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地的馈赠

2017-11-14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绿洲 2017年3期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大地的馈赠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生产队

我们小的时候,生产队都养着一些牲畜,包括马、牛、羊,甚至毛驴。马和牛是典型的生产资料,马拉车,牛犁地,一年四季好几个人伺候着。队上马号和牛棚连着,实际上那几头驴也和马在一起混养着。不管马号还是牛棚,从秋天开始,上面就要不停地堆摞饲草,包括麦草、苜蓿、包谷秆子和稻草。因为芦草沟不产水稻,稻草要去米泉拉。光草还不行,还要准备好精饲料,比如麸皮,油渣、玉米和盐巴等,不然一个冬天牲畜熬不过来。记得队上有好几挂马车,一挂马车四匹马,套辕的马最皮实,劲也最大,一车的货物全靠辕马支撑着。前面三匹马,都用套绳相连着,左边的是边马,中间叫套马,右手则称梢子马。每匹马都有各自的职责,车户(车把式)用缰绳控制着,哪一匹马不听从调遣,“啪、啪”几声,车户的鞭子就抽过去了。马套大车,干一些大活,运个肥、拉个煤、转一下麦捆子啥的。而驴就拉小车,多干一些零散活,拉水、卖菜、送个病人什么的,反正一年四季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生产队也有羊圈,夏日是露天的,四周干打垒的黄土墙,太阳一晒,羊都趴卧在靠墙跟的阴影里,呼呼喘着粗气。冬天就转移到暖圈里,一溜一溜的泥槽子,撒上煮熟的金黄色玉米粒,不但羊吃着攒劲,我们也喜欢没羞没臊地从羊嘴里夺食吃。关键是煮得烂熟的金灿灿的玉米粒,有一股淡淡的咸盐味道,晚上捉迷藏,或者掏麻雀玩累了,顺便偷吃一些羊饲料,精神头忽地又窜上来了。

我总觉得除了队长,车户就是生产队最威风的人物了。一挂马车不光有车户,还有一个跟车的,车户年龄稍长一些,跟车的则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般情况下,跟车的要比车户起得早一些,事先做好出车的准备。看看轮胎气足不足,瞧瞧“刮木”灵不灵。所谓“刮木”就是刹车片子,尤其下大坡的时候,车户必须一手扽缰绳,一手拉好刮木板,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喔,喔”的口令。那些年一大队的马车,一到冬天就去公社煤矿拉煤,从大涝坝到我们庄子,是一个长长的慢下坡,天寒路滑,车户一点都不敢大意,早早从车上跳下来,紧贴着辕桥,眼盯着前方,远远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刮木声,就跟吹喇叭似的,“呜—哇,呜—哇”,穿透力特别强,既刺耳,又闹心。到了平缓处,刮木声渐息,“嘚、嘚”的马蹄声又开始响起,仿佛鼓乐,很有节奏感。

等车户到了,马车也基本套好了。跟车的这才卷上一根莫合烟,递给车户,并用火柴帮着点燃。莫合烟是烟叶子、葵花秆和锯末子掺拌而成的,细碎的颗粒,颜色黄中带绿,商店有售,也可以自己加工。这种烟劲特别大,俗称“背靠着墙抽的烟”,一般的纸不行,最好用报纸卷烟。我估计由于油墨的作用,不但提了香,也增了劲,烟瘾小的人,抽一口咳嗽半天。车户抽好了莫合烟,就逐项验收跟车的准备情况:每匹马的拥脖子套正了没有,夹板子固定好了没有,肚带紧了还是松了,一样不能落,落了不是马受罪,就是造成安全隐患,马虎不得。实际上如果再细分,还有马笼头,马叉子(马嚼子),马缰绳,铜铃铛,必须配对成双,确保完好无损。最能体现车户风采的,就是那一根耀武扬威的马鞭子。鞭杆有木质的,也有竹竿子做的,就像树梢子,从下到上由粗变细,尤其是竹竿子做的马鞭子,一节一节,金黄闪亮,握手的那一节,用黑色的皮带子一圈一圈缠绕了,看上去非常美观。而鞭子一律皮条辫的,花纹严丝合缝,不漏一点痕迹,结实耐用。长长的鞭杆一甩动,鞭子就跟着飞了出去,一条游蛇一样,在空中飞舞,特别是鞭头那一截鞭梢子,不论是挥撒在空中,还是落在马身上,瞬间都会像鞭炮一样,不但开花,还发出一声脆响,“打黑牛,惊黄牛”,一石二鸟,灵得很。

车户之间一直都在相互攀比,你的马鬃修剪得漂亮,我的马头就吊一束红穗子;你的马背挂了一对铜铃铛,我的马尾巴就扎一个花结子。特别是最早用马车娶亲时,除了四匹马要披红戴花,精神焕发,车排子两边都要想办法装饰加高,中间用麻绳编成渔网状。而车辕处的木头三脚架,甚至挂上了陪嫁的被面子,花花绿绿,色彩鲜艳。车上铺满了花毡,花毡中间坐着头戴红盖头的新娘,一圈挤满了说说笑笑的送亲人,一律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这个时候,马车夫就特别张扬,一会儿情不自禁打响鞭,一会儿放开嗓子唱一曲,而且越是靠近新郎家,弄出的动静就越大。似乎在故意提醒路边看热闹的乡亲,赶快拦车索要礼行,不管是撒一把水果糖,扔一个花手帕,抑或点一根纸烟,跳一段新疆舞,图的就是一个快乐,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车户还要具备另一项基本功,那就是钉马掌。马掌和马掌钉子,都是铁匠事先打好的。马掌又称马蹄铁,呈“C”形,看上去像月牙,大约一指头宽、半指头厚,到了两头收口处,逐渐变窄。马掌两边各有对称几个钉眼,钉掌前,先要将马拴在一个木桩上,四只蹄子轮换着抬起来,先小心翼翼削去马蹄的角质,再依次钉马掌。这个时候司徒的分工很明显,徒弟负责拴马,用半截绳子拉抬起马腿,然后弓着腰,将马蹄垫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师傅自始至终都是半蹲着身子,先是一手扶着马蹄,一手就像剪指甲一样,握着刀子削角质。这是真正的技术活,削薄了起不到保护马蹄的作用,削厚了容易伤到马蹄,反倒把马腿弄瘸了,因而必须思想高度集中,眼力要好,心还要细。到了钉马掌时,车户则双手和嘴并用,一手拿马掌,一手握着小榔头,嘴也不闲着,衔着一排马掌钉子,大头朝里,钉子尖向外,认真端详。马掌和马蹄子吻合了,这才“叮当、叮当”钉马掌,四只蹄子都钉完了,车户气喘吁吁,跟车的腰酸腿疼,而马仿佛穿了新皮鞋,多少也有点不适应,不住仰着头“咴咴”打响鼻。

到了夏天放暑假,也恰好是马车开始拉麦捆子的时候。车户在马车上摞捆子,跟车的在麦子地里挑捆子,旱地麦捆小,水地麦捆大。车上捆子越摞越高,挑捆子就显得越来越吃力,一铁叉戳到捆子上,一使劲扛到肩上,到了马车跟前,再一用力,就把麦捆举到空中。车户上面顺势接过麦捆子,两眼一扫,哪里有茬口,就把捆子摞在哪里。下面是典型的体力活,没有相当功夫,麦捆挑不到车上,车上是技术和体力兼而有之,尤其是技术,那是长期积累所得,不然麦捆子对不好茬口,能摞成比房子还高的麦垛么。这个时候还有两样东西不可或缺,一是槁棒,二是绳子。槁棒就是木头帮,胳膊一样粗,两头一般齐,先是支辕桥,减轻辕马的负重,之后等麦捆摞齐了,将两根粗长的绳子,平行着从前拉倒后,绑好固定死,再将槁棒从两根绳子之间穿过去,麻花一样搅绕几圈,绳子就捆绑结实了,从而确保麦垛一路不散落。

车上面的忙帮不上,就帮着跟车的提捆子,一捆一捆挪到车跟前,跟车的就可以歇一歇,喘口气。实际上我们帮着跟车的提捆子,却有着我们的小算盘,那就是趁着提捆子的当儿,顺便抽几根麦秆子,等车把捆子拉走了,我们再把麦穗收集起来,装进面袋子。水地麦秆粗,麦穗也大,一天下来收获就不小。有几个聪明的家伙,干脆就把麦穗子隔着面袋子用脚揉搓了,面袋子就只剩麦粒,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一天干了我们两天的活,划算得很。生产队有不少旱地,割麦子时搭窝棚,开大锅饭,我们跟车拾完麦子,顺便要去瞅一下,说是去喝水,不如说是讨口吃的。如果正好赶上做抓饭,我们就像过节一样,趁机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早上跟着第一趟马车去,黄昏再跟着最后一趟马车回,日复一日,日积月累,一部分麦子交到生产队,算是勤工俭学,挣到一笔学杂费,或者买一双鞋子。一部分留在自己家里,地上铺一块帆布,麦穗倒在上面,几个人手拿着木棍子一阵敲,麦穗就脱粒了。几次三番之后,层次就分明了,轻飘飘的黄颜色,都是麦壳子,沉甸甸的红褐色,就是麦粒了。盛在小筛子筛吧筛吧,渣质留在筛子里,麦粒帆布上堆成了堆。然后拉到小磨坊,要么换取面粉,或者自己推面,一夏的辛苦就算没有白费。一天突然听说,附近一个生产队的十几匹马,一夜之间突然不明不白口吐白沫暴毙了。这还了得,人们一下子把马号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有公社和大队小队干部、兽医,也有公安警察。人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猜测着到底谁是罪魁祸首。最终断定,马匹食物中毒,于是就以严重破坏农业生产为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喂马的人抓了再说,再后来就判了刑,甚至还开了公审宣判大会,以儆效尤,威慑不小,轰动一时。

生产队还有一群牛,专门有一个放牛娃。其中有一头灰泡牛,特别强势,一天“哞、哞”叫着,心思不在吃草上,总想找着茬同别的公牛干架。都说牛不抵牛是怂牛,有时候把别的牛惹急了,也会不顾一切,头对头和灰泡牛抵在一起。然而最终都不是它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头一扭就撒开蹄子逃之夭夭。这时候灰泡牛就越发神奇,一边“哞、哞”大声吼叫着,一边奋力用蹄子刨土,搞得周边尘土飞扬,呛人的鼻子。

总体上牛群比较听话,也不太挑食,赶到山坡上,就可以放心躺一会儿,或者夏天到大涝坝洗一个痛快澡。也有让放牛娃烦心的事情,那就是一头牛扎着尾巴带头一跑,其余的牛跟在后面发疯般乱跑,打口哨,撂槁棒,追着喊着都不起作用,除非牛群最终跑累了自然停下,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叫牛“撅蹦”了,意思是牛勺掉了,“疯狂”了。有可能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惊了,或者一条蛇,或者一只蚂蟥,或者无缘无故产生了一种莫名幻觉,都会导致牛群撒野,场面很紧张,也很壮观、激烈,难得一见。

有两个季节牛最忙,一个是开春,一个是秋后。就像我们到了惊蛰吃鸡蛋一样,清明时节,就要给“头牯”(大牲畜)啖口,就是将清油和鸡蛋掺合在一起,灌入牲畜口中,意味着给牲畜打了强心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知道了。开春犁地播种,还必须打早工,也就是在别人上工之前,犁地组先要赶到地里。这当儿天麻麻亮,人不但有精神,牛也精力充沛,特别是到旱地梁犁地,距离远,还要爬山越梁,两头牛脖子中间架一副犁铧,就显得非常吃力。懒洋洋赶到旱地梁,干不了多长时间,太阳就出来了,没遮没挡的,人和牛都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一个早上犁不了几亩地,不值得。所以每年到了春上,远远就能听到犁地组那些小伙子,挥着鞭子赶牛的吆喝声,一个跟着一个,从这头犁到那一头,随后折返,从那一头再犁到这一头,循序渐进,由远及近。先是一大片黄色的山梁,继而好像划了一道黑褐色的印迹,然后一半黄一半黑,最终一大片山梁完全变成黑黝黝的新土,预示着播种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放羊也不轻松,早上把羊群赶出圈,肚子吃的差不多了,再去饮水,随后再赶回圈里,等着熬过炎热的中午。下午太阳的热乎劲有所缓解以后,羊群经过不停的反刍,吃进胃里的草料也消化完了,接着再把羊群赶出去,如此循环往复,走在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上,不但费力,也很费鞋。

羊群出圈和归圈之际,最是放羊娃忙碌的时刻,不但手握鞭子鸡啄食似的点着羊身子,而且“1、 2、3、4、5、6、7、8……”一口气急速连连数着羊,一个都不能错,多了还好说,等着别人找上门来认领,还给人家就是了。如果少了一两只,放羊娃就麻烦了,四处寻找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不管是集体的羊,还是给私人代放的,真的弄丢了,就得豁出老本自己赔。

放羊娃最怕三件事:一是怕羊群吃了三瓣苜蓿。羊群误吃了,轻则肚子发胀,重则一命呜呼。所以放羊娃一般都喜欢头戴柳树条草帽,一旦羊肚子发鼓,急忙撇了柳树条,塞进羊嘴里,据说解毒。二是怕羊群混群。山上到处都是放羊的,稍不留意,羊就会串群,附近的羊群还好办,一时找不到,最终还是能够物归原主,如果是远处的过渡羊群,就不一定到头来谁的羊就是谁的羊了。三是怕羊群突然一下子钻进庄稼地。庄户人一年的心血都在地里头,要是庄稼被羊群糟践了,谁也担当不起。

后来实行土地承包,不但把土地都分了,就是那些集体财产,包括马呀牛呀驴呀羊呀什么的,也都作价归了农户。就见马号、牛棚和羊圈上,一律站着人,拿着铁锨和十字镐,挖的挖,拆的拆。不一会儿工夫,椽子、檩子、门板、窗框,都被人扛的扛,抬的抬,高高兴兴拿回家了。从此生产队这些标志性符号,便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成了永久的记忆。

杨家庄子

我们小时候,乡的称谓是公社,村则是大队,而村民小组一律叫做小队。当时我们生活在东山公社二大队二小队,也就是现在的芦草沟乡芦草沟村第二村民小组。二小队的人几乎都分散住在一个狭长的山坳里,最上面靠近大涝坝的地方,一长溜依次间隔住着十来户人家,因为地势高,习惯上唤作“高头”(上面)。中间地带居住比较集中,马号、磨房、车库、篮球场等公共设施全集中于此,尤其是队部设在一个院落里,就以“大院子”相称。再下来顺着山势走向拐个弯,就是早先的焦炭厂所在地,也零零散散有些住家户。沿着排洪渠一条土路连着老公社,在接近去往炭场和七队的岔路口,也就是二小队最下面的地方,俗称“哈头”,还有七八户人,这就是杨家庄子。

杨家庄子地处生产队最下游,却离老公社最近,买个东西,搭个便车,或者晚上看个电影,都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实惠。后来公社搬到上面来,从地里的小路穿过去,距离一点都不远,尤其是上小学和初中那几年,中午跑回家吃饭,时间绰绰有余,根本不会迟到喊“报告”的。

杨家庄子最早是一户杨姓人家的住地,坐北朝南盖了三间高高大大的房子,有廊檐,有立柱,立柱底座是坚硬的青石凿成,有花纹,很气派。就像南方的骑楼一样,宽宽的廊檐挡风遮雨,夏天锅头就支在外面。因为高出地面,我们都叫大殿台子,脚底下铺着红砖,洒上水,砖缝子压茬的痕迹显露出来,看上去很美观。后来东西两边又盖了房子,但与其比起来都显得低矮,这三间房子自然成了上房。东头靠近排洪渠有一道土围墙,两人多高,真正的干打垒,由于再后来住户不断增加,自然形成一个院子。觉得进出院子麻烦,就又在土围墙上挖了个洞,提水呀,乘凉呀,就不用再绕圈子了。当时院子周围全是一棵一棵大榆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夏天路人走累了,都要在大树底下歇一下,顺便到谁家喝口茶水。而对我们孩子来说,上树掏鸟窝,揪榆钱子,给羊撇树枝子,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除了树多,地也多,种小麦、玉米,苜蓿和土豆什么的,到了春种秋收之际,地里都是大人小孩和出力的马和牛,甚至一头头毛驴,热闹得很。

杨家庄子院子大,住家户也不少,我们住在上房,东边是李书记大佬(大伯)一家,两间房子,门前也盖了一间小房子,实际上当羊圈和炭房子,夏天割的草平铺在小房子上面,我们经常晚上踩上木梯子爬到房上去睡觉,实际上想听李书记家二儿子东拉子讲故事。东拉子上过市师范,当时算是我们院子的高材生。我就在他手上看到过一本徐寅生写的《怎样打乒乓球》一书,某种程度上对我后来迷上乒乓球起到了启蒙作用。后来东拉子当了小学老师,不但会讲故事,像什么“武松打虎”“猪八戒背媳妇”“智取威虎山”等,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让人百听不厌,而且他的笛子也吹得很好,尤其在月亮当空的晚上,坐在水渠边,听他吹一支清脆悠扬的曲子,让我们心里痒痒的,产生许多美好的联想。

我们家是维吾尔族,李书记家是回族,住在西边的钱老师家则是汉族。钱老师是江苏人,当年支边到新疆,先在我们队上搞财务,后来当了代课教师,再后来就转正,到了我们上高中,钱老师已是公社中学一名“元老级”老师。钱老师为人老实,忠厚,待人很热情,而且特别能吃苦。有两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个是开荒种菜,一个是两本地图册。我们院子出去是排洪渠,渠和大路中间有道土壕沟,杂草丛生,无人问津,钱老师不辞辛苦,开荒造田,挥汗如雨让土壕沟变成了绿油油的菜地。关键是因为地势高,水上不去,钱老师就挖一条小水沟到排洪渠边上,遇到来水的日子,双脚站在水渠里,弓着腰一盆一盆将水泼在水沟里,地也浇完了,人也累得直不起腰。菜就这样成了,自己吃不完,送给左邻右舍,一人受苦,大家受惠,让我们到现在记着他的好处。钱老师教我们珠算和地理,我和妻子两个人当时都是他的学生,妻子对打算盘情有独钟,后来还真学成了,到哪个单位都是搞财务,还因为如此上了新疆财经学院。而我则对地理产生了浓厚兴趣,动不动就跑到钱老师家,痴迷地翻看两本地图册,一本中国的,一本世界的,黄河长江澜沧江,天山、泰山、喜马拉雅山,五大洲、四大洋,泰姬陵、巴比伦、狮身人面像,越看越觉得学问深,越看越感到爱不释手,甚至发展到这两本地图册放在钱老师家的时间少,待在我们家的时候多。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这两本地图册还真帮了我的大忙,地理卷子取得了好分数,最终让我到山东曲阜师范学院学习深造。

我们院子还有一家汉族,当家的姓张,甘肃人,由于干的一手好皮货,全队人都叫他“张皮匠”。当时院子还有一个皮房,长长的,大大的,一头支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面凿有孔洞,安着铁绞巴子,绞皮绳的时候,张皮匠很专注,也很忙乎,徒弟和帮手稍有疏忽,就会瞪着眼睛大声嚷嚷,浓浓的武威口音,拉着长长的声调,长时间在皮房回荡。只见他来回在两个木架子之间走动,两只手不停地在皮绳上类似于梭子的东西上面进行校正,每每这种时候,自然有不少人围观,张皮匠就越发显得神奇和自豪了。当时队上有好几挂马车,缰绳、皮绳大都是自力更生,由张皮匠的皮房生产而出。而我则喜欢看张皮匠熟皮子,一边两手握着铡刀一样的大刀,把经过处理好的一张张羊皮,就像给人剃头一样,一刀一刀上下刮着光板,看似很用劲,分寸却把握很到位,而且一边刮着,一边用口“噗噗”往皮子上喷着水,皮子看上去光溜溜,水津津,软绵绵,却没有留下一个口子,真正意义上的行家里手。

有一年夏天,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别人家的房子全部漏雨了,地上没有下脚的地方,唯独张皮匠家滴水不漏,他就头戴着草帽子一家一家喊人,最后一个不少一起集中在他家里,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挤了个水泄不通,但因为不再挨雨淋了,一院子人又说又笑,倒也其乐融融,倒是忙坏了张皮匠的几个女儿,不停地招呼,不停地烧水沏茶,就像一家人一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时刻。实际上张皮匠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在屋顶进行防渗处理,先是上黄土和炉渣,随后一人一个木踏板,“乒乒乓乓”对整个房顶踏实紧固,等雨来了,真的就排上用场了,所以都说张皮匠脑子灵活,干活实在,心里还惦记着街坊邻居。

张皮匠家搬走后,又住进了一家汉族,也是甘肃人,主人家姓苟,我们就叫苟大佬。苟大佬人很干净,春夏秋冬都穿得整整齐齐,看上去都说是城里人。苟大佬走路很快,风风火火,头梳得亮亮的,戴一副石头镜子,白衬衣,黑马甲,深颜色裤子,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说实话,跟电影演员差不多。夏天吃过晚饭,大家都喜欢坐在院子乘凉,这时候苟大佬就把我们期待已久的留声机搬出来了,一个四方浅绿色的方匣子,打开盖,放上唱片,手握着摇把子摇一摇,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出来了。孩子们喜欢听相声,记得当时听得最多的是《女队长》,马季早年的段子,包袱多,笑料足,第一次接触,新奇得很,听一遍还想听。然而大人们等不及了,因为爱唱秦腔的老李哥嗓子早就痒痒了,包括李书记、苟大佬、还有住在我家西南侧的杨叔叔,都是最爱听秦腔的高级“票友”,过上几日不听一段老李哥的秦腔段子,似乎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老李哥也是回族,单身一人,却很爱吊大家的胃口,意思是唱之前不来上一根莫合烟,过过瘾,总也提不起精神,于是回族孩子伊斯玛尔的父亲杨叔叔就赶快喊:“老热哥,快把最好的莫合烟拿出来,我这里有报纸呢!”老热是我的父亲,虽然听不懂秦腔到底唱的啥,却也喜欢这种氛围,于是急忙回屋,把他珍藏的从伊犁带来的金黄色一粒一粒的莫合烟拿出来,抓一撮均匀撒在杨叔叔伸过来的卷烟纸上,随后杨叔叔顺势先一卷,再一搓,点上火,

递到老李哥的手上。老李哥抽过烟,清清嗓子,地当间一站,头一抬,手一伸,扯开喉咙唱上了:“西北风吹的我浑身打颤,大雪飘衣裳单行走艰难。活剥皮掏银钱买通法院,我爷爷受冤枉坐了牢监。”就见老李哥后来一边唱,一边开始流泪,而放唱片打拍子的苟大佬,眼睛也有点发红了,过后才知道,老李哥唱的是著名的《三世仇》唱段:卖女,听着这个故事名字就难受。

杨家庄子除了我们这一家,还有一家维吾尔族,只不过住在院子外面,叫阿娜尔汗。老太太有几个女儿,都出嫁在外,隔三岔五来看妈妈,而她则单身一人住着。老太太人虽老,却有两根粗长的黑辫子,招眼得很。老太太也在房屋边种了一块地,自己一锨一锨翻出来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袋子一袋子鸡粪,一把把用手撒在地里,不种别的,全部种南瓜,而且种了就成。瓜秧爬上房顶,南瓜吊在棚架上,红的黄的绿的,呈现丰收景象,不但自己吃,同样也分给大家,和洋芋、糖萝卜一起蒸着吃,很有味道,后来阿娜尔汗老太太嫁到了地窝堡,就一直不再见过面。

如今杨家庄子全部变成了耕地,原先的那一院子老邻居,有的早已故去,成为亡人,有的孙儿孙女都长大成人,偶一见面,依旧十分亲热,嘘寒问暖,仍像过去一样,各自记着各自的好处。即便不再能见面,我们每每说起过去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股浓浓的情谊,潮水一般,立时就开始在胸中涌动。

大地的馈赠

维吾尔族对苜宿芽有着特殊的偏好。一到开春,苜蓿刚从地里露出新绿,那些勤快的主妇,便急不可待前去“掐尖”。苜蓿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会长出新的一茬。只是韭菜生长频率快,一茬一茬照吃不误。苜蓿则慢得多,一年两茬,至多三茬,而且除了春天那一茬新芽外,稍一长老则不可食用。

先是一簇一簇,随后则一片一片,齐拃长的黄秆子,是去年的老茬,新芽就从老茬里长出来。以前苜蓿地都是集体的,因为面积大,季节性又太强,根本不用担心“供不应求”,苜蓿芽不够吃。都是为了尝个鲜,春天青黄不接,菜窖里的菜基本吃完了,关键是也吃腻了,除了羊角葱,其他新菜又稀缺,只能寄希望于苜蓿芽了。

苜蓿芽刚长出来,翠绿翠绿,一根茎脉分出几个叉,叉再派生几片叶,就像采茶一样,轻轻一掐,苜蓿芽就下来了,一点不费事,也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全凭心灵手巧。到了掐苜蓿芽季节,地里就充满欢声笑语,清一色女人和孩子,手不闲着,嘴巴更是忙活,仿佛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享受着春天的馈赠。

掐回来的苜蓿芽,几乎不用捡,用水洗了,做凉菜和下饺子都好吃。那时候粮食紧张,肚子里油水也少,餐桌上有一盘苜蓿芽凉菜,饭就吃得有滋有味。做凉菜很简单,先用开水焯一下,再撒点盐,倒些醋就成了。苜蓿芽饺子最好掺合鸡蛋,我觉得味道比肉馅还要好。

小时候,母亲喜欢做苜蓿芽盒子,大大的平底铁锅,上面抹一层菜籽油,随后把苜蓿芽盒子放进锅里,捂上锅盖,过一会翻一下,等苜蓿芽盒子熟了再一瞧,船形的巴掌大的盒子,中间焦黄焦黄,还滋滋冒着油花,而周边则呈现一圈白色,仿佛事先描画好的,色泽非常鲜明。拿菜刀一分为二,盛在盘子里,一人一份,立刻感到清香扑鼻,回味绵长,把人吃得美滋滋的。

那种儿时妈妈的味道,到现在我也忘不掉。虽说住在城里几十年,可我一直怀念乡下的生活,尤其到了春天,估摸着苜蓿芽差不多长出来了,嘴就馋得难受。好在庄户人早已掌握透了城里人的喜好,什么季节供应什么新鲜土特产,包括苜蓿芽、黄花菜、榆钱子,甚至老鼠瓜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生活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可以这样说,随着城市绿化面积的不断扩大,一些原本生长在农村的植物,也已开始在城市安家落户了。一天路过一个三角地绿化带,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女人,弓着腰,低着头,专心致志在地上采什么。我就问老婆:她们在干啥?老婆就摇头。我告诉她说,维吾尔族女的在掐苜蓿芽,而汉族女人是在挖黄花菜。

野蒜苗比苜蓿芽稍晚一些,生长环境比较特殊,必须是在水多的地方,譬如水渠边上草地里,同时还得遮蔽阳光,比方靠近大山的树林子。在我们芦草沟一带,似乎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磨石嘴子往上生长蒜苗子,朝下则没有。

野蒜苗也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颜色银白,喜扎堆,一撮一撮,韭菜一样叶子长,呈三菱状,很容易辨认。之所以称之为蒜苗子,就是因为有大蒜的味道。一般喜欢凉拌,也有做成馅子,包包子,或者捏饺子,口味都比较特殊,说是蒜苗子却又像韭菜,二者兼而有之,值得回味。

最早知道蒜苗子,还是孩提时代,当时正在上初中,一天就听住在磨石嘴子附近一小队的同学说,一大队四队有一块“风水宝地”,那里的蒜苗子就像草一样,渠两边,树底下,长得到处都是,拔都拔不及。关键是哪里还有我们最爱玩的“瓜瓜牛”,也就是蜗牛,干的湿的都有。我就心里痒痒,盼着春天快一点到来。到了第二年春上,先是跟着一小队的同学一块去,后来就和我们队上的同学结伴而行。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那五六公里路一点都不算长,中午放学吃口馕喝口水,连跑带跳一阵就到了。野蒜苗确实多,不一会就一人拔了一大堆,各自分别做了记号后,就开始再找“瓜瓜牛”。遇上干的,就相互“抵牛”,看谁的坚持时间最长。好的“瓜瓜牛”呈紫红色,螺旋状,看着就结实,握在手里硬邦邦的,尖对尖和对家一抵,一下一个小窟窿。而那种泛白色的,由于时间久了,遭到侵蚀,有些干脆手一捏就碎了。找到那些鲜活的蜗牛,我们就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要么一块石头上,要么一根干木棍上,最好再有一些光线,把蜗牛放上去,然后一起趴在两边,敛声憋气,等着蜗牛慢慢从壳里爬出来。很快,头顶着两根细肉角的蜗牛就钻出来了,拖着外壳一步一步向前爬,留下黏糊糊的印迹。有些孩子就沉不住气,翻起身要看个究竟,可是眼睛还没有凑上去,蜗牛立马脖子一缩,就退回到壳里了,再也不出来。

实际上,大人不支持我们跑那么远去拔野蒜苗,一是耽误做作业,二则也不安全,因为路上狗多,被狗咬了,头比身子重。再有就是蒜苗子毕竟生长在草丛里,不小心遇到蛇呀什么的,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我们都是相约着偷着去,时间一长,大人也默认了,还口口声声夸蒜苗子好吃。我们就又来劲了,娇声娇气地让母亲这么做那么做,仿佛很有功劳似的,颐指气使,腰杆子硬得很。

事隔三十年以后,我们再一次来到了磨石嘴子,好像重又回到童年,身心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特别是一个叫玉坠的女同学,刚一从车上下来,小鸟一样张开双臂就扑进了密林,而且口中不停地“哇塞,哇塞”叫着。一高兴就忘了注意脚下,一个跟头摔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笑着乐着又翻起身,精神头更大了,因为一大片蒜苗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而我们就是冲着蒜苗子来的呀。

笋子有两种,一种是苦笋子,一种是甜笋子。虽说都生在在沟渠边上,却很混杂,咋看上去都一样,实际味道有着天壤之别。一般情况下,苦笋子长得高一些,细一些,颜色也白一些;而甜笋子从茎秆到叶子,大抵呈现浅绿色。两种笋子都带一些刺,一个折断会渗出奶汁一样的白液,所以又称“奶子草”。一个剥皮后,则是脆嫩的绿秆,一节一节撇了塞进嘴里,口若生津,味道甜美,小孩子都很喜欢。

我是放羊娃出身,有时候口渴了,懒得跑到干净的地方喝水,就随手拔几棵甜笋子,三下五除二扒了皮,“咯噌,咯噌”就嚼上了,还真管用,不但止渴,也能垫吧一下肚子。不但羊吃笋子,我也吃,回家的时候,还要拔一些带给兔子吃。狗好养,猫好养,甚至鸽子都好养,唯独兔子不好养,虽然喜爱,却是操了不少心。

当时各家都种一点花呀菜的,虽然扎有篱笆墙,但总归是柴梢子,或者葵花秆子,多少露出一些空隙,大一点的牲畜进不去,可是却挡不住兔子,爪子刨拉刨拉,头一用劲,身子一缩,蹄子一蹬,就神不知鬼不觉钻进去了,糟蹋了人家辛辛苦苦种的那么一点小菜,不要说别人,换作我也不乐意,于是只能圈养兔子。

其实很简单,先挖一个齐腰深的长方形深坑,一个角再掏一个洞的形状,兔子放进去,你就不用再管了,兔子会顺着这些洞口,继续往深处打洞,母兔子会在里面用自己身上的毛做窝,然后产子。关键是兔圈上面,怎么封盖,我曾经用过筛沙子的筛子,但边沿总有一些缝隙,让一些机灵的兔子精有机可乘。一旦跑出去,就很难抓回来,有些差一点就变成了野兔子,让人大伤脑筋。

有一只黑公兔子,换了三次兔圈,都没有把它盯牢看死,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即便一天把兔圈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换的都是清洁水,而草料除了新鲜的野笋子,树叶子,还有苜蓿呀啥的,就是关不住这只兔子的心。一次恰好发现黑兔子钻进了邻居的菜园子,于是发动全院的男女老少一起来围捕,眼看着胜券在握,就要生擒活捉了,不料想黑兔子“嗖”的一下,从一个人的裆下钻过去,然后纵身一跃,跨过篱笆墙飞也似的逃走了,这是一只种公兔,繁殖了不少后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它的踪影。

后来慢慢就不再养兔子了,不过野笋子我还是继续拔着,甜的自己吃,苦笋子继续带回家,因为家里还养着一群鸡呢,剁吧剁吧,拌上麸皮喂鸡,是上好的饲料。

老醋沉香

醋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因为味道酸,刺激人的神经和味觉,进而影响到胃,提振食欲。那些年餐桌上饭食简单,肚子里油水也少,如果再少了酱油醋,日子就太没有滋味了。不过酱油和醋相比,醋还是占主导地位,尤其对我们这些从来不让嘴吃亏(实际上肚子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馋死猫们来说,醋的最大好处是可以生喝,而酱油则不能。往往窗台上酱油还有半瓶子,而醋很有可能就见底了,不用说,有些就是让我们偷着喝了。

毕竟是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就这么可怜吧唧的一点嗜好,往往还被无情剥夺,有上顿没下顿的,让饭菜白花花的,没有一点颜色。这个时候大人就嚷嚷:本来就人困马乏的,饭桌上再没有一瓶醋,咋么长精神呢。脾气大一点的,甚至筷子一撂,靠在墙上生闷气。醋确实有长精神的功效,吃汤饭和拉条子,有的人拿起醋壶滴上几滴,有点意思就行了。有的口味很重,朝着碗和碟子里浇上一圈醋,浓浓的醋味一下子往上窜,诱发味觉,帮着开胃。还有更厉害的,先用醋壶浇一个四方形状,然后意犹未尽,四方框里跟着再画一个大×,饭食随即变了色儿,吃着就更攒劲了。所以只要听说商店来醋了,大人娃娃怀抱着坛坛罐罐和醋瓶子,争先恐后就往商店跑,有的家口大的人家干脆提着水桶,心想着一次把大半年的醋都买回来,省得往后再为吃醋而操心了。

那个时候,在我们乡下商店不叫商店,而是被称作“供销社”和“合作社”,墙上一律写有“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四个大字,现实情况则是经济不发展,保障做不到。人们口袋里没有钱,合作社商品老是断档。当时乡也不叫乡,而是“公社”,而我们要去的还是老公社。就一个商店,高高大大的,门是两扇子,蓝颜色,下班门一关,从右上角往左下角拉下一扁长细铁板,鼻眼往锁扣上一套,一把大黑铁将军就把商店锁牢靠了。一东一西两扇大窗户,和大门一个颜色,窗台到我们脖子那,显得很高,加之窗户也是两扇子,开关都很费事,必须踩着凳子才行。

因为商店原先是公社的小礼堂,屋顶很高,没有用纸糊顶,粗大的檩子和整齐的椽子都裸露着,还有密密实实的苇帘子,典型的五六十年代的房子。正负零以下石头扎基地,往上三四层砖块做墙裙子,而砌墙都是大而厚的长方形土坯,封顶前再砌一两圈红砖的屋沿子,最后一道工序才是上房泥,俗称“穿靴戴帽”。这种房子因为厚实,最大的特点是冬暖夏凉,经久耐用。

商店东头卖副食品,中间是日用百货,西边是农用资料。我们最关注东头和中间,东头的东西大抵和吃有关,除了油盐酱醋,就是饼干,江米条,偶尔还有伊拉克蜜枣和古巴糖,记得有首歌开头就唱“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蜜枣长圆形,黑红油亮,很多都是粘连在一起,吃起来甜美。而古巴糖则是砂糖,金黄色,谁家媳妇坐月子,都要喝这种红糖水,好像都是大人们的专利。中间那一块和我们关系也很密切,铅笔、本子,橡皮都在这里卖,啥时候都有学生娃娃光顾。

财富和学识,可以让我们有豪车有别墅,可以让我们做教授,当畅销书作家。可是,如果教养缺失,我们的言谈举止不可能不露出古怪的俗气。我们可以去巴黎圣母院旅游,如果教养缺失,在那样安静肃穆的环境中,我们的嘴巴照样像打电话一样聒噪,让人掩耳。我们每个人有多么的戾气,整个社会环境就会有多么的戾气。戾气到了极端会让人扭曲疯狂,最起码也是不能让你和你周围的人幸福喜乐。

因为都在一间大的屋子里,有一点味道就整个商店弥漫。就说醋吧,一提子一提子从醋缸里打上来,通过漏斗,再灌入大大小大的玻璃或者塑料瓶子中。盆子和桶子,先放在铁秤上除皮,再算实际重量,不一会儿,旮旯犄角都是醋的味道。有的人嘴馋,这边刚交过钱,那边嘴就对着瓶子喝一口醋,然后呲牙咧嘴吐着舌头,说一声“真酸呀”,心满意足回家去了。我们这些孩子最愿意承担买醋的任务,而且一边往回走,一边学着大人的样子,你一口我一口,好像比赛一样喝着醋。先是一小口,后来就一大口,醋就像一条酸酸的虫子,从喉咙滑溜到肚子,然后在胃中翻腾,随之你一个嗝,我一个嗝,从口到到鼻子都是一种酸味道。有时候一不小心,原本一瓶子醋,悠忽间就成了半瓶子,要么回头再打一点,要么就回家谎称路上摔倒,把醋洒了。

不要说男孩子这样,有些女孩子也如法炮制。我们就有一个城里亲戚家的小妹子,到奶奶商店打了醋,走到半路就把醋喝完了,于是回过头再到奶奶那里,编谎说不小心绊倒,醋就没有了。这个奶奶实际并不是她的亲奶奶,而是街坊邻居,别人这么叫,她也就跟上叫了奶奶。奶奶一开始信以为真,然而一瞅小妹子手中的瓶子完好无损,就知道她是在哄人呢,因为人摔倒了,瓶子咋没有打烂,但奶奶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就装作如无其事,重又给小妹子盛了醋,而且没有再收醋钱。

后来小妹子长大成人,而打醋的那个奶奶也走不动路了,小妹就主动去照顾她,还瞒着奶奶早早在城郊把坟都打好了。然而奶奶虽说风烛残年,却也一直没有到了无常(亡故)的时日。不过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侵蚀,原先打好的那座坟墓,有些地方出现了坍塌痕迹,小妹就又花钱找人,进行了整修和紧箍。而这一切,都是源自老人当年打醋,给小妹留过那一回面子。小妹子一直记着奶奶这个情分,总想着找机会报答,所以才有了打坟这个念头,并付诸行动。当老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又高兴,又激动,又感激,一把抱住小妹子潸然泪下。

而发生在岳父家和醋有关的故事是,本来醋就紧张,岳父家孩子又多,就用水桶去打醋。当时这个活由岳父家最小的女子,如今已是我妻子的她来完成。妻子那会儿身体单薄,个头又不高,好几公里打醋的路程,只能走一阵,歇一阵。突然就有一个小伙子,接过水桶就走,一路不停,直接送到岳父家。只因此人早已心中恋着岳父家的大姑娘,才有来献殷勤的这个举动,也算让妻子免受了一次负重前行的辛苦。

这么有故事和难得的醋打回来了,不能老是存在水桶中,要分别盛在其他容器里,其中就有一盆醋放在床底下。这天岳父劳作归来坐在床上,两只脚一甩达,就把床下的醋盆踢翻了,醋淌了半地。包括岳母等一家人敢怒不敢言,只有妻子直言不讳,说岳父咋这么不小心,醋洒了多可惜呀。岳父本来就懊恼,心中有气,妻子当众一埋怨,恼羞成怒的岳父,“马不跳鞍子先跳”,追着妻子就要打,幸好妻子跑得快,没有被岳父追上,免遭了一顿皮肉之痛。

后来村上从外地请来了生产醋酱的一对夫妇,从此自家门口有了醋酱房,一到醋酱出缸的日子,全村都能闻到醋酱的味道,尤其是酸酸的醋味道,游弋在鼻腔,回味在心中,久久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煤缘

芦草沟煤炭多,尤其磨石嘴子往下,二大队到三大队一带,扭头东西望一望,举目就能看见两侧山坡上零星耸立的井架子。如果再翻过几座山梁,一边是一分厂、炭厂,也就是人们口头上叫习惯的小洪沟、大洪沟;一边是二分厂,三分厂和八道湾煤矿。沿着炭厂副业队从小洪沟进去,还有米泉井冈山煤矿,而从石化方向拐入铁厂沟,则是铁厂沟煤矿。

然而冬天太漫长,存放在炭房子的那点煤炭,烧不了多长时间,就从一开始的一座小黑山包,继而变作一个小煤堆了。烧煤是刚性的,节省也是必须的,实在没有办法,只有穷则思变,到附近的矿上拾煤。那时一个公社,才两三辆汽车,要么老“解放”,要么“69嘎斯”。一个生产队也就三四挂马车,那都是集体的,运输任务繁重,一般家庭根本指望不上,除非有毛驴车,不然就得靠人拉爬犁。

爬犁几乎家家都有,用木头和板子制作而成,有的大而结实,有的小而灵巧,上面不是固定有筐子,就是绑着一个麻袋。如果想要省力增速,有人就想方设法找两根指头粗的钢筋,按照爬犁尺寸,烧红后两头折弯,加固在爬犁下面,手一拉绳子,轻轻松松就走了。

当时我们拾煤,去的最多的还是公安厅煤矿,几个人一做伴,说着笑着就到了。公安厅煤矿有两个井架子,立在高高的石头砌成的底座上。井架子全是钢铁焊接而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最上面转动的大大的滑轮。时间一到,铃子一响,不远处的卷扬机房,操作手一动操纵杆,随着一声轰鸣,钢丝绳就颤动着从滑轮上开始滚动,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长方形井筒子,叮铃哐啷就从井口子升上来了。钢丝绳拉到了井架子最上头之后,立刻被两副托铁托住,继而再一倾斜,咣当一声,煤炭就顺着漏煤槽稀里哗啦倒进煤斗车里。当班的人先是推一下煤斗车,紧接着跳上去,沿着轨道走不远,搬刹车,再去挂钩,两手一使劲,斗车顺势一斜,煤炭像一道黑色瀑布,俄顷倒落在不断隆起的煤堆上。

煤矿有严格的操作规程和安全措施,闲散人员一律不准靠近井架子,即便拉煤的的司机,也要按要求将卡车停靠在指定的装煤区域。像我们这些拾煤的投机者,只能远远地将爬犁藏在暗处,一手挎着一个小筐子,或者提拉着一个小袋子,黄花鱼一样,溜边瞅机会。因为同在一个学校上学,我们和公安厅煤矿的一些孩子混得很熟,不但在一起学习,还经常凑在一起打羊髀什,玩尜尜,到了夏天让他们到家里来吃玉米,而如果公安厅放电影,他们则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甚至给我们占座位。时间长了,我们也就学会了很多关于煤矿和煤炭的知识,譬如煤是分槽和走向的,矿井不但有竖井,还有走巷,矿工下井都戴安全帽,头上还有矿灯。井下最怕冒顶、透水,还有瓦斯爆炸,如果撤离不及时,人就有生命危险,就觉得煤矿工人虽然有钱,风险也不小。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教给了我们最实惠的办法,那就是如何辨识煤质的优劣,在哪里拾煤既省时又收获大。

如果只是我们队上的孩子拾煤也就罢了,七队、九队的娃娃也在这里捡便宜,人一多,目标大,只能把心思用在老老实实拾遗补缺上,也就是远远看见煤矸石堆边几块黑煤疙瘩,一窝蜂拥上去,谁下手快,装进谁的筐子和袋子。或者一辆拉煤车开过去,遇上沟坎一颠簸,从车厢洒落一些煤渣,我们不顾危险,就像哄抢美味佳肴般把遗落的煤炭,赶紧扑上去把一块块乌黑发亮的块煤,压在自己身下,别人就不好意思再下手了。毕竟狼多肉少,有时搞不好还伤和气,自然就想在煤堆上打主意,说的直接一些,就是偷煤。一开始都不敢,生怕被生擒活捉,眼见着天越变越冷,肚子又咕咕作响,而身边则有同伴屡屡得手,起了示范效应,于是就经不住诱惑,跃跃欲试,最后发展到趁人不注意,猫着腰,低着头,壮着胆子偷偷溜到煤堆后面,抱上一大块煤就跑。还确实没有被发现,尝到了甜头就还想再试,同样也得手了,紧张得心砰砰跳,却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人再一撺掇,就想第三次冒险,这一会则撞到枪口上了,不但自己被逮住,一帮子拾煤的伙伴们全被赶进了办公大院,关在了一个大黑房子里。先是集体被训斥,随后一个一个登记造册,同时警告我们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号召,第二天要对我们游街示众,以儆效尤。听了这话,我们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浑身哆嗦,一些胆小的当时就呜呜哭了起来。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们当晚又全部都被放了出来,收缴的爬犁也都还回来了,总算是虚惊一场。后来才知道,一是村上出面,说了好话,二是公安厅的同学求了情,本着教育为主的原则,矿上这才放了我们。

说到一分厂,主要和炭厂的同学有关。炭厂是芦草沟公社自己的煤矿,矿井先后挪了好几个地方,后来两个井口子都在高坡上,炭厂的孩子到学校上课,两个矿井都成了必经之路。当时学校在二大队,要翻过一座山,经过一处坟园弯子,抄近道走过一片庄稼地,才能到达学校。每逢下雨天,同学要么迟到,要么干脆不来上学。到了冬天下大雪,爬山的时候摔跟头成了家常便饭,小学、初中熬下来确实不容易。炭厂的同学有两个最大特点,一是很多人会开汽车,二是篮球打得好。因为拉煤的车多,一来二往中就和司机有了交集,摸方向盘的机会自然多,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开车,而且一开就是大卡车,虽说手上没有驾驶证,驾驶技术却出奇的好,成了我们羡慕的对象。篮球打得好,取决于炭厂有打球的传统,每年公社篮球比赛,炭厂队实力不可小觑,成了其他球队重点研究对付的球队。有了上一辈的传帮带,下一代的球技肯定不会逊色,钻篮,突分,拉杆和三分球,各自都有特长,融合在一起,整体水平就不错。

我对炭厂有感情,原因是最早我们家也在炭厂,高中毕业后,我还在炭厂教学点带过课。每每爬到山梁上,都会停一会,看一看炭厂和一分厂,再回过头瞧一瞧芦草沟,一边是井架子、塌陷坑、拉煤的车辆,一边是绿油油的庄稼、茂密的树木、山坡上游动的羊群,一边留下过父母过去的记忆,一边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而且炭厂还有父母的老相识、旧街坊,加之还有炭厂的那些同学,经常你来我往不在话下。而和炭厂同学前往一分厂一起打比赛,就成了我们暑假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和二分厂、三分厂比起来,一分厂的绿化最突出,尤其篮球场,一圈全是树木,浓荫一片,凉爽宜人,球场又是砖铺的,球带起来比土场子感觉好多了。关键是比赛不但有裁判,记分册,还有不少观众,打起比赛来劲头十足,信心满满。在那么多热情友好的观众面前,我们都想突出自己,展现个人技术,如果谁带球突破防守,一条龙冲到底线,一个三大步投篮成功,立时赢得一片喝彩,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不想被换下场休息,仿佛铁打的一样,都想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有一天班上几个炭厂的同学,刚一进教室,就声色凝重地告诉我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是前两天一场大雨,一分厂山沟发了洪水,因为来势凶猛,洪水淹了一个井口子,好几名矿工在井下遇难。他们赶到一分厂参加了隆重的追悼会,场面很大,人很多,事迹很感人。炭厂的同学叙述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当我们看到他们手抄的悼念诗词,我们也不由得开始鼻子发酸了。

和米泉井冈山煤矿的缘分,也是源于同学的关系。当时这里的几个孩子也在公社学校上学,而且通过这几个同学,又认识了井冈山煤矿一个叫做阿日甫的同龄小伙子。一日九队的同学高兴地偷偷对我说,他和炭厂的同学前几天去了阿日甫家,正好他父母到阿克苏探亲,他们就自力更生,做了一锅鸭子肉做的抓饭,味道太好了。那些年吃一顿抓饭就像过大年,更不要说是鸭子肉做的抓饭,听后嘴馋得要流哈喇子。九队的同学就说,已经和阿日甫商量好了,星期天还要去他家吃抓饭,到时候一起走。那天我还真的一块去了,有人宰鸭子,有人淘米,有人切黄萝卜,好不热闹。好不容易等抓饭做好了,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刚吃了一半,门一开,阿日甫的父母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我们仿佛一群偷食的馋猫,看到主人猛地出现在面前,一个个低着头、红着脸,赶快起身灰溜溜地逃走了。后来听阿日甫说,父母根本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而是我们太多心,胆子也太小了。

二分厂过了七队就是,顺着山边走,过了麦场不远就到了。好几个井架子,煤堆得山一样,不但拉煤的车多,还和小洪沟沟口相同,也有铁路专运线,遇到火车拉煤,汽笛一响,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穿透力太强。到了晚上,我们家就能看到二分厂的夜灯,一束白色的光线射向远方,亮得耀眼,我们都叫“探照灯”。下巷归来,矿工都要泡澡堂子,而农村除了渠沟和涝坝,没有室内泡澡的场所,因而二分厂的澡堂子,就成了我们向往已久的地方。先是七队的同学去洗,后来我们也跟着去,赶上矿工下班,澡堂子挤满了人,我们就四处瞎逛,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门市部,身上都没有钱,只能干瞪眼,过过眼瘾。等澡堂子人少了,我们急忙溜进去,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裤子,光着身子跳进热水池子,一边相互帮着搓背,一边羡慕地看着矿上的工人打香皂,拧毛巾,换洗衣服,不比不知道,一比生活差距大呀。然而我们依旧感到满足,不仅泡了澡,洗了淋浴,冲刷了自己,提振了精神,关键是虽说我们是偷着进去的,却很少被矿上的工人赶出来,自尊心没有受到伤害,这就非常不容易了。

三分厂也叫碱沟,由于过了二分厂还要翻山,去的机会相对少一些,印象深的有两次。一次是七队的马车在三分厂拉石头搞副业,其中一个同学说想去看看赶车的父亲,让我们陪着去,就一帮同学一块去了。那是冬天,从三小队出发,沿着去往八道湾的崎岖山路,一路走,一路喧谎,荒无人烟的山沟,渴了吃口山上的雪,饿了就强忍着。赶到三分厂,说是搞副业的人都回去了,好像是从地磅那边走的,阴差阳错,没有碰上,肚子饿得不行了,还是没有吃的,只能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往回返,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想起来都后悔。还有一次是因为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先是白天在一分厂的礼堂里看了一遍,觉得不过瘾,晚上又赶到三分厂看了露天的,银幕上的演员哭,银幕下的我们也哭,一群勺子一样,赶回到家,鸡都叫鸣了。

当然,和这几个煤矿和煤的故事还远不止于这些。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