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词的创作特点
2017-11-14朱秀敏
朱秀敏
(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 怀化 418008)
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词的创作特点
朱秀敏
(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 怀化 418008)
清代湖南的土家族聚居区在改土归流后,涌现了大量本土文人,他们创作的竹枝词现存有两百余首,这些作品在题材内容上,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在意象的选择上,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独特的民族性。在艺术表现上,雅俗相参,体现了竹枝词特有的艺术风格。清代湖南土家族文人创作的竹枝词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艺术价值,反映了土家族源远流长的艺术传统和民族文化,堪称诗意化的民族地方志。
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词;创作特点
竹枝词本是古代少数民族巴人的一种民歌,经过历代文人的改造,成为一种诗体。土家族作为巴人的后裔,虽然没有文字,但在改土归流后,民族聚居区涌现了大量本土文人,他们用汉语以竹枝词的形式,记录了他们的社会生活。现存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词有两百余首,这些作品描写了丰富的民俗事象,富有深厚的文化意蕴,体现出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文人用汉语竹枝诗体记录其民族文化、风土人情的特征。
一 题材内容蕴含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清代湖南土家族文人创作的竹枝词,用生动、细腻的笔触为读者展示了广阔的社会、政治、历史生活的画面,在记述风土、抒发情感以外,凸显纪事和教化功能,开拓了此种诗体在题材内容上的新境界,丰富了其思想性和艺术性。
土家族文人大多将描绘家乡民俗风情的竹枝词命名为《溪州竹枝词》,如清代永顺县的彭勇为、彭勇行、彭勇功、唐仁汇、彭施铎、向晓甫、周植斋等人皆有同题《溪州竹枝词》,共计达百余首,其中彭勇行、彭勇功兄弟皆有数十首传世。他们大多生活在“改土归流”百年之后的同治、光绪年间,在或高扬或低沉的笔调中,反映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彭勇行言“土家自古住溪州”、“上溪州接下溪州,又到黔安古寨头”、“溪州曾记古州名,福石犹留旧郡城”(《溪州竹枝词》),溪州是古代土司管辖的土家族聚居区之一,包括上溪州(今龙山县一带)、中溪州(今永顺县西部)、下溪州(今永顺、古丈一带)。土司王的旧治在老司城,即福石城。新治在今永顺县城。古溪州按照姓氏聚居地划分为十八个长官司或安抚司,其中都誓主为彭姓,称彭公爵主,向老官人、田好汉也是首领人物,此外,覃、冉等姓的土家人也很多。彭勇行、彭勇功、彭施铎等人的作品里,都提到了古溪州土王的遗迹、土司制度和姓氏流传,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他们对本民族历史的记述、追想和眷念。
溪州铜柱作为土家族历史的重要见证,也常被土家文人写入竹枝词来抚今怀古,如:“儿女何关家国事,为看铜柱也来游”,“试翻铜柱八百歌,六峒长官意若何”(彭勇行《溪州竹枝词》);“千年铜柱壮边陲,旧姓流传十八司”(唐仁汇《溪州竹枝词》)等。溪州铜柱立于五代后晋天福五年(940),乃当时溪州刺史彭士愁和楚王马希范会溪盟约的纪事铜柱,通过划边陲、立盟誓等方式,奠定了溪州彭氏土司长达八百年的基业,在土家族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除了追忆民族历史,彭勇行还有一首作品歌咏了当地对竹王的敬奉和崇拜:“郎官星罩竹王祠,旧姓相沿十八司。除却彭家都誓主,覃杨冉白亦男儿。”关于竹王的神话传说在《华阳国志·南中志·宁州》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等典籍中皆有记载,这首竹枝词恰是清代中后期土家族聚居区对民族起源和祖先崇拜的生动记录。
其他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在土家人的竹枝词中亦多有反映。雍正年间,土家族聚居区实行改土归流,王村作为当时酉水河畔唯一的水码头,溪州地区流官的往来,都必须经过这里。因此,王村的百姓除了平常的苛捐杂税,还要额外负担接送官吏和传递上谕的任务:“接谕迎官事务烦,传夫又要出王村。牌头星夜遣呼急,不管农忙乱打门。”(《溪州竹枝词》)彭勇行的这首作品正是对这种官差扰民、不顾民情的现象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清末民初的周植斋现存三首《溪州竹枝词》,在内容上皆是对当时兵荒马乱、兵匪一家的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老幼惊魂走险中,一村庐舍半成空”,“十室九空叹洗劫,豺狼吮血正磨牙”,“栖草既愁餐硕鼠,营巢更恐饱饥鸢”。荒凉、恐怖和残酷笼罩其中,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匪徒的痛恨和对百姓的同情。饶瓒有一首《溪州竹枝词》:“保甲联名举社仓,相期风化纪循良。稻花临水柴门静,时有书声出柳堂。”则反映了改土归流后,为了提高土家后人的素养,改善社会风气,当地的仁人志士兴办学校的义举及其功效。
土家族是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我们通过竹枝词的形式阅读这些已经消逝的历史,不仅感受到时代的苍凉,更感受到民族历史文化的厚重。彭支夏《溪州竹枝词》云:“灵溪水畔古城墙,剑插群峰万马昂。十八土司都护府,一千年里夥颐王。”作者有自注曰:“吾族世居山溪,男女天足,耕云锄月,麻衣棉布,自给自足,崇奉多神,崇封马鬣,男女垂髻,昕夕作息,俨然自娱于山水之间。”土家族文人创作的竹枝词,除了反映“哦风月、弄花鸟”等儿女情长之类狭隘的情感,更加推崇其中蕴含的“忧世感时之情”。得硕亭《草珠一贯》序云:“竹枝之作,所以纪风土、讽时尚也。然于嬉笑讥刺之中,亦必具感发惩创之意。”关注特定的社会历史事件的竹枝词,除了深刻的教育意义外,还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可补方志或史书记载之不足。
二 意象的选择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独特的民族性
土家族文人生于斯,长于斯,在民族文化的熏陶下,在创作竹枝词这种乡土气息较为浓郁的诗体时,将大量的自然物象与当地的风土人情、人物行为融为一体,为读者形象地阐释了地域环境、生产生活方式与民族文化性格之间的辩证关系。
彭勇行言:“玉屏山上草萋萋,玉屏山下水澌澌。大乡城郭图难画,山外青山溪外溪。”(《溪州竹枝词》)向晓甫亦言“山光水色映山城”(《溪州竹枝词》)。“大乡”即今永顺县、龙山县一带,自古是土家人的生息繁衍之地,这里群山环绕,溪流纵横,秀丽壮观。因此,土家族文人的竹枝词里出现了大量的山水意象,体现出民族聚居地的地域特色。纵横交错的山水是土家人赖以生存的天然屏障,但地理环境的险恶对世居于此的土家人也构成了强大的压力,他们必须选择与之相适应的生产生活方式,勤苦劳作,造就了勤劳节俭、智慧勇敢的民族性格。
为了取得必要的生活资料,湖南西部的土家族长期采用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和渔猎采集的混合生产方式。在运输方式上,除了舟楫之便,随波逐流以外,因为山路崎岖,他们还常常需要背负运输:“足长鬓短最辛勤,各背背笼结伴纷。恰好草鞋轻便好,挑葱飞上岭头云。”(彭勇功《溪州竹枝词》)生活环境决定了土家儿女在衣着服饰上的特点,他们没有缠足的旧习,穿着草鞋,背着背笼,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魏湘亦云“攀萝扪葛陟层峦”。在渔猎生产的过程中,土家人还要祭祀江神和猎祖梅山神:“丹崖齿齿石粼粼,结构渔梁据水津。看取赤鳞刚六六,先教头尾祭江神”(向兆麟《酉江竹枝词》)“沿山狩猎风雪天,随狗奔趋屡转弯。猎获归来真得意,烧香默默敬梅山。”(佚名《溪州竹枝词》)山水滋养下的土家人,世代居住在这种云烟变幻的自然环境中,为了表达对高山流水的深厚情感,自古以来就有着浓厚的山水崇拜观念和庄重的山川祭祀行为。
山水不仅孕育了土家儿女,也影响了他们表达、传递情感的思维方式。在竹枝词里,土家文人常常通过山的连绵不绝和水的源源不断,代指浓烈、难舍难分、绵延不绝的情感。他们或借地名生发思维,如“合符溪绕心印山,郎家谷畔妾山间。妾心有印从头记,郎手无符屈指还”(彭勇行《溪州竹枝词》),或用明喻、暗喻、双关等修辞手法:“燕子崖前客燕栖,鸡公山畔晓鸡啼。郎行已作辞巢燕,独宿何劳待旦鸡”,“高望界上离恨多,飞云如盖月如梭。郎行未到马蹄铺,妾泪已流牛路河”(彭勇行《溪州竹枝词》),用山水意象表达对爱情、婚姻的忠贞以及别离时的思念、悲伤和哀怨。
除了山水意象,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词还选用了大量贴近生活、描摹人情风物的意象,直接反映人们的生存状态与文化精神,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独特的民族性。如作于张家界的土家族竹枝词多吟咏当地风土民情,出现了很多富有土家地域特色的地名,如庸城、朝天门、天门、伏波祠、赧王坟等。在“泛咏风土”的竹枝词中,大量的自然物象与山川风物、人物活动相得益彰,不仅增强和维护了民族地域文化的认同感,而且反映了质朴、淳厚的风雅精神,揭示了这种诗体形式保持旺盛的艺术生命力的根源。
三 雅俗相参体现出竹枝词特有的艺术风格
清代随着竹枝词创作者人数和作品数量的激增,对其创作理论方面的阐释亦趋于自觉、全面和成熟,其中不乏语言风格和写作手法的内容。如:道光年间的袁学澜认为“竹枝之作,所以纪土风之奢俭,表民俗之邪正,以备采风者之取择。故其词尚质,无事靡丽为也。顾质易入俚,丽可文陋,苟质而能雅,丽而有则,为质为丽,固无分畛域……”比袁学澜生活时代略早的郎廷槐在其《师友诗传录》中载张笃庆语,同样认为竹枝词“稍以文语,缘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后世一切谱风土者,皆沿其体”。记述风土的竹枝词,在语言风格上以平实俚俗为主,然雅俗相参,俗中带雅,亦不能过度藻饰,要做到“质而能雅,丽而有则”。这些创作主张和理论随着竹枝词创作的高度繁荣,渐渐成为当时及后来文坛的共识。生活在清代中后期,且具备较高汉语言文学修养的土家族文人在进行竹枝词创作时,必然会受到这些主张和理论的影响。
彭勇行等人的竹枝词在艺术风格上,首先表现为语言的朴野自然和活泼通脱。如他的“料峭小寒春暮时,轻风剪剪雨丝丝。千山万岭桐花白,正是农家下种时”(《溪州竹枝词》),作品通过“剪剪”“丝丝”等叠词的运用,使得语句形象生动,最后两句还直引土家民谣“穷人莫听富人哄,桐树开花要下种”入诗,带有浓厚的土家民歌的风味。
语言风格上除了俚俗色彩,以土家语为母语的土家族文人,在对民族历史、生产劳动、民俗事象等进行诗意化描述的过程中,“免不了会嵌入自己民族的语言,因为有时只有用母语才能更为确切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意图和情感”。现存嵌入土家语的竹枝词共计十余首,有的涉及民间器乐的名称,如“得披堂”“呆呆嘟”;有的涉及亲属等的称谓,如“阿巴”“阿捏”“阿甫”“波里”“疵帕八”;有的涉及日常生活,如“热呼”“差喜”。这些汉语音译土家语使彭勇行、彭勇功、向晓甫等人的竹枝词更具民族民间特色,而且“这种将土家语词汇嵌入竹枝词中的文学形式也仅在溪州竹枝词中出现,而在其他土家族地区的竹枝词中尚未见到,因此,溪州竹枝词也成为了土家族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通过这些词语,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清代中后期溪州地区土家族的历史文化和风土民情。
清代湖南土家族文人在竹枝词中对本民族形胜风物和典故的引用亦较多。为使内容更加充实,地域性和民族性更加鲜明,“志土风而详习尚”的竹枝词引大量当地的形胜风物入诗自不待言。土家族文人有时还会在作品中嵌入与形胜风物有关的典故来增加历史的厚重感,如彭勇行的“池分九曲颗砂庄,一树娑罗盖夕阳”(《溪州竹枝词》)一句中,就借助颗砂地名的由来,向我们讲述了土家族中流传的“公公佬‘烧火’,为子为孙;幺幺佬‘烧火’,正当名份;伯伯佬‘烧火’,砍头充军”的民间传说。
清代湖南的土家族竹枝词中,亦不乏意境深远,文人韵味浓厚的作品,如向晓甫:“小西门外碧波澄,点点渔舟夜火明。春雨如油落不住,山光水色映山城。”(《溪州竹枝词》)诗人纯用白描手法,将近景和远景巧妙结合,却又不见雕琢之工,突出了永顺山城的秀美,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家乡的热爱之情,颇有唐人风味。
在用韵上,清代湖南土家族的竹枝词也体现出了较浓的土家文化风味,如:“新春上庙敬彭公,唯有土家大不同。各地吔嗬同摆手,歌声又伴‘呆呆嘟’。”这首诗一二句、三四句分别押韵,是“两句一韵‘竹枝’的遗存,虽到清代,但仍保存着古风”。又如彭勇功的一首:“新春摆手闹年华,尽是当年老土家。问到村人为何事,大家报赛土王爷。”(《溪州竹枝词》)本来“华”“家”“爷”三字在汉语中并不押韵,但在土家语中,“爷”读yā,它们读来又是押韵的。
在修辞手法上,土家族文人继承和发展了刘禹锡《竹枝词》中的比兴、谐音、双关等修辞手法,并大量运用之,读来似土家民歌般妙趣横生、意味无穷。如下面两首:
杨花开罢桐花开,一曲情歌花下来。
愿作桐花同结子,杨花飞去不飞回。
(唐仁汇《溪州竹枝词》)
秋日离离茶果园,秋风瑟瑟茶花香。
依自甘心花样蜜,郎心结果茶果坚。
(彭勇功《溪州竹枝词》)
这两首诗皆从眼前之景起兴,倾吐了土家儿女对爱情、婚姻的美好愿望。第一首“桐花”谐音“同华”,“同结子”谐音“同偕子”,发展了刘禹锡只限于形异音同之单字的谐音手法。第二首则借茶花、茶果之语意,双关男女间的爱情能像茶花一样甜蜜,像茶果一样坚实。彭勇行此类的作品也较多,如“燕子崖前客燕栖,鸡公山畔晓鸡啼。郎行已作辞巢燕,独宿何劳待旦鸡”,“高望界上离恨多,飞云如盖月如梭。郎行未到马蹄铺,妾泪已流牛路河”(《溪州竹枝词》)。两首皆从当地的地名起兴,并借以比喻和双关夫妻间的离别之情,巧妙地将儿女情长的思绪萦绕在地名蕴含的风土民情之中,发人深思。“凉热洞中寻古迹,郎心曾否有炎凉”(《溪州竹枝词》)两句同样运用这种手法,凉热洞本是旧时土司避暑御寒之所,由凉热洞起兴,借“炎凉”之意双关心上人对自己的关爱与否,含蓄而生动,令人回味无穷。
四 结语
竹枝本源于巴人民歌,土家族作为古代巴人的后裔,其民族文人在创作竹枝词的过程中,将这一古老而瑰丽的艺术形式与个人和本民族的情感相契合,真实地反映了土家族的历史文化积淀,这是其他人无法做到的忠实录写。透过清代湖南土家族竹枝词所展示的一幅幅生动的民族风情画,我们不仅可以窥见土家族源远流长的艺术传统和民族文化,更能感受到竹枝词作为诗意化的民族地方志所具有的民族特色和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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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雷 磊
2016-09-02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阈中的湖南竹枝词研究”(项目编号:12YBB206);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优秀青年项目“地域文化视阈中的竹枝词研究”(项目编号:14B140);湖南省重点学科建设项目
朱秀敏(1982— ),女,山东冠县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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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3-00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