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 文 / 南 子

出生地

⊙ 文 / 南 子

南 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区，著有诗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随笔集《洪荒之花》、长篇小说《楼兰》等。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西部》诗歌奖。现居乌鲁木齐。

一

冬天的白杨树以悲剧的姿势

引领我走向你

离开多年

只有一个晚上我梦到了你

——以移动的脊背

以爱欲以围困的时间

以胸中挤压出的苦痛

梦见我中的你——

我爱过又恨过的出生地啊

尚需三年我才能用出生

衔接你的死

我离你更近了如同

更低了

二

我想赞美巴扎上

卖石榴的阿孜古丽

她的肉体之美

重建了新的维吾尔语法

因为她

我爱上了巴扎上飞扬的尘土，烈日和蝇阵

以及南疆的整体

但是我不敢说出我的赞美之词

隐秘的心思

成为这个夏日中一个炎热的谜

三

沾着尘土的雪贫困的雪

腐烂和易碎的雪

它们落在不同的地方不惊动什么

百姓假寐漠风惺忪

像两块冰彼此稀释

当另一个人站在这里

熔铸成异族人新的呼吸

——尘世间另一个薄暮与荒芜

四

我一直是贫瘠的如同南疆的盐碱地

有荒草，雀鸟以及云的倒影

墓地的碑石因我的长久抚摸成为一面镜子

所以我也是丰饶的

直到我听她说：“我的灵魂呀，在我十七岁的时候，

给过我一个死。”

其实我的死何尝不是

比她来得更早？

活着克制肉体的火焰——

我富足与贫困的日夜啊

与上帝与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五

我没有换过故乡

这是命运压上的所有重担中

最沉重的一副

——这里的风俗与我相连

这里的人每天都在上演生存的隐秘戏剧

这里的戈壁滩

以每一只死掉的虫子，每一丛枯萎的灌木和折翅鸟

来计算它的时辰和潮汐

还有活着的悖论

而这些正是我的出生地留给我的遗产

我在前世受到的羞辱

也必将由它们来安慰和治愈

六

一个薄情的天才

她的诗中

有被风吹着跑的灌木和野鸽子的队列

边疆的远在交换肉体的轻

穷人们刚刚哭过

餐布上的素食

让饥饿像一条戒律

闪着灰光的戈壁滩翻山越岭

——冷下来的灰

是她命里的真金

七

我以为走到天边

就再也不见漫漫尘土

——它们中的每一粒

都取自塔克拉玛干的心脏

每一粒都有不曾面世的坚硬和孤傲

像玉石

像身体曾丟弃的一粒沙子

多年后我遁入异乡人的梦境

这一粒沙子

在身下拱成一整座倾斜的塔克拉玛干的沙床

八

冬天薄暮在抽打每一棵新疆杨

每一片金黄叶子的波涛

都想遁迹

都想归入最后的寂静——

没有铺张的颜色，没有骇人的喧哗

就是寂静

就是极端中的坦诚和厌世

我惊悸于寂静的容器

像藏在石头的硬度里狭窄而无形

——最后我以开合的眼眶为杯

什么也不让它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