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简史
2017-11-14王保忠
王保忠
吸烟简史
王保忠
1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真要刨根究底,怕是得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前。我父亲死于1978年春,而我的吸烟又和他不无瓜葛,就是说在他去世的前几年,很可能我已出落成一个小小烟民了。记忆中,父亲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的关节及关节以下部分熏得焦黄,怎么都洗不掉,这除了可以见出他吸的都是不带过滤嘴的烟,也反映了他吸烟之量大之凶猛。当时没条件照相,倘若留下一些资料,或许我家可以搞个吸烟几十年回顾展。听说我爷爷也吸烟,但只是偶尔吸那么几口,并没有上瘾。我祖爷吸不吸?这个我没有去考证,假如他老人家也有此嗜好,那我们家族的吸烟史可就源远流长了。
父亲的吸烟有种种原因,但肯定与当时人们的观念有关,就像现在很多人不吸烟或戒烟,也跟这个时代的观念有关。那时的烟盒上,普遍没有“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及焦油量、烟气烟碱量、一氧化碳量等标志,更无如今海外、国外烟牌的骷髅图标或吸烟导致口臭、肺癌之类的警示文字。吸烟很像是那个时代男人的一种时尚,甚至代表着某种身份。当时虽说物质极度匮乏,烟牌却也是五花八门,有二十几种之多,如春耕、大生产、大前门、大光、大港、东风、群英、青松、金版纳、三环、三门峡、喜梅,如公字、团结、建设、前进、勤俭、红叶、红满天、黄金叶、雪梅,如握手、经济、墨菊、友谊、羊群、迎春、玉兰、牡丹、官厅、晋太、火车头、顺风等,名字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气息和喜好。我记得还有一种阿尔巴尼亚的扁扁烟,出厂时并不裁断,在供销社的柜台上一尺两尺的卖。烟价也分了若干个档次:勤俭一包3分钱,三环4分,火车头5分,红叶1角4分,官厅2角4分,白兰2角7分,大前门3角4分。抽烟的档次似也代表了人的贫富,甚至贵贱。有人因此编了个顺口溜:
吃烟吃的是大前门,娶的媳妇准定行;
吃烟吃的是白兰的,娶个媳妇是眼坏的;
吃烟吃的是官厅的,娶的媳妇是跟心的;
吃烟吃的是三环的,娶个媳妇是眼蓝的;
吃烟吃的是勤俭棒,想娶媳妇没出处儿;
吃烟吃的是火车头,娶个媳妇没相猴!
“四清”那阵子,我父亲据说是在“烟头、酒头、筷头”上犯了错,被从一个山区乡的卫生院发落回了村。正好当时大队筹建卫生所,就让他当了“赤脚医生”,每天上午坐诊,下午参加生产劳动。然而再怎么赤脚也还是个医生,因而有了与小队会计一样的身份,再加上他还写得一手不坏的毛笔字,村里对付检查写个语录牌子找他,人们过年或办喜事写对子也找他,这又使他获得了与村小老师一样令人尊敬的身份,别的不说,光这两项加起来,他也肯定得吸烟了。所以我想,父亲吸烟是绝对有道理的,不吸反倒有些奇怪。
大概是受了父亲的习染,我也开始偷偷摸摸吸烟,当然那只是一种模仿,一种游戏,就像和邻居小女孩玩过家家一样,她让我当她的男人,我让她当我的媳妇,我们假装生了一大堆娃娃,但时过境迁,谁还会把那个“家”当真?父亲的烟藏在堂屋西北角的一个黑瓷盆里,上面盖着个秫秸编的盖子,据说这能使烟卷保湿,不会等到吸时干成了柴火棒。那时看着父亲吸烟,觉得男人就该这样,不吸就成个娘儿们了。有个星期天,我从瓷盆里拿了包烟,跑到街上喊了同班的刘前进、李红旗去吸。怕大人看见,我们躲到了李红旗家的羊圈里,靠着墙头,在热烘烘的羊粪气息里腾云驾雾了小半天,最后一个个都抽醉了,头晕目眩的。圈里的两只小山羊受不了烟呛,“奎奎奎”、“奎奎奎”地不住咳。李红旗他爹闻声跑出来,一看有人在羊圈里发灰,操了把扫帚三下两下将我们扫了出来。
再有一次,我又顺手牵羊偷了父亲一包烟,带到了学校,可一直没机会抽,快放学时就有些着急了。你想,从家里拿了烟怎敢再带回去?这不是等着被人赃俱获吗?别人放了学都离开了,唯独我一个人还在校园里苦苦徘徊,绞尽脑汁想了大半天才想出一条锦囊妙计。我们那排教室后有个存放柴火的小院,靠里墙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我在其中一棵的根脚处挖了个小坑,学着电影《地雷战》里民兵埋地雷的样子,把那包烟藏到了坑里,之后又用土掩上了。谁料天公不作美,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第二天早起,我跑到校园挖出来一看,那包烟早给雨水泡成了烂泥巴。这还怎么抽?气得我狠狠踩了一脚,扬长而去。
最可笑的一次是,我把弹弓和从家里拿的烟藏到了兔皮棉帽里——这种棉帽内壳空间相当大,是个藏东西的绝好地方。那时候的冬天,我们这些村里的学生娃没条件戴那种军棉帽或仿品,每人一顶兔皮帽,看着兔头兔脑的,活活地把教室搞成了一个养兔基地。怎么说呢,那天我要么是没回答好问题,要么是捣了什么蛋,被算术老师一把从炕上揪到了地上——那时我们学校1-4年级的教室都是南北两盘大炕,只有老师可以在黑板前的水泥地活动。然后她一伸手掀下我的兔皮帽,可能是要以此作为惩罚我的工具,结果呢,她刚刚把帽子抡起,弹弓和烟盒便兵分两路:一路“叭”地射到了我南面的玻璃窗上,将窗玻璃“哗”地砸出个大窟窿,这是弹弓;另一路则直扑另一条炕上的某个女生,狠狠地吻向她的脸蛋,吻出“妈呀”一声尖叫,这是烟盒。算术老师一下瞪大了眼睛——原来我不仅是个捣蛋货,还是个身染恶习的烟民——她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苏联“克格勃”。她抓着我的兔皮棉帽狠狠在我脸上抽了几下,似乎还不解气,又揪住我的耳朵扯着我的身子往校长室走,不管我多么不情愿。进了校长室,她气狠狠地说,这个学生我是没一点办法了,您看着处理吧。说完一扭头气哼哼走了。但校长的反应却并不像她那么强烈,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又从算术老师拿来的那包烟里抽出一支点了,吸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王医生抽的烟也不过尔尔,才一毛四的“红叶”啊。
对小学时的算术老师,我到现在也有些不解。按说她并没长什么三角眼鹰钩鼻,鸡兔同笼问题也能讲得清清楚楚,可她对学生却说不出的狠毒,动不动就拳脚相加,让你由不得想起电影《白毛女》里用纳鞋底的大针扎贫困农民的女儿喜儿的地主母亲黄世仁妈。多年后,我才晓得她的婚姻生活一直不怎么和谐,她丈夫在另一个公社当干部,常常几个月不回家。或许是心情苦闷,她才将怨怒发泄到我们身上?
有一天,我去她宿舍送作业本,敲敲门喊了声“报告”,老半天她才说了声“进”。大白天,她宿舍的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好像里面藏着一个阴谋。当时我是个愣头青,居然不识时务地进去了,进去后嗅到一股浓浓的烟味,抬起头一看,仰层下的烟雾很像是天上一缕一缕的云彩。我忽然想,莫非我们老师也吸烟?又一想,不可能呀,一直没见她吸过,肯定是某个男老师刚刚在她宿舍吸过烟走了。她好像觉出我发现了什么,说,看什么看?放下本子,走你的!后来又有一次,我在她宿舍又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我当时想,她肯定吸烟的。不过这个秘密我一直揣在心底,没敢轻浮地对别人说,这倒不是我多有沉得住气、装得住事,主要是怕她揪下我的帽子抽我。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准确无误——她在退休后的岁月里,走到大街上两只手指也夹着支烟。前年我见到她时,她很热情地跟我说话,还给我拔了一支“玉溪”。这时她的婚姻早已破裂,离了婚都十几年了。
我对吸烟的女人感觉比较复杂。
我们村那时有三个会吸烟的女人,都比较出名。一个是个子矮矮的村妇联主任张水英,我小时候常听她在大喇叭上声色俱厉地通知妇女同志们开会或下田出地。相形之下,她那在豆腐坊干活的绰号叫“二软坨”的男人就不值一提了。我上师范那几年,有人把我表姐介绍给了她儿子,她因此常到我家坐坐,这时的她已被岁月风干成一个皱巴巴的桃核,烟却一直没有戒,还那么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时见我捧本书,她就逗我说,书里又没啥,哪如上街转转找个大姑娘啊。她喜欢说粗话,粗话里也不无真知哲理,比如她嘲笑一个喜欢搞女人的村干部,说,啥时他那点灰水水忽撒尽了,就安分了。再一个是接生婆孔大娘,她男人姓孔,我们就叫他孔大娘。有几年搞“批林批孔”,村里人叫她男人“孔老二”,对着她也这么叫,有时甚至在她面前举拳头喊,打倒孔老二,打倒孔老二!孔大娘摇摇头,不慌不忙抽口烟,说,把我打倒了,你娘再生孩子谁给接产?将来你孩子又咋从你女人腿旮旯里出来呀。还有一个是马银仁家的,这女人小时候让狼破坏过形象,脸上灾难重重,只留下一只比较完好的眼。她男人马银仁有点瞧她不起,夫妻俩因此常常拧眉吵架。男人天生弱视,人送绰号“二瞎子”。她家那时住在供销社旁边,大街头上,有时两人吵着吵着就上了街。她骂男人:二瞎子,你凭啥打我呀?男人还嘴:敢说我是二瞎?你以为你就好吗,你是“一瞎子”。路过的人听了便笑,她两口子大概也觉得这么骂有些不妥,也跟着憨憨地笑。
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几个抽烟的女人,觉得她们太粗俗,不如电影里的女特务优雅——看看人家,姿势那叫个好看,烟圈吐的那叫个棒。我和李红旗怎么也学不会吐烟圈,不是吐不圆,就是一出口就碎了。李红旗绰号叫“五大头”,他兄弟五个,他大哥被他爹喊做“大头”,大头下面的几个兄弟头都不是很大,但村里人仍然依次叫他们“二大头”“三大头”“四大头”“五大头”。有一天五大头李红旗突然问了我个很流氓的问题,他说,女特务学会了抽烟,嘴一定很臭,那她还怎么跟男人亲嘴?这问题还真把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他小小的年纪怎么就想到了亲嘴?我当时在心里对女特务还是很维护的,并没去想她们怎么诱惑革命者,怎么将一部分人拉下水成了可耻的叛徒之类的问题。于是就旗帜鲜明地对李红旗说:你这叫啥问题?抽烟的人就不能亲嘴吗,比如你个五大头,将来娶了女人就不亲嘴了吗?
我绝不,流氓才亲嘴呢。五大头斩钉截铁地说。
很多年后,说这话的李红旗成了我们那地方肥得流油的煤老板。他不光名正言顺娶了一房老婆,还暗里搞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他给她们每人在城里买了一套楼房,活活把自己的老婆气病了,气成了癌症,最后又气进了太平房。这就是世事,世事如棋,昨天的卒子,过了河有可能就成了将军。但在上小学时,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信这个鼻涕虫日后钱多得会用麻袋扛,他老娘去世后,他花了一百万办丧事。他老婆给他气死后,他又花了一百五十万办,凡是参加葬礼的人,每人都能得到一条“大中华”。
2
小学毕业后,我们开始去相邻一二里地的兼场村上初中。一起走读的有十几个人,分了好几伙,因我和李红旗、刘前进住得近,又都抽烟,上学放学就总相跟在一起。这时又兴起了用自制的卷烟机卷烟。那玩意做起来很简单,找一块长方形木板(长约一乍,宽约一支烟的长度),板子上刻个凹槽,一头穿上卷纸的铁丝,就能卷烟了。
玩卷烟机的,多是年轻人,老年人还在腰带上拴个长烟袋,想抽时便解下吸几锅。刘前进他哥刘先进大概是我们村最早使用卷烟机的一个。那时他开始搞对象,对象是我们村的五朵金花之一王月铃。我们知道搞对象的人都很在意自己的仪表形象,刘先进也不例外,他当然不想学村里那些老汉捏个烟锅了,他自己做了个卷烟机,跟供销社买烟丝自己卷烟,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时,常见他两只手指夹着自制的烟卷,烟雾一飘一飘的在街上走,他本来就长得很帅气,抽上烟的样子就更牛了,用现在网上的流行语说就是“帅呆了”。刘前进说他哥买回烟丝后,还要洒点酒上锅炒,炒得黄灿灿的,闻起来很香很香。他很快跟他哥学会了制作卷烟机及卷烟,并把这项技术引进了我们班。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刘先进在搞对象,也不知道他的对象竟然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王月铃。有一天结伴上学的路上,刘前进忽然鸭子似的“嘎嘎嘎”笑出声来,笑得我们都有些莫名其妙。见我们都看他,刘前进就捂了嘴,可没一会儿,他又憋不住地笑出声来。我们问他到底碰上啥有趣的事了,说出来也让大家分享一下,怎么能独吞呢。刘前进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我哥他在搞对象呢。我们问,跟谁搞?刘前进说,王月铃。李红旗马上摇摇头,吹牛逼去吧,你哥一个穷光蛋能搞上人家王月铃?刘前进眼一瞪,我哥咋就搞不上王月铃?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哥都亲了王月铃的手背。李红旗说,手背?他亲了人家的手背?刘前进说,当然,谁哄是个蛋。李红旗咂了咂嘴唇说,你说细点。刘前进就说了昨晚怎么发现他哥出去了,又怎么发现他们相跟着走到了一棵树下,说了半天话,刘先进突然捧起了王月铃的一只手,“吧唧”亲了一口,又“吧唧”亲了一口。刘前进这么一讲,李红旗馋得涎水都快流出来了。他说,你哥下手真快啊,我要是能亲王月铃手背一下,死了也值。刘前进说,你个鼻涕虫,还想亲我嫂子的手背,做梦去吧。我跟着也说,想亲亲自己手背去吧。
那时,我们都顶瞧不起五大头李红旗的。我们三个都吸烟,可我和刘前进要么不吸,要吸就吸好一点的烟丝,可李红旗呢,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啥吸啥,甚至还学着村里那些没使用的“棺材瓤”,把干树叶揉碎当烟丝吸,别提多没劲了。有次刘前进使坏,在烟丝里掺了些拧碎的驴粪蛋沫给了李红旗,你瞧李红旗这鼻涕虫,他抽了半天也没觉出来,还说这烟丝真有味。刘前进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憋不住大笑起来。等李红旗反应过来想动武时,我们早跑得没了影儿。
其实李红旗很爱面子,他也想抽好一点的烟丝,抽有牌子的烟,可他家弟兄多,穷得丁当响,哪有条件抽好的。让刘前进耍弄了一回后,李红旗每天一放学就往队房院跑,那里有好几排牲口棚,棚子前时常停放几辆大马车。看到没人注意,他就偷偷溜进牲口棚,要不就钻到车厢下解麻绳——供销社的生产资料门市部收这东西,一斤值八分钱呢。除了解麻绳,他还跑到铁匠房偷废铁,铁匠房设在大队院里,为了达到目的,他先是帮着人家呼哧呼哧拉风箱,等到大铁匠和几个徒弟在那儿歇缓时,他捡块生铁就往外跑,铁匠们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着他去了。他还从鸡窝里摸鸡蛋,一颗鸡蛋能换七分钱。有一次让他娘发觉了,颠着小脚硬是追到了学校,要走那三颗鸡蛋不说,还“枪崩货”“刀砍货”骂了小半天,我们校长好说歹说才把她劝走了。本以为李红旗这下会老实一些,没想到几天后,他竟变本加厉地从自家鸡窝里摸出六颗鸡蛋,并用换来的钱买了三包红叶烟。那天中午,他阔气得像个大队书记似的在教室里散烟,不管男生女生,每人一律两支,殷勤得就差给我们点火了。你想啊,动静闹腾得这么大,老师还能不晓得,还能饶过他?结果是,李红旗给罚站了两节课。
那几年形势变化很快,集体耕种的地也分到了户,队里的大牲畜等等财产也都作价卖给了社员。队房大院变得空空荡荡的,我们就是想去队房院解根麻绳,到铁匠房捡块废铁也没机会了。地分下去没两年,村子里来了个烤烟叶的河南老师傅——他是来帮我们村搞副业的。这河南人不吸烟,却长了一嘴黄板牙,也真像个烤烟叶的了,他操着一口难懂的河南话,把我们一村人哄得屁颠屁颠的,统统团结到了他的周围。在他的鼓动和指导下,村子里盖起了四座炮楼似的烤烟房,都直竖竖地戳在庄稼地里。
那年,我二奶把她北洼的二亩地都种了烟叶。北洼离着机井近,能上水,是我们村的好地,即便是种玉米,亩产上个千把斤也不成问题。当时玉米大概一斤七毛钱,二奶能把这样的好地腾出来种烟叶,烟叶的价格肯定极有诱惑力。在村人的眼里,我二奶是个抠门儿货,一个钢镚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可我知道,她这都是让家里那三四个“光棒”逼出来的。她爱钱都爱到了痴迷的程度,恨不能自家的地长出的都是成捆成捆的人民币。既然种烟叶能换大钱,她当然会不惜血本、全力以赴了。那个夏天,从育苗到间苗、施肥、除草,二奶简直是把这块地当我二爷一样精心伺候。她这么用心,那些烟叶又怎么不去争先恐后生长,以报答她的大恩大德?这么说吧,到了七月,二奶侍弄的那片烟叶长得都欢天喜地的,人站在里面几乎都看不到头顶了。有一天早晨,我打算离开村子去北洼下面的桑干河边走走,路过二奶的地,看到她正在地里摘烟叶,她把阔大的叶片放到手心里“啪啪啪”地甩打,一边甩打一边对我说:看到了吗,这都是钱,这都是钱呢。采摘下烟叶,接下来就要送到附近的烤烟房去。那个河南人站在烟房前,脑袋光秃秃的,脸上汗涔涔的,操着我们听不懂的河南话,指挥人们把烟叶放上去过秤,人们走了,他又指挥几个人把烟叶兜扎起来,挂到烟房的铁丝上去烘烤。那年二奶究竟闹了多少钱,村子里的人们又闹了多少钱,我现在是一点都记不起了。只记得,第二年春天,那个河南师傅就走了,我们村也没人再种烟叶,那几间炮楼似的烤烟房自然就废弃了。
现在想来,那年烟叶的价钱很可能没有河南人说的那么高,受益的人也不是很多。刘前进他们家也种了二亩烟叶,可只卖了一多半,剩下的都堆在了屋子里,堂屋几个大笸箩放的都是晒干的烟叶。但那些烟叶不是黄的,而是青的,要不就黑的。这当然不是好烟叶,可刘前进他哥刘先进却牛逼哄哄的,出来进去抽的都是用他家的烟叶卷的纸烟。刘前进一个样,每天来学校都要在衣袋里装一把烟丝,好像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家还有好多烟叶没卖出去似的。我对刘前进说,你说你哥出来进去夹个烟卷,他是只怕王月玲看不到,你又为了个啥?刘前进嘿嘿一笑,为了你啊。
在我的吸烟史上,刘前进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对他我不能不多说几句。他和李红旗都是留级生,李红旗是小学二年级时退到我们班的,他是三年级时退下的。他在我们班个子最高,成绩却不成比例地低,每次考试都是全班最后一名,连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我也觉得这有点不对劲,按说他脑子很够用啊,比如我们那时候都是从供销社买橡皮,五分钱一块,他不用去买,他家里有个橡皮墩,橡皮用完了他就从上面割一块,还问我们买不买,供销社一块五分钱,他二分钱卖给我们。但是刘前进却不认为自己脑瓜子好使,他“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那个关键部位说,我这里面肯定住进了鳖虱,这辈子要考个学恐怕比登天都难。
刘前进说装把烟丝“为了我”,要说这话还真没错。因为学习不好,他就总抄我的作业,作为补偿,他就从家里抓一把烟丝,或者把烟丝卷成成品送给我。刘前进后来能成为一个人物,其实这时候就应该看出来了,至少说明他在处理各种社会关系上开窍早,用当下的话说是懂得“回报”。对他的贡品,我总是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抄我的作业,我自然就该抽他的烟,一比一扯平,这没什么可说的。有一天放了学,我正在校门口美滋滋地享受着刘前进送我的烟卷,我们赵校长忽然出来了,本来他已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可不提防他又折了回来,冲着我冷冷一笑,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位是谁家的公子哥,这么吞云吐雾呀。我再蠢也知道他这是挖苦我——那时候我父亲已经离世几年,我母亲拉扯我们很不容易。后来,不管刘前进再怎么拉拢我,我也不抽他的烟了。
初一后半学期,刘前进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女生,用他的话说,那女孩“条子”不错,奶大屁股圆,看了由不得想干点事。我们教室后是一段长长的堡墙,堡墙外壁布满了弹眼窟窿,据说是打仗留下的痕迹。有一天,刘前进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个手抄本,叫什么“曼娜的回忆”,下了课,他就跑到堡墙上去看。看完后,他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真是过瘾,有好几次他读着读着差点没从堡墙上晕下去。这时候,他已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在部队当团长的表大爷给了他哥一顶军帽,他想办法也要了一顶,大夏天也捂在头上,还在里面衬了一圈牛皮纸,看起来庄重威武。堡墙后边是一片金黄的葵花地,有一天他还真的把那个女生约了出去,至于他们在葵花地里干了些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但是他们的恋爱,只开了几朵小红花,并没结出什么果实——初二那年冬天,他就参军去了。据说这是他爹的意思,他爹也看出他不是个上学的材料,又觉得家里必须得有个人走出村庄去,便去求了他表大爷,把他弄到部队当兵去了。参军、考学和打工,是当时农村孩子走出村庄的三条路径,刘前进能当兵也算步入了正途。
3
刘前进当兵那年,我们家同样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我大哥也在那一年当了兵,当然,他们两个人兵种不一样,也不在一个部队,刘前进去了福建的一个山区,我大哥则去了天津。此前,大哥在县城的地震局已当了一年协议工(所谓的协议工就是区别于单位固定职工的合同制工人),户口还在村,每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只能养活自己,而随着父亲的去世,我们家那时过得正艰难。我舅舅虽是县里某个局的局长,可他为人古板,属于那类不会用权比较清廉的干部,所以大哥认为这座靠山有些靠不住,想转正只是个梦想,还不如赶早当兵去,一来可以为自己挣个前程,二来家里也能跟着成为“光荣人家”,享受作为军属的一切待遇。大哥那个兵当得很难,这除了当时村里想走这条道的年轻人很多的原因,再就是我家还欠着一大笔拖欠,作为医生的父亲没挣多少工分反而给家里落下了不少饥荒。当时的大队书记都是土皇帝,听说我哥想当兵,明确表态说这绝对不行,你走了谁替你们家清拖欠?后来还是舅舅出面跟公社书记打了招呼,大队这才作出了让步。
当时来我们村领兵的那伙战士中,我记得有个叫小董的,我哥后来就跟着他到了部队医院。那几天,大哥天天和小董在一起,有时他还来我们家坐坐,算是家访吧。他没我大哥个子高,长得敦敦实实的,听说老家是山东的,待人接物很有礼貌,我母亲常常夸他,就像几年后她夸奖回来探亲的刘前进似的。母亲念过几天书,觉得做人最起码的一点就是要懂礼貌,她很看不惯那些歪三扭四咋咋唬唬的人。小董也吸烟,吸的好像是天津产的“大港”,我注意到,他从不把烟灰磕在地上。我们家从父亲去世后就不设烟灰缸了,他可能早已注意到,一边吸烟一边扯下一张废书纸,编成一只精致的小船,烟灰就磕在了船舱里。有时他给我大哥也递支烟,可能因为敬着他是个带兵的,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成人了,大哥也不推辞,接过来很熟练地抽,好像他有多久的吸烟史了。我母亲自然看在了眼里,但也没去制止,只是在小董走后,她才对我大哥说,以后待人接物可以抽几口,自己就别抽了。不知是听了母亲的话,还是他后来学了医,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大哥对烟一直没有多大的瘾,到了部队有老乡聚会时抽几口,自己一口也不抽。后来退伍,他干脆一口都不吸了。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一直是个很自律很理性的人,作为家中的长子,他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像父亲一样关心着我们的生活。他在天津那所医院干得很顺心,四年后转成志愿兵,本来可以在当地找个对象成个家,但是为了照顾我母亲,也为了照顾我们这个家,他回到了部队在大同开的煤矿,负责卫生所的工作。几年后,煤矿整顿并由部队移交地方经营,他辞职在大同开了一家小诊所。我记得那时我母亲多次让他再找个帮手,他不肯听,说也没几个病人,不用那么声张。可能是因为太累,这以后厄运便频频来临。2003年春,他因胰腺癌住进北京三零一医院,还没等到做手术,“非典”爆发,医院临时关闭有关科室,不再接收病人,我们不得不又把他转到了北大医院。做过手术后,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进食都很困难。那时我和嫂子在病房里陪侍他,有一天,他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处于病痛中的他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少吃几口烟?大哥这一说,我一下红了脸,很想戒掉烟,但终于没有。那天不过是少抽了几支。后来他又说过我几次,再后来什么也不说了,他不说我可能是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病人,没有资格对我们这些健康人说三道四了。但我想他在这件事上肯定对我很失望。一直到2010年秋大哥去世,我也没有戒掉。
吸烟,我们村人叫吃烟,跟吃饭、吃茶、吃酒一个意思。相较于“吸”、“抽”,“吃”这个词似乎更狠一些。比如我前边提到的李红旗,他那可是真正的“吃烟”,一根烟到了他嘴里,用我们村人的话说就是,“不大一会儿就忽熏完了”,吃得那叫个干净、利落,比他后来开煤窑挣钱都狠,连个烟屁股都不剩。烟屁股即烟头,可不要轻视了这东西,偶尔缺了干粮可救急——吸烟的人大概都有这种经验和体会。可是这个李红旗啊,他连烟屁股都吃了,简直是吃骨头连渣都不剩,他后来不发财那才叫怪呢。
那时候我二哥也这么吃烟。他比我高两个年级,脑袋瓜子也比我好使,我不知道他在教室是不是很认真地听讲,但回了家从不见他翻书,让我纳闷的是,他不怎么学习,可每次期中期末考试,他在班里不是排名第一就是第二。中考那年他还考了个全公社第一。和他一比,我就有些自惭形秽,尽管我也是班里的“学霸”,但我的成绩不是靠天资,用我们村人的话说就是“靠死学上去的”。二哥的聪明表现在各个方面,我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比如,每学期快开学的那几天,他跟他们的同学出去玩,却让我给他订本子,包书皮。那时候,因为经济条件所限,我们一般不去供销社买那种现成的作业本,那种本子也就二十八或三十二页,但却要卖到五毛或八毛钱,写不了几天就得再换一个。那时供销社也出售一种连四纸,一张五六分钱,买两张就可以订一个32K的本子,64页之厚,实惠耐用。所以,我们一般都是到供销社买上连四纸,再拿回家订,本皮也是跟那里买的牛皮纸。每年开学前,我要给二哥订十几个这样的本子。当然,二哥也会奖励我,他可能会给我一包或从一包中分出一多半烟给我。
常常跟我二哥出来进去的同学姓李,他们两个学习一样的好,属于可以对等抱跤的那种类型,不是我二哥考第一就是他考第一。1981年,他们同时考上了县一中,其实前一年他们就同时考上了,但那一年,他们考的是县三中,两个人都有些不服气,补习了一年同时考上了县一中。那年我哥全公社第一,姓李的同学第二,据说在全县也是名列前茅。两个人可能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出来进去都抽着烟,我母亲也不大管他们,可能她认为他们只是闹着玩,到了学校有老师管着就不会再抽了。其实我知道他们抽得很多,我母亲出去时,他们两个便有恃无恐地一支接一支抽,样子很像村子里那些有多年吸烟史的男人。
1981年冬,像当时报纸上所说的那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也吹到了我们村。那一年,村子里的人走着站着都是合不拢嘴的样子,他们终于从大集体中剥离出来,分到了可以自由经营的土地,虽然说到底也不过是自留地或承包田,拥有的仅仅是使用权,但就这把他们高兴坏了。我家也分到了一亩八分自留地。我母亲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家也有了地,忧的是家里没有壮劳力和牛犋,种地显然是个负担。
第二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去分到的地里打玉米茬子。
以前,学校也经常组织学生下田支援各小队的农业生产劳动,这和毛主席的指示是一致的:“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既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夏天间苗,暑假压绿肥,秋天掰玉米,冬天拾粪等等。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地里间苗,很晚了也不让收工,有一部分同学怠工,坐到了地头的阴凉地里。我也坐过去了。刚刚坐下,在我们村蹲点的公社妇联主任不知从哪里转过来了,别的同学一看大势不好,马上溜到了地里。我没跑,还坐在那里。我不跑是因为心里有些瞧不起她,她是个大姑娘,却和那个胖乎乎的公社主任鬼混上了,他老得都可以当她的爹。妇联主任在我面前停下,问我怎么不劳动了。我说他们也不了。妇联主任严肃地说,你甭看别人,别人不革命,你也不革命了?她这一说,我就有些害怕,心“咚咚咚”地跳,看了她一眼,便乖乖地回到地里继续间苗了。你要知道,“革命”在当时可是一件无坚不摧的利器,其杀伤力不亚于1945年美国投向广岛的那两颗原子弹。
尽管参加集体劳动,也要受苦受累,有时还要受到公社干部的威胁,但毕竟是给生产队干活,可以偷个奸耍个懒,比起在我家的自留地打玉米茬子,那样的苦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正是刮春风的时节,黄乎乎的风沙遮天蔽日,几乎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塞满了,一不小心嘴里也进了沙子,但还得硬着头皮干。我们不能让村人笑话,谁谁谁家连个地都种不了。
在地头歇息时,我对母亲说,农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我母亲只是叹了口气,也不吭声。
我又说,我咋着也要考走,离开村庄。
干完活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的我从炕席下摸出半截烟头,像村子里的老农一样狠狠地吞吃起来,抽过后觉得很有些解乏。
4
1982年,我考上了朔县师范,那年我16岁。
二年级下学期,即1984年春夏,有两年不再吸一根烟的我,忽然又玩起了吃烟的游戏。
学校设在朔县城南七八里处的一个叫“米西马”的村庄。米西马,据说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他在这个村子盖起了一座偌大的教堂,他死后,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将村庄改名为“米西马庄”。我们学校就设在该村,而校图书馆占用的正是那座教堂。对这所学校,我抱怨过也恨过,以为是它害得我再没登过正规大学的校门,即便后来去进修补了大学这一课,原始学历或胎记里却永远不是“大学生”而是“二学生”。我因此常常自嘲:谁让我学习那么好,早早从初中考上了师范,要上了高中,说不准能考个北大。要上了北大,说不准小说比现在都写得好,岂止拿个赵树理文学奖,提名个鲁迅文学奖,瑞典学院搞的那个诺贝乐文学奖,烫金的证书及百万美金怕是早就揣我怀里了。
1984年的一些日子,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恋爱,陷入了情网,让我着迷的那个女孩就在我们班。那时候班里的女生也就十来个,男生与女生人数根本不成比例,几个人能合伙梦着一个就不错了。当时我文比不过我们班长,武比不上我们团支书,很难成为女生梦中的白马王子,然而处在青春期的我偏偏动了情,时时、事事都想引起她——请允许我隐去她的真名,按座次号叫她“女生9”吧——的注意,先是铲除一头浓密的黑发变成了个“光头”,接着又喝酒,吃烟,整个把自己塑造成了个坏人。
很多年后,再看当年那张泛黄的毕业照,一大堆人里只有一个光头,你可能会想,这人一准是我。错了,这人偏偏不是我,是我们班的另一个男生,他的头顶天生就那么寸草不生。是的,我再蠢也不会蠢到在这样的场合丢人现眼,给同学们留下一个长久的坏印象,以为我天生就是个秃子。不过秃子不一定就不好,我那同学后来考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毕业后又分到了省城最著名的大学教书,现在已是教授、博士生导师了,书出得比他们学校的教学楼都高,更让我感叹的是,经过多年的植树造林,他的秃顶如今已是林草茂密,旧貌换新颜了。怎么说呢,毕业照里的我,愁眉不展,郁郁寡欢——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段岁月,忧郁,变态,愤怒,还有说不清的伤感。我试着推了个光头,没能引起她的注意,有几日又学喝酒,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想让她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她却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再后来我又玩起了吃烟的游戏——我忘了初中时赵校长的提醒,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坏人,一个阔少爷。我用母亲节衣缩食寄来的钱,买了一包六毛钱的恒大烟,嚓地撕了封,毫不心疼地大口大口抽起来。我卡着烟卷从过道走上讲台,让烟雾追随着我,一飘一飘出了教室,又卡着烟卷,一飘一飘进了教室。后来同学告诉我,女生9说我一身臭烟味,老远见了就得捂鼻子。听了这话,我气得差点没挽根面条上吊,唉,我的梦中情人就这样打击我。
那年暑假,我伤痕累累回了村,母亲一看我的光葫芦头先傻了眼,她忧心忡忡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女生9,我想说,还不是让她折磨的吗,可最终我一声没吭。母亲肯定猜中了我的心思,她决定改造我,让我去侍弄我家那一亩八分自留地。我也想通过肉体的劳动逼迫自己忘记一些什么。有一天夜里,我打着手电,扛着一把跟我差不多高的铁锹去浇地,电筒发出的光线红肿而虚弱,就像母亲的视线划过我黑暗的心境。那些日子旱得厉害,浇地得排行,轮到谁家夜里都得等着。通向田间的路上,有人提着马灯,鬼火似的一闪一闪的。我家的玉米地紧挨着刘前进他们家的,刘前进在外面当兵当然不会来浇地了,他爹刘福生老了也不想出地了,这差事便落在了刘先进的头上。玉米都快有一人高了,秆子多已吐穗,斜斜的挺在腰间。
我在前面说过,刘先进把我们村的漂亮姑娘王月铃搞上了,当时刘前进说得更直接,说他们是摸也摸过啦,睡也睡过啦,就差领结婚证了。可最终他们的事也没弄成,主要是王月铃嫌刘先进穷,家里要甚没甚,后来她还是一狠心甩了刘先进,把自己嫁给口泉沟的一个窑黑子了。这件事给我的启发是,女人长个好脸蛋可以吃香喝辣找个好婆家,男人若是没钱,长得再帅也白搭。我考上师范的那个暑假,刘福生见儿子成天垂头丧气的,就跟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四川女人,刘先进则不肯要,怕耍不住,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刘福生就骂,娶来的妻买来的马,任你骑来任你打,不听话你捶她呀。听我母亲说,那个女人进了刘家后,刘福生很不放心,不准她迈出院子一步,硬让刘先进在家照看着。在我印象里,她低眉顺眼的,说话也很和善,看着没有半点要跑的意思,然而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把跑的心思压在了心底。那个暑假,我回来没几天,那个女人就跑了。她悄悄给刘福生父子碗里下了安眠药,然后就夹了个小包匆匆出了门。刘福生醒过来后领了人便要去车站追,刘先进却摇摇头说,算了吧,就是把人追回来,她没跟我过的心,还不是白搭?让她走吧。刘福生一看儿子是铁了心不想要那女人了,骂了一通,也没再去追。
你这小屁孩也能浇了个地?刘先进问我。
我说,你咋知道我浇不了个地?
刘先进笑笑,拔出支烟让我吃。
我说,早戒了。
刘先进看了我一眼,戒了?你总不会把饭也戒了吧?说着把那根烟叼到了自己嘴角。
我说,戒饭就戒饭,我早他奶奶的不想吃了。
听我这一说,刘先进眼睛睁得多大,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忽然嘎嘎嘎地笑了,你这小屁孩咋了,是不是让对象给甩了?他这一说,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女生9的形象——她竟然说我一身烟味,老远见了就想捂鼻子。我就问刘先进吃的啥牌子的烟,好不好吃。刘先进说,好个屁,好烟我能吃得起?两毛八的官厅,吃不吃?我迟疑了一下,吃,来一根。他看了我一眼,又掏出烟盒,拔出一根给了我,又给我划了根火柴。老半天又说,你以后有了烟也得给我,听明白了吗。那一夜,我和刘先进一边等水,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吃烟,烟屁股扔了一地。
5
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前夫》,里面那个不远千里跑到川北去看前妻的煤老板,便有刘先进的影子,但这个煤老板肯定又不是他。到现在为止,刘先进一直没离开我们村半步,日子也就是个将就吧。真正当煤老板的是李红旗,他当然不会舍近求远娶个外地侉子,当时也只有那些穷光蛋才会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了。所以,我小说里的那个煤老板是综合了刘先进和李红旗两个人,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鼻子是刘先进的,嘴巴是李红旗的。
那个暑假,李红旗当然还在村中,抽的烟甚至都不比刘先进好,还是一毛四分钱的“红叶”,就这他爹也嫌他手脚大,不疼钱。李红旗他爹的绰号叫“细磨石”,在对街花钱这件事上,比我二奶都抠门。李红旗不开学习这一窍,自然考不上师范,连个高中也没考上,但又有别人又比不了的优点,他好动脑子,人又勤快,不光种了自留地,又跟大队承包了十几亩荒田,忙得连轴转。看到我放了假,他就时常往我家跑,想让我帮帮他。我说我只是个学生,能帮你个啥。他说你在外面上师范,眼界宽,你出个点子啥的,让我当个万斤户。我说啥叫万斤户,他说就是年底能向国家缴售万斤以上粮食。我说当了有啥好处。他说,当了有一些奖励,还白给订一份报。我说那你多种地啊。他说,种多少是个多?光靠吭哧吭哧死受,努死也凑不够那么多粮。我说那咋办,总不能把别人的粮算到你名下吧。他听了,脸色一下变了,压低声音说,你真像我肚里的一条蛔虫。我说,你才是蛔虫呢。他嘿嘿一笑,说你说中了我的心思,我真这么想的。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烟,说,老同学吃一根吧,你最爱吃的红叶。我说我早戒了。李红旗说,你总不会把饭也戒了吧?这话说得跟刘先进一模一样。
李红旗还那德性。我吃了几口嫌呛把烟扔了,他心疼地吸溜嘴,哟哟,哟哟,你咋吃了半截扔了?我说,这东西也没啥好处,还是少吃好。他一瞪眼说,你上了几天师范就抖起来了?吃烟有啥不好?毛主席还吃呢。我说,这不一样,毛主席是伟人,我们是普通人。李红旗说,普通人就不能吃烟啦?说着弯下腰,把我扔掉的半支烟捡起来,叼在嘴角,擦了根火柴点着了。见我不解地看他,他说,看啥看,我要像你这样吃烟,让我爹见了肯定得给打死。
后来,我们说起了刘前进。他说刘前进给他寄回一张相,穿着新崭崭的军装,真牛啊。又问刘前进给我寄了没有。我摇摇头,说没有。李红旗眼睛睁得多大,老同学,前进真没给你寄相?我肯定地点点头。李红旗就有些得意了,说,他不给你这师范生寄,倒给我寄?看来还是我们关系好。我说,关系好又怎样?李红旗说,你真学成个书呆子了,这社会没个关系能混好?将来他要是提了干,说不准还真能靠上呢。
这话说过没几天,刘前进就从部队上回来探亲了。几年没见,我觉得他比原先帅气了许多,说话也带上了普通话的腔调。比如我们这地方把哥叫“冈”(音 gang),刘前进不说“冈”,说“哥”。他哥刘先进听不惯这个,一撇嘴说,啥哥不哥的,我是你“冈”。刘前进并不听,该怎么说还怎么说。刘先进也没法子,出了街就跟人说,我们家老二当了几天兵,嗓门也变了,酸不啦叽的。
刘前进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挨门逐户地看望亲朋好友,去谁家都带着一包点心。他也到我家走了走。他很工整地坐在我家大炕上,盘着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脱下的两只鞋也摆得工工整整的,就像还搁在货架上。我母亲自然都看在了眼里,当着我的面不住地夸他,说你得多跟人家前进学学,你看看人家,坐有坐相,站有站样儿,这兵真没白当。后来我母亲给他去烧茶水,他就跟我聊了起来,蓦地记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烟来,说你还吸吗?他掏出的是三毛几一包的“墨菊”。这时我母亲进来了,我赶忙说戒了,学校不让吃。刘前进好像做错了事,说不吸好,烟这东西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然后他自己拔了根点了,我发现,他吐出的烟圈也很工整,很工整地从我家窗口出去了。
刘前进也去了李红旗家,去的时候自然也带了包点心。李红旗他妈常年病恹恹的,出了街就对人们说,我这样活着哪如死了呢。有几次她把装老衣服都穿到了身上,看那样只等着死了,气得她男人直骂,神经啦?妈的你神经啦?李红旗他妈根本不吃这一套,一头撞到男人的胸上,就是神经啦,我神经了你想再娶个?呸,就你那讨吃样儿,母猪都不嫁给你!李红旗觉得他爹他妈都不是省油灯,给他丢人,可他还得哄着,劝罢这个劝那个。他是家里的老儿子,上头的四个哥哥都成了家另起炉灶了,他也想娶个媳妇搬出去,可他爹说他还小,过几年再说吧。那天晚上,他亲自掌勺炒了几个菜,把刘前进留下喝酒,又把我叫去作陪。他爹他妈算是给足了他面子,各捧了个碗站到大街上去了,留下我们三个闹得差点把房子抬起了。那时候还兴划拳,我们“虫子、棒子、鸡”地乱吼一通,脑门上的青筋都崩出来了。李红旗反应有些慢,所以总是他输,他喝酒,一瓶老白干他差不多喝了半瓶,到后来他舌头就大了,僵了,抓着刘前进的手说,前进你可是当兵的,见多识广,你得帮帮我,让我当上十万斤户。刘前进春风得意,说这没问题,等我提了干,给你跟公社领导说说,你的事就成了。李红旗就很感激,一杯一杯地敬他,敬得刘前进也喝高了,舌头僵了,喝高的他还是普通话,却把“哥”叫成“冈”了,他说,五冈,你就看兄弟的吧,这事准成。刘前进“五冈”“五冈”一叫,一下把我给逗乐了。刘前进问我笑啥。我说不笑啥。他说不笑啥你笑啥,听冈的,喝呀你。
刘前进在村里只待了几天就回部队去了,按说他请了20天假,可是部队拍的电报只几个字:火速归队。接到电报,刘前进当天就走了。我问李红旗刘前进咋走得那么急。李红旗压低声音说,前进这回可能要提了,当排长。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李红旗说,前进亲口对我说的,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说,对了,前进没跟你说?我摇了摇头。李红旗又有些得意了,前进真的没跟你说?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人咋这么烦,说了我还会问你?
这个暑假快要结束时,果然听说刘前进提了。他哥刘先进在大街上对人们说,我这弟弟还真酸出了个样儿,提了,提排长了。李红旗对我说,前进是酸出了个样儿,你也上了师范,咱们三个就数我混得不行了。我有点同情地看着他,你咋就不行了,种了那么多地呢。李红旗说,你这不是骂我,说我没本事嘛。我说我没这个意思,我觉得种地也挺好的。李红旗一咧嘴说,好个屁,好你咋要考师范,不回来种地?
6
在师范混了三年,我又被分回母校兼场中学任教。时间是1985年8月底。连我自己也有些纳闷,出去转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当初的出发地。学校里的同事多是那些年教过我的老师,校长也还是当年的赵建斌校长。去报到那天,赵校长握着我的手说:欢迎你回来啊,好好教,多给母校做点贡献。我嘴上说一定好好工作,心里却插了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李红旗得了消息,从隔墙他们那院子转过来,说你咋又回来了啊,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去考学呢。我无地自容,不知跟他说些什么。一看我垂头丧气的,李红旗就觉着说错话了,一迭声地说,看我这臭嘴,看我这臭嘴,咋能这么跟你说?回来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然后他就从兜里掏烟,掏出包挤压得瘪瘪的“迎宾”来,说,来,吃根吧,解解心烦。我摇摇头说不吃。他笑笑说,不吃白不吃,知道吗,这是中午在乡里吃饭时顺手牵羊摸捞过来的。“迎宾”大概是那时乡村最高档的香烟了,六毛四分钱一包。可不管他怎么劝,我就是不接。我说,哪吃得起你这么好的烟。他火烫了似的吸溜了一下嘴,你还真往心里去了呀。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这人嘴敞,没把门儿的,你可不能跟我这小农民计较呀。我说,你还小农民?谁不知你现在成了“万斤户”?
没错,李红旗他们家门前确实挂了个牌子,上面有“售粮万斤户”的字样。村子里也就挂了十来个这样的牌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农民,没几年便干到了这个份上,当然是件不简单的事了。有一天赵建斌校长对我们说,这个五大头啊,还挺有把牙刷的,咋他上学那阵子我们没看出来?虽然成了万斤户,我们村人还是叫他“五大头”,并没有人叫他的大名,赵校长虽说文明一点,却也是叫一阵不叫一阵的,一直到他后来成了钱多得用麻袋扛的煤老板,人们才想起他叫“李红旗”来了。赵校长也吃烟,一年四季吃的都是“官厅”,也算个老烟民了。他吃烟的技术修炼得炉火纯青,一根烟叼在嘴角或掐在手指间,吃到头烟灰也不掉,一直到烟屁股燃尽,烟灰才轰地塌下来。
那时候,老师们都在一个大办公室备课改作业,男老师差不多都抽烟,一抽起来,屋子里便祥云朵朵,不多的几个女老师呛得受不了,先是抗议,抗议无效后便躲到了外面。赵校长觉得这样不好,会影响女老师们备课,进而影响学校的教学工作,开会时便一再强调:大家都记住了,以后可不敢在办公室吸烟了,实在憋不住也得分开批次抽嘛,要不就到外面过瘾去,是不?他自己说到做到,每次吃烟总会站到外面去。我那时烟瘾也没多大,抽也行不抽也行,这规定对我来说就没多大威力了。可怜那几个中年男老师,大冬天想吸烟了也得站到外面去,嘴里吞云吐雾,身子冻得哆哆嗦嗦。那时候,学校的老师身份不一样,有公办教员,有民办教员,还有临时的代课教员。民办和代课教员大多还种着地,有的匆匆忙忙来学校上课时还拿着镰刀或铁锹等农具。这些老师虽说身份卑微,但有的也有吸烟的嗜好,只不过吸的档次更低一些罢了。因为吃烟的老师多,期中或期末考试以实物代补助,发的也多是烟,依据工作量谁该拿几盒就拿几盒。男老师们自然没啥意见,女老师们一开始有些不乐意,后来也习惯了,自己不吃,可以拿回去给自家男人或亲戚吃呀。
有一天期中考试阅完试卷后,赵校长正给我们发烟,李红旗灰头土脸地跑到了我们学校。他是来找我的,他说公社急着跟他要个典型材料,拿笔杆的活儿他哪做得了,想来想去只有找我了。看到赵校长也在,他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实在是上面催得紧,要不然他也不会找来学校,耽误我的工作。赵校长摆摆手说,你是公社树的典型,小王该帮你的。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你也装包烟吧。说着将一包“官厅”递向他。李红旗连忙摇头,说,老师们的福利,我哪好意思拿呢。赵校长说,是从我名下分出的,拿着吧。李红旗嘿嘿一笑,便将那包烟塞进了衣袋,说,还是赵校长对我好,老惦记着我。说完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跟我说了这个材料要写成个啥样子。他说一阵我写一阵。我发现这家伙嘴头已练得很有功夫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比如他心里是怎么想着多向国家缴些粮食的,怎么为了管理好粮田起五更睡半夜的,又怎么为了多打粮进行科学种植的等等。等我写好材料,他急不可耐地拿了出办公室,走时自然会跟赵校长打个招呼。说要不我做个东,跟小卖部赊几个猪肉罐头喝点烧酒?赵校长自然会推辞。等他走了,赵校长便夸他,说五大头这孩子挺仁义的啊,比咱们培养出的那些师范生都尊敬老师。大多数老师附和校长的意见,认为校长说得对,跟着夸奖李红旗。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五大头能得来这么多荣誉,全靠走歪门邪道。
后来李红旗请我喝酒,我才知道他那个“万斤户”是怎么得来的了。那天他喝得有点高,把这几年的奋斗历程都跟我说了。他说表面看万斤户跟出售粮食多少有关,但这也不是硬性的,还得看有没有人扶你。村里也有种地不如他的,可人家成了万斤户,他认为这不公平,得想个办法改变一下这种局面。就请了村主任到家吃饭,几杯酒下去,他便直奔主题,腆着脸问能不能也让他当个万斤户。村主人放下酒杯,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几笑,说,老五呀,基本没这个可能。李红旗借着酒劲说,你说的是基本,没说绝对,那就是还有点余地了?村主任说,你个五大头,咋也学得油嘴滑舌的啦?告诉你,种地这行,头削得再尖也打不出粮食来。李红旗一摸自己的脑袋,我这倭瓜头还尖?我要是尖,那,赵兰香男人头削得尖不尖?村主任先是一怔,接着变了脸色,酒也不喝了,只直直地看着李红旗。我们村人都知道赵兰香和村主任有一腿,可谁都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时间久了,他就认为自己做得很巧妙,没人知道。现在,李红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不得不沉思一下了,沉思了半天他开了腔:我说你个五大头,你这话到底啥意思?李红旗嘿嘿一笑,我没啥意思,主任您喝酒,喝酒。村主任说,喝,还喝个屁?敢情你学楚霸王,给我摆的是鸿门宴呀。告诉你大头,你不把话说清楚,今儿这酒老子就不喝了。李红旗笑笑说,说了您更不喝了。村主任说,你只管说。李红旗便说,其实我真没啥意思,我就觉得赵兰香男人脑袋削得有点尖,他没种多少地,不也闹了个万斤户吗?来来,主任您喝酒。村主任瞪了他一眼,一推杯,跳下地走了。
听他讲了故事,我进一步问,你这不是把主任得罪了嘛,那最后到底怎么当上的?李红旗压低声音说,让我说也行,可你得向我保证,出去再不跟任何人说这事。我说,你不相信我啊,想说说,不说拉倒。李红旗嘿嘿一笑,不瞒你说,为办成那事,我后来给他送了三条“迎宾”。这下那老王八蛋高兴了,又指点他,让再去公社张书记那里走动走动。他就又跑到了公社院,跟张书记坐了半天,临走时留下六条“迎宾”。听他这一说,我眼睛一下睁大了,你是说总共九条?李红旗点点头,没零没整九条,简直割我的肉嘛。我说,香得你,你以为你身上长的是猪肉,谁都想割?还不是你想办事嘛。李红旗嘿嘿一笑,不说了,这事你得替我保密。
怎么说呢,我和李红旗虽是邻居,可除了他来找我写材料能见个面,平时就逮不着他的影子。他既要忙着管理那些地,又要对付各种检查——树大招风,当了万斤户后,公社、县上的各种检查他都逃脱不了。有一次,县里检查备耕工作,因为要进户看,村主任便将他圈进了名单。李红旗太知道自己这个万斤户怎么回事了,他根本产不了那么多粮,他上边有大头、二大头、三大头、四大头四个哥哥,打下的粮食都算到了他头上,才勉强凑上了万斤。因为名不副实,遇上检查就头疼得不行。他问村主任怎么对付备耕检查。人家不耐烦地说,看看你,屁大点事也沉不住气,这像个万斤户的样儿?到了检查的前一夜,村主任也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大车化肥地膜,让他找人往院子里抬。李红旗这下高兴了,请来他的几个哥哥,也把我喊出来帮忙。搬完了化肥,他从小卖部赊了二条迎宾烟,给我们每人发了几包。第二天检查,来了好多人,把他家的院子都站满了,分管县长一看院子里小山似的堆了那么多农资,竖着拇指夸他备耕搞得扎实。跟着县长下来一堆记者,对着他和那些化肥咔嚓咔嚓地照,让他很是风光了一回。检查团一走,借来的化肥自然得还回去,李红旗就又请了我和他几个哥哥过来帮忙,自然又给我们每个发了几包烟。他的几个哥哥吃孙喝孙不领孙情,拿了烟也不高兴,说他是狗熊戴帽子——装人。
到了年底,李红旗又把几个哥哥的粮食凑过来,总算完了任务。几个哥哥都很无奈,又把他数落了一通。大头说:五子,你就折腾吧,啥时把光景折腾完了,你狗的就歇心了吧。二大头说:败家子,为了个破万斤户,看看你破费了多少钱,忽撒出多少烟?三大头说:能折腾出点钱财也好,你倒好,众人跟着受累不说,你狗的也是竹篮打水。四大头说:五子你想折腾就折腾吧,不过我提醒你狗的,以后少拖累我们!五大头李红旗自觉理亏,任他几个哥哥数落,只是憨憨地笑,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料过了年,李红旗就碰上了好运气。每年县里正月都要开个劳模会,这年有一项内容是重奖万斤户,李红旗也在受奖的大名单中,这一下他抖起来啦。那年县里还真是重奖,每个万斤户奖一台手扶拖拉机,每个十万斤户奖一台130拖拉机。当李红旗“突突突”地开着车回来时,我们村人都跑出来看稀罕,李红旗把拖拉机往街上一停,任人们大饱眼福,想坐坐,想摸摸,还掏出一包“迎宾”给人们散。他的几个哥哥都眼红死了,甚至都有了拆车分轮胎的意思。李红旗不吃这一套,搬出了老娘说话,说你们敢拆五子的车,那就把我搬到你们家去住,总不能老让五子养活我吧。
领了大奖,李红旗自然很得意,有一天他跑到我家,说想请我吃个饭,喝点烧酒。我一听就知道他准有事,说,你说吧,让我帮你写啥材料。李红旗笑笑,说你给老哥写个稿子登登报吧,最好能一起上张照片。我说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他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还没对象吗,听说有些女孩子崇拜劳动模范。我哼了一声,滚你的吧,想找对象上电视台征婚去。
1989年9月,我到省城去补大学这一课,从此离开了乡村学校和乡村。李红旗也不再安心种地,他靠着县上奖的那台手扶拖拉机从矿上倒腾废木料,拉回来卖给邻近村庄的人们盖房子,后来又盘下了座小煤窑,成了煤老板。此后我们便很少见面也很少联系。但我听说这家伙已经戒烟,而我呢,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戒掉,有时就骂自己没决心,对自己对家庭不负责任,又骂这王八蛋的能让人上瘾的烟,期盼着有一天,戒掉它。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