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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的藕塘

2017-11-14徐惠林

绿洲 2017年3期

徐惠林

义父的藕塘

徐惠林

我正式到藕塘的地盘是十六岁生日之后,是去住于藕塘公社(很快改成了乡)行政中心所在集市往北延伸的藕塘村之义父义母家。此前,为着自己的生日,义父义母到我所在的港湾公社红卫大队,担着礼物,来为很快成为干儿子的我祝十六岁的生日。

我所在的乡村,跟藕塘这里一般,一样的水田,一样的油菜,小麦、早稻、晚稻,轮番着种。虽说“十里不同风”,但那时计划经济正在解体,移风易俗与“破四旧”后,水乡的小村子与小村子之间,很多习俗还是一样的。比如小孩子到了16岁,必得过一个“大生日”,视为成人礼。作为男孩子,又是家中的大儿子,虽家境较贫寒,但六个孩子中,我还是很受父母喜爱的——我读书成绩一直好。人瘦,但机灵,被戏称“瘦猴子”。虽顽皮,但很少参与到与同龄伙伴的争执打架中。加之体质稍偏弱,自也得到家人格外的“关照”。

也就在那次十六周岁生日宴上,我正式“过继”给了藕塘的义父义母。也似乎是有点懵懂中,他们上门来了。挤在前来喝酒的亲戚里,我没太经意。这么个大生日,于我有些从未有过的隆重,心里发慌。我躲在干草瓦泥坯房的东间厨灶,帮助锅洞里添火,腼腆的脸有些发烫,灶火里人家若看一定放出了红光。我们家泥坯房,总共三小间。曾经,我考上大学的那会儿,村里人说你们家的这个位置,风水好,前面有小水塘,水自西向东流。屋后的东北面,有个大水塘,常有活水经过而灌农田。屋西就是村里广袤的稻田。村东有条小水沟,贯通着大小两个水塘。再东,就是宽阔的菜地。也不知有没有道理。我屋后那户人家中的长子,先我考上了全村的第一个大专,我后来考上了全村的第一个本科,人家说了,你们村是块凤凰地,你们两家是凤凰的两只眼睛。

义父是父亲当年的同学,两人一直要好。以前,每年春秋向国家粮库交公粮,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次数较多的上洪粮管所,靠近西苕溪的龙溪港,便于粮食水运到湖州、杭州等大中城市,另一个就是靠近藕塘街东南土斗埂边的藕塘粮管所。去藕塘粮管所次数少一些,一般每次多是夏秋时的售粮,因为记忆中每每还是热天,父母回来必定在下午三点钟之后。他们肯定在售粮后到义父家吃过午饭。回来汗涔涔的,放下两担箩筐,我们这些眼巴巴伸脖子的小孩子,必定会在箩筐里发现有几只新编的竹篮,大的、小的,装菜或物什的。还有淘米用的细密之箩。此外,就是我们满心欢喜的桃子、大桃子。偶尔还有几包小酥糖或是芝麻饼。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桃子一类的水果,至少在我十六岁生日那个改“公社”为“乡”的年岁,在我们这个从“红卫生产队”改为“东城自然村”之方圆数里的村落里,是很少有见人家有果树栽种的。

我只记得有一户有果树,我们村前的旧宅自然村那户建德移民家里。他屋后的菜园,种植着几株李子,但他们在菜园的东面用荆棘“长”出了一溜篱笆,菜园的北面是一条天然屏障——南港。透过那些荆棘的缝隙,偶尔能看到菜园中间的李子树,但树上的李子很难看清,小而且少。他家的女人和两个女儿很警觉,总是在李子成长的时节不时巡检着菜园。我等馋猴们有时抵不过诱惑,一两个机灵侧身,像川条鱼就将身子钻进去,另有一二在荆棘篱笆外放哨。应着移民女人捶衣的节奏,进去的家伙赶紧上树,摇晃中摘得几个,塞进短裤的小口袋,有时胳肢窝还夹着一二个,甚至嘴巴还咬着一串带枝叶的嫩李。一俟风吹草动,比如那镶着银牙的移民男主人路归而发现了我们,吆喝、追赶,我们便立马逃离,赤脚往往被荆棘扎出血了仍不顾,散奔在不同田埂上抱头逃命。

水果太少,所以父母每次从藕塘售粮后带桃子而归,我们就开心好几天,也对爸爸藕塘那边我们从未见过面的他的同学充满了感激,甚至对他们生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和向往: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有碉堡样的粮库?那里的人家,竟可以家里种有水果,而且,还会打竹篮子?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跟义父商议了,要把他们之间的同学情谊再升华一下,成为“亲戚”——孩子过继。就是让我,认父亲的这同学为干叔,他的老婆为干娘(后因为他们的岁数较我父母的岁数要大,故改称了干爹干妈,即“义父义母”)。好像是父亲偶然一次像是不经意地跟我讲起,“要给你找个干叔干娘”。说不经意是他没有正式跟我面对面谈说,更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便感觉父亲的这偶尔提起,大约是说笑而非正式,由此也没上心。但在1983年好像是秋日的某一天家里给我过生日。我真正的生日是在腊月。而本地人庆生如重要的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九以后每逢“九”岁,多选择在正月初或者其它的某一黄道吉日,并非很准的真正生日的那一天。反正16岁生日那天,义父义母来了。谁也没征得我心底的同意,一个矮胖、肉墩脸的长辈就此成了我的义父,瘦高而肤黑并笑起来露出一闪银牙的那位女性,就是我义母。我不亲热,他们也不计较,讪讪,笑笑。我心里堵住一股气,甚至没有跪拜磕头的传说中的正式仪式,一般在这种仪式上该正式第一次叫义父、义母。但我也没倔强到“撕破脸”,在这个河南移民后裔的大家庭里,父亲遮住了天。在他的威严下,谁也不敢太多造次、矫情,再大的委屈也只得憋屈着生活。我很清楚,因“不听话”,弟弟也不知多少次遭到父亲的责骂,有时动粗鞭打。

然后就是“还礼”。第一次,慎重之故,也是应有之仪,父亲亲自带着我去了义父义母家。这以后,逢着节气,虽老大的不愿意,但架不住父亲的威严,在母亲的好言相劝下,翘着嘴,我开始独自去藕塘。随着年级的上升,学业的增加,以及做干儿子“资历”的累积,除了几个重大节日如端午、中秋以及正月,我去的次数疏减些了。义父义母叫得顺口些了,心里也就不太像以前那么累了。特别是,义父义母待我像亲生儿子一般,两个干哥、干姐干妹对我也很是热络,除了他们过于的客气反而显得“有距离”,我对这门亲戚,开始觉得蛮好的。

近些年,因为有些不得不面对的“疏离”,彼此误解、隔阂中,感情有些渐行渐淡。由此,那些曾经的记忆,便更多更频地在心中反刍。有些感伤,有些唏嘘,有些无奈。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去藕塘的路,我都是从大士乡的西村、经广丰,翻土斗埂而进入藕塘乡的留金村。再往北走,踏上藕塘街,才拐弯抹角抵达义父家的。

在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孤独、敏感、自卑又杂着自尊的贫家少年眼里,说的这一“做客之路”,沿途自己都看到、体味到了什么呢?

从西村到广丰,有土斗埂夹住的渠沟,还有一条较大的河塘。河的南面,巍然屹立着几棵粗壮的野糖梨,这些树没百年怕也有几十年了。生长在几座坟堆边,下半身被一些妖冶的野花萦绕。赶上冬天或阴翳的清早,从糖梨树边经过,我一个人心里还有点慌兮兮。那些野糖梨,大而饱满,有些熟透了,黄里透红,很是抢眼。要是在东城村,早被我们这些馋猴摘光了,但这里的它们繁盛累累,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尽快逃离。从广丰的郑家土斗埂处往留金村,每次经过我都向几户人家张望。我是有所期待的,因为这里曾住着郑老师的家。郑老师是我小学数学老师,那时懵懂的我就感觉她很漂亮、白净,无论是扎个羊角辫还是梳个“细则头”,看着那么舒服。她跟我们家关系不错,我母亲也姓郑,等于是一个远方“本家”。小学那些时日,她以及其他老师有时会到我家来走走,有时还留下来吃饭。有一阵子,关于她的婚事,常挂在父母嘴边。一会儿说是介绍了这个,过一两个礼拜又是那个。后来,在我小学毕业前,她嫁到北山岕,听说丈夫是个转业军人。后来说她婚后在一家奶牛场上班。我惋惜她竟不当教师了,更难过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让我再也看不见了。所以,初三之后,每次经过她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我都盼望在土斗埂哪个上坡或拐弯的地方,能出其不意碰到回娘家的她。

留金村,我个人感觉是本地土著的地盘。作为一个移民的子弟,我在“一清二白”的家里成长,走进留金村,会感觉那些粉墙黛瓦、几座老石桥以及路人对话间用的本地方言,为我拟造了一个富有、底蕴深厚的庭院。但在路遇客套中,留金村里人也蓄着拒人百里的陌生。我只是路过,没机缘跟他们进一步交集,由此也没机缘走入他们的家、他们的日常生活。我一直有着很强的好奇。

挑着两篮子礼物,猪肉啊鱼啊红糖啊义父义母的衣料啊,过留金村的一座老石桥,我开始向北走上里把路,再转向,这一行又要四五里。挑着的篮筐不时在两肩换,我有时索性将其放在路边歇息一会儿。

留金村向北再转西,必经过一所小学。一排教室的后面,是一条泥石路。走过,在那座新建的水泥桥上,我往往会停驻好一阵子。将礼篮放下,倚桥栏向东南方向望去,能看到宽敞清爽的乡村校园,大操场,升起的国旗,早操的司令台,还有不时穿梭大柳树下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他们时不时会把我牵回到脑中盘桓无数天地神怪的童年时代,它们像漩涡中的河水,隐藏着无数生机与秘密。而桥边,朝晖已缠绵在了许多土斗埂野枝条不知名的花和小果上,几株经年的芦苇,在风中摇动着身子,仿佛催促你“继续赶路”。

然后是,在经过了一二里的大路之行,欣赏不同时节田里的或秧苗或成熟的稻穗,或麦子,或油菜,就看到了前方耸立的粮库。那一座座粮库,远看就是一个个城堡,一群群,彼此呼应、照看,恰似在乡村田野的桌面上堆出了玩具模型,异类、奇怪,也蕴含着一种神秘与力量,不可侵犯。粮库建筑,气势宏伟,后来我获知它们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仿效苏联粮库而建。它们的“大肚子”,装填着乡村每季的辛劳成果。几年前,延续千年的“皇粮”免交了。我再次到只剩义母的藕塘做客,带着孩子闲逛中前往粮库参观,发现大仓库已成耐火生产车间,“碉堡”也变成了耐火砖堆放之处。从粮仓变成车间,是一次革命,“质”的飞跃,容不得我过多的怀想与感慨,只能忍对炉里呼呼升腾的炽烈之火。

这一路,要说累赘,是怕到义父义母家的累赘——叫一下“义父义母,我来了”应是最起码的吧?但那时,内向的我真的是很不喜欢称呼人。然后是在过于客气中吃午饭。义母每次都烧很多菜,义父、干哥干姐作陪,有时还叫来同村义父的叔辈弟弟。然后是夹菜,不停地夹。义父夹,干哥干姐夹,义母最后上桌还是夹,饭碗里堆满了。大约是他们看着我偏瘦?还是感觉我们家要比他们家苦?

他们对我的“客气”,除了他们本身对亲戚朋友一直热情、大方外,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想,可能与我较“斯文”、懂得规矩有关。进义父家,所有的东西,我从不会乱动,也不会东张西望,这个屋子走走那个房间看看,虽然农村一般房屋、里间也都是“敞开的”。即便他们后来添了电视机,如果不是他们友好,叫我到房间里去看看,吃点瓜子、糖果消遣消遣,我也只“规矩”地在客厅喝点茶水,春节的阳光里,搬条凳子到大门边晒太阳。我后来陆续知道,义父义母还曾有一个过继的干女儿,在我之后,也还有一个过继的干儿子。在我直到上大学的那些年岁,那位干姐我从未谋面。传说中她高考了多年,每次总差几分落榜,两家后来因故断了往来。直到13年前,义父重病,已成家的这位干姐才弃“前嫌”来看望义父。另一位开船的义父义母的小干儿子,我只见过几次,后来没见着他了。他也成家,说是到江苏开船去了,但想也一定是因为闹了什么不愉快而“断了亲”。我从不打听这些。我们家一直坚持与义父家的亲情不断,可能还因为我后来考上了大学。在给我父母增光的同时,也为爱面子、曾在藕塘中学教过书的义父、义母,甚至干哥干姐“增了光”,毕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能考上大学还属凤毛麟角,义父义母四个孩子,一个也未能考上他们期盼的大学。

一路,这个阳光下或挑或掮或拎或背着礼物的小客人、“干儿子”的我,在紧走慢走、汗流浃背中走上了藕塘街。藕塘乡政府所在的藕塘集镇,东西一条南北一条,两街相交。我必定向由东向西,走上不到200米,过藕塘桥,再折向北,也不到200米。过一石拱桥,自东绕一个供销社仓库,再仓库后往北走不到百米,一路水杉夹道,“护送”着,才到达义父义母家。

虽是一个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但所谓“隔锅饭菜香”,我总觉得要比我上初中所在的大士集镇要闹猛、新鲜而有趣得多。30年前,你能想象得到其实物质贫简甚至极缺的年代,江南水乡一个被农业庄稼田、养鱼小池塘包裹的市集,再怎么样,也只能那样。但我仍觉有味。与大士集镇只东西一条街不同,藕塘街在藕塘桥的西堍,是一条“十字街”。踏上街,东面路口之北,50米之遥,是乡卫生院。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到里面去呢?农村那时逐渐告别自小看病的赤脚医生。初中后,我曾到港湾公社卫生院(后来改成大士乡卫生院)去过几次。一次是初一上体育课。是因为没有怎么吃早饭还是因体质弱很少跑步之故,抑或是一直对体育课有种抵触情绪?反正发令号响后,全班学生一起跑,我不但靠后,而且200米一圈刚到,人就感到不舒服,以致恶心、发晕、呕吐。被同学扶到卫生院,班主任闻讯也赶来,一位身上透出药水味的男医生敷衍看后,诊是“低血糖”,让一位护士给倒了碗糖水。我缓过来后悻悻走回,觉得在同学面前有些尴尬丢脸,自尊受挫,难过了好几天。再次进卫生院,是“色胆包天”。读初三,也就是过继给义父义母那年,在一位精怪男同学带领下,我们几个住校生,偷偷溜到卫生院妇产科室的北墙,透过撩开破玻璃,惊骇、贪婪地观看画纸上的女性生殖系统图。

过了那条东街,走过藕塘桥,北堍迎面是那爿剃头店。剃头店好像从远古剃到今,因为那个旋转的椅子上,包浆闪亮。剃头师傅正帮助哪个老伙计,用剪刀剪鼻毛,或用特别的家什掏耳朵。其他几个老头候在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侃谈来秋的收成,身边是他们上街赶集带着的竹篮子,里面有条肉掩在芹菜里,或几尾被串起的小鲫鱼,还在篮子底部扑腾。一个精瘦的小少年也挤在这群老候客里,眼睛黑而硕大,有点怯弱,有点羞赧,却又很警觉,透出深陷乡村沉重泥淖生活的苦,有一种焦灼,是挣脱现状、飞向远方的渴望。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拎礼物穿街而过的我。我们似乎都在同一刻,读懂了乡村少年彼此内心的寂寞、孤独。至于街景、物什,近看也无非是卖蔬菜的,黄鳝泥鳅甲鱼,当街嘶叫的鸡鸭鹅,以及少许腌制的腊鸡,鱼干、风鹅。卖农具的,竹制品的,寿衣花圈的。难得的是,也看到了很多巨筐里摆售的皮蛋。水乡的藕塘,藕塘桥南北一望,你能看到灰的、白的鸭子,呀呀呀欢叫一片,不知其他村塘里还养了多少。从朝西的那埂坡而建的房屋角落堆起的蛋壳而断,那个巷子深处可能办着一家皮蛋厂。过继给义父的后几年,义父也到这家皮蛋厂“帮忙”。不知这厂子是集体的还是私有的,义父在里面当个什么小头头,反正那几年,常有一篮篮的皮蛋辗转到我们家。

桥西堍剃头店的对面,是一个小房子,为曾经好友的宿舍。这位朋友来自山里,很早就感受到时代新风,在青春的寂寞和向往中,开始了其时最时兴的文艺——写诗。又因为他的好交朋友、组织能力强及特别的“帮国家收钱”的职业,由此,那些为寂寞和忧伤骚扰并带有一点点虚荣的乡镇青年们,很快“人以群分”,聚集在他临水的宿舍里。写诗、喝酒、吹牛,谈外在世界的文学江湖,以致后来还自办油印文学刊物。就在这个小集镇上,乡文化站站长喜欢写民间故事,税务所的朋友喜欢写诗,另一位乡邮员朋友喜欢写小说,还有一位供销社的朋友喜欢摄影,那个办印刷厂的朋友喜欢写新闻报道。如此,那些年,浙北市里的、县城的、乡镇的,上班的、务农的、搞个体的,甚至还在读书的,一帮子意气风发又满脑子“一举成名”念头的年轻人,在“小说、诗歌,全国一发就声名鹊起”的其时年岁,像野外燃烧的茅草一般噼啪,鲜明地在藕塘搞着文艺,如火如荼。

十字路往北,街西侧有两件屋子里面打通了,是台球室。台球室的隔壁,是乡文化站的图书室。那是我年少时代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我的义姐在里面做管理员,而且几乎是她一个人,所以也几乎她“说了算”。在初三至高二的那些时间里,每次到义父家,图书室是我必到之所。我贪婪地翻阅在那个写小说乡邮员撺掇下而订阅的许多文学杂志:《收获》《当代》《十月》《北京文学》《小说选刊》……每次,还抱一大袋最新的、当年度的杂志,满怀喜悦回我在东城的小屋独自消受。又一次,听闻县图书馆将一批“旧书”赠给了图书室,丰富室藏。我自然是不办手续地“借”了不少。后来也不知怎的,干姐不在图书室做了,也没见其他人员顶替,大约是关张了。以此,我借出的若干来不及还的书如《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上下两册等,就成了自己的“私藏”。

再是藕塘中学。走到街最北转石拱桥的西南堍,站在藤萝葳蕤的这座老桥上,向西南而望,藕塘中学里很是宽阔,高高的水塔、操场,司令台以及其时很超前的不锈钢的升旗杆。有次小干哥带我从这个西南角地方转进学校参观,一个一个教室,欣赏看各班级不同的黑板报。又转到了义母烧饭的那个食堂。以前很少得机会这样进入大食堂,我喜欢看那些有别于我家厨灶的成排的锅子、水龙头、一排切菜的案板和菜刀。还有一排厨柜。这些家什,都是为那些成百上千的农家书生们准备的。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嘴或者胃,挂在集镇的脉上。

石拱桥的东南堍,有一排临水而建的宿舍楼。沿楼梯转弯而上的二楼的一间,是后来认识的那位供销社朋友曾经的单身宿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一个小集镇上摆弄照相机、“吃国家饭”的单身文艺青年具有何等吸引力,一般是很难形容的。况且这位青年还很愿意免费为爱美的集镇或村坊里的女孩子拍照,在自己宿舍内搭建的暗房里冲洗。这些美好的元素,都使这间单身宿舍充满了诗意、钦慕、浪漫及向往的气息。几乎没有一个姑娘能抵挡为她免费留下青春倩影的吸引力,尽管她们羞涩、矜持,但这个小楼像一块盘踞在乡村包围的集镇上的磁铁,引力强大到让很多青涩者眩晕。就像那桥堍向宿舍墙壁攀援的藤,曲折缭绕又不停向上,绽放一对对晨露中颤巍巍的小花。这位仁兄是位多情的种子,我不知他漂亮的妻子是否其时被其照相吸引而来。倒是在一次聚会闲谈“龙溪港客轮消逝了”的感伤中,他讲述了一段魅力惊人又感伤的“艳遇”故事。那次他乘轮船从安吉梅溪而下。就在途中,一位某个码头上来的姑娘正好坐在他的对面。大眼睛、长辫子的姑娘,羞涩、腼腆。坐过了一段航程,他发现了这姑娘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眸子深处含着一种情愫。而他本人,也很快被这位姑娘吸引,由此,两个人几乎是“一见钟情”。他在心底里盼着,客船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姑娘能这样一直“伴”着自己,而终点最好跟自己是一个码头,一同上岸。但遗憾的是,姑娘在他上岸的前两站登岸了。他神伤地说:“这姑娘离开座位上到船舱时,仍偷偷地回望了我。她上了码头,我在座位向船外望,发现已上土斗埂的她仍不停地朝我望。”“我真后悔呀,当时没有问她叫什么姓名,家住什么地方。那时,唉——,人是多么的纯朴,男女青年又是多么的,唉——不过,就是我问了,那时她也不一定肯回答啊,而且周围的人会很惊异看着你。”此刻,旁边那乡邮员“小说家”忍不住了,指着他对大家说:“你们知道吧,这个情种。后来每天骑着个自行车赶往那姑娘上过的码头,春夏秋冬,我看有年把了,几十趟,目的就是想再次遇到那个姑娘。”

义母一家人都很能干,会挣钱,但用度也“大手大脚”。义父来自江苏兴化,是郑板桥的同乡人;义母来自兴化隔壁的泰州,也能吃苦。一家人利用农闲,在屋里屋外铺开战场,剖竹劈篾,编竹篮竹筐,还编“一节头”的黄鳝篓子。我高一那年夏秋,住校的一天回家拿米,发现家里多了五六只篓子,直不笼统。父亲告知,当日与母亲去藕塘交粮,在义父家吃饭,见他们正在编打夏秋盛用的黄鳝篓子。临行前义父让带些回家,“暑假里干儿子可以下黄鳝”。那个夏秋,我在一直艳羡村人的篓抓黄鳝中,终于第一次底气十足地用上了自家的篓子。虽遗憾这些篓子有些简陋,没有人家那种横折交错的折篓来得复杂、引抓黄鳝更有劲道,但有总比无好,而且这种篓子不像钓钩、竹夹抓捕黄鳝时那么狰狞凶横。每天晚饭前后,只需将几条蚯蚓用篓内配置的竹签条串起,然后来到水田、附近的水沟或水塘之畔,寻找可能盘踞黄鳝较多的地方放下去。用几块泥或几片石头压在篓背上沉入,尾部则必须翘出一点露在空气中,以便晚间觅食而入篓子的黄鳝泥鳅不至窒息而死。但此后,可能由于对何处有黄鳝辨识的不得法,抑或是直篓子简陋了些,没有横折大篓更有黄鳝探游而彼此不扰的空间,所以收获比较少。记得那些早晨,自己跟做早饭的母亲同时起来,然后脸也顾不得洗就到自己前一天下的几个点上取篓子。每次将篓背上的泥扒掉,取出在水田或水沟里泡浸了一夜的东西,就急忙查看里面是否有活物,一条、二三条,有的一条也无,有的一下三四条而且里面还有一两条泥鳅。然后心里嘀咕,悻悻中回家,倒入屋后那只露天清理出的水缸。收获多的时候,跟厨间的母亲说说,少了,就不说了。闷声扒稀饭,母亲也就有数了,不多问。而且我们家里那时候也不太喜欢吃黄鳝,泥鳅都是喂鸭子,偶尔得到的甲鱼,也基本送给住我家后面的大舅舅家。又一次,田里的篓子全部取光,收货不佳。我意兴阑珊,在齁子屋后的那个小塘取最后一只布控的篓子时,就弯腰直接一拔,迈步而走。但此下感觉篓子有些沉。一看,哇,篓里竟有只大家伙。一条大黄鳝,身子几乎充满了整个篓子,肤黄,粗壮,在里面屈伸扭动。我心一喜。想着大舅舅爱吃这些,就回家禀告。母亲支持,我遂将缸里的存货一股脑全部装进平素背负的另一种同名“黄鳝篓子”,兴匆匆送给了大舅。

义父家住的村叫藕塘村,村内有内塘,多水田,抓黄鳝、捉鱼捞虾,四季不断。他家东面有沿土斗埂绵延到北再折西的长塘,有几年义父家承包了这个长塘。每次逢着重要节气去,大干哥或小干哥总是用搭网搭鱼,有时甚至还动用跨塘而拦的丝网。翻越义父家东面的土斗埂,是藕塘之外漾。里面有木船、水泥船时往返,鸭鹅水面铺展,叫声嘎嘎,不时俯进水草觅食。我在虹星中学读高中时,有多位藕塘乡的同学。包括藕塘村北的两位。到义父家做客时我也都去过他们家,但彼此没有很深入的交集。藕塘村前连着藕塘集镇,集镇南边,绕行弯曲的土斗埂内,一座烟囱高耸。泥坯堆放,一排排的,那是一家烧窑场。那里住着当年共同参加县城“复试”的一位W同学。每年正月去义父家拜年,我基本都会到他家去,相处甚好。说起“复试”,还是在初三那一年。毕业后升学考,期冀的中专没考上,我只被县普通完中虹星中学录取,而其时,如能上县城里的省重点中学,才有希望三年后考上高中中专或是大学。在当时(其实现在也是),读书的主要内在“推动力”,并非学多少知识文化,而是考大学或中专,“跳农门”成为居民,将来国家分配,能混得上一碗好饭吃。至于其时的虹星中学,具体高考结果如何不清楚,但大学中专录取者应是寥寥无几。过继不久的义父,关心着我的“前程”,想让我能进入县城的重点中学。我初中的同学,考上这所重点中学的只有一位。听说当时这所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如果英语不及格,分数线即使到了录取标准也不行,而进入初三后,为了考上向往中的中专,我们干脆放弃了其时中专录取无英语要求的这门课程。所以“复考”的路上我在心里嘀咕这事。但既然义父这样热心,而且可能他事先已打听清楚了“复考”能过便能进入这所重点中学的特别“小灶”。记得复考那天,我跟着义父到县城转圈,最后总算找到了他那个前线人住的地方,应是在县广场边(大学毕业后我第一年工作就在广场的后面)的三楼上。到了之后,义父跟那个认识的人嘀咕了几句,那人正忙着发煤炉,高而肥硕,额头冒着汗,噼啪在楼间过道里,蒲扇扇得烟熏火燎。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进入”一个县城居民的家,他的冷淡让我倏然感到,与自己想象中“城里人”待人接物完全是两回事。之前,我以为能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都是“天生贵胄”,他们应该感到无限满足、幸福,由此,对任何一个来自外地特别是乡村的人,应是笑脸相迎,礼貌而客气,甚至有点豪爽大方,如此方与看上去幸福华美的城市生活匹配。现在我当然能感受此人当时的心绪——义父“托”他,总是麻烦的,而且,是一个失败的农村少年的“补考”,没有任何值得让他兴奋的亮点。我自然也不知他与义父的关系究竟熟识到什么程度,义父当初央他给我一个机会,是否以人之常情地送些“礼”表诚意?至少与我同去时没带什么土特产或它物。

“复考”时有英语,可能后来有若干人进入了县城里那所重点中学。反正我是没得到胜利的通知。事实上,初中毕业的升学考,我中专到底差了多少分,我至今也不知道。义母有次当我面跟别人说起时说,“可惜,只差15分”。——差一分也不行啊,遑论差这么多。义父义母只赶好的、焐心的跟我说,跟关心他们干儿子的村人、熟识说。我突然醒悟,“复考”前义父可能到县教委去查过我的分数,因为他有认识的人。而且,能“复考”,也是有分数杠子的。因为这次“复考”属特别经历,所以我对当时的画面、场景有较鲜明的记忆。几个月后我们很快进入了虹星中学读高一,在同年级的两个班中,我发现有几位男同学“一眼熟”,想起是在县城“复考”时见过的,其中就包括藕塘乡周村住砖窑场附近的W同学。高个子,皮肤黑,满脸胡子,脾气较我要温和。

砖窑场往前,同一个村里,住着一位当年的女同学,我的前桌。算是我心中第一位爱慕的女子吧。在我生病休学期间,书函往来,她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安慰,让我终身难忘。但进入大学后,世界大开了,同一校的她“变”了,不再“理”我了。藕塘还有几个村像黄公、白水滩等,也有我几个同学,但一直疏于往来。其时少不更事,自己也一直自卑,中途离校病休,再返校时吃了闭门羹,幸好转到南部的荷花中学,由此,更断了往来。藕塘水乡风光好,鱼米足,人活络。历史故事也多,除了得名乃因范蠡归隐而取,一些古村落像提到的黄公,说是与三国“愿打愿挨”的老黄公有关,具体怎样,也不详知。而那些其时“盘桓”在藕塘集镇的文艺青年们,因为各自工作的变化、成家等个人生活的变化,加上时代对“文学”也没那般“宠幸”、写诗也不再能吸引女性之后,大家几乎四散了,只留下一些诗稿、油印刊物及曾经的励志、风雅故事,存在当事者的记忆里。

又一年暑假,我到义父家。既是做客,因老干儿子了,更是来“消夏”。赶上义父家正在造房子,干儿子的我应理所当然“帮工”。但没干几天,因为实在是文弱书生不给力,义父义母就不让我干了,只让做点捡碎屑、扫垃圾的事。也就在那次,与义父一家很熟悉的那个工头杨师傅,老拿我跟干妹开玩笑,说什么“干哥干妹么最好了”。我起先不经意,但杨师傅那副叼着烟坏笑的样子,让听到了此话的干妹脸红了起来。意识到了这层意味,我的耳根也开始发烫,但没做声。杨师傅喝了口茶,巡检、指导一番“手下人”后,又龇着牙朝我笑起来,这次更露骨:“怎么样?下回亲上亲,干脆到这里做个女婿么好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有些受不了了,赶紧逃开。中饭过后,见我在造了一半的新房子里走动,杨师傅叼了一个饭后烟,又有一搭没一搭,从我身边过时“有恃无恐”:“怎么样?如果看得上我给你义父义母说,我可以做个红媒!”我再也受不了。这家伙接连几天,不但在我面前说,有一次还故意跟前来查看新屋物事的义父说:“你这个干儿子很老实,以后做个小女婿很好的!呵呵。”义父无语,有点惊诧,很快又以他一贯的和顺性情“呵呵呵呵”走开了。我由此再也住不下去了。天热,我借口还有很多暑期作业要做,家里忙“双抢”也要帮工,第二天执拗地返回了。义父可能明白了点由头,但不便说。义母及干哥干姐也诧异,“等房子‘出水’(上梁竣工)后再回也不迟啊?”干妹不见了踪影。我支支吾吾,带着若干义母提前做好的庆贺竣工的团子、糕点,匆匆离开。直到穿过藕塘街踏上泥路,心跳才感觉逐渐平复。

这些年,藕塘眼中的我,在变化。成家、做了父亲、生病、意外车祸……而我眼中的藕塘,也在似乎不知觉中发生了重大变化!

我们三口之家,到藕塘,不再是步行经西村、留金等蜿蜒抵达,而是从东城老家往北,先抵那家浆经场附近,等县城开往苕溪畔小溪口集镇的城乡巴士到来,再上车前往藕塘。一路,“新农村”建设已兴起一大片房子,造型、结构与城市里无二,不同的只是没有小高层。再是见着许多轻纺、浆纸、花布企业,罗列延伸在路径的两侧,仿佛一条长藤上结出的很多的瓜。藕塘集市,仍是“十字”,只是东西这条线所建的店面、商品房在延伸、扩展,超市、饭店、电信……代替了曾经的箍桶店、木器店、豆腐店。

进入藕塘村义父家,路径稍改,但小学已旧貌换新颜,宏大的建筑,外面打了一座齐人高的墙。近年每次墙外经过,少闻孩子的喧闹声,许是每次到来都是节假日吧。但走过已高高成林的水杉之路,远观村里村外,人家来往,也少见孩子——多年的计划生育,让农村的孩子大幅减少。一些在外打工或先富起来的人,也把自己的孩子送往了城镇,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赢得未来。

藕塘乡,已拆并给了虹星镇。在大规模城镇化的今天,有钱的、年轻有奔头的,都前往了虹星镇、县城及至市里省里买房子。藕塘似乎已被时间遗忘,没有什么新起的建筑,原来的房子已越来越老、破旧。集镇上的人,似乎除了按照生物的本能在生存,还能过怎样的生活?写到这里,想起日间看到的女作家梁鸿在《我爱》中的一段文字,十分契合藕塘的此情此境:“小镇有某种让人灰心的感伤。灰尘在不断累积,人在不断变老。一切都在发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涣散无比又蠢蠢欲动,试图创新却又随波逐流。……那些小镇上的人,脸一直朝向外面,朝着虚空中的亮光,渴望着,却又什么也没看见。小镇人不能忍受这种寂寞和无所事事,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安静、空虚和迷茫,他们不熟悉,也不敢往里窥视。因此,大家都拼命找事情往一起凑,拼命地让自己忙起来。”

而更大的变化,在义父家,是义父发现了重病,并不久去世!

十三年前的秋日某一天,在村干部位置上退休多年的义父,突然在义母、小干哥及干妹的陪同下,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我及时赶到了医院。义父病了。说话声音有些颤抖,义母说他有时走路会突然腿弯曲而不自觉蹲下去,脚板无力。而且,这种“腿病”发作愈来愈频繁,甚至走不了几步就不行了。在医生的检查询问中,义母还说起,义父自上半年起,下稻田喷农药治虫后,不知是因为是农药导致,还是体内已有病灶被药水引起发作,他开始咳嗽,痰中带血丝。他自己也大意了,没有好好去大医院检查,只喝了些咳嗽药水。直到后来,两腿无力到不自觉下挫,才想到进城检查。根据介绍,医生马上开出一个肺部拍片的单子。我和干哥搀着义父,一步步小心从四楼下到三楼放射科,义母跟在后面。拍后,很快放射科的医生特意招呼小干哥和我到一个角落讲情况,转弯背躲着义母。义母后来说“医生叫你们两个这样去说话,我就知道了情况很不好”。的确,放射科医生很快对我们说:“是肺癌。晚期。而且大脑里也有肿瘤。压迫了神经,所以他的脚不好走了。”在医生的“配合”敷衍中,给配了些药,义父就这样被“支”回藕塘,等于是“判了死刑”。后来,正如义父几个孩子协商后告知我的,“无论如何,要到上海大医院去一趟。碰碰运气,再不济,对你义父、对我们自己,也是有个交代!”大概个把礼拜后,义父被送去了上海,医院对他脑中之肿瘤进行了激光手术。一个礼拜后又回来,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彼此对话,我安慰着他。而情深意厚的义父,竟说出那句至善又慈和的话:“我搞成这样,真是对不起你们!”受不住的我,很快转身,到大干哥家的露台上,呜咽、抽泣至嚎啕。我这“只顾自己”的哭声事后想来肯定让义父听见了,他一定更加深了对自己疾患的领会与心底的悲凉。我回去后一个多月,小干哥致我电话里传来“老头子走了”的消息。上班的我思虑再三,考虑到自己身体能否经受此恸,但于情于理必须去!第二天一早赶去奔丧。因为悲伤,当晚“唱道”做法事时,我没有整夜参加,前半夜我到粮库前小妹家过了夜。

义父去了。义母、干姐一如既往,每年的正月初二,等着我们一家去拜年。而在义父生病期间,已前来探望、恢复“走动”的义父的干女儿,也带着他东北籍的开货车丈夫、漂亮的女儿,在同一天聚会。我们依然搬出长凳,在家门口晒着初春的太阳,喝着糖茶、绿茶,吃着瓜果零食,午饭品尝着义母烧出的满桌佳肴。整个过程,慈和的义父在墙上的黑框里看着我们。

后几年,在家无事的义母,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到一位义父生前故交、税务系统那位老干部的儿子家“帮忙”,实则是做保姆。但她这保姆活不太多,主要是为这家在市里上高中的孩子准备早点、晚饭,因为孩子家长还在县城上班。我们去看过义母。义母坦然相告:“我还有一个私心。你大干哥的儿子现在省城读大学,以后找工作没门路,他就找阿强(‘帮忙’的东家),他在县里是个局长。”孰料,后来我听闻了她孙子跟她闹了矛盾,她一气离开了东家,“孙子的事不管他了,他心中没有我这个奶奶”。

与藕塘、义母一家,若说有点“疏远”,就在这几年。以前义父在,两家人只闹出一次“不愉快”。有次父母突然在家里生了义父家的气,原因是义父托着一个熟人,想把我家大姐说给义父长子也就是我的大干哥做媳妇。这太出我父母的意外,给回绝了。后来也听父母嘀咕说,当初义父那个高考落榜的大干女,与他们断了来往,也主要是因义父想让她做自己的大儿媳。但几个月、一两年过后,此事余波平息,两家依然往来。

这些年,是因为年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总之藕塘我去的少了。包括W同学,几次正月初二想去他家,他都言告在镇派出所值班;“帮国家收钱”的好友早已下海做了直销生意,非常优秀;那位曾经写小说的乡邮员朋友,命途多舛,几年前潦倒中不意突发心梗而故去;那位曾把玩相机的朋友,也颠沛到了西南。悲夫!

3年前的10月,我不幸遭遇了“车祸”。也不幸的,义母的小媳妇随一家人来看望我的当口,因为一段时间头发掉得厉害到同城另一家医院检查时,被发现竟是癌症,且到了晚期。我住院一月,在家病休一月。其间听闻小干嫂的情况后,与家人一起到县医院看过她。因为义母此前来医院看我时“礼从简”,说是以后“要照顾干儿子一段时间”,但后来一直没来。我想他们定有苦衷,也不计较。前年农历春节期间,我因病休未去藕塘给义母拜年,自己老家也只待一天便返城,而干姐他们也未给我们通“讯息”——其时正是小干嫂病故出丧之期。两家的“不幸”叠加在一起,就难免产生了伤怀、误会甚至一点隔阂。加之向来豪爽的干姐,不知何因,前后一两年对我们明显冷淡起来。他的女儿嫁到一户风景区边的好人家,我当时还作为“娘舅”去送亲,但有次我们正好到这风景区去,经过她家,进去坐了一会。临中午了,已做了妈妈、应知礼的她竟没有客气一声让我们“吃个中饭”,而她婆家正经营着“农家乐”。这丫头初三还在我家住过半个月,内人帮她辅导英语,且跟我家孩子处得蛮好的。我检讨自己是“失礼”在前——进她家门没有准备“伴手礼”。小干哥呢,在我养病期间,有一日突然打电话来问:“你是否是公务员?”他说自己想到县城买套大商品房,贷款需要人作保,最好是公务员。我说自己不是。但心里嘀咕,就是公务员的话,在当下,也不敢贸然作保啊,毕竟自己身后有个家,上老下小。后得知,他发妻故去后,很快经人介绍与一个开饭店的离异者结合,要在县城买房子安居。

如此,从我16岁开始,一直持续30年的这份深厚的“亲戚”情,伴随着整个社会的日益功利化、短视化,以及据大干嫂传出“你义母已有轻度老年痴呆症”而有时对我们误解,竟有些渐行渐远了。在可预见的将来,会更淡更薄。

在此,我不能说是谁的错、谁的过,但眼睁睁看着“情”的流失,像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时间的劫掠下流逝,我欲哭无泪,拦也拦不住。

我只能这样求解:即便是父母兄弟,夫妻孩子,彼此也只能陪一段时间,不能到“彼此同步永久”。而在这段情感旅程中,只要我们都真情付出,彼此都感到快乐、亲切、温暖、不负,就是最大的安慰!

地球在宇宙中,是一颗孤独的星球,我们每个人在这世界上,也只能走自己的人生路,也终究是独立、孤独的。彼此相亲、相惜,伴过一段,便是莫大的造化和缘分了。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