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背叛
2017-11-14鲁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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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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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刚刚走进车间,肖魁叔就打来电话,那惊慌的语气和语速,好像他出租屋里燃起了大火,我是119接警值班员。
肖魁叔说,婶子从苏北老家过来了,人已到广州,他正在赶往去火车站的路上,让我马上请假回去,帮忙收拾他狗窝一样的出租屋,钥匙已放在门前垃圾桶旁边的半截砖头底下。肖魁叔特别交代,一定要将出租屋收拾干净,尤其是阿菊挂在窗台上的那些“小零件”,一件也不能落下,只要是她的东西全部藏进我的出租屋里,千万千万不要留下任何让婶子产生怀疑的蛛丝马迹。
最后,肖魁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志,你不太方便,按理不该找你的,叔实在没办法……”
肖魁叔与我同村,三十多岁,相貌一般,不过他平时特别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即使他戴着口罩在气味刺鼻的车间里上班,他那喷了啫喱水的头发依然左三右七一丝不乱。这就像落在粪堆上的苍蝇,虽说环境有点尴尬,但它仍然感觉良好地搓着手掌,不厌其烦地梳头、洗脸和擦嘴巴,尽量将自己打扮得体面一点。
肖魁叔说的“不太方便”指的是我的腿。我左腿有点残疾,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不是很严重,不用拄拐,只是走路时左手要扶着左边的大腿,借助右腿的力量向前弹跳,每弹跳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歇一下。不过,我两只胳膊特别有力气,不然出来打工也没人要的。
其实,婶子这次从老家过来,与我去年春节回家时对她说的一句话有关。
去年春节,肖魁叔没有回去,那时他刚与“广西婆”阿菊在一起,两个人正黏糊得不成样子,走路时两只手还连在一起,你拉我,我扯你,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像老太太在遛一只急着找地方拉屎撒尿的宠物犬。
肖魁叔向婶子解释说,现在虽说开通了高铁,实际上火车票依然紧张,他提前一个月用手机抢K1160的车票,下午一点钟抢,早上六点钟又抢,那个放大镜在屏幕上转啊转啊,眼睛都瞅花了,就是等不到抢到车票时手机发出的火车鸣笛的声音。
肖魁叔在电话中气愤地说:“真他娘邪门儿,大志一点钟时就抢了一下,你猜怎么着?抢到了。这个瘸熊运气真好!”
肖魁叔虽说在骂我,但他的话让我心口怦怦直跳,仿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那么好的运气。
当我把肖魁叔让我捎的八千元钱交给婶子时,心里特别难受。婶子仍穿着以前褪了色的旧衣服,脸比以前瘦多了,颧骨也露了出来,好像不久前生过一场大病似的。
婶子张嘴就问:“你肖魁叔还好吧,瘦了没有?”
婶子的话让我鼻子一阵发酸,自己瘦成这样了心里还惦挂着肖魁叔。当时,我真想把肖魁叔的事告诉婶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婶子虽说个头不高,看上去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她在村里可不是个好惹的“善茬”。
有一年,婶子发现自家养的小公鸡隔一段时间就会少一只,她怀疑是被邻居老光棍偷去煮了。婶子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事没事在家四周转悠,悄悄地观察老光棍的动静。这天,婶子见老光棍贼头贼脑地出来,貌似要偷鸡的样子。为了不引起老光棍的防备,婶子假装要下田种地的样子,故意从老光棍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然后又从村头绕道转了回来,果然发现老光棍正在用网兜套她家的小公鸡。婶子二话没说,跑回家抄起劈柴的砍刀,当头向老光棍劈了下去,幸亏老光棍闪躲敏捷,砍刀从他脑门边滑了过去劈在绑网兜的棍子上,只听咔嚓一声棍子被劈成两截。老光棍吓得屁滚尿流,当场瘫在地上并承诺买几只鸡赔偿婶子,这事才算过去。
想想看,肖魁叔这事,一旦让婶子知道了,恐怕肖魁叔连命根子都保不住了。
最后,我只是含沙射影地对婶子说:“婶子,农闲没事时,你去广州看看肖魁叔吧,怎么说呢,他毕竟是结过婚的男人。”
婶子从我的话里显然听出了什么,她惊慌地问:“大志,你告诉婶子,你肖魁叔是不是在外面搞破鞋玩女人了?”
见婶子脸色黑得吓人,我连忙改口说:“婶子,你想哪儿去了,肖魁叔不是那种人。”
“本来不让他出去打工的,怕他学坏,他口口声声说,不会不会。”婶子说话时,整个牙根子都在使劲,像是在嚼一块没有煮烂的猪蹄筋,“这个肖魁,要是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看我用刀怎么剁了他,哼!”
婶子说出“哼”这个字时,将手中的钱重重摔在桌子上,桌子上装筷子的半截可乐罐子,被摔得左右晃了几下,差点倒了下去。
肖魁叔带着婶子来到出租屋时,我已经将阿菊的东西悉数搬进了斜对门我的房间,并且按照肖魁叔的吩咐,已电话通知了阿菊,叫她下班后临时来我的出租屋吃饭。
阿菊的东西真够多的,一部分被我塞进蛇皮袋里,一部分被我临时堆在了床上。至于那些成串的带网眼的内衣内裤什么的,被我像捉眼镜蛇似的提着,直接扔在敞着口的蛇皮袋上了。
其实,在收拾阿菊东西的时候,我明明看到洗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件粉红色的内裤,但我的双脚就是没有迈进去——潜意识提醒我,该让婶子发现点什么。
我也清楚,这样做对不起肖魁叔,可我不这样做,更对不起可怜的婶子——现实对婶子已经够不公平的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细心的肖魁叔刚把婶子带进出租屋,他眼睛就像高级警犬似地四处巡视,只两秒钟的工夫,他就发现了那件粉红色的内裤。肖魁叔随即咳嗽一声,假装吐痰,一头钻进洗手间,以魔术师玩扑克牌的速度将那件内裤装进了口袋里。
肖魁叔经过我面前时,用脚后跟在我脚面子上使劲踩了一下,那意思是:“你小子,这么粗心,差点害死老子了!”
肖魁叔下脚很重,他踩的是我鸡爪子形向上翘起的左脚,疼得我吸了一口凉气,眼泪都出来了,抬起腿不停地颤动着,感觉鸡爪子被他踩成鸭爪子了。
婶子显然是有心理准备的。她放下背包,脸也没洗,就开始满房间巡查起来。门后面少了两个简易塑料鞋架,放在吃饭桌旁边的“工”字形电缆芯凳子,丢在洗手间脸盆里的臭袜子,坏了拉链瘫靠在墙角张着大嘴的布衣橱……婶子都一一查看了,连席子底下也没放过,似乎没发现什么疑点。
看着婶子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将肖魁叔的席子拿起来抖了几下。其实,我也不是刻意地抖,我发现枕头旁边有一片撕开的卫生巾和几个皱巴巴的纸团,感到恶心,就掀起席子抖了下来,然后连同床前的几根长头发一起扫了出去。
婶子见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以为要帮她做什么事儿,感动地说:“大志,这边也没啥要帮的,你歇会吧。等会叫你肖魁叔多买点菜,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说到晚上吃饭,我忽然想起了阿菊要到我出租屋吃饭的事。我拿眼看了下肖魁叔,让他给个决定。
肖魁叔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说道:“晚上……晚上你把女朋友也一起带过来吃吧。”
婶子惊奇地问:“哟,大志也谈到女朋友了?”
肖魁叔对我使了个眼色,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就是年龄有点大,身材也稍微胖了点。”
婶子瞪了肖魁叔一眼:“大志这条件,在外面能找到女朋友已经不容易了。年龄大怕什么,懂得过日子,身体胖更好,能干活……”
婶子还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我点着腿把肖魁叔拉进我的出租屋,生气地说:“肖魁叔,我求你了,不要乱说好不好,你说阿菊是我女朋友,这事如果被婶子传到家里,以后我回去怎么见人啊。”
肖魁叔整理一下被我拉皱的衣服,探着头小声对我说:“这有什么啊,家里年轻一点的都出来打工了,就那几个老年人,就那几个妇女,他们想说让他们说去喽。再说了,那几个老年人聋三拐四的,过不了几年就蹬腿翻白眼了,有什么好怕的呀?”
肖魁叔见我仍不开心,他趴着门向外看了一下,回过头继续对我说:“大志,这么跟你说吧,我觉得打工在外吧,谁也不认得谁,只要不来真的,只要不把人家搞大肚子,在一起玩玩也无所谓的——我们工厂有好几对像我和阿菊这样的,都是临时的,合得来就在一起,白天上班晚上上床,合不来就分手拜拜,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你吧大志,没结婚,有些感受你没体验过不理解,男人碰到这事都会犯贱,身不由己的,你喜欢看《动物世界》是吧?男人就跟《动物世界》中的公螳螂一样,明知道舒服过了自己会被母螳螂吃掉,但它他娘的还是撅着腚爬了上去……”
“肖魁,肖魁——”
肖魁叔还想对我说点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婶子的叫唤声。肖魁叔一边“来啦,来啦”答应着,一边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不管什么原因,无论什么理由,哪怕肖魁叔像公螳螂一样被阿菊吃掉,吃得嘎吱嘎吱响,吃得嘴角冒血泡泡,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真的没有。我只觉得特别委屈,有一种被人当猴子戏耍了的感觉。如果我是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我想,肖魁叔肯定不会将阿菊这个又胖又老的女人与我联系在一起。家乡有人常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只能找王八。”在肖魁叔眼里,我就是一只低人家一等的在地上爬行的乌龟。
阿菊跨进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婶子像针刺般颤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很显然,我“女朋友”的身材、长相和年龄,与婶子之前的想象存在很大的悬殊。
看得出阿菊是经历过一些场合的,她胖乎乎的身子从门框里挤进来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坦然,给人的感觉不像是面对“情敌”,单刀赴会,倒像是来参加一场好友的生日patty。其实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想到的,自她老公贩毒入狱以后,她已经和两个男人临时搭过伙,肖魁叔是她的第三任“老公”。她早已学会不知道什么是尊严和耻辱地活着了。
阿菊向婶子点了下头,笑着说:“这是嫂子吧?”
婶子顿时愣住了。
肖魁叔马上纠正说:“不能叫嫂子,大志叫婶子,你……你也叫婶子。”
很显然,肖魁叔让她做我“女朋友”的事,肖魁叔忘记告诉她了,或者说以为我已经告诉她了。
“不是吧,有没有搞错?”
阿菊吃惊地看着肖魁叔,那表情似乎是说:“在你老婆面前做‘小’我就认了,不能把辈分也降了吧?”
肖魁叔很尴尬,他抬起手不停摩挲着他那一丝不乱的头发,仿佛有一根被风吹歪了他要立刻用手掌将它拂顺似的。
“叫婶子就叫婶子嘛,无所谓了。”肖魁叔用眼睛暗示阿菊。
阿菊追问肖魁叔:“叫她婶子,那叫你什么?”
“叫我叔了。”
“我靠!”
阿菊被搞懵了,她用眼睛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嘴巴张得比鳄鱼还大。
肖魁叔实在憋不住了,直截了当地说:“我刚才告诉我老婆了,你是大志的女朋友,大志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了。”
阿菊总算弄明白了。肖魁叔已经把她“许配”给我了。
婶子一直没有说话,她板着脸静静看着他们俩说相声似的表演,似乎在揣摩着每句话里的意思。
阿菊还算识相,她目光反馈过来的信息告诉她,她不能再乱说什么了,否则——看样子——后果不堪设想了。
两个小时前,阿菊接到过来吃饭的消息时,心中一阵狂喜,她本以为从老家过来的婶子也像当地一些女人那样很想得开,只要老公给钱花,心里还装着这个家,老公在外面“泡妹子”或者包养小三什么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没想到,婶子是个“小气鬼”,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切,真没劲。
阿菊不去再想了,反正过来就是吃饭。吃,管他什么嫂什么婶的!
阿菊大屁股一扭坐下来,摸起筷子,旁若无人地狂咬大嚼起来,嘴巴咂吧得忒响,连门外都能听见。
只几分钟的工夫,阿菊就吃饱了肚子。她大屁股在凳子上扭了几下,身子一歪噗放了个屁,起身走了。
婶子将刚端到嘴边的饭碗放了下来。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自从在肖魁叔家吃了这顿饭之后,婶子似乎对我的出租房产生了兴趣。她总是散步似的在门前走来走去,那眼神和动作,就像当年监视偷他们家小公鸡的老光棍。
我明白婶子的用意,她想从我无意打开的房间里发现点什么,来证明她心里萌生出的某种猜想。
婶子哪里知道,她从老家过来的那天晚上,肖魁叔就偷偷跑过来交代了,要我和阿菊多个心眼,出来进去一定要随手锁门,不能让婶子从我凌乱的堆满阿菊衣物的房间里看出什么破绽。几天下来,我的房间里已经发出了类似于澡堂子里的酸馊气味。
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一时没处安身的阿菊竟睡在了我的床铺上。每天下班回来,她四仰八叉地躺着,那样子像架在烤炉上的烧鸡。这胖女人睡觉时爱打呼噜,那呼噜打的,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急一声缓,一会又嘎一声卡住了,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憋过去的感觉。
阿菊真有耐心,她就这样睡在我的房间静静地等着。阿菊的耐心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中的一个镜头。每当狮子捕到猎物你争我夺撕扯着吞噬的时候,秃鹫就会从空中落下来,在周围馋涎欲滴地走动着,就是不敢靠近,除了忍就是等,一直等到狮子们吃饱了肚子用舌头舔着嘴巴离开了,这才蜂拥而上,分食一点残羹剩饭,但也吃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
阿菊就是一只饿着肚子的秃鹫,她在等着婶子的离开。
阿菊睡在我的房间,对我也有好处。以前,我总爱在手机上与一些说是“女主播”其实是靠色相来赚钱的美女聊天,充点钱看她们搔首弄姿地唱歌,实在受不了了就会用男人经常用的那种方法来折腾自己。有阿菊在,我只能正人君子地睡在床前的地板上,脸冲着墙壁,把身躯蜷缩成卧在雪地里的狗的造型,静静地接受她打呼噜的折磨。
早上起来时,我腿肚子都抽筋了,尤其是有残疾的左腿,经常硬得像钢筋弯成的钩子,要坐在地板上好久才能扳过来,疼得我龇牙咧嘴吸凉气,古时行刑中的抽筋大概就是这个滋味。
这天,婶子见我下班回来,径直走过来说:“大志,你房门一天到晚锁着,里面有什么秘密啊?婶子能看一下吗?”
看得出,婶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急着想验证一下她的某种猜想。
我插进锁孔里的钥匙顿时停了下来。
婶子真的好傻。就算她看不出我平时有意无意想给她透露点什么的用意,她也不至于让我当面打开房门,将我像出卖地下党似的公开暴露出来啊。要知道,我开门让婶子观看这一幕如果被肖魁叔看见了,他非把我当狗一样活剥了不可。
所幸的,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肖魁叔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一边惊慌地将婶子拉回房间,一边小声地说:“你看你,人家的房间,你进去干吗?万一人家丢了东西,你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的。”
婶子挣扎着说:“哪怕什么,大志又不是外人。”
肖魁叔故意放低声音,怕被我听见似的说:“不是外人?那是没出事,一出事,亲兄弟也会翻脸的。”
婶子不再挣扎了。肖魁叔的话,连我都听呆了。
这天早上,我不小心睡过了头,醒来时阿菊早上班去了。
糟了,要迟到了。我顾不得将地板上的席子卷起来靠在门后,就抓起放在蛇皮袋上的钥匙和手机就冲了去了。
就在我打开挂锁准备锁门离开的时候,婶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头发蓬乱得如一堆稻草,很显然,她是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特地从床上爬起来的。
“大志,你不要怕,肖魁上班去了。”
婶子说这话时,又回头向身后看了看,一副防止说到曹操曹操到的谨慎样子。
“大志,婶子问你,那肥婆是不是肖魁搞过的破鞋?”
婶子凑上来,说话时嘴巴几乎触到了我的耳朵,气流吹得我耳孔里痒痒的。
见我愣在那里,婶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肖魁这挨千刀的,还说那肥婆是你女朋友,骗鬼啊,她那年龄快当你妈了,怎么可能和你睡在一起?大志,你要跟婶子说实话……”
见婶子把我逼到死胡同里了,我把锁哗啦往门上一挂,掏出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着急地说:“婶子,我要迟到了,迟到一分钟扣二十块钱。”
说完,我左手扶着大腿像被追赶的袋鼠似的快速逃离了。逃离时,插在锁孔里的那串钥匙荡秋千似的来回晃荡着,哗啦哗啦作响。
我假装走得着急故意将挂在门上的那串钥匙留给了婶子——苍天可以作证,我大志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要知道,这一整天,那串钥匙一直在我耳边哗啦哗啦地响着,搅得我魂不守舍,心神不宁。
我不敢去想下班后的肖魁叔会有怎样的结果,是向婶子低头认错?是向婶子跪地求饶?还是向婶子百般狡辩最终被赶来的120“完了完了完了”地送进急救中心?我怦怦狂跳的心脏告诉我,距工厂不远的一间出租屋里,一部惊心动魄乃至血肉横飞的“警匪片”很快就要上演了。这个比歌星影星吸毒出轨还吸人眼球的爆炸性新闻,第二天肯定会刊登在当地几家报纸的头版位置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
当我带着最坏的打算甚至是做好了为肖魁叔处理后事的心理准备一瘸一拐地回到出租屋时,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
肖魁叔像往常一样跑里跑外地忙着做饭,婶子抬头与我打了声招呼后,也若无其事地在门前的水池边呼啦呼啦洗着青菜。
早上被我“忘”在门上的那串钥匙原样没动地插在锁孔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早已没有了早上手舞足蹈、来回摆动的兴奋了,像一个被阉割了的阳具。
结局太具讽刺意义了。讽刺得让我无法接受,讽刺得让我哭笑不得。
婶子不是在明察暗访、挖地三尺地寻找肖魁叔的证据吗?这个婶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婶子,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难道婶子没有打开房门进入我的房间?这个婶子,既然不想看,干吗那天急着要闯进我的房间呢?难道婶子已经看了?这个可能性更小了,看他们两口子忙里忙外一起做晚饭的和谐气氛,这哪里是往常婶子的性格所能允许的啊。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大志,大志,你终于尝到做‘傻×’的滋味了。”
当天夜里我彻底失眠了。我躺在阿菊床前的地板上想了又想,这次婶子从老家过来,也许什么目的都没有,只是过来看看,仅此而已。至于她做出的那些看起来让人产生联想的一些举动,至于她说阿菊是肖魁叔“搞过的破鞋”之类的疯话,就类似于赵本山小品中的“搞笑”,纯属一个人闹着玩的,有意给我们单调而又无聊的打工生活添加点“作料”罢了。
婶子变了,婶子不再是思想守旧“一根筋”的农村妇女了。婶子对一些“事”已经看透了,也完全想开了——与我们打工所见到的本地一些妇女没什么两样了。
怪谁呢?要怪就怪我自己太认真了,把简单的“事”复杂化了,结果被婶子“作料”中的胡椒面呛了鼻子,打了个类似于重感冒的大喷嚏,连鼻涕眼泪都喷了出来,反而被婶子看了个笑话。
家乡一句顺口溜说得好:“一揸没有四指短,两口子的酸事可别管,床头吵架床尾和,气得你人脸变驴脸。”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头不可思议的蠢驴。
第二天晚上,我带着几天来难得有的轻松心情跳回出租屋时,远远看见肖魁叔从我的房间出出进进,正忙着为阿菊搬东西,那兴奋劲儿,像蚂蚁拽着食物,像屎壳郎推着粪球,也像逃荒的难民拎着铺盖卷儿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阿菊在旁边监督着,脸上带着最终胜利者的得意和自豪。
婶子回老家了,两个小时前肖魁叔已将婶子送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
肖魁叔告诉我,婶子来广州时,将家中的鸡呀狗呀猪呀什么的都临时交给邻居看管,婶子不放心,怕鸡呀狗呀猪呀受委屈,急着赶回去了。
肖魁叔告诉我这些话时,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自己一丝不乱的头发,脸上带着警报解除后的轻松和欣喜。
这时,不知从谁的出租房里突然传来了大庆的歌《背叛的心》:“都说爱一个人好累,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当初是谁爱上谁,我们才爱得头也不回……”
歌声幽怨中带着倔强,在简陋的出租房上空暮霭般飘来飘去。
“快点搬呀,搬完我们还要做饭吃呢。”
阿菊走过来,对着肖魁叔的后背打了一拳,打完后拳头没收回去,顺势变成了掌揽住了肖魁叔的腰,脑袋也软绵绵地靠在了肖魁叔的肩上——那样子不好比喻,有点像《动物世界》中发情的雌狮子主动向雄狮子求温存。
突然,阿菊像触电似的身子一紧,翘着头问肖魁叔:“对了,你老婆回家是不是假的,她会不会天黑了又返回来啊?”
肖魁叔笑着说:“放心了,不会的,我给她买的是卧铺,况且是下铺,四百多块钱呀,她才舍不得回来呢——她一回来,卧铺票就作废了,只能当普通站票用了。”
阿菊的话,让我想起了临下班时婶子打给我的一个电话。
电话中,婶子向我询问了从火车站到我们出租屋的具体行车路线,询问夜间最后一班公交车起止的时间,我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只是婶子随便问问,为她下一次来广州更方便一些,就用手机短信详细告诉了婶子。
看来,婶子回家真是假的;看来,婶子已经看过我的房间了,什么都知道了。婶子一点也没变,婶子还是原来的婶子。
婶子只是在肖魁叔面前虚晃一枪,给他一个落荒而逃的假象,在肖魁叔放松警惕毫无戒备之时,她突然勒转马头,回枪一击,瞬间扭转战局,大获全胜!
我心口怦怦跳着,感觉心脏快跳了出来,说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害怕,以至于整个身躯都软软地依在了门框上,差点滑了下来。
可能肖魁叔见我脸色不对,看似很疲劳想睡觉的样子,他走过来拍一下我的肩膀说:“大志,谢谢你了,这几天幸亏有你帮忙,不然你婶子非把我剁黏了不可。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今晚早点吃饭早点休息吧。”
肖魁叔说完,回头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小声对我说:“我舅家二表弟有个女儿,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想出来打工,我答应她了。这丫头初中文化,人长得漂亮,双眼叠皮的,到时我出面撮合一下,给你做女朋友。”
看着肖魁叔拎着阿菊最后一件衣服走进他的出租屋,正准备关门,我突然很无耻地叫了一声:“肖魁叔,等一下。”
“有事啊?”肖魁叔从他的房间里伸出脑袋。
此时,我心里竟鬼使神差般地涌起一股热乎乎的冲动,急着想把婶子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肖魁叔。
“叔……”
我嘴里刚发出“叔”这个音时,左手已忍不住扶住了左边的大腿,身体借助右腿的力量向肖魁叔弹跳了过去,动作出奇的敏捷。
实习编辑 闫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