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期刊的旧体诗生态场域透析(1917-1927)*
2017-11-14周军
周军
现代期刊的旧体诗生态场域透析(1917-1927)
周军
新文学发生之后旧体诗的生存形态并非“江河日下”渐成学界共识。众所周知,现代生活是以现代期刊为中心建立起来的,考察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旧体诗在现代期刊的传播情况,有助于去除对旧体诗文学史位置的误解。通过相关史料的探查,不难发现,旧体诗不仅没有消退,相反呈现出了新的活力,一方面,现代生活的日新月异与传统诗学的表达诉求给旧体诗带来了巨大压力,而另一方面新旧“对峙”的刺激以及市场的需求又为旧体诗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
现代性调试场域现代期刊旧体诗
通行的现代文学史常有意忽视旧体诗在现代期刊的存在,若以权威期刊史料《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编》为蓝本做粗略统计,可以看到1912年至1914年收录的期刊与前一段相比出现了刊发旧体诗数量增多的现象,及于1915年至1918年刊发旧体诗的报刊数量则出现迅速反弹。据陈万雄统计,清末公开发行的白话报刊就多达140份,不少杂志都有着明显的以语言革新推动社会变革的现代意识。仅1917年《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编》就收录有33份杂志,那么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有哪些杂志在继续刊发旧体诗?在现代期刊上发表旧体诗较多的诗人都有哪些人?诗歌样式的变革给中国诗歌的发展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因此有必要集中考察现代中国发行的杂志刊登旧体诗的情况。作为窗口的诗歌题目在反映旧体诗是否具有现代质素方面具有最为直接的发言权。栏目的变动、诗人群体的变迁也无不反映了旧体诗在新文化时代体系下场域的动态位置,因此可从杂志栏目、诗作者、旧体诗诗题举例三个角度展开考察。下面以《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汇编》为蓝本,考察1917年至1927年间刊发旧体诗的报刊情况。先试举几例如下:
《留美学生季报》:1914年创刊,停刊于1918年,该刊文苑栏目设置有诗录、词录、文录等栏目,新旧体诗皆有刊发,例如胡适的白话诗《江上》、《孔丘》、《他思祖国也》,也有任鸿隽、吴宓、胡先骕、杨杏佛等人旧体诗词,例如任鸿隽的《别绮色佳三首》、吴宓《太平洋舟中杂诗》、陈衡哲《召夕别(有序)》。
《国学丛刊》:1923年在南京创办,1926年终刊,出版者为南京国学研究会,上海商务印书馆代为发行,设有诗录、词录、文录等栏目,刊登了很多旧体诗,比如陈去病的《浩歌堂诗钞》、陈延杰的《晞阳诗钞》、姚鵷雏的《赭玉尺楼近诗》、顾实的《造自然斋诗稿》、孙景谢的《秋怀八律》、王汉的《感时》,为刊物供稿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学者:章太炎、吴梅、钱基博、陈中凡、刘师培、陈去病、易培基、胡小石等。
《中国商业研究会月报》:1910年创刊,1920年停刊,该刊虽主要讨论商业,但也专门设置文苑刊发旧体诗,作者有丁介石、东园、蘧园、萧楚南、朱养素、萧存甘、南湖、黎景夏等,诗词多为相互唱和或纪事,例如《病中读佛老斋养病之作次韵奉答》、《次郑君璞戊午二月偕学生游宋王台圆韵》、《和萧楚南君》。
《中国实业杂志》:1910年创刊,月刊,在东京出版,1917年8月移至天津出版,停刊时间未知。栏目有:论说、译著、文苑、小品、短篇小说等栏目,文苑刊有旧体诗。诗作者有:陈宝琛、胡朴安、解立民、林輅存等,诗题举例:《和静仁先生白露黄粱熟原韵》、《秋夜感怀》、《舟过殖民海峡》、《游林文忠公读书处吊古》、《翠藤馆吟草》等。
《浙江兵事杂志》1914年创刊,月刊,1926年仍有出版。栏目中的文艺分为文录与诗录,诗作者有:罗瘿公、诸宗元、柯绍忞、刘三、陈去病、柳亚子、陈衍、陈诗、林纾、夏敬观、陈三立、林之夏、胡怀琛等,诗题举例:《民国三年冬会办海州军事归参谋静吾赋诗赠行次韵答之》、《闻与德奥宣战》、《欧战感言》、《观运动会余兴》、《航空学校作》、《对德奥宣战请愿从军四首》、《驻防同安大安乡军次作》、《郊外观电》、《坎拿大火车中口占》、《芙蓉舰》、《寄怀复戡越中军次》。
上述举例的期刊,有的较有名气,有的名气稍逊,但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旧体诗的强大存在感,据《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汇编》等权威史料的记载,作为连续出版物在1917年~ 1927年间坚持刊登旧体诗的就有六十余份,譬如:《清华周刊》、《国民》、《小说时报》、《中国商业研究会月报》、《小说月报》、《南社丛刊》、《妇女时报》、《不忍杂志》、《言治》、《小说海》、《妇女杂志》、《国学杂志》、《清华学报》、《复旦》、《瓯海潮》、《丙辰杂志》、《新国民杂志》、《公民周刊》、《菲律宾华侨教育丛刊》、《南开思潮》、《戊午杂志》、《戊午周报》、《微言》、《广东省会学生联合会月报》、《春柳》、《船山学报》、《东方杂志》、《学衡》,等等。
另外,若再以《中国报刊词典(1845—1949)》为蓝本考察,则显示还有一大批报刊在传播旧体诗,按照栏目分类大致可以分为诗录与文苑两类,不妨以快速扫描的方式列举出来以形成整体性印象:
设置有诗词栏目的杂志:《国故月刊》,1919年—1920年;《忧乐杂志》,1921年1月—1921年2月;《文哲学报》,1922年3月—1923年10月;《厦大周刊》,1922年—1936年;《快乐家庭》,1923年—1923年11月;《华国月刊》,1923年9月—1926年7月;《社会之花》,1923年11月—1925年11月;《蜀评》,1924年12月—1925年11月;《湘南文社社刊》,1924年—1925年;《甲寅》,1925年—1927年;《丙寅》,1926年12月北京创刊,现存两期;《归纳学报》,1927年12月—1931年5月。
设置有文苑栏目的杂志:《政法学会杂志》,1917年3月北京创办;《通俗周报》,1917年3月北京创办;《小说俱乐部》,1918年1月创办;《岭南农学会年报》,1918年9月广州创刊;《广益杂志》,1919年4月上海创刊;《东吴学报》,1919年5月苏州创刊;《乐天报》,1921年4月香港创刊;《医学杂志》1921年7月北京创刊;《今世杂志》,1921年2月北京创刊;《亚洲学术杂志》,1921年9月上海创刊;《经世报》1922年1月北京创刊;《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周刊》,1922年10月北京创刊;《国粹杂志》,1922年11月香港创刊;《北京师范大学国文学会丛刊》,1922年11月北京创刊;《德华杂志》,1923年2月天津创刊;《国学周刊》,1923年5月上海创刊;《爱国报》,1923年5月上海创办;《五九月刊》,1923年7月上海创刊;《北京工业大学周刊》,1924年1月北京创刊;《赤心评论》,1924年月6成都创刊;《社会科学》,1924年12月北京创刊;《无锡评论》,1924年江苏无锡创刊;《民国大学月刊》,1925年1月北京创刊;《血潮日刊》,1925年6月上海创刊;《民铎报》,1926年11月上海创刊;《文字同盟》,1927年4月北京创刊。
以上梳理仅仅是以三种通行的期刊史料汇编为蓝本来考察,显然未能竭泽而渔,但毋庸置疑的是,只是小范围的统计就能显示出刊载旧体诗的现代期刊的规模可谓庞大。更难能可贵的是,刊载旧体诗的杂志并非局限在文艺类杂志一隅,而且上面梳理的一百多份期刊也仅仅是出版于1917年—1927年的时段。应该说这些杂志为各个社会层面的旧体诗写作者提供了良好的传播平台。写作者中既有旧体诗最为坚挺的遗老诗人群,更有社会名流、大学教授、文学社团成员。他们持久的诗词写作以及诗话批评为旧体诗在现代的传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仅从诗歌题目中,不难发现,时代之巨变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旧体诗写作的样貌。可以说,正是在现代文化生产机制的引导与培育下,旧体诗的现代性表述也出现了加速的表征,细察而言,以上杂志刊登的旧体诗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新文化运动虽在空间上“挤压”了旧体诗的刊发空间,但并非是压倒性的,刊发旧体诗的期刊体量不小,旧文化的日常应用有着广泛市场。当然,期刊主编的新旧文学立场对旧体诗的刊发也有一定的影响。从总体的目录与篇目粗略看来,旧体诗在1910年左右出现了波动,但很快旧体诗在杂志的刊发情况就出现了反弹。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就新旧诗的刊发而言,新旧并存,是最明显的标志。比如《留美学生季报》,既有胡适、胡彬夏的白话诗,也有任鸿隽、吴宓、胡先骕、杨杏佛等人旧体诗词,1918年第3号还刊出了张贻志的《嘲白话诗》。《清华周刊》同样如此,虽然该刊的核心人物都是新文学家,但也没有妨碍刊登林纾、唐崇慈、康德馨等人的旧体诗作。此外,就文体的选择而言,旧体诗歌的样式在文本实践中也多得青睐,例如,在翻译外国诗之时,选择文言翻译也较为兴盛,梁启超、苏曼殊、刘半农、任鸿隽、杨杏佛、马君武、吴宓以及南社成员等均有此方面的实践。再如,押韵的文体在当时也较为流行,彼时杂志广告就多采韵文写作,例如作为晚清民国创办时间最久的一份杂志《东方杂志》,其为中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刊登的梅兰芳香烟广告,广告词是“烟中魁首,国货明星,南洋出品,天下闻名”,广告词读来朗朗上口甚为押韵,由此看来,应用文体对文辞的典雅仍很看重,这也从侧面说明旧体诗的重要。此外,编辑的因素对杂志刊印新旧诗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比如在恽铁樵、王蕴章主编时期《小说月报》就刊载了大量旧体诗,该刊甚至成为陈三立、沈曾植、冯煦、林纾、樊增祥、易顺鼎、俞樾、俞明震、陈衍、陈师曾等旧体诗家轮番“轰炸”的重镇。及至沈雁冰接手《小说月报》后,旧体诗的阵地随之被扫荡。《留美学生季报》在胡适任主编时,几乎成为新诗的阵地,1919年以后因为总编辑不是文科出身,诗词大为减少,甚至被取消掉了。《东方杂志》也有类似情况:因主编杜亚泉的撤换,从1921年开始,旧体诗在该刊就难觅踪影了。
其次,旧体诗不仅有着庞大而显赫的作者队伍,而且因为诗坛耆宿的名人效应让旧体诗获得了众多现代期刊的支持。不容小觑的是,在动荡转型的旧中国,作为怀旧对象,旧体诗也就拥有了在现代社会再次兴盛的先天优势。郑孝胥、陈三立、樊增祥、易顺鼎、陈衍等人的高出镜率一方面彰显了旧体诗诗人群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和新诗对比,旧体诗坛的名人更成规模,而且门派弟子众多。如果站在怀旧的角度来看当时旧体诗的“兴旺”,旧体诗的文学史形象亦当呈现另一番景象。博伊姆曾犀利地审视过博物馆,她认为:“在二十世纪中期,在国家的和省级的博物馆里以及城镇的纪念馆里,怀旧被制度化和机构化。过去不再是没有被认知的或者不可认知的。过去变成了遗产。”也就是说,从怀旧被物化这个层面来看,旧体诗的存在不仅给旧式文人显示其高雅的国学素养提供了很好的平台,更是给他们提供了怀旧的诉说载体,其功能貌似今日的博物馆。除了《东方杂志》、《学衡》以及国粹派兴办的期刊刊发了大量旧体诗之外,而当时影响甚广的革命团体南社的诗人群体以《南社丛刊》为阵地,也刊发了大量的旧体诗歌,为旧体诗的写作也提供了广阔空间,而诗坛耆宿诗作的连载式刊布更是为怀旧提供了经典化的中心。例如,《小说月报》上陈三立的诗几乎可以成为专栏,而《东方杂志》上刊载陈三立的旧体诗更是高达二百多首。很显然,陈三立的名人效应与杂志的发展需求二者间形成了良性互动,这也说明社会对名人效应的旧体诗传播较为认可。由怀旧心理所积聚出来的社会期待无疑有力促进了旧体诗的传播,显然,这些传播要素的积聚也凸显了旧体诗人的社会地位。应当说,庞大的旧体诗诗人群体的存在与诗坛耆宿旧体诗的连续刊载共同扩大了旧体诗的传播影响。
复次,从旧体诗的诗题内容特色来看,传统特质的题材占据了多数,比如招饮、相互唱和、个人的春悲秋怨题材在诗题上就多有体现,而一旦涉及现代技术的话题时,旧体诗就表现出了很强的调试性。从诗题就能看出,以招饮、酬唱、慨叹为题或者反映此主题的旧体诗比比皆是:《九月望日游陶然亭笏老招饮新丰酒楼次樊山翁韵》、《亚子招饮海上酒楼即席赋呈用筱墅支字韵》、《和萧楚南君》、《和樊山赏菊韵》、《和静仁先生白露黄粱熟原韵》、《颍若有寄亚子红豆之作步原韵和之》等。而反映时代面貌方面的诗也不少见:《西贡汽车道中》、《欧战中避兵阆城书所见》、《舟过殖民海峡》、《巴拿马运河歌》、《中日交涉起后寄赠李君大钊》、《欧战感占十首》、《对德奥宣战请愿从军四首》。很显然,这些诗题大多均是因军事事件有感而发,在记录时代的同时也映照了当时人们的现代性体验,而更多具有现代性因子的旧体诗写作则隐含在了旧体诗的诗句之中,容后文再行探查。
当时期刊刊载的旧体诗题目也显示了一个共性:所刊旧体诗往往围绕某个核心人物展开,这也说明稳定的诗坛领袖对于旧体诗的发展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南社》就是典型之一,它刊发的诗歌很多与柳亚子有关。《寄亚子即以为赠》、《酒社第六集次亚子韵》、《次鹓鶵韵并示亚子楚伧芷畦十眉诸子》、《颍若有寄亚子红豆之作步原韵和之》、《寄亚子红豆未到赋此》;再如《东方杂志》,该刊旧体诗中与陈三立唱和的也很多:《和伯严》、《题伯严诗卷》、《次韵和散原游桐庐至七里泷钓台纪事诗三首》、《冬夜散原先生过谈》。另外,郑孝胥、高燮等人也时有拥趸粉丝与之诗歌来往的旧体诗发表在杂志上。众多杂志广泛刊布诗坛耆宿、社会名流的旧体诗往往多与某一位诗人相往来都指向了一个事实:旧体诗的酬唱功能以及名人效应在当时很被看重。这也引出了一个新诗的缺憾,新诗缺乏类似酬唱交际的功能。旧体诗的师承之风为其在现代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所以,在诗歌的群体性写作方面,旧体诗更胜新诗一筹。
从期刊发展策略来讲,对采取新旧文学兼容并包的方针应是当时期刊的首选。从相关史料汇集的近代期刊目录所显示的情况来看,声光电的技术以及西潮的涌动占据了各大期刊的主要内容。新诗的勃兴当然与新文化运动这一时代潮流的助推力有关,而旧体诗则有着悠久的诗歌历史积淀做坚强的文化后盾,借助良好的期刊平台它就能获取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可以说,新旧诗在现代传媒领域各有自己的优势。若从新文化对教育影响来看,旧体诗在中小学乃至大学教育中,以旧体诗为代表的古典文学都占据了重要位置。商务印书馆以教科书的发行起家,而旗下的《学生杂志》刊发的旧体诗就比较突出地反映了当时旧体诗的地位。再从《学生杂志》作者的分布来看,诗作者遍及大江南北,一方面显示了杂志的影响力之广,另一方面更是说明了旧体诗读者群与写作群体之广。就诗作者的署名单位来看,“北京中华大学”、“南京第一农业学校”、“广西桂林中学”、“四川郫县高小”等署名单位说明旧体诗作者的教育层次已经覆盖了中国教育体系的整体。不过,从杂志其他文体刊载的内容看,科技、思想、政治等现代话题占据了主要内容。回到诗歌题目来看,旧体诗显然在现代性的表达方面就相对逊色,而古典气息的诗题就显得典雅而从容,《春夜江上望月》、《初秋别意》、《都门岁晚怀鹤柴先生》就是例证,而《飞行机》、《潜航艇》、《民国三年冬会办海州军事归参谋静吾赋诗赠行次韵答之》等就显得生硬无诗趣。但对现代生活的关注显然也是旧体诗书写的一个重要领域,比如《新制眼镜囊遂成一绝》、《读欧阳公日本刀歌感赋》、《天津灾民待赈歌》等诗毫无疑问也极具现代生活气息。《学生杂志》、《东方杂志》、《叒社》、《商学杂志》、《青年进步》等一大批现代期刊在追逐现代浪潮的同时又刊发旧体诗,这二者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文化选择的对比张力:一方面,对西方文化积极接纳,另一方面,对中国固有的经典文化也给予相应扶持。这种新旧并存的文化传播观显然成为了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比较典型的文化镜像。
再次,现代期刊作为文化生意的产物,一方面它在肩负起启蒙大众、复兴中华责任的同时,也得时刻顾及期刊生存发展的这一生命底线。无疑,“市场观念是实现期刊编辑文化向往的重要条件,它决定着期刊编辑实现文化向往的机制和手段”,而从当时市场发行情况来看,旧体诗不仅没有危害这一底线,相反还扩大了市场份额、提升了现代期刊的文化品位。当时杂志不论其文化选择的重心在何处,新旧文化共存式传播成为大多数杂志的生存策略。以创刊于1917年《太平洋》杂志为例,该刊是一份政论为主、文艺为辅,致力于政治、经济、法律研究的综合性刊物,成员以留英或留日的学生为主。主编先后为李大钊、杨端之,撰稿人有陈西滢、郁达夫、李大钊、周鲠生、王世杰、田汉、刘复等诸多新派人物,显然这份杂志是一份具有浓厚西学色彩的新式刊物,并且曾经试图与创造社合办《创造周报》,但该杂志不仅持久地刊发旧体诗,而且诗作者都是樊增祥、宁调元、吕碧城这样的旧诗坛风云人物。由新派人物主持的杂志也在刊登旧体诗,很能说明新文学第一个十年里,旧体诗在文化生意领域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形成此杂志形态的因素有很多,归结起来,从表层上说,旧体诗经过历代文人的淬炼已经成为古典高雅的代名词,只要有旧体诗在杂志刊发,那么杂志的典雅气息就得以凸显。但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当时社会整体的知识结构——受传统诗教熏陶的人占了大多数——作为文化生意的现代期刊为了生存必须迎合市场,刊发旧体诗也就抓住了高雅层面的读者,他们往往是稳定的杂志购买者。换言之,作为文化买卖的期刊不以旧体诗词来迎合最广大的消费群体就难以获得社会生存。所以,众多杂志都会开辟文苑之类的专栏来刊发旧体诗以显示杂志高雅的文化姿态。可以说,现代传媒并没有因为其所处时代充满了技术与思想的变革就必然排斥旧体诗,相反,旧体诗为现代传媒带来了发展契机,而旧派文人也很注意利用现代传媒扩展旧体诗写作空间及传播范围,比如陈三立、郑孝胥等人有序且高频率地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宋诗派诗歌,就清楚映照出了旧体诗与现代传媒之间的紧密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从文化分布生态来看,发表旧体诗的杂志覆盖面很广,既有文艺类期刊,又有商业、军事等期刊,其中以《中国商业研究会月报》、《中国实业杂志》《浙江兵事杂志》最有代表性。以《浙江兵事杂志》为例,诗作者阵容蔚为壮观:陈衍、陈诗、林纾、陈三立、陈去病、柳亚子、胡怀琛、诸宗元、柯绍忞、刘三、夏敬观、罗瘿公等。该杂志刊登的旧体诗除了具备传统特征之外,更因其对军事科技的抒写而显得异常现代,试举几例:《飞行机》、《潜航艇》、《欧战书感步亮生韵》、《郊外观电》、《坎拿大火车中口占》、《芙蓉舰》等就是典型。《春柳》杂志作为中国戏剧改良的重镇,也拿出了足够的版面来刊发旧体诗,为其供稿的诗作者群体同样引人瞩目:陈三立、黄节、林纾、樊增祥、严复、罗瘿公、柳亚子。此外,海外的华文杂志或者留学生团体的期刊也多会刊登旧体诗,例如留日学生的《民彝杂志》与《学艺》、马来西亚槟榔屿的《南洋华侨杂志》、菲律宾的《菲律宾华侨教育丛刊》与《华铎》、新加坡的《新华侨杂志》等杂志都有旧体诗的刊发。这是否说明中国古典诗歌就是海外华人抒发乡愁最好的文艺载体呢?海外杂志对旧体诗的青睐也充分说明旧体诗在现代社会需求之广。教育类、生活类的杂志也常有文苑栏目刊发旧体诗,例如《安徽教育月刊》、《广东省会学生联合会月报》、《南开思潮》、《妇女杂志》、《快乐家庭》,关乎军事、外交的杂志也是如此。应该说,触及中国社会方方面面的期刊杂志皆青睐旧体诗,这也说明中国在现代化“炼狱”的进程中,旧体诗已然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的美学范式。
刊载旧体诗的媒体,若从来刊物的组织者层面来观察,不难发现,各种学会、报刊、书局等现代社会的“强力部门”都参与其中,这充分说明旧体诗市场影响力之广、群众基础之厚。尤其是偏向文化保守主义的社会团体,他们所办报刊大都会开辟文苑或者诗录等栏目来传播旧体诗。“国学商兑会”的会刊《国学丛选》就辟出诗录专栏刊发陈去病、柳亚子、叶楚伧、姚锡钧、姚光、高旭、胡怀琛、胡朴安、金天羽、王蕴章、诸宗元等南社文人的诗作。类似的国学类刊物还有很多:创刊于1924年《华国月刊》;1919年北京致中社机关刊物的《国故》;1922年3月南京高师研究会创办的学术性刊物《文哲学报》;1921年上海亚洲学术研究会主编的《亚洲学术杂志》;1922年陈焕章主编的《经世报》;1922年香港文明书局编辑的《国粹杂志》;1923年上海国学研究社主办的《国学周刊》;1925年章士钊主编的《甲寅》周刊;1922年吴宓主编的《学衡》均是此类刊物。
此外,刊登旧体诗的编辑部的地理位置也颇值玩味,大部分都集中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杭州、香港等地,比如《甲寅》周刊在北京;《学衡》在南京;《东方杂志》在上海;《国粹杂志》在香港;《春柳》在天津;《浙江兵事杂志》在杭州,而这些地方恰恰也是前清遗老比较集中的地域,这些区域的旧体诗兴盛本不足为奇,但倘若从中国现代城市演进历程来看,这些城市恰恰都是中国都市化进程比较快的城市。这些城市一方面被西方科技以及意识形态迅速洗礼,而另一方面这些城市同时又是中国古典诗意绵远不绝甚至兴盛的据点,遗老对古典文化捍卫的神圣表情与他们对现代都市的快速步趋形成了强烈反差,显得非常吊诡。
最后,期刊目录中的旧体诗诗题变化也展现了旧体诗对现代生活的主动调试。纵观这些诗题最显著者有两点:其一:从形式上看,凡涉及现代话语表达的诗,其标题均有变长;其二,从诗题内容看,其变化显著者集中在贴近现代技术的描述上。有些旧体诗在期刊发表时,还会在诗中加上带有白话味道的说明性文字,例如,陈衍在《东方杂志》发表的《鏗数人饮酒二十日小鏗又约游吴园得诗寄海藏兼示拔可》:“又到将诗换菊时,依然无菊采东篱,难从郑圃分盈把,也向吴园乞数枝,浥露遥知常早起,餐英直欲告朝饥,灵均靖节都无俚,何似摧壶杜牧之。”在诗的第一句之后紧跟着就插入了带括弧的文字“(去年在上海以诗向君乞菊)”。无独有偶,该杂志同年第7期载陈三立《暮春过宗武》一诗的诗末也有“(冯蒿叟来游余与君皆去白下未及相见)”,很显然,括弧内的文字都是具有解释性的文字,类似情形还不少,且不赘述。如果说诗中嵌入解释性文字并不能说明旧体诗的现代异化,但诗歌发表时的题目普遍性加长就值得关注了。旧体诗的诗题在古代也有很长的,但诗题过长的情况并不多见,可是翻阅近现代期刊,凡是涉及现代生活的旧体诗,目录中的诗歌题目就普遍性变长了,而且带有浓厚的叙事性。试举长标题三则:《开春八日广州孤儿院开展览会善举也场内卖物兴华公司报效粉面是日萧君乃麟黎君子澄偕余赴会舟泊花埭》;《自北洋女师范假归伺先慈疾有感湘中兵燹之乱偶忆录之家忧国难不知涕之何从也》;《今岁来海上与顺德黄节同居藏书楼者甚久忽急电自粤来谓君令嗣得暴疾及遄归已弥留矣一见而诀君凡四丈夫子其三皆不育独此长且贤又遽丧人匪槁木讵能忘情君之悲怆自不容已然余之见解正复不同故诗以慰之》。这些诗的标题之长完全颠覆了人们对古典诗歌标题的印象。当然,必须指出的是,这些标题也许并非真的就是原诗的标题,或者只是出于杂志目录编订的需要,所以把原诗的序提取出来做成标题形式放在目录以便索引查找而已。但这些长标题的出现毕竟因现代期刊而起,而且这种情况并非只是个案,因此也算是旧体诗在现代的一个新变,细读这些标题就会发现,长标题所用语汇多涉及现代生活,也多沾染白话风格。这是否意味着当古典诗歌语言出现表达匮乏之时,旧体诗就只能借镜新时代语汇以应对表达之短板呢?
造成旧体诗语汇的紧张与“变异”,大概现代性与传统之间的巨大文化鸿沟是重要原因。众所周知,在现代性的浸染下,特定时空的人、我、世界、传统四者之间将会构筑起奇特的紧张与困惑的关系,“地点位置的变异,远距离之外的事件对地方性活动的侵扰,加上经过传播媒介加工包装的中介性经验日益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主导位置,使世界的实际面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在个体的现象世界层面和社会生活籍以展开的社会活动的普遍层面上都是这样”。因此,旧体诗文体在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之中,文体自身的紧张自不待言,渗透到生活方方面面的现代因子也促使旧体诗努力调适对新生活的写作,而在这一现代性写作进行转换的同时也加速了旧体诗文自身变革的现代化进程,在既有语汇不足的情态下,借用流行语也就理所当然了。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开展,新媒体报刊杂志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助力社会转型,从而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文化消费。在文化选择上,新文化的发生显然制造了新场域,新旧文学之间必然在新媒体的场域转换之间产生角力。布尔迪尔认为“从场的角度思考,就意味着要对有关社会世界的整个日常见解进行转换,这种见解总是只注意有形的事物……从分析角度,一个场也许可以被定义为不同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造,由这些位置所产生的决定性力量已经强加到占据这些位置的占有者、行动者和体制之上,这些位置是由占据者在权力(或资本)的分布结构中目前的、或潜在的境遇所界定的;对这些权力(或资本)的占用,也意味着对这个场的特殊利润的控制。另外,这些位置的界定还取决于这些位置与其他位置(统治性、服从性、同源性的位置等等)之间的关系”。很显然,新旧文学在现代传媒阵地的消长取决于时代的需要,也取决于文化场域位置在实际市场中的竞争。在新文化资本的驱动下,尤其是在后来新文学史的建构下,这种场域的转换被人为放大,其直接后果就是,后来者误以为旧体诗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期刊场域中就已经陷落了。
事实上,透过1917—1927年间现代期刊的大致梳理,可以看到,旧体诗在此时间段内的声势表现不俗,甚至有高居典雅文坛位置的优势。旧体诗在现代刊物刊发时所呈现出来的波动——时增时减——并不意味着旧体诗的退或进,应放弃新旧文学二元对立的思维。从诗歌题材来看,旧体诗既有合乎传统特质的诗作,又有将镜头对准现代生活的篇制。旧体诗在这些领域的表现反过来也说明在现代社会,它仍然能有效的表达,而这恰恰也生动展现了中国诗歌可以与西方文学特质相抗衡的文学质素。旧体诗尽管面临现代性表达短板的窘境,首先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旧体诗的现代创作与新诗一样,都处于起步阶段。按照马克思对现代的理解,“私人生活的抽象性直到现时代才产生出来”,而旧体诗在内容格调等方面趋向现代性也是晚清以来才生发,因此,对旧体诗的现代性适应性评估不能过于僵化与苛刻。
(周军,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
Analysis of the Ecological Field of the Classic-Style Poem s in M odern Periodicals(1917-1927)
Zhou Jun
After the new literature,the living form of the old style poem is not declining,which is a shared idea in academia.Aswe all know,modern life is centered onmodern journals,and the spread of old poetry in modern journals helps to remove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the old poems. Through the exploration of the relevant historical data,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the old poems do not subside,but begin to gain the new vitality.On one hand,the daily demands of modern life and the expression of traditional poems have brought great pressure to the old poetry.On the other hand the old and new"confrontation"of the stimulus and the needs of the marke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old style poetry has brought new opportunities.
Modernity;Debugging;Field;Modern Periodicals;Classic-style Poetry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诗写作背景下的旧体诗研究(1917—1927)”(立项编号:15BZW177);贵州民族大学2015年人才引进科研项目“新文学发生期新旧诗学的现代演进研究”(项目编号:15XRY02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