗失的曾经。
如果可以,我希望时光倒转,回到那个夏天,我不会给他打电话,说想和他一起去旅行。
如果可以,回到那个高三,我会告诉自己再努力一点,考去他在的那座城市,不用坐飞机和高铁,我们也能见面。
如果可以,回到那年初遇,我无数次淡漠地从他们班的窗前经过,永远都不看他一眼,而他笑着同伙伴们告别,和月亮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