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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篷板车

2017-11-14杨静南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板车舍友孙子

⊙ 文 / 杨静南

铁篷板车

⊙ 文 / 杨静南

杨静南:一九七二年出生,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刊,入选若干选本。著有小说集《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现居福州。

快到孙子学校时,在上桑路口万嘉超市旁,老坦看见大榕树底下停着一辆色彩鲜艳的篷车。这车是一辆板车,只有两只轮子,但它车身上包了个车篷,篷布上面印着些标语和照片,让整辆车看起来非常引人注目。老坦的电动车马上就快没电了,他的目光晃过那辆铁篷板车,凭印象在万嘉超市周围四处张望,最后终于在超市后面的报刊亭那里找到了充电的地方。

报刊亭里面,坐着个胖嘟嘟的年轻人,年轻人满脸虚肉,眼睛被肉挤得只剩下一道缝。这家伙大概有两百多斤吧!老坦心里想。他朝年轻人做了个要充电的手势,但那个胖子手里握着手机,懒洋洋的,似乎并没有看见老坦,没有任何反应。老坦不管那么多,自己推车过去,从座椅下面找出电源插座,自个儿把电充上了。走到报刊亭前面,老坦从口袋里摸出零钱,拍在那个年轻人面前的杂志上。

走到超市门口,老坦又看到了那辆铁篷板车。这一次,老坦才看到铁篷板车右前方还斜斜地插着面红旗。车子主人,一个头脸黝黑,戴一顶黑色棒球帽,腰上扎着一条巴掌那么宽皮带的男人正站在榕树底下和几个人聊天。隔得太远,老坦听不清男人说话的声音,但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老坦还是看清楚了铁篷板车朝着他这一侧车身上印着的标语“走遍中国——你也行”。

站在超市的玻璃橱窗下面,看着这一行字,老坦心里头有些懊恼。这简直就是对我的嘲讽,他想。老坦望着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时候,老坦虽然没有眼前这个男人那么结实,当年因为吃不饱饭,可能还有些面黄肌瘦,但就是那样,年轻的他对未来也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憧憬和梦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憧憬和梦想,他现在说不太清楚。反正当年的他,总觉得自己会离开那条旧街道,去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会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活着。当年,老坦曾经在一本红色塑料皮封面的日记本里摘录了一些诗歌。他最喜欢的是一首普希金写大海的诗:“再见了,奔放不羁的元素/你碧蓝的波浪在我面前/最后一次翻腾起伏……”

老坦的人生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十六岁时,他先是上山下乡,在闽西北绣了六年地球,之后,招工进了当地新建的一家化肥厂。他在那里结婚生子,虽然没有返城,但也以为可以这样普普通通地度过一生了,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他还会碰到下岗。时间过得真像箭一样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间,老坦就已经老了,老得都不敢走近去认真看看大榕树下面的那辆铁皮篷车。

中午时,老坦的孙子郝鹏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时候,老坦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着闽剧吃饭,闽剧锵锵锵的音乐声响着,让他住的旧套房里还有那么一些热闹。孙子在电话里说,他被学校生管老师给除名了,生管老师告诉他说,只能住到这个周末,下星期开始就不让他住校了。

“不让你住校,那你住哪里?”老坦吓了一跳。

“我回家里面住,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孙子有些倔强地说。

老坦知道,他们家离学校有十公里多,骑自行车起码要四五十分钟,早晨上学还好,傍晚放学时路上肯定堵车,那就要花更多时间了。

这天中午,老坦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给学校的生管老师打了电话。电话号码是上学期期末家长会时班主任给的,老坦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郝鹏已经违纪三次了,按学校规定必须退宿。”那位生管老师说。

“孩子讲他有一次洗澡洗一半卫生间停了水,耽搁了晚自修,这是特殊情况,能不能这一次不算?”老坦小心翼翼地问。

“每个学生都会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生管老师说,“如果他们当天没报告,我们也没办法一一去查证,只好按学校纪律来处理了。”

老坦跟生管老师讲他们家离学校实在太远,郝鹏的父母亲又都在广东,他这个当爷爷的实在没办法到学校附近给孩子租房子陪读。老坦讲了半天,生管老师似乎有些松动了。

“那你来学校一趟吧。”生管老师说。

在学校门口,老坦被一个拿着叉子的保安拦住。

“你找谁?有没有联系过?”保安问他。

老坦不懂现在学校连大门都这么不好进。他对保安说孙子在学校读书,他是来找学校生管老师的。

“那你给生管打电话,让他到校门口来接你。”保安说。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生管老师才接。他说他正在给学生上体育课,让老坦在学校门口等着。

下午的太阳有点儿大,老坦站在校门口,背上很快就濡湿了,但他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生管老师既然能叫他来,事情就应该可以解决。老坦缩在校门口的一小块阴凉处,想过一会儿下课了,生管老师肯定会叫他到办公室里去,和他聊聊孩子的事情。虽然在心里面,老坦觉得学校的住宿条例规定得太过苛刻了,但没办法,谁让他们要住宿呢?要住宿,就只能遵守学校的规矩。老坦想,等会儿也得教育一下郝鹏,要他以后好好遵守学校的纪律。

下课的音乐声响了,老坦赶忙从原来站的地方走出来,他站到栏杆前面,伸长了脖子朝校门里面张望。

“喏,那个就是生管老师。”瘦保安用眼睛看了一下校内,小声地对老坦说。

远远走过来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老师,这老师很年轻,起码比老坦要年轻三四十岁。老坦望着他走过来,脸上不由自主地挤出笑来。这时候,生管老师也看到了站在铁门旁边的老坦,不过他的表情却很冷淡,似乎还微微蹙着眉。

生管老师走到老坦面前,站住了,他好像并没有要叫老坦到办公室里去坐一坐的意思。

“你孙子表现不好,这学期不能让他再住校了。”生管老师双手抱在胸前对老坦说。

老坦没想到生管老师会这么说,一时间竟有点儿目瞪口呆。他才刚要开口,生管老师就又对他说:“明年看看宿舍情况,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没等老坦反应过来,生管老师就转身走了。老坦心里面发急,他大老远地从家里跑过来,并不是为了听生管老师这么一句话。生管老师朝离校门口最近的一座办公楼走去,老坦眼看他上了楼梯,赶紧跟了上去。

老坦上楼后,却找不着生管老师了。这幢办公楼是由两座楼房连接在一起的,结构有点儿复杂。老坦想,一间一间办公室找过去,总能找得到他吧。

转着转着,老坦突然间就看到了校长室的牌子。老坦在外面想了一下,决定干脆去找校长,把孩子的情况跟校长说说,校长也许会给孩子一个机会的。

老坦敲了敲校长室虚掩着的门,里面没有反应,老坦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校长的办公室很大,有一套大沙发。墙角摆着盆绿植。沙发后面,挂着一幅很大的书法,老坦认得上面的字,写的是“上善若水”。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应该就是校长了,校长可能正在研究什么东西,办公桌上的书堆后面,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秃脑袋。

“校长,我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家长,有件事情想跟您说一下。”老坦说。

“什么事?”办公桌后面,那个秃脑袋抬了起来,露出一张戴眼镜的胖脸。

“是这样的,我孙子被生管老师给除名了,生管老师不让他住校。其实,孩子有点儿委屈……”老坦朝办公桌走近了几步。

“哦,这事情你去找生管老师,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校长说。

“我已经找过生管老师了。他不听我的话。我们家住得远,孩子的父母又都在不在家,他们在广东,我又没办法租房子给孩子陪读……”

“我晚上还有一个会议,你去找生管老师。”校长打断他说。

“孩子平时很懂事,学习成绩也好,一直是班上前五名,他还会弹吉他,会打篮球,人也很热情。校长,你知道,中途不让孩子住校对学习很不利,再说学校宿舍空着也是空着……”老坦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看到校长已经低下头去,盯着桌子上的文件。校长打定主意不理老坦了。

老坦坐在学校图书馆前面的花圃沿上。操场上,一些孩子正在上体育课,隐隐约约地,也有老师讲课的声音从教学楼那边传过来。看着孩子们在操场上跑跑跳跳,老坦心里面却充满了沮丧。

上个月,孙子说学校有一个高三学生晚自习时跳楼自杀了。事情闹得很大,老坦听孙子周末回家说,那个学生家长叫了几十个人,用花圈把校门口都堵了起来。听孙子说这样的事情,老坦觉得那个学生家长太过分了,他想,事情怎么弄,都不能影响到孩子们上课嘛。但现在,老坦又有点儿同情那个学生家长。每个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亲的心头肉。说到底,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干那样的事情呢?

孙子中午在电话里,讲了生管老师组公布的他的三次违规。孙子记得比较清楚的一次是洗澡时突然间停水,另一次是周末学完吉他回校时遇到堵车,晚自修迟到了。

“那还有一次呢?”老坦问。

“督修老师登记说我和同学晚自习时讲话。我们偶尔讨论点儿问题,可能被老师看到了。”

“你们晚自修讨论问题也不行啊?”老坦问。

“是啊,不能讨论任何问题,否则都以上课讲话处理。”郝鹏说。

老坦听了长叹一口气。

那天下午,老坦给他儿子打了个电话。

“你真是没头路!有你这样办事情的吗?”还没听完老坦的话,儿子就在电话那边说,“你赶紧买两条好点儿的烟,再去送给生管老师。”

没头路!老坦一听这话就生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儿子也经常说老坦没头路。他儿子上过高中,自认为比老坦要灵活有本事。老坦回省城买房子以后,儿子倒一直在老坦原来工作的县城,跟着他舅舅做小包工头。有一段时间,儿子似乎赚了不少钱,每次回省城来,都呼朋引伴在外面喝酒。有时候,他也把朋友邀到家里来,看到他们喝得醉醺醺的,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老坦都在心里替他们担忧。那一段时间,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老坦儿子承包了下面县政府大楼的装修改造工程。当然,为了能拿下这个项目,老坦儿子没少费心思。可是,装修改造工程做完后,工程款还没有到手,县政府却出了事,那个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全都进去了,一个县总共被抓了二十多个人。老坦儿子很大一部分工程款都是通过借贷来的,他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赶紧跑路。

老坦知道儿子在广东过得不容易。有一次,可能是喝高了,儿子打电话回来,说着说着,又开始抱怨老坦。“人家知青都懂得回城,你却要在那里结婚。你怎么那么没远见啊?如果你早一点儿回城,我就不会被生在那个小县城了……”儿子大着舌头说。

老坦知道儿子说得没错。可人生的事情,谁又能看得那么清楚。当年他们化肥厂招工,还不是所有的知青都能去,要表现得特别好的才会被招。恢复高考的那一年,老坦隐隐地动了心,但他太多年没看书了,数理化方面落下得实在太多,许多题目解起来都很吃力。那时候,他正在谈恋爱。有一次,在他未来的岳父,当年化肥厂的副厂长家里面吃饭时,他讲起要去参加高考的事情,他们一家人对此并不看重。副厂长说,大学离一般人太遥远了,还不如眼前的这一份工作,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前途来得实在。

那年冬天,老坦还是和一个舍友一起去县城参加了高考。他那个舍友为人狷介,在封闭的山乡里,恢复高考的消息姗姗来迟,舍友为此亢奋和紧张,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功课,宿舍里的大多数人则冷眼旁观,甚至暗暗等着要看这个舍友的笑话。山里天寒,有时候下大夜班回去,老坦还看到舍友在靠窗的小桌前秉烛苦读。

县城里面,到处都是拎着行李资料的考生,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青石板铺的路面被大家踩得一片狼藉。老坦的这个舍友后来考上了大学,他离开工厂那天,老坦帮他一起把行李提到路边,两个人坐在小街边的屋檐下等车。一两年之后,老坦已经是化肥厂里的会计,他回省城办事,特意去了舍友读的大学。舍友变化很大,他陪老坦在校园内转了一圈,还特意带老坦登上他们学校的科学楼顶楼,站在窗前指点各处人文风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在食堂喝了点儿小酒,老坦就在舍友的寝室里面过夜,躺在床上,老坦一夜无眠。那时候,他在山乡已经结婚生子,想重返考场显得有些不切实际。老坦意识到,因为自己的无意识放弃,他和舍友的人生已经渐行渐远。

虽然知道自己在人生关键节点上的失误,但儿子说他没头路,尤其是儿子对他说话时的那种腔调,让老坦觉得非常不舒服。儿子生在农村,没有像城里人一样享福是真的,不过这也不完全怪他老坦。说起来,和老坦一样,甚至比他活得还差的人真是多如牛毛。说得再难听一点儿,如果没有老坦,他儿子能不能投胎到这个世界上来还不知道呢。

老坦知道儿子心里有怨气,可有什么办法,被迫跑路这事情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老坦点起一支香烟,突然想到来学校前他在下面超市旁边大榕树底下看到的那辆铁篷板车。“走遍中国——你也行”,这句话说得真够轻巧,天底下的事情有这么容易吗?他想,那个男人也许才走了一两个省,很快就会受不了的。

老坦现在对人生没什么期望。回到省城后,他和原来闽西北小县城的朋友渐渐没有了交往。在省城,他有一个年龄差不多的朋友春珍。春珍家住得离老坦不远,他们两个人经常会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可是春珍的儿子在江苏,儿子给他生了孙子之后,春珍就去江苏带孙子去了。春珍走后,老坦有些难过,觉得一个人喝酒根本就没有味道。老伴在世时,老坦还能和她说说话。他说话她爱听。可上一年年底,老伴生病也走了,孙子又在学校住校,老坦说话也没人听了。

他们这一带小区,很多老人都在居委会那边的老人活动室里打麻将,老坦不喜欢打麻将,晚上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在沃尔玛后面的水泥地上跳广场舞,可老坦也不喜欢跳广场舞。离老坦住处距离几个公交站的地方有一处老教堂。老坦记得,他小时候这个教堂就已经在了,可他们一家人不信教,所以老坦也没特别在意这教堂的存在。直到有一个星期天早上,老坦偶然间路过那教堂,拐了进去。进去了后,老坦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信教的人。

现在周末,老坦偶尔会到教堂里去听听“礼拜”。平时没什么事情,老坦就一个人到闽江边上消磨时间。江边有一些冬泳爱好者聚集的点,那些冬泳队员从那里下水,游完泳后也会聚在一起打牌聊天。老坦熟悉他们,但他更经常一个人在江边的树林子里面走,有时候也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看着江里的水静静地从他面前流过。

放学的音乐声响了,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一拨接着一拨的学生背着书包经过老坦面前,朝宿舍楼那边走去。远远地,老坦看到了他的孙子郝鹏。郝鹏个头儿高高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正和同学一边说话一边朝老坦这边走来。

老坦站了起来。看到爷爷,郝鹏吃了一惊,他跟身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就大步流星朝老坦走过来。“你怎么在这里?”孙子问。

老坦把中午给生管老师打电话,生管老师叫他到学校里来,却又莫名其妙一口拒绝了他的事情说给孙子听。

“你不用去找他,我以后每天骑自行车来上学就是。”孙子说。

“那太远了。”老坦说。

“我算过,快一点儿,从家里骑自行车三十五分钟就能到学校。”郝鹏说。

郝鹏眼睛亮晶晶的,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和锐气。

“你们学校对住宿的规定好严。”和孙子一起到学校外面吃饭,在路上,老坦边走边嘟哝。

“那不是什么合理的规定!”郝鹏说,“要不然,我们班原来二十几个男生住校,怎么会只剩下现在五个?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说,肯定是学校把旧的宿舍楼拆了,新宿舍楼又还没盖起来,住宿太紧张,所以才想把我们赶出去,腾出房间来招下一届的新生。”

孩子们会这样想,让老坦觉得有点儿惊讶。但认真思考一下,孩子们分析得也很有道理。

“其实,我也可以搬到校外和同学一起住的。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在校外租了房,他刚才还在问我要不要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呢。”

老坦在心里已经彻底否定掉了孙子说的骑车上学的方案,至于在校外和同学合租,老坦也有些放心不下。他明白现在社会很乱,虽然他相信自己的孙子,但没有大人监管,孩子会怎么样真无法预料。

“你不要担心,我保证能照顾好自己,也把功课读得棒棒的。”好像看出了老坦的担心,郝鹏大声地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下了坡,看到万嘉超市,儿子的声音又在老坦耳朵边上响起来:“你真是没头路!有你这样办事情的吗?”到底该怎么办?老坦问自己。选择就摆在他面前。如果买烟去送了,孙子郝鹏也许还有住宿的机会;要是不送,那就真的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你在外面等下,爷爷进去买点儿东西。”走到超市门口,老坦终于动了送礼的心。超市里的人不少,收银台前面,几个顾客正拿着东西在那里付钱。老坦走进去,假装在稍远的一排货架后面挑挑拣拣,等着他们把钱付完。

就在前一个礼拜,老坦在那个老教堂里听牧师讲《旧约》:“在一切之上,你要谨守你的心,因为生命是由此而生。”老坦何尝不明白这么个道理。在现实生活中,他看不起那些借着一点儿小权力卡人的人,他在心里面骂他们,骂得很难听。可事情到了临头,他还是不得不低头,照他儿子说的,去买两条好烟,给那个膀大腰圆的生管老师上礼。老坦想,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这个浑浊的社会。

但老坦还是不愿意让孙子看到他买烟。隐隐约约地,他有一种感觉,认为人为了一点点利益去送礼,精气神也会被送出去。他已经老了,身体已经被掏空了,那也就罢了,他不愿意孙子清澈的眼睛变得猥琐不堪。

收银台前面没人了,老坦像被人拉扯着一样走到柜台前。“给我拿两条红七匹。”他对收银员说。付过钱,老坦像小偷似的溜出超市,怕被孙子看到,他偷偷摸摸走到报刊亭旁边,把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那两条香烟塞到了电动车篮子里。报刊亭里,那个胖嘟嘟的年轻人还坐在那里,手里握着手机,好像老坦离开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动都没有动过。

在超市门口,老坦没有看到孙子。他正四面张望,却远远地听到了孙子郝鹏喊他的声音。

“爷爷,你过来,我在这里。”郝鹏站在大榕树下那辆铁篷板车前面,使劲地朝他招手。

老坦走过去。铁篷板车侧壁上,“走遍中国——你也行”那一行大字下面,原来印着一幅中国地图,上面用红色箭头标注着那个男人走过了的地方。老坦惊讶地看到,中国三十四个省市自治区直辖市,这个男人已经走过了其中绝大部分。从人缝中望进去,那个脸色黝黑、身板硬朗的男人正坐在车帮上,手里握着把吉他,但并没有在弹。老坦发现他其实也并不年轻,大概五十多岁了,他黑色棒球帽下面的鬓角也露出了苍灰色的发茬。

“你这样走有没有危险?”孙子问那个男人。碰到这种有些传奇性的人物,孙子显得有些兴奋。

“说没有是假的,但说很多会把你吓着的。”那男人有点儿逗郝鹏似的,咧开大嘴巴,笑了一下。

“能说一些来听听吗?”郝鹏恳求道。

那男人望着郝鹏,想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在新疆克拉玛依荒原上,我遇到过三只狼。”那男人开始讲故事,他说,“那时候也是傍晚,周围一点儿人烟也没有,三只狼把我团团包围住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厚重,很有感染力。说到这里,他沉吟一下,把手上的吉他放回到车里。

“你们知道,狼这东西跟狗一样,你不能在它面前露出胆怯,你一露怯,它们就知道了,马上就会扑过来把你撕得粉碎。”男人对郝鹏说,“你被撕碎了还没什么,问题是,它们不但要把你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还要在心里面笑话你,原来这是一个没长屌的家伙。”那男人一边说,一边对郝鹏扮了个鬼脸。

“你有没有枪?”郝鹏问。

“我没有枪,不过我车上有钢管,”那男人转过头去看了下车厢,好像钢管就在那里,“我背靠着铁篷板车,手里握着钢管,就这么和三只狼对峙。狼看我很凶猛,也不敢贸然进攻,我们这样互相盯着看了两个多小时,那三只狼终于走开了。当然,狼走远了以后,我也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说到这里,那男人闭上眼睛,身体做了个夸张的姿势。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你肯定会弹吉他,你能不能给我们弹一支曲子?”郝鹏问。

男人淡淡地笑了笑,他伸手抓过吉他,微闭眼睛,指头在弦上拨出了第一个音符。

茫茫草原

散着你的羊群

散着我们曾经的美丽

……

男人的哼唱声有些沙哑,但和琴声配合起来却极为协调。

“他弹的是《天际》。”孙子对老坦说。

老坦点了点头。他也听出来了。寒假时,孙子在家里反反复复练习过这支曲子,曲子的旋律和歌词老坦耳熟能详。

大家打着拍子,老坦也张开嘴巴,加入这个男人的音乐中去。在哼唱时,他望向那个男人的铁篷板车,在已经变暗了的暮色中,老坦只能影影绰绰分辨出车厢里大号的塑料水桶、酒精炉、被褥等等一些东西的影子。这就是这个男人全部的家当吗?老坦眼前浮现出这男人在路上一个人拉着铁篷板车孤独行走的身影。

在音乐声中,老坦年少时对人生的梦想又回来了,他又想起他抄在日记本上的普希金的诗歌:“你碧蓝的波浪在我面前/最后一次翻腾起伏……”想起当年那个舍友在工厂宿舍里挑灯苦读的情景,他这个舍友现在已经是建筑界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了,而他老坦,在原来的化肥厂里当了一辈子的会计,工厂倒闭之后,他东奔西走,靠给私人公司打工赚一些钱养家。就是这样,二〇〇〇年时,他姐姐劝他回省城买一套房子养老,他的钱还不够。那时候,他才发现当年一起在下面插队的知青,很多回了城的,都已经买上房了。

说起来,他就是不肯付出代价,没有付出代价,就什么都得不到。他后来知道,一个人太顺有可能就是最大的不顺。正是因为当年在山乡当知青、被招工太顺,他的人生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想起这些,老坦就觉得惆怅,他觉得这一辈子都没有好好活过,却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

一曲终了。那男人停了下来,他把吉他放回到车厢里时,老坦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

“我们能不能一起吃个便饭?”老坦邀请那个男人说。

他们坐在河边的一个大排档里。老坦和男人面对面坐着,郝鹏坐在他们的侧面。在红帐篷里的灯光下,老坦又看到了孙子眼睛里那清澈、锐利的光芒,老坦知道,因为这种光芒,孙子在以后的人生中会多受许多磨难,但人生没有磨难怎么闯荡天下呢,他心里又稍微有了些许慰藉。

菜上来了,老坦给男人的杯子里添上第一杯白酒。帐篷外面,天已经全黑了,马路上红色的车灯一对接着一对晃过。大排档一溜红色的帐篷里面坐满了人,人们的说话声、碰杯声,让这个夜晚变得快乐和温暖。十几米远外的地方,戴着白帽子的厨师正用小火做着河鲜,火炉子上方,红红的火焰一明一灭的。

帐篷外面,老坦的电动车和那男人的铁篷板车停在一起,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匹战马和一辆马车紧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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