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动物的名义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的动物意象*
2017-11-14陈艳玲
陈艳玲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以动物的名义——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的动物意象
陈艳玲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描写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物意象如鸡、蚯蚓、杜鹃、臭虫等,它们或是作家田园生活的参与者,或是成为某种人类的象征,体现作家紧跟时代精神的创作观;郭沫若运用传统托物言志式运思以小见大,揭示出动物意象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内涵,特别是采用“翻案”式思维揭开了常被人忽视的现实。动物意象的书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郭沫若及当时作家笔下人与自然关系的一角,表现出在当时时代精神的需求下以人类为中心的伦理观。
郭沫若;动物意象;“翻案”;人与自然
绪论
郭沫若自“五四”时期以“狂飙突进”式的新诗登上现代文坛后,创作了丰富多样的文学作品。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以《女神》为代表的诗歌和以《屈原》为代表的历史剧。关于郭沫若的散文创作,有学者将他的散文大致分为三种:文艺性散文、杂文与自传散文。这种分类能够更好地理解与把握其散文的思想内容与艺术魅力,也能为不同类型的散文创作寻找艺术规律,促进散文创作的发展。
郭沫若的文艺性散文创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20年代与40年代,学界对其的研究主要是李生滨教授几年前的成果,他的《郭沫若文艺性散文的艺术特色》、《郭沫若40年代文艺性散文探微》、《散论郭沫若20年代文艺性散文》等文给郭沫若散文研究打开了一扇窗口,从总体上概括了郭沫若文艺性散文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也为后续深入研究郭沫若文艺性散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本文试图在此基础上对郭沫若文艺性散文进行更细致与深入的研究,选择“动物意象”这一小切口进入郭沫若文艺性散文内部,探究其对内在生命与广阔现实的记录与反映,揭示动物意象在郭沫若及其他现代散文家笔下的生命呈现,探索现代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奥秘。
作为人类的朋友,动物一向是作家笔下的“宠儿”,尤其是小说与影视作品中。现代散文中也到处可见各类动物的身影,鲁迅的《狗·猫·鼠》、梁遇春的《猫狗》、周作人的《猫头鹰》、丰子恺的《白鹅》、许地山《蝉》等文描写了各式动物的不同姿态,作家也借此表达了自己婉转的情思与对各种世态的评判。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的动物书写也不少,如鸡雏、蚯蚓、杜鹃,甚至臭虫,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作家借助动物意象对时代精神的反映与个体的生命哲思,值得细心品读。“意象是理智与情感的综合体”,“意象不仅仅是诗歌的专有符号,它是一切文学作品的美感和意义的重要构成元素”,它同样是理解散文艺术的一个重要元素,是把握作家心理、感情的重要工具。
一、动物意象之内涵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写到的动物意象有鸡、猫、蝴蝶、牛、臭虫、蚯蚓、杜鹃、大雁、白鹭等。从数量上来看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动物意象都饱含了郭沫若的独具匠心。文中有对动物外形、习性的细腻刻画,也有作家寄寓其中独特的文化意蕴。
首先,郭沫若笔下的动物意象是他描绘乡村田园生活的重要内容。这类散文主要集中在20年代记录郭沫若一家人在日本博多湾生活的创作中,如《鸡雏》、《夕暮》、《菩提树下》、《梦与现实》等,描写了鸡、猫、牛、蝴蝶等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物意象,有较强的生活气息,表现出人与自然和谐,人心境的平和、愉悦。
短文《夕暮》非常简洁地勾画出了一幅田园生活乐图:夕阳西下,父子在草场嬉戏,牧归的黄牛发出悠长、惬意的鸣叫,母鸡和鸡雏正在家门外啄食,主母也发出知足乐观的感慨。这是一个平常家庭平静却充满欢愉的日常生活,鸡与牛成为其中不可缺少的构成部分。在郭沫若的笔下,母鸡对鸡雏的母爱极其强烈。它们为了保护幼儿,可以立刻从驯善的家禽变成凶猛的鸷鸟,也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鸡雏们则是可爱的,“有葱黄的,有黑的,有淡黑的,有白的,有如鹌鹑一样驳杂的,全身的茸毛如象绒团,一双黑眼如象墨晶,啾啾的叫声真的比山泉的响声还要清脆”。此外,郭沫若还通过梦与现实的对比,将理想的田园生活描绘为蝴蝶在花丛中翻飞的画面,以表达他对自然之美的欣赏。在这类描写动物意象的散文中,郭沫若通过细致的观察与体悟,将生活中常见的小动物审美化为田园生活中人类幸福生活的重要来源之一,使得动物不仅仅是人类生活的外在环境,而且成为构成人类生活姿态的重要参与者。
其实,郭沫若在写这类动物意象时,也从侧面表现出了自己家庭生活虽然贫困但是充满爱的温馨氛围,表现出他注重主观感受,追求诗化人生的思想状态。家庭生活的愉悦,最大的功劳要归于妻子对家庭的爱护。妻子养鸡雏是为了给孩子提供营养,正如母鸡对鸡雏无私的爱。这类散文多在家庭日常琐碎生活的诉说中营造出浓郁的抒情氛围,具有“田园牧歌”(阿英语)式的情调。
其次,动物意象的描写表现出郭沫若对弱小动物的尊重与同情,充分体现了他的人道主义情怀。
动物世界与人类一样,存在弱肉强食现象。社会经验丰富的郭沫若明确表达出同情弱者的人生态度。《鸡雏》一文在写鸡雏时,郭沫若侧重强调鸡雏离开娘亲之后的可怜无助,它们凄切的叫声让人“就好像在茫茫旷野之中听见迷路孤儿啼哭着的一样哀惨”。面对弱小的鸡雏,郭沫若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它们生命的渺小,感受到它们在黑暗与恐怖之前的战栗与危险。特别是鸡雏被老鼠猎杀了几只之后,郭沫若一家人想方设法捕获老鼠为鸡雏“报仇”。在看似戏剧般的曲折中展露了郭沫若对弱小的同情,他将诗人的浪漫诗情投注在孱弱的鸡雏身上,为生命的脆弱吟诵葬歌,为自己的无力而慨叹。很明显,郭沫若由对弱小动物的同情自然联想到人类生命的弱小,其中也包括对自己命运身世的自怜自叹。写于1933年的《鸡之归去来》一文延续了20年代散文中对家养小动物“鸡”的同情。文中家养的一只母鸡莫名的失踪又复归,主妇与邻居都找不出原因,意外地谈及附近工事场做工的朝鲜人,猜测是他们偷鸡又还鸡。郭沫若由鸡的弱者命运自然牵连出在日本落魄的朝鲜人,表达出对他们的同情。写于1942年的《小麻猫》一文也是如此。作者将自家养的一只小麻猫描绘成弱小但是美好的化身。文中首先详细铺叙了自己对小麻猫不同态度的心理转变过程,当写到小麻猫失去又回来时,他又明确表达出对被虐待的小麻猫巨大的同情,同时抗议对弱小的它施以虐行的“两脚兽”。甚至将小麻猫不忘主人的品行升华为“自然的最美的一面”认定它通人性,或者比某些人类更有人性。
这类动物意象的特点是弱小而可爱,郭沫若把它们当作同情的对象来书写,一是因为它们本是自己家庭的一部分,曾为家庭生活带来益处;二是因为有更强的对手对它们进行伤害,它们无力抵挡。身处时代风云中具有浪漫气质的郭沫若最能够感应社会弱小的需求,哪怕是对动物,他都能够发出同情之声,尽力将其拯救。这与他一贯以来对民族贫弱、国家存亡的焦虑及对合理新社会的追求是一致的。
第三,动物意象与人类的精神同构,动物成为某种人类的象征物,表达郭沫若或批判或赞美的审美态度。如臭虫、杜鹃、白鹭、蚯蚓等动物意象,它们成为郭沫若感应时代精神的象征。
1923年创作于上海的《昧爽》构思非常巧妙,通过梦境来书写臭虫对人类的议论。臭虫因为吸人血历来被认为是人类的敌人,孰不知在它们的观念里,反而认为自己是爱和平的族类,抱怨人类对它们的扑杀,议论人类是怪物。郭沫若独特的构思将臭虫意象寄寓为伤害了他人反而指责受害者反抗的一种人,揭示它们的无理与狡辩,也十分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其进行果断扑杀。这似梦非梦的臭虫描写反映出作者当年在上海执着办刊物而到处碰壁的窘态,现实中的他同样遭遇到了似“臭虫”般的伤害与指责。同时也借此写出了郭沫若独自追求文学理想的孤独感。1922年夏天年在筹办创造社及出版刊物之初,郭沫若与同仁多次往返日本与上海,曾感慨“我们感觉着寂寞,感觉着国内的文艺界就和沙漠一样”。1923年他举家回国,在上海一面流浪一面积极创办刊物,遭受了文艺界许多误解与批评,其辛劳可想而知。《杜鹃》一文写于1937年初,郭沫若同样选择了人们生活中熟悉的动物——杜鹃来表现自己独到的思考。杜鹃常被人类当作“爱的象征”,郭沫若在文中却揭开了杜鹃名实不符的假面具。他特别指出杜鹃不但毛羽不美,更重要的是“习性专横而残忍”。原来杜鹃不营巢,也不孵卵哺雏,而是占据莺巢,让莺替其孵卵哺雏,全然不顾雏莺的生死。如此不公平的事实,郭沫若写来大有激愤之感,认为杜鹃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除了借助揭露杜鹃的真实面目来象征世间欺世盗名者,郭沫若更进一步揭示的是像“莺”一样不顾实际,全凭主观印象的“人”。因为是他们将杜鹃美化,杜鹃本身并不曾要求人类把它认作佳人、志士。这样一来,通过“杜鹃”意象与“莺”意象,郭沫若非常巧妙深刻地揭示了现实生活中不遵循现实规律而凭个人主观作判断的人类的弱点。写于1942年的《白鹭》一文是首赞美白鹭的散文诗,是郭沫若在严酷的战争时期精心构筑的清新明净的精神花园,时时供给他勇往直前的动力。文中将白鹭因为常见而被人忽视的美描写得十分精细:“那雪白的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分则嫌白,黛之一分则嫌黑”。白鹭意象是郭沫若心中理想人格的化身,它孤独而悠然,平常而清澄。它是郭沫若紧跟时代步伐又试图保持精神独立自由的理想化追求。1942年是郭沫若文艺性散文创作丰收的一年,《蚯蚓》中郭沫若以蚯蚓的口吻来为自己辩解,因为蚯蚓的习性与价值被“灵魂的工程师”即诗人所误解。诗人们吟诵着诅咒蚯蚓的诗句,显示出他们与现实脱节,不懂科学知识的臆想毛病。郭沫若曾经的诗人身份使得他对当时不顾现实仅埋头个人主观世界的诗人甚感痛心,他曾说:“单就文艺而论,所以一个时代便有一个时代的文艺,一个环境便有一个环境的文艺”。诗人对时代与环境的隔膜注定了他的不合时宜及诗歌价值的弱化,郭沫若借助蚯蚓的自诉来为当时的诗歌创作提供思考,这是一个已经与时代精神融为一体的诗人急切而真挚的愿望。在此文中郭沫若再次提到人们对杜鹃的谬赞与对孤雁的误解,强调尊重事实对诗人的重要性。1944年创作的短文《羊》也是一篇寓言式散文。一只阉羊偶然中舔到主人无意施舍的残汤剩水,便精神焕发得意洋洋起来,甚至单调地叫出声来向主人也向其它羊显示它的感恩与提携,自认已是羊群的“喉舌”。郭沫若很含蓄地将此“阉羊”意象象征为当时社会不知反抗压迫,反而因点滴的“恩宠”而自得,实际上已经没有自我,继续麻木承受不公的所谓的“代言人”。更可怕的后果是他们不仅会自我欺骗,还将自己错误的观念传输给大众,麻痹众人的神经,产生极其恶劣的后果。对这种“喉舌羊”的揭露充分体现出郭沫若当时的思想觉悟及对民众、国家前途的担忧。
这类动物意象的内涵普遍表明了郭沫若对时代精神的密切反映,不论是20年代以个人为本位,踯躅在自己文学理想追求之路上,还是40年代对现实中各种社会现象及民众精神的揭露,让我们看到了一颗始终关注时代关注社会的赤子之心。正如学者所言:“作为诗人的郭沫若在狂放自由的文学表达之中,却蕴藏着极其热忱的政治情怀;在诗人个性化的张扬里,又有他执着的社会理想的追求”。
二、动物意象之运思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的动物意象记载了不同时代作家心境及社会大变动的具化影像,也充分展现出他颇具匠心的构思与艺术手法。
(一)“兽形兽语”型散文的基本运思方法
郭沫若在书写动物意象时,采用的基本思路是托物言志、咏物抒怀式传统文学常用的艺术手法,其动物散文多具有“兽形兽语”的特征。
文学作品中的动物散文大致可以分为“兽形人语”与“兽形兽语”[8]两类,“兽形人语”型即寓言体动物散文,其中的主人公动物“不是‘拟实型’的,而往往是采用象征。拟人的手法,通过想象、虚拟的故事来表现作者的真实意图,所塑造的动物形象是人格化的”。“兽形兽语”型分为两种,一是传统意义的动物散文,“以动物为描写对象、通过人对动物的观察、人与动物的关系,直接反映人的思想感情”,二是现代意义的动物散文,“以动物为主要描写对象,通过动物与动物、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曲折地反映社会生活”。可以说,郭沫若的动物散文除了《羊》一篇外都属于“兽形兽语”式类型。在郭沫若笔下,无论是柔弱的鸡雏与充满母性光辉的母鸡,还是聒噪的臭虫,清丽的白鹭,理性的蚯蚓,都是他寄托自己情思,借物抒发情感、发表议论的媒介物。郭沫若秉承了古典诗文中描写动物的优秀传统,将动物意象的审美功能与人的情志紧密相连。自《诗经》以来,鸿雁、蝉、硕鼠、鸡、狗、虎等动物意象频繁出现在不同作家笔下,它们有的是诗人一时兴之所至的吟咏对象,有的已经成为传承几千年的象征符号,都蓄满了作者独特而生动的情思。郭沫若受此影响颇深,他在散文中充分借助动物意象来抒发自己在时代洪流中的浮沉及思考。
郭沫若早期在诗歌中也常写到动物意象,如《天狗》、《凤凰涅槃》。相比较而言,他诗歌中的动物意象多为“兽形人语”式构思。无论是气吞日月宇宙的天狗还是五百年集香木涅槃新生的凤凰,更多是“拟虚型”的,对他们的形貌习性多为想象、虚构。诗人运用拟人、象征手法将动物当作饱含五四时代精神的自我与祖国的化身,以此来表达他感应新时代潮流破坏、创造、新生的现代素质。这种构思往往适用于书写超出现实人类所想的行为,来展示作家超常的想象力与创造精神。而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多为“兽形兽语”式构思,通过象征比喻、托物言志来反映社会生活,揭示某种人生哲理,显得更加贴近现实,生活气息浓郁。世界经典散文如乔治?桑塔耶那的《云雀》、劳伦斯的《鸟啼》,我国现代经典散文如周作人的《鸟声》、丰子恺的《白鹅》等都属于这种形式。总之,不管何种构思方式,散文中的动物意象都能够体现作家对时代的反映与自身对动物独特的观察与理解,各具丰富的思想与艺术价值。
(二)紧握“大”时代脉搏,聚焦“小”日常生活,力求以小见大
关于创作中的选材,郭沫若曾说过:“不怕就是一匹苍蝇或一匹蚊子,你只要注目观察,你可以看出不少的种型,无限的生态”,“最平常的东西说不定是最新奇的东西,最微末的存在有可能是最伟大的存在”。作家的日常生活是琐碎、细小的,但他们又是时刻在时代的“大烘炉”中迎接各种冶炼的。处理好“大”与“小”的矛盾辩证关系是所有优秀作家必备的能力。朱自清曾说:“于每事每物,必要剥开来看,拆穿来看”,“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这是他自己创作的经验之谈,重点是要对细微之处进行细心观察与体认,就可以在平常的小生活中发现令人惊异与深思之处,凸显“大”境界。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动物意象的运思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即选材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禽畜,甚至是小虫子,经过他敏锐细致的观察,表现出来它们背后隐藏着的深厚意蕴及作者独特的情思。可谓是“从平常中见性情,从微小中出玄机”。如《鸡之归去来》一文,从家养母鸡的得失中揭示出那个时代弱小者生命的卑贱,人性的复杂,实属以小见大的典范。写于1942年的多篇散文也是如此,当时时代的脉搏紧随民族的命运而跳动,饱含政治激情的郭沫若义无反顾投入救亡的热情中。时代的需要是他创作的源泉,他曾说:“诗人要活在时代里面,把时代的痛苦、欢乐、希望、动荡……要能够最深最广地体现于一身”。于是,在动物意象的选择中,杜鹃、莺、白鹭、蚯蚓等为人熟悉的小动物进入他的笔下,借此传达时代精神对人们的召唤。这要求作家对生活有敏锐的感受力,这恰是郭沫若所擅长的。他说从事于文艺的人,在气质上说来,多是属于神经质的,“他的感受性比较一般的人要较为敏锐”。
值得注意的是,对时代精神的感应与引领确是郭沫若人生道路上的闪光点,但是正如针对他不同时期诗歌意象由“天狗”到“骆驼”的变迁,而被人质疑这“既是时代精神的变迁,同时对于20世纪新诗来说,正是其现代性诗魂、诗艺从获得到失落的标志”一样,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对动物刻画的变化也同样体现出自身主体性的弱化与集体意识的声势浩大。
(三)“翻案”式运思特质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的动物意象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物,它们的形象、习性都是人们所熟知的,这也使得读者更能够理解与接受作家要传递出来的各种思考。但是作者在运思时,也恰当运用了逆向思维,用为动物“翻案”式的构思来重新审视一些动物,揭开了被人熟知然而却是假象的震撼人心的事实,也使得他的部分散文个性化强,能见常人之不能见,想常人之不能想。相关动物意象主要有杜鹃、莺、孤雁与蚯蚓。
“翻案”是对人们原先固有认识的否定以及对真相的掌握,最需要的是敏锐的洞察力,要有敢于打破迷雾的勇气。郭沫若反对蒙着眼睛在固定的圈子上打来回的磨坊里的马,也反对面对外界刺激将身子缩进壳里的田螺。他在1923年写道:“我郭沫若素来是富于反抗精神的人”,习惯于反抗的郭沫若必然会对现实不断提出挑战,这也是他对现实的主动出击。在描写杜鹃意象时,他基于杜鹃生活习性的客观事实,尖锐地揭示出人们惯常对杜鹃的错误赞美,反而把它自私、狡诈的真实面目曝与人前,警醒世人看清现实真相,堤防“人面杜鹃”式名不副实的伪君子。写孤雁亦是如此,他揭露本是被人赞美与同情的孤雁原来却是雁群的落伍者。而针对诗人们对蚯蚓的误解,郭沫若巧用第一人称形式,借蚯蚓自辩而为其正名。还有不被人赞美的白鹭,在郭沫若看来实在是一首诗。这也是郭沫若30年代后期到40年代创作观的体现,他在《文艺的新旧内容和形式》中写到:“新的作品非但要有新的知识,还要有新的感觉。”“新的思想是最要紧的。”此外,“翻案”实际上也是对某种客观事实的尊重,表露出强烈的科学理性精神,体现了郭沫若文艺创作向真实生活去学习的创作观。
动物意象创作中的“翻案”式思维也与他历史剧的创作观念是一致的,早在20年代创作历史剧《三个叛逆的女性》时,郭沫若就说自己“完全是在做翻案文章”,写卓文君的“私奔”、王昭君的倔强、聂嫈的奋勇。当年他是受了歌德的影响,剧作诗意浓郁,主观抒情性很强。到了40年代的《屈原》,更是他有意识的、理性的“翻案”式思维。这时候的郭沫若更加注重文艺对现实的直接作用,所以尽管有与历史真实不相同之处,但能够构筑历史与现实精神的相通,发挥文艺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宣传教育作用,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可以说,“翻案”式思维的确使郭沫若散文闪现出极具个性的见识与对客观现实的注重,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偏离文学的审美方向,显得片面而功利。他在《英雄树》中也曾将木棉树“翻案”,认为木棉树木质不够坚固,红花容易凋落,白絮翻飞扰民,简直是大而无用,甚至将其与白色恐怖相联系。这种思维方式未免有些偏激短视,值得我们深思。
郭沫若散文中的动物意象为我们提供了生动的艺术形象,也提供了理解郭沫若文艺观及精神追求、政治理想的诸多侧面,值得深入探究。客观来说,从意象创造的角度来解读散文,的确显得不如诗歌意象那么有想象力有内涵。散文跟诗歌相比而言,“诗歌的意象比较峭拔新尖,其跳跃性要大些”,且“较含蓄朦胧、缥缈玄妙”;散文意象则“较侧重细节和综合,其发展推进较平缓和连贯”,且“明确浅显一点”。从前面的解读来看,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的动物意象也存在这种现象,它们多为象征性意象,意象的组构创造显得单一、直白,意蕴不够含蓄、丰满。比其诗歌中的动物意象略显单薄浅显,也不能与同时代的鲁迅、何其芳笔下丰富、多义、深邃的意象创造相比,同样也不如当代作家笔下动物意象般丰富多样、意味隽永。
三、动物意象之启示
历代作家笔下的动物叙事,不但提供了众多生动美好的动物形象,也是观察不同时期人与动物或者说人与大自然关系重要的一扇窗口。英国动物学家D.莫瑞斯认为,人把其他动物当作“(一)供捕食的猎物,(二)共生者,(三)竞争者,(四)寄生虫,(五)掠夺者”;还会把动物当作“科学研究与审美研究的对象,并把它们当作象征物来对待”。所以说,不管人类怎样对待动物,“实际上都与人类伦理意识的演进这一根本问题紧密相关”。那么,考察作家笔下的动物意象,同样是一种对人类伦理意识发展变化的观察。
从上文对郭沫若散文动物意象的解读来看,他对待动物的观念主要体现为两点:一、认为动物是跟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朋友或者敌人,并且以人道主义的态度去同情弱小者;二、认为动物是某种跟人类同构的相关概念,可以成为人类的象征物,目的是为了表现人类的某种特性。对“鸡”之类弱者的同情,是具备现代意识的郭沫若人道主义情感的表现,同样也具有鲁迅当时“问责于己”的感伤与忏悔意识,展现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同时,“人道主义是以人类利益和价值为中心的一种学说、一组态度或者一种生活方式。指一种哲学,它反对超自然主义,把人看作是自然对象,肯定人的基本尊严和价值,以及人运用理性和科学方法获得自我实现的能力”。郭沫若的确主要是以人为中心来写动物,以人的评价来看待动物生命。所以,当他为杜鹃“翻案”时,本是因强调杜鹃作为鸟类生命主体的生物特性来说明它的“侵略”行为,但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他主观上更想表达的还是提醒人注意“人面杜鹃”。写蚯蚓也强调了它们在地球生态链条中承担的作用,但是他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当时的诗人能够脚踏实地,注重现实。至于臭虫、阉羊意象同样如此。只有《白鹭》一文呈现出稍微别样的风景,文章表达出郭沫若对白鹭生命本身由衷的赞美,即便是“托物言志”式,也能够从中欣赏到白鹭独特的生命形态之美,体现了郭沫若对动物生命主体的某种关注。当然,郭沫若并未表现出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有意关注,对文学现实功利性质的强调使得他不可能完全具备当代作家及外国动物散文中的生态意识。在这方面,也是当时许多中国作家所达不到的,需要太多条件的配合来慢慢改变。所以有学者坦言:“在20世纪中国文学动物叙事的演变过程中,动物形象经历了从‘象征符号’到‘生命主体’的艰难转换或曰‘进化’。”比如同样写杜鹃,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在写于19世纪末的《醒来的森林》中写道:“杜鹃是林中最为孤寂的鸟,同时也出奇地温顺与安宁,似乎对于喜怒哀乐都无动于衷”。书中还有很多种鸟类生活的记录,十分生动有趣,让人充分感受到鸟类与大自然的美好,也提供了人类对待动物的一种态度,引人深思。
四、结语
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为数不多的动物意象描写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物们,体现了丰富的文化意蕴,反映了作家心理及时代精神的变化。在郭沫若独特的运思中也凸显出其散文创造的独特艺术价值。从人与动物关系的角度来看,也展现了当时中国作家在社会历史因素决定下对动物的伦理态度。总之,对郭沫若文艺性散文中动物意象的探究可以打开探索郭沫若散文思想价值与艺术含量的一扇窗,也可以成为观照“人与自然”关系这一文学创作重要母题的一条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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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
:A1003-7225(2017)04-0052-05
*本文为2016年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郭沫若研究)课题成果,立项人:陈艳玲,项目名称:郭沫若民国时期文艺性散文意象研究(编号GY2016B09)。
2017-04-20
陈艳玲(1976-),女,湖南茶陵县人,硕士,广东省肇庆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责任编辑:廖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