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

⊙ 文 / 张玲玲

自由落体

⊙ 文 / 张玲玲

张玲玲：一九八六年出生，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西湖》《中篇小说选刊》等。小说《平安里》获二〇一六年浙江省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

小周又一次看见了1801室的坠楼者。坠楼者奇异地用了一种后仰的姿势，面朝着天空，黑色的外套被高空中的大风吹成直立形态，仿佛落地后即将变成一把插入地面的匕首。

坠落者并没有掉下来，小周却醒了，周围仍然在层层墨染之中，家具如怪形异兽，手机提示五点。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坠楼者的脸，然而并没有。天依然没亮，这叫他很沮丧。

小周在地产中介公司上班，公司提供食宿，不过七八个男生挤一间，到了晚上就不方便。为了女友姚佳佳，小周就在公司边上租了一间农民房，每天骑电瓶车上班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中介“八九七”上班制，即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连上七天。前三个月不拿提成，底薪四千，接下来只有提成没有底薪，看天吃饭。地产卖得好不好，全看地段，小周身处郊区，地段自然谈不上，城市中间与东部早就兴兴隆隆涨过一波，这边依然是毫无生气。

当然，日子也非不能过，如果不是借了三万块，经济还能将就。

小周推门进办公室。当天周日，因为太早，生意清冷，同事胡超与几个年轻人在咬肉包子，办公室充斥着一股肉包子与豆浆混合的味道。

小柳和他女友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小柳约莫二十七八，背着一个双肩包，穿着黑色滑雪材质的外套。女友则穿着宽大的深蓝色中长款羽绒服，但是里面却套了一件浅紫色的防辐射吊带，看得出腹部微凸。因为怀孕，鼻子充血，看起来有些鼻孔外翻，走路也是。黑发中分是为了遮起圆润水肿起来的脸，只是头发大概因孕期不方便清洗，有点油腻板结。除了这些轻微的不洁净，倒也几乎算得上清秀姑娘。

两人是坐着公交车来这边看房的。小柳搀着女友从公交上下来，女方的挎包还勾住了刷卡机把手，两人都吓了一跳。小柳飞快地把包揪下来，好在女友提前把包从肩膀上撤了，才没有给公交车关上的门给绊倒。

小周从印着字的玻璃窗里见了这一幕，却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客户。是小柳主动找的小周，因为这些人中只有他没在吃包子。小周带着他们看了几套在售的房屋，例行公事一般介绍了学校、商场以及医院的规划情况。最后小柳女友在9幢的1801室停下来，小周撇见顾客动了心，于是殷勤道：“这套房子，装修也是新的，放了三年，甲醛早就没了。户主什么都不搬走，你们拎包就能入住。”

看了一眼小柳女友的肚子，小周指着沙发一角补充道：“客厅这个边角放婴儿车正好。”小柳女友将滑落的包带重新放回肩上，露出笑意。

小柳见到女友表情，将小周拉到阳台上询价。小周说，一百五十万底价，不能再低了。小柳表情沮丧，小柳女友站住屋里面神色焦急。小柳加了小周微信，说再想想。

小柳心中期待着，五千佣金，正好能补这个月信用卡的亏空。

下午小周跟店长说了这个事情，胡超在边上听见了。晚上小胡就找小周吃饭，说1801室死过人你听说过没？

小周一愣：“怎么死的？”

小胡说：“跳楼。白天小夫妻去上班，老人在家带孩子，带着带着就忽然跳下去了。隔壁谁也不知道。”

小周说：“从窗口还是阳台？”

小胡说：“不知道。9幢下面不是有条过道吗，一到夏天就杂草丛生，人被发现的时候就趴在过道杂草里面，估计也有一会儿了。”

小周又问：“死的谁啊？”

小胡说：“老人呗。”

小周说：“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事情啊。”

小胡说：“你来得晚，没听过的事情多着呢。而且谁好意思提？而且那些人，别看住在里面，家家锁着门，知道的还没我们多呢。我们天天在楼里头串。”

小周没再说话。但是晚上的时候，他第一次梦见了1801室的坠楼者。坠楼者背对着他向下掉落，黑色外套被风吹得直立。他试图看清坠楼者的脸，但失败了。

小周在梦境里面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是簌簌风声太过逼真，他的脸仿佛快要碰到噼里啪啦作响的衣服下摆，这是一种接近于滑雪服的材质，使得衣服鼓风得更加厉害了。他仿佛不是从十八层楼上而是从三万尺高空跳下来，因为经历了太久的空中漫游，所以姿态放松而自由。

因为场景实在有些惊惧骇人，并且真实，小周只能努力掐着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醒过来，发现痛感尤为真切。在紧接着而来的一种胸口剧烈的压迫中，小周终于醒了过来，他发现佳佳的头无知无觉地压在他的左臂上，大概是压迫到了血液动脉，小周为此感到一种深切的闷瞀。

小周睁开眼睛，身边空无一物，电视机下方的小圆点闪烁着蓝色幽光。之前关于佳佳压在他左臂上的情形看起来也是梦境。佳佳三天前就走了。她说自己找个安静地方去写申论，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农民房里面住。

天没亮。小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暖壶不保温，水一隔夜就变凉。他看了看手机，依然是五点半。冬天快要结束。他还以为一天一定会比一天更加光亮起来呢。

佳佳在天津上大学，读心理专业，却对她体恤人心没有什么帮助。

两人在大学里面是因为一次联谊认识的，一聊发现都来自南方，于是逐渐走近。佳佳个子不高，但有兔牙，笑起来很可人，加上眉眼疏朗，有种天真无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神色。两人关系尚好，但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大学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回了南方，歇了一段时间，吃尽粮草终于恐慌起来。只是大公司简历投不进，小公司不稳定，两人在一家黄金期货公司干了两年，结果公司倒了，小周花了半年时间去要被欠的工资。然后就是什么都做，什么都没做出名堂，慢慢也过了三年。

佳佳在这家地产中介公司做了一段时间，见小周在人寿保险公司做销售毫无起色，便不舍昼夜苦口婆心劝他去做地产中介，说好的年入百万，差的也有十多万，就是起步困难一点。虽然小周人闷、口吃、不利落，但先练习着也不坏，于是自己离职，把小周推荐到了那边。

佳佳最近的打算是考狱警，为此要读申论。佳佳有了短期不工作的理由，小周却没有。在这点上，他没有什么主见，虽然觉得佳佳说的话像天方夜谭，但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于是顺遂其意，去了公司。

佳佳老家在衢州下面的一个镇子上。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之前在学校里面看大门，刚退下来不久，对女儿的唯一想法是安稳。佳佳爸爸见过小周一次，觉得还凑合，对佳佳说，虽然业没成，家总得成吧。小周虽然运气不好，但人还算勤勉踏实，有时候行不行，怪运道不怪人。既然年纪不轻，还不如早点把婚结了。杭州市里面买不起，家里有块宅基地，旧房子修葺修葺也不差。小周如果肯出个十万，你就嫁了算了，老姑娘没人要的。

佳佳找小周商量。小周算了算，觉得实在没钱，手里只有四万，朝父母也开不了口，混了几年，没攒下多少钱，还伸手要钱，实在过意不去。他家底太薄，父亲年轻时候在城里面打建筑短工，本身就没积攒，年纪大了做不动，靠着母亲在工厂里面给四五十号人做饭勉强为继。虽然做过建筑工，家里房子连白墙也没刷上，回来之后一直说要在老宅里面修卫生间，结果存了两年钱才修好，弄得也是极为马虎，卫浴的牌子都没听说过，还常年漏水。家里太穷，小周都惭于把佳佳往家里领。

同事小胡出主意说，办个信用卡，直接套现。小周等了小半个月，信用卡批下来，于是套现了五万，加上之前的四万，硬凑九万，全给了佳佳。佳佳给了父亲。宅子没建好，钱却花得差不多了。再一细问，三万块钱就做了一扇铜门，自建宅差点成了烂尾楼。

两人为了这事吵了起来。小周觉得佳佳爸爸做事不靠谱，年纪一大把了，居然花三万块钱造铜门。门上雕龙画凤，推都推不动，哪里是给他们造婚房，简直是造土皇帝的宅邸。

佳佳听了不高兴，不高兴就连带叫全名，以示距离，说：“周见东你就出九万块钱，我爸却得忙前忙后，他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省钱，连水泥黄沙都是自己扛，本来就腰肌劳损，一搞装修更严重，还是硬撑。买个门怎么了，虚荣我承认，但是虚荣不算错。现在乡下造门，哪个不是全铜，贵气的还得立个石狮子。这点钱，在杭州买个厕所也不够吧？话说回来，我家造房子，你一滴汗都没流。”

小周听了没话，心道不是还有九万块钱吗。当然现在不能提。但两人还是为此各怀芥蒂。小周想的都是实际问题，比如信用卡规定每期最低得还五千，利息还在不断叠加。三个月过去了，单子接了一个，提成一分没拿到。第四个月开始没底薪，全靠提成，眼见过了大半月，一单也没成，既然小柳纯属自己撞进门，活该他的运。

谁知道1801室居然死过人呢。

小周为这事心神不宁。小柳还在微信里面讨价还价，想免掉中介费。小周一口咬定，一分钱中介费也没收。他知道小柳也穷，但是他没有同情小柳的余地。小柳毕竟在互联网公司里面做正职，还有父母肯贴能贴，小柳女友也没像佳佳一样心安理得地失业。

为了增加紧迫感，小周叹道：“这房子太抢手了，要不是房东急着卖，一百六十万打底，毕竟还带一个车库，现在预备着总是没错。人一多起来，找个车位就很难了。虽然是郊区，但是政府学校啊商场啊医院都在规划中，二〇二二年就通地铁了，升起值来可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啦。”

小柳不是不知道这是套路，凭空多出来的购房者要么是托子要么是谎言，但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说，哪怕少个两万也好。小周虽心虚，却不敢松口，小柳女友却在那端急了，恨不能马上来签，肚子里的孩子一脚一脚踹着就等着在这边安窝了。小柳告饶，给我点时间凑钱。小周说行，我给你先留着，但我不能承诺留太久，你们好好商量。

晚上小周给父亲打电话，想说带佳佳回衢州的事情。他家里装了电话，但是父亲却用不大利索，老是重复按键，回头就跟儿子说电话坏了，能不能找电信局换一个。他之前听说，可以免费领和换电话机，心里就惦记上了，小周便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父亲真拨错键，还是只是想换一部电话机。

电话拨通，却是小周母亲接的，免不了跟儿子抱怨丈夫脾气差。两人上了年纪，在家百无聊赖，摩擦不断，最近为了腌白菜的事情又吵了起来。小周父亲觉得家里腌菜腌太多吃不掉，送了一些给二妹，母亲就觉得二妹从来不送东西过来，只知道伸手拿。何况今年过年时候，按理说两家都应该相互请吃饭，但是二妹没主动邀请，她也就算了，结果从正月里到现在，两三个月过去，没再往来。现在父亲主动偷送腌菜，小周母亲觉得遭了背叛。

两人相互怄起气，小周母亲干脆不给父亲做饭，天天在工厂吃，小周父亲就只能天天吃咸菜帮子配干饭。吃多了受不了，着实咸口，干脆就跑去二妹家蹭饭。本来不用做饭乐得清静，但是小周母亲又觉得他俩凑在一起说自己坏话，每天耳根都觉得发烫，冷水激着都没用。

小周母亲在电话里一抱怨就抱怨了半小时，小周只能劝她看开些，他母亲说话向来大声，小周一劝，他母亲就借着儿子的柔软号啕——从嫁过来的时候，小周父亲当晚喝醉酒、被小周外祖父从别人家里扛回来的事情说起，一直说到二妹家的年夜饭，到村里修水库偏偏多收了她的钱，就因为住得太近，但再近也没近过李家等等。

小周想说的事情也就变成了烂了的咸菜根。

小周母亲发泄完，忽然想起来，长途电话太贵，还是等儿子回来当面说好，再一想，儿子和自己简直万水千山迢迢隔阻，忍不住又说起死去的大儿子，“机灵漂亮”，叫“姆妈”都比别人早两个月，就这么生肺病死了，她顷刻悲从中来，觉得做人没滋没味。小周只能继续安抚，心想哥哥死得早不是坏事，他在人世间转过看过就完了，而眼前我的生命漫长。

小周挂了电话，和父亲却没说上话。小周虽然口头帮衬母亲，但内心实在有些同情父亲的处境，毕竟也就是几根腌菜的事情。小周想，不知道佳佳以后会不会变成他母亲那个样子，那样倒是很怕人的。

小周大学毕业后就没指望靠家里。

自从哥哥早夭之后，他母亲就礼佛茹素，家里常年不开荤腥，导致小周小时候黑瘦而矮，被人说像猴精，但是比猴精要鲁钝。长大之后胖壮一些，但比起身边人的身形偏瘦偏矮。佳佳虽脾气火暴，但总还是一个能体谅人的女友，没有逼着他买房，还想着自己考狱警，光这一点他就得感恩戴德。只是信用卡和铜门的事情向她一开口，她就没完没了，两人又顺势吵了一架。佳佳一怒之下，收拾了衣物要回衢州，说是为了清静看考题，其实是避开他，对他失望透顶。

女人啊，什么事情都喜欢扩大，喜欢上升到原则底线的层面，只是几万块钱的事情，然后就管中窥豹一般，他就成了一个什么承诺也不肯给她、对将来毫无责任感的人——跟了他五年，也成了一个情感负累。

小周没有告诉小柳1801室死过人的事情，却对1801室的跳楼事件产生好奇。1801室的房主也就是那对小夫妻他见过，男的高颧骨，个子高挑，女的齐耳短发，原先大概是个医师，出事之后就做了全职主妇，乍见是很普通的模样。女儿大概四岁，最近刚刚上幼儿园。房子挂牌出售的时候，他给女的倒过水，还拿了桌上的散装陈皮糖给小朋友吃。她大概不情愿女儿吃陌生人随意递来的廉价糖果，说“我们分享给哥哥吃好不好”，轻轻松松不着痕迹地递回来了，也不损害旁人的自尊，总体感觉是一个优雅贤惠的女人。

小周心里装着这事，总想找人打听，却没打听出个什么名堂。除了同事小胡比较消息灵通，小周还有一个女同事姓陈，来得比小胡还早，资历与公司齐等，但因为还没结婚，大家都叫她陈姑娘。小周就借着茶水间的时候，问她：“陈姑娘，听说1801室死过人？”

陈姑娘说：“是啊，这边应该都知道，大概是那女人的妈妈。不过也有人说是男人的爸爸。”

小周说：“那哪能，身份搞不清，男女都分不清。男的女的总晓得吧？”

陈姑娘想了想，说：“其实那天出事的时候我看到了。9幢楼下抬出去一个白布担架。我那天带人在隔壁看房子，就撞见了这么个晦气的事情。”

小周说：“见着死人了吗？”

陈姑娘说：“没有，这种事情不看最好。再说了，布都蒙上了，你能看见什么，一地红白下水？”

小周没再说话。他看着陈姑娘心想，佳佳之前那番话都是骗人的，她都干了快七年了，也没见年入百万啊。别说百万，十来万都很勉强。十来万能在杭州做什么？

佳佳一走，剩下小周一个人寂寞无聊。小周租的房间在二楼。这边郊区民房格局很相似，四层楼，底下是院子。房东住了四楼，楼下三层全部转租出去。小周那层，除了小周之外，还有一对河南夫妇，丈夫原先开黑车，现在成了网约车车主，老婆在附近一家电机厂里做工人，两人都早出晚归，一般到晚上九点或者十点钟才能听见他们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另外就是一对刚毕业不久的小年轻，经常吵架，午夜两点吵架声透过墙板传进来，好像旁人的生活也泄进来一部分。

看电视曾经是小周和佳佳唯一的业余生活。佳佳虽然没搬走电视机，但是她自己的东西差不多都拿完了，可能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佳佳走了之后，小周才意识到屋子有多清寒，简直家徒四壁，原先的一点人气都没了，像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而他一个人掉在里面，一束光也照不进来。回忆起两人看电视猜剧情，实在是令人无比愉悦的时光。

小周忽然有些谅解了佳佳的突然离开。他在外面饶是奔波，到底是一个开阔的空间，而佳佳在家，抬头只有四方枯寂的屋顶，寡淡无味的墙，所以才越发难挨。他应该更多照顾她一些，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并不容易。那天的争执是可以避免的，小周在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小周晚上又见到了跳楼者。依然是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里面，但小周却喊了出来，“你谁呀”。小周嘴唇一开一合，却毫无声响，再一想，梦里面其实是发不出声音的。

小柳和他的女友，这两人在这一周肯定发生了一堆事情，虽然小柳认了输，同意买下房子，但两人脸色都有些怏怏。见了小周，小柳说：“家里砸锅卖铁凑了首付，以后的按揭、还贷和其他开支现在先不管了，亲戚都是穷亲戚，难道要逼我卖血吗？四百毫升也卖不了几百块钱。”

小周便建议，以后信用卡可套现，还可以再找朋友借。

小周说：“不然呢。这年头谁买得起？”

小柳说着嘴淡，给小周递烟。两人走到外面抽十一块钱的利群。小柳说女朋友怀孕了，抽烟就成了偷情，简直双重刺激。且知道是不好的，还是戒不掉。然后问：“你呢，你现在女朋友怎么样了？”

忽然有人问起佳佳，小周心尖一酸。小柳也是无意一问，压根没想到小周还有女友这件事情。佳佳回去快十天了，徒留下空荡荡的床和屋子，以及不见希望的欠款。物理距离带来了时间上的隔阂与疏远，最近打电话和发消息不冷不热，他还挺在原地踏步，她却仿佛早就翻篇，毫无迟疑就放低了他。

小周看着小柳的脸，小柳眼神里面有着与他相似的忧虑和茫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小柳比他大两岁，小周想，如果我哥哥要是活到现在，可不二十八了吗？——小周说起借款的事情，说起父母，又说起铜门，好像淤积了许久的堤坝一朝倾泻。小周还谈起了1801室的死人以及最近的梦。

小柳听完后，沉默半晌，说：“你啊，兄弟不老实。”

小周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犯了愚蠢的过错。他怎么能交浅言深呢？小柳又不是亲哥。人的悲哀，再是痛苦，隐忍一时，便不就过去了，这些都是能够掌控的百分之十，剩下的不可预计，留给上天来做定论，但是现在等于自己抹杀了这百分之十，天底下的不自由，归根结底还不就是自作孽。五千块钱的佣金不翼而飞。

一根烟抽完，外面太冷，两人缩着脖子走回中介。小柳已经平静下来了，说：“签约的事情不急，价格可以再谈谈。”小柳女友诧异地看着小柳，小周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小周硬着头皮去找房东还价，免不了谈到死过人的事情。男房东警觉起来，问谁说的？小周敷衍过去。男房东没作业声，表情干涩，显然是在做复杂的思想斗争，女房东却果断打落了丈夫的思想斗争，说：“同意少两万，及早卖掉，免得生事。”但也加重语气道：“这是底价了，比周围房子本就少好几万，再下去没完没了。好几年前的事情还在纠缠，老房子里面死过的老人不计其数，有听说会为此掉一分价钱的吗？”

小周于是告诉小柳说：“房东说最多少两万。死过人怕什么，没钱才怕人。”

小柳说：“对，没错。没钱就是孙子，孙子不怕鬼。”

1801室终于卖掉了。小周、小柳和小柳的女友都很高兴，一个小婴儿要诞生，新生命来，旧生命走，一切都是朝气蓬勃而叫人欢喜的。房主也是。他们不管如何都要迁居了。

那天是下午两点，小周正好在带一个客户去8幢，却看见9幢楼下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1801室女主人手里提着两个藤筐，小女儿跟在后面，脚步略急，似有趔趄，小周顺手将筐接了过去，架在了货车后面，在一堆旧衣物之间。

女人冲小周流露出温和而感激的笑容。

小周终于没忍住，试探问道：“那个，为什么跳楼？”

女主人脸骤然变色：“谁知道呀，那个神经病。”

这话不算什么，但是小周却吓了一跳，主要是很难将这样的神色语气和温柔的女房东印象联系在一起。小周想，人啊，真是莫测。谁能想到那么温柔的女主人会说出那样乖张恶劣的话呢。

小周想打电话给佳佳谈谈这几天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提起。

小周问佳佳什么时候回来？佳佳说看情况吧。

“就算考上了，公务员又没什么太多自我选择的权力，自然能分配到哪里是哪里。”

两人出现了罕见的静默，这在他们的同居生涯以来是几乎没有过的。

小周说：“好的好的，早点回来。”

佳佳说：“嗯。”等于不置可否，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一些东西在无可挽回地颓然逝去。两人都试图从中捕捞一些或者佯装没有发生什么。佳佳的脸在小周的记忆里变得苍白模糊起来。小周想，可能自己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她，否则何以解释，才短短半个月，就已生疏至此。

晚上的时候小周又梦见了1801室的坠楼者，他对于见到坠楼者已经心安理得。只是这一次坠楼者转了过来，他面朝着大地，像一只俯冲的黑色大鸟一样往下坠落，黑色外套直立起来，像是张开的羽翼。

小周看到了一张性别与年龄均模糊的脸，说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年轻人，坠楼者嘴巴微启，他总觉得那人想说一些什么。小周在坠楼者脸上看到一种恒久而普遍的茫然与无聊。坠楼者下降速度愈来愈迅疾——他仿佛能够擦到噼里啪啦作响的衣角。

小周几乎可以确定那并非一种全然的梦境，至少是梦境与现实的临界，这两个世界的临界面仿佛柔软的水银一般，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看到坠楼者姿态优美地扎入镜像之中，从另外一侧跌进小周一侧，两个世界的距离由此消逝不见，小周终于看清了坠楼者的面部，他毫无意外地看见了自己。

他猜这个世界上有人在纷纷扬扬坠落，而他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