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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粒皆辛苦

2017-11-14江少宾

山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粳米馒头萝卜

江少宾

粒粒皆辛苦

江少宾

那天一进门,我就嗅到了一股粳米的味道,我耸着鼻子钻进厨房,墙角果然堆着一袋米。我急不可耐地扯开袋头上的绳索,把头伸进了袋子里,五脏六腑,瞬间充盈着粳米的香气。起身之后,我又忍不住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像捧着一粒粒珍珠,久久不放。

妻子笑我痴,不过是一袋新鲜脱粒的粳米。但这样的粳米我渴望已久,这样的粳米特别适合熬粥。梦魂深处,一直翻滚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粳米粥。是乡下的那种大铁锅,干柴,烈火,粳米在其间蒸腾,噗噗噗,米粒从锅中心向四周扩散,又翻滚着回到锅中心。七八分钟之后,米粒一粒粒绽开,像一朵朵微雕的梅花,这时候再抽掉干柴,改用小火慢熬,等沸水完全熬成了米汤,白漾漾的,便能熄火了,盖上锅盖,闷几分钟。重新揭开锅盖时,粳米粥的香气立即就荡满了每一间屋子。锅沿边还结了薄薄的白白的一层,轻轻地揭下来,放在嘴里,一舔就化了,有一股丝丝如蜜的甜。粳米粥软滑而黏稠,暖胃,也暖身,我们不用筷子,直接端碗喝。佐餐的是母亲腌制的咸菜(我们叫“小菜”),萝卜缨子,萝卜条,豇豆,雪里蕻,深冬是一碟腌过的蒜瓣子。但这些我们都不太吃,直接喝粥,也不怕烫,一海碗喝下去,后背上滚出一层汗。

这样的粥,我一直喝到了初中。初中开始长身体,胃口大,两碗粥喝下去,感觉肚子里还是空的,咕咕叫。家里张口讨吃的人多,而锅已经见了底,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将空碗扣在自己的嘴边,一边转,一边舔碗壁上的米汁。在母亲的示范下,我也拿起自己的空碗,沿着碗边慢慢舔。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套着一件瓦蓝色的旧围裙,靠在锅台上,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含着泪,脸上却挂着笑。在母亲的鼓励下,我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反倒养成了“饭后舔碗”的习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习惯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秘密,我们都在自觉地做,但没有一个人在外面说。直到今天,我吃过的碗里总是一粒不剩,我也很反感那些无端浪费粮食的人。

那时候的牌楼人家都不富裕,早晚两顿都喝粥。到了农忙时节,插秧,犁田,割稻,挑稻把,中午会煮一锅粳米饭,饭头上蒸一碗土鸡蛋。饭吃完了,锅底趴着一轮焦黄的锅巴,满月一样。柴火大锅烧出来的锅巴真香啊!等锅巴凉透了,母亲会掰成手掌大小的碎块,收进一个专门的铁皮罐子里,藏起来,留到过年给我们当零食。到了过年,那只铁皮罐子就成了一个魔盒,母亲则是个魔法师,总能掏出一些我们平时很难吃到的零食。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家里的许多“零食”和“主食”都是母亲就地取材,熬夜做出来的,比如槐花,地衣,马泡,灯笼果,灰灰菜,还有老鼠和蚕蛹。饥饿,让母亲成了尝百草的神农。我们的饥饿史,就是母亲的发明史。也不单我们一家,牌楼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是坚韧不拔的母性,帮我们渡过了一段又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

旺财叔住在村口,一年四季都喝粥。夏天的正午,我去田畈里给大人送饭,时常能看见旺财叔坐在树荫下,光着干柴一样的细膀子,端着一口蓝边碗,像端着一碗水,一张失血的脸在碗心里晃荡。即便是这样的稀粥,他一天也只能喝三碗。农忙的时候能喝到四碗。旺财老婆把自己的那一碗省下来,留到晚上,等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睡了,才从颈罐里端出来,递给他喝。常年累月的饥饿已经把旺财叔击垮了。男女老少都在水田里插秧,他突然转身,掏出家伙就撒尿,喧腾的水田里溅起一片刺耳的声响。女的骂,男的笑,旺财老婆臊得满脸通红,从背后用秧把子掼他。任你笑,任你骂,任你掼,旺财叔一言不发,他抖抖腰身,转过身来,埋头继续插秧。

五叔一生爱喝粥,他一手抱着粥碗,一手抱着糖罐,直至最后离开人世。五叔喝粥从来不吃菜,他用红糖拌,一碗粥,一勺糖。常年如此。红糖的晶体颗粒粗大,五叔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我问五叔,“不齁吗?”五叔花白的脑袋几乎埋进了碗里,“不齁,这个养人。你可吃?”肯定齁死了,我摇了摇头。五叔似乎很失望,却显出很神秘的样子,又从糖罐里挖了一勺,放在粥里继续拌。我问母亲“红糖粥”是不是真的养人,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米汤好,一口米汤能救活一个人……米汤确实有营养。村子里,妇女做月子,熬粥时,米汤都要单独盛起来,放一勺红糖,打荷包蛋。除了做月子,卧病在床来日无多的老人也能吃到这样的荷包蛋。只有五叔是个例外。五婶把糖罐子藏了起来,五叔为此不吃不喝,不说话,对五婶不理不睬。五叔晚年患上糖尿病,又拖着不去医院,最终恶化成了尿毒症。去世那年,五叔刚满六十岁,他在初夏的一个雨夜独自离开,像那些外出谋生最终杳无音讯的牌楼人一样,决绝的五叔,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中学离家有三里多路,没有自行车,我一直步行上学和放学。初三开始上早自习,家境好的同学可以住校,我只能走读,为了能在七点钟之前走到学校,无论刮风下雨,我每天都要起早。母亲比我起得更早。记忆里,每天天麻麻亮,母亲就起床了,生火,热锅,倒菜籽油,敲一个土鸡蛋,翻炒第一天晚上剩下的米饭。母亲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我的蛋炒饭总是油汪汪的,在15瓦白炽灯的照射下,米粒晶晶亮。那时节,蛋炒饭是一种很奢侈的福利,招待亲戚、长辈和客人的,但我却经常吃,妹妹为此经常和母亲生闷气。但母亲的偏心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回报,那年中考我成绩平平,未能如父母和老师所愿考取县里的重点高中。领通知的那天中午,一家人都在堂屋里等我,五叔也来了,笑眯眯的,悠闲地捧着他的旧茶杯。我埋着头,慢腾腾地走进堂屋,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母亲早就瞅见了我的脸色,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佯装去盛饭,转身进了厨房。

那年暑假,我跟在二哥后面去田畈里干活,插秧,割稻,收稻把,车水……我个子矮,力气又小,乡亲们经常开我的玩笑,言语间的轻慢与嘲讽,往往惹来父亲的盛怒。每回父亲动怒,母亲总要阻拦,“我把话撂在这,我老兵肯定能考大学……”这话母亲不止说过一次,每一次说,都不避讳我。母亲对我的信任与维护,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教育观。如今,只要没有触犯原则性的错误,我对孩子的教育也是以勉励为主。我的孩子才上小学,和我当年一样,心理素质差,越重要的考试越有可能发挥失常。尽管这已经影响到了老师对他的评价,但我从来没有因此批评过他。我做不到的,孩子为什么必须做到呢?

好在,三年后的高考,我没有再让母亲失望,更令家人和老师惊喜的是,我就读的那所乡镇中学,文科已经连续多年无人上榜。高中三年住校,除了回家的周末,我几乎没有吃过早饭。中午和晚上,从学校食堂买三两米饭,菜是从家里带的,一小罐咸菜,精打细算着对付一个礼拜。食堂里的饭蒸在一口大锅里,是那种接近霉变的陈米,黏塌塌的,像是用开水淖过的剩饭。好不容易吃到了高二,胃口吃坏了,还没走到打饭的窗口,闻到那股味道就开始呕。漫漫长夜,肚子总要填饱,只好花一块钱,从街上买两个馒头,吃馒头,就咸菜(家境好的同学会买“涪陵榨菜”,五毛钱一包),囫囵吞枣。两个馒头比三两米饭便宜,那几年,和我一样吃馒头就咸菜的穷学生不少。隔壁宿舍的一位同学,经常带一罐腌萝卜丁(萝卜丁和萝卜条都是萝卜,切成片状的谓之“条”,切成粒状的谓之“丁”。不知何故,母亲从来没有腌过萝卜丁),蚕豆酱腌的,非常爽口,香,辣,脆。我偷吃过三次,每次都从罐中间挖一勺子,怕被发现,还把四周的萝卜丁向中间归拢……那位经常带腌萝卜丁的同学如今从事保险业,前些年我们见面,我主动提起这事,他哈哈大笑,还有这事啊?你小子!

宿舍里还有一位吴同学,性格孤僻,不合群,地理经常考满分。吴同学中饭和晚饭常年吃馒头,一顿两个,没有菜,吃馒头的时候用手掰,掰完一个馒头喝一大茶缸白开水。一天傍晚,我去教室上晚自习,见吴同学捧着茶缸,坐在宿舍外池塘边的石凳上,对来来往往的脚步浑然不察。池塘里绽放着一丛丛睡莲,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吴同学把馒头掰碎了,东一粒西一粒地扔进了池塘。他很享受这隐秘的欢乐,莲花一样洁净的笑容,浮现在他颧骨高凸的脸颊上。同学三年,我们之间没有说过几句话,这池塘边的剪影,是他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他学习很用功,然而,他的努力并未获得相应的回报,高考落榜之后,他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没有一位同学知道他的去向。

品尝过饥寒的人,对食物总有一些锥心的记忆。民以食为天。面对赖以生存的温饱问题,人和动物的本能选择,其实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人还有羞耻心和道德律。然而,一个常年处在饥饿状态的人,他的羞耻心和道德律终会逐渐沦丧,甚至完全消失。那年腊月,旺财叔突发奇想,准备“搞”几斤猪肉给孩子们过年。毫无行窃经验的旺财叔完全被自己的奇想妙想冲昏了大脑,他还没下手就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被惊醒的杀猪匠从黑暗中蹿出来,按住他,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当旺财叔揣着一刀五花肉(一刀,约定俗成的计量单位,约等于二斤半)摸黑爬回牌楼时,牙齿少了三颗,鼻梁整个塌了下去。

我上大学时,哥哥姐姐已经能挣钱了,还完了多年积下来的欠债,家境终于有了一些起色。和其他的牌楼人一样,我家的餐桌上总算有了一些新花样,早餐除了白米粥,常喝的是绿豆粥和南瓜粥,满满的一锅,揭开锅盖,热气蒸腾,谷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收了山芋,母亲也舍得用新打的糯米熬一锅山芋粥了,母亲熬的山芋粥黏稠而软糯,山芋甜丝丝的,入口即化。进了腊月,父亲还会从老杜茶馆里带回几根春卷。春卷佐粥,是年少岁月里最高的享受。老杜茶馆里的春卷,一块钱三根,韭菜粉丝肉丁馅,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春卷。

大学是一扇阔大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我看见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粥品丰富种类繁多的美食世界,除了我自幼饱食的白米粥、山芋粥和绿豆粥之外,还有我从未吃过的燕麦粥、八宝粥、鸡丝粥、海鲜粥、山药粥、虾粥、三黄粥、皮蛋瘦肉粥……大学毕业之后,有一年我出差福州,酒店附近的巷子里,有一家专营蛇肉粥的小店,店面进深不大,四壁的瓷砖上雕满了各种各样的蛇,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老板娘向我们热情地推荐蛇肉粥的种类,竹叶青,蝮蛇,蟒蛇,青蛇,眼镜蛇……以毒蛇居多,价格都不便宜。同行诸君都不敢吃,我也有些犹豫,于是集体退了席。老板娘瞬间变了脸,飙出几句方言。老板娘会说普通话,突然改说方言,无非是在骂人。叫骂需要语感,和普通话相比,方言更适用于骂仗。我们自知理亏,低头疾走,佯装没有听见。

改行从事新闻之后尤其是升职之后,责任大了,压力也大,几乎一年忙到头,除了节假日,我在家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吃了二十年的单位食堂,我的肠胃功能紊乱不堪,不能受凉,有好几次,差点当众出了洋相。胃靠养,最养胃的食品就是粥,粥中最有营养的,是杂粮粥。杂粮粥有很多种,南方和北方的杂粮粥,品类也不太一样。我从超市里买来黑米、长糯米、玉米碴、花生米、大枣,混在一起自己熬。熬之前,黑米和糯米要先泡一个小时,然后和玉米碴、花生米、大枣一起下锅,大火煮沸,小火慢熬。小火慢熬时,锅里噗噗噗,要拿勺子贴着锅底慢慢搅,搅过的米汤不会潽出来,也容易调节火候,不至于熬糊。五分钟之后,厨房里就弥漫出一股馥郁的谷物的香气,十分钟之后,一锅杂粮粥就熬好了。我熬出来的杂粮粥,软糯,绵柔,我年逾八旬的父亲也很爱喝。

和杂粮粥相比,父亲更爱山芋粥和绿豆粥,这是沧桑岁月留在味蕾上的顽固记忆。这两种粥,父亲百吃不厌,我也经常熬。熬粥,我无师自通,仿佛身体里住着一个神,一个深谙熬粥之道的神。我相信那个神就是米,它赐予我们骨血和力量,也赐予我们肉体和灵魂。米,是我们生命的源头,一生的依靠,须臾不可分。米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江少宾 ,1974年生,安徽人。出版有散文集《爱着你的苦难》《打开的疼痛》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白 琳 fairlady838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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