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记忆更深远 比想象更丰富
——评汤素兰的小说《阿莲》
2017-11-14李红叶
○ 李红叶
比记忆更深远 比想象更丰富——评汤素兰的小说《阿莲》
○ 李红叶
毫无疑问,《阿莲》是汤素兰小说创作的高峰和代表作。我喜欢这本书里所呈现的所有细节以及所描绘的每一个人物形象。这些细节和这些形象揭示了某种人生的真相。通过这部作品,作家把最绵长的一种爱——对故土童年的爱放了进去,而发生在其间的属于常人的人际互动与悲欢离合,当作家遍阅人世后隔着时空做一种回溯性的写作时,一切故事都变得愈发清晰,亦愈发呈现出一种意义来。那是日渐远离而日渐明晰、日渐消逝而日渐怀念的童年故土,是一个与“此在”密切相关联而又形成鲜明对照的“远处”和“来处”。
一
作品展示的是湘东北山地人的本然生活。对汤素兰而言,乡土与童年始终是最重要的思想资源和写作资源。她遵从她的个人经验以及她对文学的理解,写出了山地童年的淳厚质朴。
山地人的淳朴是自然山水所赐,亦是文化传承的结果,便是特殊时代,因远离政治中心,人与人之间秉承的仍是相互体谅和相互尊重的山民传统。这是阿莲的童年背景,也是作家永远的故乡。作家怀着深情挚爱写山地风景、节气、各种风物、童谣、谚语与习俗,及各种具体的人事,用笔处均极真切,并充满无尽的悲悯情怀。这种悲悯情怀不仅仅体现为对一个记忆中的有机形态的乡村的痴爱与缅怀,更体现为对深邃幽微的童年生活的敬重与爱怜。阿莲的成长故事充满情感张力,充满心理深度和人性内涵,读来感人至深。
阿莲在山野里长大,聪慧灵性,诚实善良,对于山地的一切人情风物均有自发的感情。同时,她又敏感倔强,小小年纪心里装着对阿婆极深的依恋,而这依恋恰与她对母亲的生分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冲淡素朴的文字下隐藏着涌动的激情,这种涌动的激情首先表现为对阿莲的母爱缺失性创伤体验的书写。阿莲极少与父母相处,父亲常年在外修铁路,母亲是裁缝,常在别人家做衣服,晚上回到家也把时间给了弟弟。阿莲对于母爱便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并时刻被一种否定性体验所压倒。阿莲是跟着阿公阿婆长大的。她每天跟阿婆睡,是阿婆的小尾巴。阿莲与阿婆的感情十分亲密,母爱的缺失使得阿婆的爱变得无比重要。有一回阿婆去了曼曼(姑姑)家,“从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起,莲妹子就站在门前的山嘴上张望,一直到天黑了,她还站在那儿不肯回家。妈妈出门来找她,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油桐树下哭。妈妈问她哭什么,阿莲喉咙哽咽着说:‘我想阿婆。’妈妈听了,显得很不高兴。因为妈妈知道,如果天黑了,她还没有回家,莲妹子不会想她的,更不会坐在油桶树下哭鼻子。”如此,阿莲与母亲的生分就成为童年的阿莲最纠结的心思之一。阿莲从阿婆那里所得的爱或许不会少于其他孩子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爱,甚至更多,然而母爱的深浅与有无于阿莲来说与其说是不曾放弃的印证和寻求,不如说是一种无时不在的现实体验。阿莲与母亲的和解需要时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该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阿莲有一天终将明白母亲作为一个普通人以及一个普通女子的柔弱、无助和孤独,终将明白母亲挥动竹尺噼里啪啦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是母亲自己的柔弱和孤独,悲伤和愤怒。有一天,母亲淑平也终将与自己的女儿重新相遇,作家写道:“如果说生命中有顿悟,阿莲的妈妈淑平此刻就遇上了,她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女,而是不懂得该如何去爱他们”,“也是在突然之间,淑平觉得阿莲和铁砣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有了这一双儿女,丈夫回不回来并没有那么重要了”,淑平的心“突然之间敞亮了”。作家走笔至此,意味着成年的阿莲已与她的母亲和解,也与她自己的童年和解,并以全新的姿态拥抱了她那摇曳多姿、丰沛无比的童年岁月。当阿莲初中毕业即将去往更远的地方读书时,她抬头看到天空很大。木心在历经人世沧桑后有言: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成年后的阿莲一定也有如此感慨。当年那份与母亲的生分和隔膜终于真正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爱与谅解。作家所关注的不仅仅是阿莲那无法抚平的对母亲的生分感,作家亦关注淑平柔弱的根源。明秀是爱的化身,淑平不是明秀,这就是生活本身。而淑平显见得是可以被谅解也需要被谅解的,就像压在阿莲心上的巨大的缺失性体验需要被看见,被安抚。这就是小说的深度。
对于成年的阿莲来说,妈妈那笑起来露出来的好看的细细碎碎、整整齐齐的糯米牙,那往上挑的好看的眼角以及她为阿莲买的蓝书包、花凉鞋,连同阿婆嚼碎的黄荆叶、花布包,以及蚊帐中的煤油灯、伯母壁橱上的《采莲曲》、大山深处的“哟嗬——哟嗬——”、月夜里的“月亮粑粑”,还有“梅伯伯”那淡定的笑容,已然成为恒久的记忆。过往的生活,是那样生动,不加修饰,有些地方粗粝,有些地方温润,却一律散发着超凡拔俗的诗性光辉。
二
这部小说的魅力还在于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打开,对细节的打开,对个人经验的打开。是的,没有哪一部作品像《阿莲》这样动用了作家如此多珍贵的个人记忆和个人经验。这部作品一定在作家的心中酝酿已久,那童年时的生活场景该如影片般无数次在作家的脑海中浮现,直至清晰无比。作为一个一直将童年视为最珍贵的生命的馈赠的作家,她的每一部作品其实都是在与自己的从前对话。她怀着隐秘的忧伤和喜悦,怀着对过往生活的感恩之情,一次次触及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童年,但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化身为“阿莲”,将许许多多未曾言明的细节呈现给世人,也呈现给她自己。
这是一部倾诉之作,恰如作家在献词里所说的那样,这本书是献给“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我的童年和故乡的”。因此作家着意再现出湘东北山地的地理风貌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山地人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崇山峻岭之中一垄垄坡地高低起伏,山腰下较为平坦的地方,分布着一丘丘水田和一口口山塘,人烟就散落在山边。那里把爷爷叫阿公,把奶奶叫阿婆,把老婆婆叫娭毑,把从前说成“寒凉时节”,而地名也因山水位置不同而名为“冲”“坨”“湾”“坳”“塅”之类。阿莲住在何家湾,阿亮便住在岩鹰坳。作家写风景节气,写方言土语,写俗语童谣,写民风民俗,写农事,写家事,写邻里关系,以及人事变迁,下笔细致,风格冲淡素朴而温润从容。
细节处是真生命,风景里有情怀。作品开篇便写:重阳节后,山里的天气就凉起来了,天也仿佛格外高了。又写,清明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立夏后呢,门前山嘴边高大的油桐树便开满了白花,田野里青蛙们也呱呱呱地叫开了。还有那在屋檐下穿梭的燕子,那火塘里煨鸡蛋的独有的香味,阿婆嚼碎了的黄荆叶敷在伤口上的刺痛;那透过亮瓦片落到床上来将阿莲浮到海岸边草原上去的月色,那斜斜的从西边移到东边,从墙里移到墙外,最后隐入暮色中的日影;还有妈妈缝纫机下各样的碎布条——四指宽的碎布片是要留着用的,三指两指宽的也要捡起来放在背篓里供需要的人拿去贴鞋底,只有两指以下的就当垃圾了……而恶作剧的方伢子、纯伢子、伟伢子正对着亮伢子坏笑,并大声唱着:“男孩子,搭轿子;女孩子,坐轿子;一颠一颠出村子……”有月色的夜晚,当莲妹子唱起“月亮粑粑,里面坐个爹爹……”这时,方伢子们立即响应,童声便响彻了寂静的山谷。阿婆唱的是摇篮曲:“铁砣小,铁砣小,砣是阿婆的心肝宝……”是啊,砣是阿婆的心肝宝,阿莲也是阿婆的心肝宝。阿莲便在这四季的轮回中不知不觉长大了,她经历了因母爱缺失而带来的长时间的创伤性体验,又在阿婆的呵护和引领中得到爱的补偿,等她进了学堂,尤其是认识了读过大学而下放到乡下来养猪的“梅伯伯”之后,她从“梅伯伯”给的一本又一本的书中看到了更广大的世界。她的生活与普通山里人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带弟弟,做家务,唱童谣,每天每日都在日常生活之中。作家将她的日常生活及身边的人事写得如此真切,如此有理解力,作家便复现了一个有机形态的村落,揭示了种种人生世相。
作品通过充满生活内容的种种细节写出了“梅伯伯”的淡定、丁老师的紧张以及他们命运的大起大落。其他人物,如伯母的善良和小心眼、明秀的善解人意与温柔,也都在日常人际交往中自然显露出来。而吉婶为两块碎布片与妈妈和阿莲的冲突,尤其是妈妈与女儿阿莲之间及与明秀之间彼此微妙的反应,以及阿莲与阿亮的情谊,还有阿婆的待人处事,等等,都显示出生活的真实面貌和人性的深度来,都反映了作家深藏的爱。
阿婆是阿莲的保护神,也是阿莲的“心肝宝”。阿婆不显山露水却心明眼亮,阿婆的从容和智慧有着泥土般的质地:善良淳厚,识人事知天命而又不保守,体察人的难处和弱点又格外能发现人的良善,从不勉强人。因此,她叫阿莲不要恨,而且不要用“恨死了”这样的恶语;她告诉阿莲,妈妈淑平有她的难处和委屈。她支持阿莲多读书,认为心里明亮才是重要的事。最后,当她双目失明后,她却是那个对身边动静最敏锐的人,她最早发现铁砣落水,并用自己的生命唤回了铁砣的生命。这是一个隽永生动而有意味的人物形象。
明亮年长阿莲一岁,两小无猜,两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样聪慧灵性。作家用极朴素的笔墨,写了两个孩子之间自然发生的美好情谊。明亮时时处处爱护照看着阿莲。阿莲背着弟弟在屋前的地坪里玩的时候,常常会抬头看着屋后的尖峰山,猜想亮伢子是不是正站在山顶上朝下看,不知道亮伢子有没有看见她站在地坪里。在雨湿路滑的山路上,明亮会把脚横过来挡着,以使背着弟弟的阿莲下脚时走得稳当;阿莲放学时晕倒,被丁老师带进房子休息时,明亮会一个人在路边等着陪阿莲一同回家;阿莲独自一人去往八都中学报到时,在每一个岔路口,都会看见白色的箭头并写有“八都中学由此去”,这些记号也都是明亮做的。明亮的少年心思便是通过这些细节表达出来的。
三
这是一部以个人经验打底、充满自传色彩并充满生活质感的小说,也是一部具有独特的湘楚地域特征的童年小说。我们却不能将这部小说视为作家个人的自传或回忆录,尽管小说披露了如此多的个人经历和如此多真实发生过的细节,因为作品展现出一个比作家经历过的童年更深远的童年。
回忆源自复原历史现场的冲动,然而,回忆永远是选择性的,“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钱穆《师友杂忆》)。同时,当下的“我”对从前的“我”的追忆是一种隔着时空的对话,并彼此照亮,彼此启发,“回忆回过来头思已思过的东西”(海德格尔语)。彼时的“我”作为一种参照、一种生命资源启发并照亮了此时的“我”,使“我”明了“我”的来处,“我”的根源;而此时的“我”一旦重新发现了彼时的“我”的意义,彼时的“我”即被抚摸,被强化,被重构,进而以新的姿态重新与此在的“我”对话。如此反反复复,童年的意义就显明起来,这就是“逝去时光的幽深魅力”,童年因而成为文学书写的重要对象。
当想象、记忆与诗完美融合,内心的童年方可真正被安置。汤素兰的故土情结、悲悯情怀及对童年生活的深度描写使得《阿莲》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诗性光辉。对于儿童读者而言,我要说,《阿莲》是一部平实亲切、充满生活智慧和丰富情感的书,也是一本充满叙事智慧、语感上乘的书。《阿莲》之于汤素兰,恰如《草房子》之于曹文轩、《吉祥时光》之于张之路、《城南旧事》之于林海音。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