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后期郭沫若墨学批判的缘起及学术意义
2017-11-14张晓鹏
张晓鹏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抗战后期郭沫若墨学批判的缘起及学术意义
张晓鹏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墨子的思想》是郭沫若研究先秦思想史的开端。对于郭沫若写作《墨子的思想》的动机,不能仅从当时的政治背景出发,更应该放到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过程当中考察。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立场出发,维护自己古史分期的观点,批判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中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是郭沫若发起墨学批判的缘起。人民本位的立场是郭沫若“非墨”的原因,也是理解此后郭沫若对先秦思想之清理的关键。郭沫若的墨学研究本身就是墨学史上的重要一环,应予以重新评价。
郭沫若;墨学批判;墨子的思想;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
1943年9月,郭沫若在《群众》周刊上发表《墨子的思想》,对墨子的思想进行了激烈的批判,继而引起一场与其他左翼学者关于墨子思想的争论。这篇文献的写作动机与过程成为探寻郭沫若墨学批判缘起与原因的关键。目前主流的解释多取自舒芜及夏衍等人的一段回忆,认为《群众》周刊的陈家康、乔冠华等人正在配合延安进行“整风运动”,郭沫若应《群众》杂志主编乔冠华之邀撰写《墨子的思想》,参与了乔冠华、陈家康等人策划的反对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运动,由于陈、乔等人对“整风运动”的理解与延安方面有异而受到“整风”波及,郭沫若也因此事受到牵连,《群众》杂志上关于墨子的争论也草草收场。这一理解,将郭沫若的墨学批评归因于政治运动。这一看法并不能让人完全满意,假如像舒芜所说,郭沫若因《墨子的思想》受到整风运动的牵连,为何还会有《孔墨的批判》《名辩思潮的批判》等对墨子批判更猛烈文章的问世?郭沫若是否真的参与了乔冠华、陈家康等人策划的“反对马克思主义教条化”运动?显然,舒芜等人的解释有过于简单化的嫌疑。笔者认为,郭沫若墨学批判的缘起及学术意义颇具研究意义,应当继续讨论。但研究的思路大可不必局限在其与整风运动的牵连上。应该在政治理路之外,放到更为宽广的学术背景当中考察。
《墨子的思想》的写作动机
郭沫若写作此篇论文的机缘,学界普遍承认是由于时任《群众》主编乔冠华的约稿,这从《十批判书》的后记和许多当事人的回忆中可以得到印证。但这之前不久,郭沫若与侯外庐关于屈原思想争论的夭折正是出于乔冠华的制止,被认为是对左翼力量的内耗。而《墨子的思想》又恰恰是乔冠华约来,并且引发了左翼学者内部对郭沫若的批判。既然稿子是《群众》周刊约来,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这次关于墨子思想的讨论是由《群众》周刊主导的。因为由《群众》周刊主编约稿,继而引导一场大讨论的斗争方式,是《群众》惯用的套路。例如,大名鼎鼎的《甲申三百年祭》也是乔冠华向郭沫若约稿,并首先发表在《群众》周刊上的。那么,《群众》发起这场关于墨子的讨论意欲何为?
为了表明目的,《群众》主编在刊出郭沫若的《墨子的思想》一文时,特意加了一条“编者按”:
这是郭先生最近写成的一篇研究墨子思想的文章,目的在使大家就此来“平心静气的研究研究”。关于古代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目前还没有达到做最后结论的时候,因此对于中国古代学术思想上的一些基本问题,也就很难得出一个最后的定论:特别是对于墨子的思想问题,诸家不同的意见很多。郭先生这篇文章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希望今后在我们篇幅许可的范围之内,能够发表一些对于这一问题抱有不同见解的文章,因为我们相信只有在实事求是的讨论中,真理才能显现出来。
从按语中我们不难看出,此前大家并没有“平心静气”地研究,而是在争论当中研究。这里要让大家研究的问题是“墨子的思想”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前提是关于古代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达到“最后结论”。言外之意,是要首先解决关于古代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所以,话虽说得含蓄,《群众》周刊编者的基本导向,是要让大家讨论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问题,希望在这一问题上得出一个“最后的定论来”。
郭沫若在《墨子的思想》开宗明义就提出:“墨子始终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的带有反动性——不科学,不民主,反进化,反人性,名虽兼爱而实偏爱,名虽非攻而实美攻,名虽非命而实皈命。像他那样满嘴地王公大人,一脑袋的鬼神上帝,极端专制、极端保守地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为了‘工农革命的代表’!”言辞之激烈,郭沫若“非墨”的态度可见一斑。
果然,在郭沫若的文章发表两个多月后,《群众》8卷20、21期合刊就同时发表了两篇“抱有不同见解”的文章:杨天锡的《〈墨子思想〉商兑》和筱止的《关于墨子的思想讨论——就正于郭沫若先生》。这两篇文章同意郭沫若反对将墨子视为“工农革命代表”的观点,但是对于郭沫若将墨子视为一个宗教家等观点,逐一进行批驳,总体上还是认为墨子代表了底层劳动者的意志。但是,这两篇文章对于“编者按”希望就此讨论的“古代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却鲜有提及。因此,为了进一步引导讨论的方向,编者再一次加了按语,这一次说得更加明确:
郭先生的文章发表后,我们就陆续收到了一些商兑的文章,现在,我们发表了杨天锡先生和筱止先生的二文,一则就正于郭先生,二则把这一个问题向读者诸君提出公开讨论。天锡先生和筱止先生的论点虽不同于郭先生,但在求真理的基本立场上,三位先生是一致的。凡严格的遵循这一基本立场,有真知灼见,论点不重覆;言之有物,理论有根据的,本刊无不乐于发表。在这里我们唯一要提出大家注意的是:一、为了把问题的讨论深刻化,势不得不涉及春秋战国时代中国社会性质的问题,就思想论思想,就墨子论墨子,是得不出科学的结论来的,因此我们希望参与讨论诸君能把问题向这一方面发展。
按语最后明确提出,希望诸君讨论“春秋战国时代中国社会性质的问题”,因此,关于《群众》挑起这场讨论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问题是,郭沫若的目的是否跟群众编者的目的一致?从认识取向上看,二者是相一致的。郭沫若也同意要解决古代思想问题,先要解决古代社会性质的问题。郭沫若在1945年的一篇演讲中,强调了他的这一思路。他认为只有同意“在周秦的交界上发生了由奴隶制社会向封建制社会的变革,才能明白为什么周秦这个时期在思想上产生了如此强大的高潮”,“中国现正根据这一社会历史理论对周秦时代的各种哲学学派展开极普遍的研究”。这一社会历史理论即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对中国古代史的分期观点,这是解决哲学问题的前提。其次,从郭沫若个人的目的上看,发动这样一场争论还不乏他想要“推销”自己古史分期观点的考量(详后)。因此,无论是《群众》编者,还是郭沫若个人,都主张解决墨子思想的问题,首先要厘清古代社会性质的问题。
但是,编者的目的非但没有达到,由于左翼内部对于墨子的态度,再加上郭沫若言辞过于激烈,使得讨论走向了对郭沫若的批判。郭沫若在《十批判书》后记中回忆道:“当我的《墨子的思想》一文发表了之后,差不多普遍地受着非难,颇类于我是犯了众怒。……在同道的人中得不到谅解,甚至遭受敌视,那却是令我很不安。”可以想象,当时《群众》周刊收到的“商榷”郭先生的文章多,而讨论古代社会基本问题的文章少。对待这类文章,编者的态度也很矛盾,胡风在回忆录中谈到,他曾鼓励舒芜写过批判郭沫若《墨子的思想》的文章,但是乔冠华却不愿发表。《群众》周刊上的这次讨论就到此为止。对于讨论终止的原因,由于材料的不足征,我们无从确知。笔者推测,由于郭沫若特殊的政治地位,这其中固然不乏中共出于统战方面的考虑。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场讨论已经背离了“编者”和郭沫若的本意,因此就没有讨论下去的必要了。非但没有必要,如果继续讨论下去,还会带来负面的后果。
通过以上线索的梳理可以看出,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大家对于墨子的思想作何评价。郭沫若和《群众》周刊想要引导大家讨论的是“春秋战国社会性质”这一“关于古代社会的基本问题”。古史分期问题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形态理论研究中国古代史的重要问题,所以对于郭沫若墨学批评的缘起与原因,我们有理由从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的角度予以重新审视。
郭沫若墨学批判的学术理路
实际上,在墨子争论之前,郭沫若正在与侯外庐进行围绕屈原思想进行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屈原思想是否是革命的。郭沫若认为屈原可以看作是儒家的代表,在由奴隶制蜕变为封建制的春秋战国时代,儒家的思想是先进的;侯外庐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儒家对尧舜禹时代的粉饰,是亚细亚古典氏族社会的残余,在本质上是反动的。因此“分歧的本质在于我们对儒家思想的评价差别很大。”之所以对儒家思想的评价有如此大的差异,还是因为两人在古代社会分期观点上的差异,郭沫若主张的“殷周奴隶制”认为到春秋战国时期奴隶制已经开始向封建制转变,侯外庐认为中国奴隶社会开始于殷末周初,经过春秋战国,到秦汉之际才终结。与墨子思想的争论类似,或是出于高层的制止而流产。这场争论的无疾而终,为墨子思想的争论埋下了伏笔。
郭沫若写作《墨子的思想》继而发起争论的缘起,是为了继续讨论古史分期的问题,为自己观点“打抱不平”。郭沫若在《十批判书》的后记中说:
主要的原因……,是在这个期间内有好几部新史学阵营里面的关于古史的著作出现,而见解却和我的不尽相同。主张周代是封建制度的朋友,依然照旧主张,而对于我的见解采取着一种类似抹杀的态度。这使我有些不平。
可见,对于自己的学术观点被同道“抹杀”,郭沫若十分在意。抗战时期,“新史学阵营”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唯物史观指导下写出了几部通史著作,如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吕振羽的《简明中国通史》,翦伯赞的《中国史纲》和侯外庐的《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等。这些著作最大的特点,就是采用了“西周封建论”的框架而对郭沫若此时坚持的“殷周奴隶制”采取了“抹杀的态度”。郭沫若想要为自己的学术观点打抱不平,所以三番五次地挑起争论,想要对这一问题得出一个“最后的结论”。郭沫若对于自己的这一观点十分地自信:
我坚持着殷、周是奴隶社会,重新提出了更多的证据和说明。我对儒家和墨家的看法,和大家的见解也差不多形成了对立。我自然并不敢认定我的见解就是绝对的正确,但就我所能运用的材料和方法上看来,我的看法在我自己是比较心安理得的。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被我勦翻了……
话虽说的委婉,自信之情却溢于言表。郭沫若曾特别提到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翦伯赞的《中国史纲》。两书在中国社会发展的时代划分上,都确定夏以前是共产主义时代,夏、商是奴隶社会时代,周及周以后是封建时代。郭沫若说,“在两部著作发表以后,中国历史学家之间对于奴隶社会问题马上发生了巨大的争论。一般说来,关于中国奴隶制经济形态的问题,还在十几年前就有过论争了,但是现在论争又重新炽烈起来,并踏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十几年前的论争”是社会史论战时对奴隶制问题的争论,而此时因新史学著作的发表而“重新炽烈起来”,围绕墨子思想所展开的关于古史分期的讨论理应归属其中,“新的阶段”指的是该时期郭沫若对这一问题的修正。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到《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再到《奴隶制时代》,郭沫若古史分期的观点,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墨子的思想》写作之时,恰是郭沫若对这一问题的认识的第二阶段,他希望自己的观点得到其他历史学家的认同,作为指导写作通史的框架。郭沫若的历史分期观点,也最终在《中国史稿》的编纂中得到实践,此是后话。
与其说《群众》周刊向郭沫若约稿,不如说郭沫若与《群众》周刊合作,共同发起了关于墨子思想的争论,目的是要在解决“古代社会的基本问题”的基础上讨论墨子思想。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屈原思想争论与墨子思想争论一场由乔冠华止,一场因乔冠华起,挑起墨子思想的争论是否有想要弥补屈原思想争论遗憾的因素存在?材料不足,我们当然不敢妄加揣测,但是如果把两场争论放到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过程中去观察,不难看出二者在所讨论问题上的一致性。郭沫若坚持“殷周奴隶制”的说法,将春秋战国时代视为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变的大变革时代,走在时代前列发起“文学革命”的屈原,自然受到郭沫若的肯定。而将墨子视为“工农革命的代表”正是秉持“西周封建论”的范文澜等人在“新史学作品”中普遍的观点:“墨家的政治目标……一方面反对少数人的剥削浪费,一方面注重农业和工业……墨子本人就是一个很技巧的工人”,成为郭沫若的矛头所指,也不难理解。明显地,我们能够感觉到郭沫若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对待墨学。只有“社会机构得到明确的清算,从这里建立起来的意识形态才能清算的更加明确。”这一思路明确显示出“社会机构决定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取向。
那么,前引舒芜等人所谓《墨子的思想》的目的在于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的观点是从何而来呢?郭沫若写作《墨子的思想》另外一个矛头,指向的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中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教条化”指的是什么?郭沫若认为对于先秦诸子的思想“不加分析而笼统地反对或赞扬,那就是所谓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无征而必地高扬先秦的学术成就,或称颂辩者为最有科学精神,都不免是犯了主观主义的毛病。”这里的“辩者”就是“墨家辩者”,所以郭沫若的意思是,没有根据地称颂墨家,就是主观主义。抗战中晚期,国民党政府提倡儒学,借以论证其执政的合法性。无论是延安学者还是在大后方的左翼阵营,对于儒学大都持反对态度,对于墨学则情有独钟,其中不乏与国民政府对抗之意,这不能不说是“不加分析而笼统地反对或赞扬”。因此,郭沫若所说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与乔冠华等人所谓的“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并不是一回事。40年代,乔冠华、陈家康、胡绳等人所谓“才子集团”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试图借整风运动的契机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他们在《群众》上发表了一系列相关文章,笔者认为,舒芜在回忆中可能将郭沫若的文章与这些文章归为一类。实际上,乔冠华等人理解的“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与延安方面的理解也不一致,延安方面意在反对王明、博古等人照搬苏联,《群众》也因此受到牵连。郭沫若是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立场出发,批判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在研究墨子思想问题上的“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
从郭沫若等人发起墨学批判的缘起出发,我们也不难理解,抗战后期郭沫若“非墨”的原因。如果说郭沫若与梁启超、胡适等人的“扬墨论”分歧源于世界观和研究方法的不同,那么抗战后期郭沫若同左翼史家在墨学观点上的不同,是因为对古史分期观点的不同。讨论墨子思想的前提,是围绕对儒家、墨家思想的评价等“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的争论。郭沫若与其他左翼史家的根本分歧是对古史分期的不同观点。笔者认为,《墨子的思想》反映了郭沫若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待意识形态问题的基本立场,尤其是其对待儒家和墨家的基本态度。如果没有对这种立场的了解,就墨子论墨子,或仅仅从政治上考察,那么就很难理解1943年这场关于墨子思想的争论中郭沫若对待墨家的态度。进而言之,也就无法理解郭沫若四十年代在《十批判书》中对先秦诸子思想所作的清算。
这种立场,就是人民本位的立场。郭沫若说,“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需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郭沫若推崇儒家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孔子把礼乐文明推广到下层百姓,打破学在官府的局面等等,是顺应了春秋战国时代奴隶解放的潮流的。同样地,站在人民本位的立场上,墨子承认旧的阶层秩序,就是在替“王公大人张目。“一句话归总:孔子是袒护乱党,而墨子是反对乱党的人!……乱党是什么?在当时都要算是比较能够代表民意的新兴势力。”因此,理解郭沫若在对待儒、墨态度上的人民本位的立场,是理解郭沫若“非墨”原因的关键。也是理解1943-1945年郭沫若与左翼阵营内部关于墨子思想争论的关键。
郭沫若墨学批判的学术意义
以《墨子的思想》为开端,站在人民本位的立场上,郭沫若随即展开了对先秦思想的大清理:先是写作《述吴起》《秦初之际的儒者》《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作为对《墨子》研究的补充,继而《吕不韦与秦始皇》《韩非子的批判》,再到《古代史研究的自我批判》《孔墨的批判》,乃至后来完成《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把先秦诸子逐个批判一番。可以说,《墨子的思想》是郭沫若研究先秦思想的开端,郭沫若以此为契机完成了个人学术的再次转向,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在考察抗战后期郭沫若墨学批判缘起的基础上,我们有必要对其学术意义进行重新估量。笔者认为,郭沫若的墨学批判,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学术意义。
第一,郭沫若的墨学批判不失为颇有见地的一家之言。郭沫若运用唯物史观的研究方法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批判墨学的知识体系。在《墨子的思想》中,郭沫若从批判墨子的“天志”思想入手,系统地批判了墨子的十项主张。《十批判书》中《孔墨的批判》《儒家八派的批判》《名辩思潮的批判》都涉及墨家的批判,尤其是《名辩思潮的批判》指出了“墨家辩学”的自我矛盾。尽管郭沫若的许多观点很难得到多数人的认同,但也不能一概否定其学术价值。郭沫若的许多看法,今天看来,确实一语中的指出了墨家的弊病。比如,目前学界已经基本认同墨子出于贵族的说法,不再简单地将其当作平民的代表。因此,郭沫若的墨学批判仍不失为颇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第二,郭沫若的墨学研究本身就是墨学史上的重要一环,应予以重新评价。但目前我们并没有给予其应有的地位。例如,笔者所见新近出版的《墨学大辞典》中,没有收录郭沫若的墨学研究情况。相关的研究也往往以“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的限制”为由简单抹杀。近代墨学中兴,主要是以墨学争论的形式登上历史舞台的。章太炎、梁启超、胡适等人的争论,构成近代墨学研究的主要内容。郭沫若的墨学批判远承孟子以来“扬儒抑墨”的传统,近接章太炎、胡适、梁启超等人争论中对墨学的批评。同时,对马克思主义史家的墨学研究也多有启发,如侯外庐在与郭沫若辩论墨子“明鬼”思想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墨学研究的立场、结构与方法。
第三,反对“公式主义”的治学态度。学者研究郭沫若的思想,往往着眼于郭沫若的政治倾向,这固然是郭沫若治学的一个特点,但并非时时处处如此。不同于其他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对墨子思想的坚定批判,是此一时期郭沫若学术研究的一个显著特点。郭沫若本人并没有刻意批判墨家或者偏袒儒家,对于墨家的态度只是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所得出的学术观点而已,通过对郭沫若墨学批判缘起的考察,我们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即便在抗战语境下,即便是郭沫若这样特殊的政治人物,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学术研究的相对独立性。郭沫若从反对“主观主义和公式主义”立场出发,对待墨家的态度,恰恰与左翼阵营在政治上对待墨家的态度相矛盾,却是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的科学认识。郭沫若的学术观点往往因时而变,这既是事实,又是偏见。倘若能够抛弃这个偏见,注意到郭沫若学术研究与政治之间的距离,那么很多看似肯定的结论似乎大有怀疑的必要。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郭沫若及其学术,具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延安方面意在反对王明、博古等人照搬苏联模式,陈家康等人认为整风运动是左翼内部的自我批判。
②参见舒芜口述,许福芦撰写:《舒芜口述自传》,第130页;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339-340页。
③例如,戚学民:《再论〈十批判书〉的撰著动机与论学宗旨》,《历史研究》2007年第3期;刘奎:《历史想象的分歧:郭沫若与墨学争论》,《郭沫若学刊》2016年第2期,都采用了这一观点。
④据柳亚子所述:“今年一月三十一日收到于怀兄同月十六日从渝都发出的一封信,说道:‘今年适值明亡三百年,我们打算纪念一下,沫若先生们都打算写文章。昨天在郭先生家和一些朋友闲谈,大家都一直认为你是南明史泰斗,纪念明亡,非你开炮不可。’”(柳亚子:《纪念三百年前的甲申》,《群众》,第9卷第7期,第282页。)
⑤争论正酣畅之时,《新华日报》国际版负责人乔冠华提醒侯外庐“不要辩下去啦,国民党在拍手呢”。参见侯外庐:《韧的追求》,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第124页。
⑥三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对奴隶制时代的断限不同,《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认为周朝是奴隶社会的基本时期,《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认为奴隶制时代起于殷而终于春秋中叶,《奴隶制时代》认为奴隶社会起于夏代终于春秋战国之交。
[1]编者.《墨子的思想》编者按[J].群众,1943年9月第8卷第15期.
[2]编者.编者的话[J].群众,1943年12月第8卷第20、21期.
[3]郭沫若.战时中国历史研究[M].李孝迁编校.中国现代史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3月第1版.
[4]郭沫若.十批判书·后记[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
[5]胡风.胡风回忆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
[6]侯外庐.韧的追求[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
[7]戚学民.再论《十批判书》的撰述动机与论学宗旨[J].历史研究,2007(03).
[8]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中国书局,1949年05月第3版,第87页。
[9]郭沫若.孔墨的批判[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0]孙中原、邵长婕、杨文编.墨学大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7月第1版.
[11]解启扬.郭沫若的墨学研究[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5).
[12]杜蒸民.郭沫若墨学观成因考察[J].郭沫若学刊,1996(3).
[13]安妮.捍卫墨子:论侯外庐对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张之驳议[J].学术月刊,2014(4).
符
:A1003-7225(2017)04-0043-04
2017-08-02
张晓鹏(1988-),男,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生,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学术史研究。
(责任编辑:何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