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缘(三章)
2017-11-14湖南
湖南 郭 辉
血 缘(三章)
湖南 郭 辉
雷 公
老家方圆八百里,管雷的神,叫雷公。
着蠎袍,戴头盔,一把长须,一脸潮红,经常剑眉倒竖。
豪爽,有血性,讲义气,敢做敢当,爱管人间不平事。叫人又敬又畏。
把天上的水缸全部据为己有,都灌满水。有事了就敲,敲破了,天下就大雨倾盆。
到荆竹界下的包狮村里去过,扬起的锤子,把一棵老柳树里专缠花妹子魂魄的蛇精,咔嚓砸成了两截。
雷公不打吃饭人。但花桥港那个忤逆子,放下饭碗刚迈出家门,就被他堵面一记耳光,扇得再也没有醒过来。
还在杉木坳的那一堆乱坟山里,打过滚,烧光了一座无名墓上,从来无人祭扫的丝茅乱草。
那一个春上,突然山洪暴发,资江河里,一只船顶着橫风斜雨,破浪救人。平日里瘦瘦小小的艄公月聋子,风波浪里挺立如山,看得两岸的乡亲目瞪口呆。
猛听得江上一串雷吼,天颤,地抖,震得麻石滩上的石头都开了坼,也震开了月聋子多年闭塞的耳鼓。
自此后,能听见隐隐人间……
磨刀老人
隔三差五,就要来小区里走走,像是谁家的远房亲戚。
他用长舌妇般的小扩音器,放着录音:“磨剪子嘞戗菜刀……”偶尔,也用方言拉长嗓子喊一声:“磨菜刀呵磨菜刀呵!”
使这个夏日的晌午,忽然显得更为寂静。
他把一辆破三轮车,推到一棵香樟树下,然后就地蹲下来,树阴里,恍如饿得昏昏然的一只猫,在等魚。
有生意来了。像打了鸡血似的,他一跃而起,架上板凳,摆开工具。两手握着铣刀柄,使着暗力,把菜刀上的那些浅锈,那些迟钝,铲除得一干二净。
那许许多多冒着青烟,小虾一样弓着身子的铁屑,沾在他手背上,沾在那些暴突的一鼓一跳的青筋旁,仿佛是牢牢焊进去了。
使罢铣刀,又搬出一块酱褐色的磨石,反反复复地磨。
磨得青锋毕露,寒光闪闪,扯一根头发贴上去,鼓圆了嘴轻轻一吹,便断成了两截。
接过皱巴巴的工钱时,他是多么开心呵,十根手指头在微微抖,微微眯着的眼睛里,闪着常人看不到的蓝光——
又能给患内风湿的老伴,拣几副中药了……
血 缘
儿子叫博克。
这两个字,是我从辞海里,沥沙拣金般挑出来的。
我的人生观、荣辱观,还有我一辈子的祈愿,在一笔一划间呼之欲出。
这两个字呵,是咬着我血肉,啃住我生命的两颗智齿。
山崩海啸的力,旷世的奇迹,也不能使它们与我分开。
我单名辉,拜粗通文墨的伯父所赐。
在当时三字姓名盛行的乡下,我常常为之暗自得意,但有种孤立感——在我念小学的一个班级里,我是唯一的单名。
长大后,我用它填户口本、工作证、身份证、出国护照,也填过数不清的表格。还用它黑纸白字地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大半辈子过去了,它就像肌肉里的水分,骨头里的钙质,从没有在我的身体上遗失过。
在未来的墓碑上,还将——深刻出现。
父亲叫郭西华。
这个名字如同粮食、蔬菜、水和盐粒,化而为血,一直流动在我的脉息之中。
但在我的出生之地,许多人只喊他的别名。在乡间小镇三堂街与马迹塘,叫他郭镇长,在县计划委员会办公室,叫他郭主任。
我母亲则常年喊他郭老倌。
父亲是个沉默者,寡语少言,不善于或者不屑于同这个世界对话。
兴许是他说的话太少,都堵在喉管里了,最终,他因患喉疾而谢幕人间。
祖父叫郭典科,与科举丝毫不沾边,典型的目不识丁。
他先是犁田使耙,耕作三分薄地;后凭一根扁担,在码头上搬运人生,养家糊口。他的一双脚杆上,青筋暴突,扭曲,像蠕动于皮肉里的蚯蚓,又像依附在血脉里的根须。
祖父老了喜钓鱼,经常光顾花桥港相思港枫树桥,那一片片水域里的鱼,隔老远就能嗅出他的气息。我的童年,跟着他也沾满了鱼腥味。
他有几套拳术,还会给卡鱼刺者赐水,立竿见影;并且能用两根手指,快速到滚油锅里捞物,屡试不爽。
有人称他为师傅,大多数人喊他科爹。
临终,他是喊着我的名字落气的,那时我远在千里之外。
为此,我平生第一次放声痛哭了一场。
再上去是曾祖父。
只是相距太遥远,我从未见过他。就像远山上的一朵云,飘忽不定;就像深潭中的一个倒影,若有若无。
他肯定是有坟场的,但墓在哪,朝东朝西朝南还是朝北?遗世的碑,湮灭于何处荒山,哪丛野草?
郭家的后人呵,现在己无法寻到。
他的名字,已风化于时空之虚,成为了永远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