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2017-11-14贵州
贵州 姚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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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贵州 姚 辉
1
我不敢随意成为那个熟知风的去向的人。
风可能比我们更为苍老——在风可以牢记的高处,谁仍将遇到风丢失多年的脚印?我们,曾是某个脚印卷角的一部分,我们有春天反复承受的遐想——当脚印逼近泥泞的篝火,那风一般存在的人,是不是,将再一次疾风般消失?
他握热了风的骨骼。我不敢随意翻查风的爱憎——这缕风,正经历多余的远方。那风一般诵唱的人,比风诅咒过的黄昏,更为邈远,迷离。
我不敢把风的往昔刻成金石之痛,刻成鸟骨及花草簇拥的奇迹。我不敢随意沉默——风的旗帜开始腐烂。风撑开整座天堂汹涌的暗影……像一个守望者,风,从倦怠的足音里剜出三月辽阔的冷,以及篝火之爱——
风,挥动星辰即将重现的无边苦乐。
我不敢随意将风的未来,指给不断回响着的种种风声……
2
太阳停下翅膀,留给风,一些飞翔的勇气。
风的肉身也是我们的肉身——太阳鲜艳的肉身——风在太阳的指缝里,嵌入所有惶惑过的黎明。一只鸟,成为风最初的记忆。
我们在风的背面站成旭日之影。你还能守候什么?除了风忧虑的方向,除了风的倾诉,你还能在风的守候里,靠近什么?
风比我们更能记清种种无辜的酸楚。风在风的长路上老去,风在风的苍凉里,松开太阳旋转的波澜。
风吹彻怀想。
另外的太阳重新飞翔。谁的红尘,堵住了风不变的声息?
风的遗忘也是我们的遗忘——太阳嗥叫,风的毛羽,划过我们共同的仰望……
3
有人靠在风的犄角上,像一抹夕光,有人,将风的脸画成花瓣摇晃的形状。
有人在风的脊梁上凿刻某个日子翠绿的意愿。风忍住了最初的剧痛——这也是最好和最后的剧痛么?风的脊梁,还刻满了风古老的线路图。看,风在风的憎恶里拐一个急弯,将自己的梦境与笑,一次次,撞碎于地。
有人习惯了风的泣哭。风的哀恸里,升起歌者不屈的火焰——有人,让风搬开身影上结痂的空旷——
风是那只啼叫过千年的紫鸟,是那块被风声压碎的坚碑,是一朵花试图抵挡的霜雪。
有人沉默——风在腿骨上敲出四季之痛,风在风的尾翎上,找到风的儿子咽下的慰藉。
4
风里,有漫长的死亡——
风把所有道路扔向远方。你忽略了风最艰难的行走方式——风为谁衰老?凛冽的爱,锁在风的血滴中。风,为谁隐瞒一座坟墓温暖的梦境?
风成为落叶错杂的眼神,成为黑暗泛起的多种沉渣,或者火的琐事。风从菊瓣的曲径中,找到失败的所有可能,但它躲不过这样的失败——风,成为风自己的泪滴。
风创造着新颖的疼痛。风的希望仿佛缓缓熄灭的灯盏,纠正着风说错过多年的承诺。
风与谁的挚爱有关?谁,挽着风声,猛一下,站上了风暴之巅?
风祈求风的道路重新出现——
—风里,有不朽的死亡……
5
市廛染黑颂歌,染黑曙光上斑驳的风声——
手捏镍币祈祷的人被一张掺假的报纸遮没。他祈祷什么?这悲凉的人,嚼碎千种塑封的快乐。
风浸在暗黑的光里,像一具枯萎的尸体,像一具尸体逐渐冰凉的未来——风声,留不住风无际的期待。
市廛可以代替怎样的记忆?风与无法回望的时代有关。它吹斜什么?风,经不起曙光起伏的咏唱。
我曾经将风的呼啸叫作真理,现在,我只能把它叫作真理的耻骨,叫作真理璀璨的花柳病,或失忆症患者守候的针剂……现在,我还想把风的背影,叫作风的往昔。
我想把风身上的伤痕叫作幸福——焦灼的幸福。
——哦,市廛深处,盲目的风,又一次尖叫着,顿足而起。
6
有时,风是一个被写错的字,扬着坚硬的胳膊,跑过我们眼前。
风带着少了笔划的三种偏旁,在飞,在急促地飞——这个知错难改的强健者,踏碎大量道路——踏碎我们灰黑的欲望。风,应和着错误的读音,在凌乱的风向里,飞……
风搭建你总是注定会错过的天堂,风也搭建使你永在迷路的地狱——你不会比风走得更远。风搭建你始终难以闪避的漩涡——你是谁?为什么,你总占据着我们与风共有的血脉?
风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错误,像灵魂中一块镀金的暗癍。风让自己拥有沙砾之脸,让自己看起来像一次创造失败的努力。
风,移动神龛上的夕光——
有时,风只能是一些带着面具乱撞的迷误……
7
是的,风质疑过神的缄默。
——你说啊,神,你这风的儿子,你这风悠远的祖父,你这风用锁链定制的牲畜,你这雨滴般匆忙的追忆……
你说啊,神——你有泥筑的骨肉,或者谎言与爱筑就的骨肉,你说啊,为什么,你只剩下了这漫无边际的缄默?
你不能总是成为谎言的一部分,不能把幼童的梦境扼碎在泥泞中,你别用四月的花朵战胜火焰,别把一只鸟飞翔的念头,摁进所有凛冽的风里。
——你说啊,神,你有稻草的痛,有一张纸币贬值的美艳,有一粒胶囊盛装的隐痛,有远方遮掩不住的耻辱,有一把骨头撑不住的肮脏天色——
你不能把风打上铁质的死结,让风死在风的企盼间。你不能把风的血,砸碎成某种砾石。
你不能把风忘在风的史册中——
你说啊,神,你有可怕的幸福,有惊恐浇铸的感激,有幽暗的羞愧与恨——你说啊,神!——你有风反复传递的隐秘……
8
某种喜悦,即将代替风的喜悦。
在我们警惕过的风中,预留着多少艰辛的挚爱?我是被风反复传唤的人——高举过灯盏的手,在风声中,已适应了,越来越多的战栗。
我把风磨成薄薄的刀子。刀子,你这狭窄的星空——你由六根星辰的骨头构成——刀子,你的光芒,渐渐锈蚀。
我将被自己的伤痛铭记,像飞蛾铭记火舌上的针芒,像风铭记源自风之外的所有仇恨——我将被风命定的仇恨,铭记。
某种喜悦,将失去风的喜悦——
一块石头卡在风中,它,又该如何寻找自己曾旋舞不息的足迹?
某种喜悦,将被风声,放弃。
9
烧吧,十二月需要火焰,需要岩浆摊开的所有风向。
烧吧,风是某种计划,是表格上横亘的巨大空旷;风是一次回溯,一种懊悔,是一腔吐不出的灰烬与期许。
烧吧,昼夜划伤了我们冻结的梦境,昼夜让竹简上的风声,又一次,坠落。
十二月需要火的皱纹。需要一个念头,撬动星空。需要将黑铁打制成流淌的欣喜。十二月,需要一颗钉子,将即将熄灭的火焰,牢牢钉住。
烧吧,风是一个女人画在正午的发髻,是胭脂与呻吟,是滚烫的怀想——烧吧,十二月露出深渊般黝黑的笑,风,回到弦上——
烧吧,风,需要风铁打的喘息……
10
街衢上,还立着不少榫卯结构的风。
这些风总大于自己悸动的影子,它们,比瞭望开阔——这些风,背着满身盘旋的木纹,盘旋。它们,用榫卯交错的时光,铆住无数与时代反向的疑问。
而风的建构者业已衰老,他们举着疲倦的斧凿,像高举多余的指头——哦,衰老的人,记得木榫上扭曲的天色。
建造这样一些坚硬的风还需要厘清更多的什么?风是某种谎话,或者火焰,建造风汹涌的雕像还需要遗弃一些什么?
我在风的背影里镶进风的某些怯懦,以及易碎的遐想。我在风的姓氏上,砍削风的回忆——
有时,风挪动自己的灵魂——在风声滑落之前,风想将自己的血滴,洒进另外的风里。
但风只能坚守着自己吱嘎的疼痛。在风中,我们紧握的旗帜冰冷如初。风,只能在风的疼痛里,靠近整个时代浑浊的光束。
——突然,榫卯结构的风,溅出千种绿芽,它将重新长出什么?风,在风的梦境里,不断弯曲……
11
——向无法归来的风,致敬。
我记得风放弃过的希望,像一堆烛焰,风的希望,虚弱,焦枯,摇动暗红的光芒——我记得风藏在灵魂深处的所有哭泣。
我和风一起走过太多的长途,风在尘灰中延伸,酣睡——在尘灰中,风,寻找着适合自己的种种慰藉。
我和风说起过风的哀伤。风的哀伤是蓝色的,仿佛一阵迅捷的遗忘——风的哀伤,渐泛出某个死者静美的脸色。
……向不敢随意归来的风,致敬。
它找到了怎样的远方?花朵在荆棘上,飘忽——雨滴与酒,成为天穹的一部分——风找到了怎样陈旧的安宁?或者饥渴?
我和风追赶过星盏的往昔,当生命喷薄而出,我和风一起,忍受过那次最为漫长的日落。
风还能怎样坚持住风扼不断的方向?
——向永不归来的风,致敬!
12
我认得那个在海的罅隙里找寻风声的人。
他提着破碎的网,提着自己褴褛的身影。波涛之上,是风腾出的千秋空旷——风消失在波涛左侧,我认得那个用风的影子打制灯盏的人。
陌生的海,突然跃起身来,压在那人肩上。他扛着整座大海奔跑。看,海褪着多余的鳞片,它把卷曲的波涛,搁在那人走错年年的路上。
那人已差不多忘记了风的模样——是一片多刃的潮汐,还是苦难?那人,已将风的回音,错听为祖先忽略过多次的勇气。
我认得那个在海的脊梁上挖掘风声的人。他想安慰怎样枯萎的魂灵?风在波涛之外,在灵魂守不住的风声之外,他想消弭谁恒久不变的震惊?
他在风的灰烬中,辨认风从不存在的祝愿——
我认得那个被风声一遍遍伤害的人。
13
苦艾上的风,也是弦月阴影上散乱的风。
别嘲笑这些苦艾,它们翠绿的阴影,常常会高过弦月——风从苦艾丛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弦月照耀的苦艾,藏着风代代绵延的追忆。
风嚼着苦艾之苦笑出声来,风是个幸福的赤子,它将弦月的伤痕摔碎在艾影上——它说出诗篇中隐含的火焰,说出一个种族疼痛的骄傲,说出苦艾边缘虫豸焦灼的声息。
别在苦艾的尽头虚构插满旌旗的种种风声。风已不再吹拂,不再喊醒你艰辛的挚爱,追缅。风已不再用那束可疑的月光,照你苦艾般苍翠的厌倦。
风,暴露苦艾之远。
弦月需要怎样的照耀?当弦月失去锋芒,那丛苦艾,又将把多少苍茫的爱,留在远去的风里?
14
风解冻了——
像一条穿铠甲的河,风,突然露出九种块状的巨大骨肉。
风挤在我们不断奔走的路途上。风让未来学会咆哮,旋转,遗忘……风的道路千奇百怪,超越了可能存在的所有道路。风的道路,通向,风不忍简单触及的那一切。
风把僵硬的梦境搁在火的念头中,然后,用夕光筑一道长堤,风想锁住风试图翻越的目的。
风有风躲不开的迷津,追悔,沉寂。风将指纹印在风的骨殖上——这冰封过的夙愿,又一次,成为,风孤独的方向。
风解冻了。
——风向即将封冻的明天,疾行而去……
15
我必须走在风的前面。
必须给风一些另外的骨头,和血,肉。必须让风懂得适当的悲伤、自豪、恨。必须让风适应可以失败的天气。或者,让风成为惊喜与向往的代名词,成为可以被风重复的千种勇气。
我必须把头颅扬得比风声更高——让风承受理当承受的阴影,让风在最尖锐的幸福中辨认出幸福的艰辛,让风,成为风不可能避开的记忆。
必须给风另一种燃烧的远方,给风一种教训,一次疼痛的眺望,一种即将消逝的震惊。
必须把风的期待放在风声之后,让风沉入风中,让风拥有新的足迹和脸,让风喊出风古老的省悟。
必须让风遇见风剥蚀的祖先,遇见诅咒深处的神灵,遇见风的废墟,锁链,遇见比风更锐利的伤害……
风等在风自己抟制的第一千种路口上——
我必须活在风的胸膛中,让风,找到属于灵魂的所有吟唱。
16
吹得久了,风,开始成为风俗。
成为你血滴中曲折的山川,成为季节的另一张脸孔,成为你牵魂的隐痛,迟疑。
风开始成为整个时代翻转的手势——虚假的手势,布满默许与俗艳——吹得久了,风开始成为酒滴中起皱的倾诉。
风开始成为刀刃,成为一些旗帜划伤的春天。
风在风的骨头上醒来,带着梦的露滴,带着歌与艰辛。风醒来,绕过多少繁复的失败?在我们的追逐中,风,成为经不起再次折叠的奇迹……
风成为风俗之源,或风俗的旧臀,风俗遗失的怅惘——风还能成为什么?风背弃的世纪也是风创造的世纪——吹得久了,风,还能够战胜多少辽阔的自己?
请在风的冥想里找寻风的渴望,请把风的身影铸成铜质的喜悦,让信仰通过风的锻击,成为风最初的光焰。
——吹得久了,风,开始越过浩渺的种种风俗。
17
风中,站着死亡的预演者——
他和风的苦乐息息相通。什么时候,他和风一起成为了梦想的一部分,他用巨大的沉默,支撑罡风无限凛冽的足迹。
他知道生存倾斜的方式,像墙垣上飘过的蛇蜕,像火光外焦糊的星象——他知道生命深远的所有警示。
他尽量站得比风更直些——在接近风声之前,他预约了死亡的一千种暗影,他,举着死亡的第一千种面具。
风很大,他更新着生命延伸的最后路线——
风的确很大。风中,正站着那位见证大风反复消亡的人……
18
风挑选着风声的继承者。火光映照的时辰急需守住某种嘱托——风松开肋骨上的星空,用种子,拼贴风声理当裹紧的信念。
风想把风的预言传向远方,让黑鸟找到战栗的所有理由。
风想成为群山之齿,咬痛山脊耸立的怀念。风吹出另一种节奏——用警钟回答质询,用烈焰印证期许。
风在风的回音里寻找风赤裸的子嗣,像从砾石中挑选硕大的峭壁,从哭泣中挑选飞翔之海——风,在自己的苦痛里,挑选可以影响沧桑的唯一奇遇。
风,是一种预测——
风的影子飞过典籍。在风的另一面,风,挑选着接近风声的种种安慰……
19
沙漏在急风中破碎——
窸窣的光阴,堆积在风的眉骨上。风张望什么?风声里,闪着风试图靠近的最初目的。
风喊出祖先陈旧的渴望,喊出梦境消失的栅栏,敬畏。风的呼啸没有回声——你为何流泪?当风声激荡,一颗星坠进风参差的毛羽间,你,为什么,仍将坚守大风裂如灰烬的承诺?
风使所有的爱恨成为可能。
谁扶住不断倾斜的碑石?谁打碎的家园依旧经幡般猎猎招展?风退回到风的墨渍中,写下,自己曲折的步履。
风比沙漏坚固——这火苗中的手势,雨的骨头,拍打歌者麻木的眺望。风有泥筑的翅膀——
风让风肩负的黎明,再次变得灼热,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