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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长安时期的干谒诗探究

2017-11-14黄雅莉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长安杜甫

黄雅莉

(台湾清华大学 中国语文学系,台湾 新竹)

杜甫长安时期的干谒诗探究

黄雅莉

(台湾清华大学 中国语文学系,台湾 新竹)

干谒本身是一种功利性行为,势必会对诗性人格与审美韵味有所损害,对于创作者而言,能否掌握分寸地驾驭文字,既能明确地表达干谒意图,又不失文人的志节傲骨,且能维护诗歌的审美趣味,正如高空走索,有待诗家的精心设计和艺术提炼。杜甫困守长安十年间,为生活饥寒所迫,他遍谒王侯,写下了不少的干谒诗作,展现了在特定时代下自我特有的精神面貌,更潜入对生存本质的思考与人格自尊的反思。我们不难从这些诗作中,见证杜甫的心境也经历了一番转折。本文以杜甫困守长安时期的干谒诗作为探究中心,析其心境转折与自我定位、创作表现与对前人的突破,并探讨长安十年的干谒生活对杜甫的人生与创作的影响。

政治悲剧;入仕心态;唐诗;杜甫诗歌;干谒诗

一 前言

以诗文为谒具成为盛唐的时代趋势,表现了特定的时空中文人们的生活内容,这也要求我们必须从时代文化的大背景下综合考察更深层次的文人心理。干谒诗作为唐代诗歌的一种反映时代风气的类型,不同于其它的诗歌,有其独特的内在特质以及功利目的性。往往因其功利之用、语多奉承逢迎而为人所轻,但作为盛唐科举制度下的产物,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士人们的内心世界。若忽视了唐代文人对干谒的生活实践,则很难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复杂心理。在唐代诗人中,即使杜甫干谒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他对干谒的心境诠释却是唐代诗人中最为深刻到位的一位,在他困守长安十年的岁月,作了为数不少的干谒之作,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赠比部萧郎中十兄》《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他在困顿长安的十年之中,见证了盛世的繁荣,也聆听了大唐由盛至衰的颓败之音。透过长安时期的干谒诗作,可见杜甫对入仕的本质有一个逐步理解、澈悟和深化的过程。

杜甫处盛明之世,有着绝世才华和报国之志,本应大有所为,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惜未能顺遂,迫使他未能免俗地、无可奈何地踏入这一条几乎是当时文人必经的干谒之路。杜甫的人格精神体现着士人匡时济世积极进取的传统,在干谒的同时又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迥异于他人的个性色彩,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一种追求独立于世俗权力的倾向。这种独立与超然具有足以抵御世俗权贵的强大力量,这便是诗人对于干谒诗的突破与变化,在同为干谒之用的作品中,别具自传性书写的生存体会。在这些诗作当中,我们可以见到杜甫内心深处的种种困惑──在人格自尊与干谒之耻的矛盾、仕途的挫折与出处的选择、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等等,都是困扰他终身的问题。在他的干谒诗作中,既有对命运的咏叹,对历史的反思,又有灵魂的悸动和对人生境界的体悟等丰富深刻的情感体验,存载着在唐代特定历史时空里文人们历劫多难的生活与寻求解脱的心灵,字字句句皆为杜甫的“阅历语”。诸多的困惑,酿成了杜甫的悲剧命运,但同时也造就了杜甫丰富的人生,形成了杜甫诗歌独有的韵味。限于篇幅,本文只能讨论杜甫诸多困惑中的一个,即他在干谒谋官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人格矛盾与复杂,试图从这些作品中发现一些杜甫并不为人所了解的真实人性,并见证他如何战胜这种困惑而为自己找到生命的出口,恢复心理的平衡,透过其干谒诗作的分析以还原其心境的转折,以期对杜甫其人其诗有更透彻的理解,并由此理解长安时期种种经历对他往后人生与创作的影响。

二 杜甫长安时期干谒诗作的创作背景

作家生活在人世中,必然受到环境的影响,时代背景、社会与地理环境、文学环境,都是给予作家创作积累的背景,培育作家的生命特质的因缘。在本节,先把杜甫置于盛唐与长安这个时空文化大背景下进行审视和探析,来考察他的生存状态、心迹情感的变化和人格精神的形成,再从他的成长经历史寻其迹,哲探其理,文会其心,尽力做到对于诗人“了解的同情”。

(一) 从外缘时空环境来看:长安广阔背景下生成的用世之志

唐代国力空前强盛的环境里,为士人展开了一条广阔的人生道路,知识分子普遍怀有理想追求,在这样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唐代文人,再也不甘心留在书斋过平庸的生活,有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情远志,幻想着“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赠新平少年》),士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盛唐精神的代表性人物李白一生干谒活动的高潮是在开元中期初入长安之际。诗人信心昂扬,怀着”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代畴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远大理想,写了《明堂赋》《大猎赋》《上韩荆州书》《羽林范将军画赞》《为赵宣城与古相书》《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尉张卿二首》等诗,以平交王侯的气慨活跃于达官贵人之中。

“学而优则仕”是儒家传统的观念,绝大多数士人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入仕,入仕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唐人入仕,较之前代有更多途径,有多种管道。除了开科取士之外,尚有多种途径,如受到皇上青睐,直接授官,此即李白的“辅弼”;或接受显贵帮忙荐举入选,即王维的“可为帐下”、孟浩然所谓的“当路相假”;或入地方节镇幕府,参与边塞征战马上求取功名,即岑参的“封侯”;或以“终南快捷方式”之姿隐逸以求名声,如李白所谓的“醉卧松云”……士子们无不努力地为自己创造了多元性步入仕途的管道。

科举考试制度,打破了过去以来,仕途长期由豪门士族把持的黑暗局面,为广大的贫寒士子实现理想抱负而大开机会,许多士人怀抱一颗强烈积极的用世之心,狂热与躁动向着长安这个充满幻想与吸引力的大城蜂拥而至。长安是士人们歌唱的中心,他们歌颂长安,心系长安,梦萦长安,长安对士人有道不尽的诱惑与迷魅。杜甫自云:“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如同孟子所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孟子·公孙丑上篇》)。对杜甫而言,长安所提供给他的是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取代的广大舞台,给了他开阔的视野和驰骋才情的想望,他当然要把握住时代社会、人文环境所提供的种种机遇,从而达到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和目的,所以他必须走向长安,留在长安,为自己争取表现的机会。

然而唐代的科举取士,并非“金榜前头无是非,平人分得一枝归”那样的公正客观,主考官在阅卷时是不糊名的,考生的人脉与名气常常左右考试结果,于是考生为了谋取科名而竞相请托权贵。朝廷取士实际上是“科举”与“荐举”并存。这种与科举相伴而行的“荐举”,是由权贵或公卿巨子在科举前对某位考生加以揄扬,或向主考官保荐,以人为的主观因素促成其中举。还有另一种“荐举”,是与科举相平行的,即在权贵或公卿的荐送下,不经由考试,而朝廷直接录用人才。朝廷既然广开荐举之路,士人必行干谒之事,为了追求功名,不惜奔走权贵之门。当士子在行干谒时,往往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投诸名流显宦,以期争得一官半职,这种类似现代的自荐书,即是“投献”或“温卷”。杜甫之所行干谒,即是在盛唐强大繁荣的时空背景下所激发出来的浪漫想望。

(二) 从诗人的人生境遇来看:“献赋十年犹未遇,旅食京华岁虚度”之悲

1.重振家声的责任感

杜甫在天宝九年向玄宗上《进雕赋表》自云:“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他出生在一个有悠久传统的仕宦家庭,其十三祖杜预是西晋有名的名儒与大将,平吴有功,以冠盖一世的文采武略盛称于世。祖父是武则天时代有名的“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创作诗歌又与沈佺期、宋之问齐名,担任过膳部员外郎、修文馆学士。在他们的手里,奠定了五言律诗的完整形式,到了杜甫笔下,五言排律得到了更大的发展,从形式本身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杜甫家学渊源。杜甫也以“吾祖诗冠古”感到骄傲,在其子宗武生日时,谆谆告诫“诗是吾家事”,把作诗视为家业传统,以身作则地要求下一代发扬光大。从血脉根性中延继的对“做官”与“作诗”的执着,成了杜甫全力以赴的生命事业与终生理想。

出生在这个儒家思想熏陶下的仕宦家庭,为先祖辉煌功业、荣名所激励,杜甫很早就确立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信条,这是他儒学家世为他设计的人生模式。要实现这样宏伟的目标就是入仕,通过政治中介实现化行天下的最高理想。正如《论语》所谓的“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入仕成了杜甫立身处世绝不可少的义务与使命,唯有登科入仕才是人生的的正途,否则即使学贯天人,胸藏韬略,也被视为异路。家庭的传统对于杜甫忠君恋阙、民胞物与的思想有巨大的影响,杜甫一生都是“以道自任”,他在《今夕行》云:“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不可辜负此夕也,豪情壮志更要在盛明的大时代表现。在盛唐这样的流金岁月,国家对于出身于庶族的知识分子大开仕进的方便之门,社会对于人的能力的肯定和赞扬也超出了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杜甫说:“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杜甫说自己并非没有潇洒送日月的江海之志,可是生当明君盛世,终究无法真正走向隐居之路。在他的人生轨迹之中,个体与社会,是始终无法切断的链条。想要跻身政坛,也成为他人格建构中的重要层面,即使需要对“权”与“势”屈从与攀附,他也愿意。想要步入仕途,便无法超越权势的制约,为了实现远大理想,不得不以一种隐忍谦卑的态度来乞求于权贵。干谒诗创作的内在心理便是来自于独立人格与积极入仕之间的矛盾,来自于有意压抑自我个性这种心情的体现,所以它传递给读者的讯息量是相当大的。

2.自我实现的历史使命

杜甫的父亲杜闲,担任过奉天县县令,并非高官。这样的家庭除了“生当免租税,名不隶征伐”之外,再无些许特权。他不可能一如豪门士族那样,凭门荫而入仕,必须靠自己的实力积累。杜甫从孩童时代便受到儒学仕宦家庭教育的启发、十年寒窗的苦读和“裘马颇轻狂”的漫游生活已培育了他“以天下为己任”的理念,不论出生、家教、才气、理想,使他已经具备了入仕的条件。他以一份期待的心情登上了盛唐这座历史舞台,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他在开元二十三年(735年) “忤下考功第”到京师应试失败,这是人生第一次挫折,并未给杜甫造成打击,之后他壮游齐、赵,开始第二次的漫游。天宝五年(746年),35岁的杜甫,结束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壮游生活,原本怀着青云之志入京,以求一展鸿鹄之志,高唱“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的豪言壮语。但在开元盛世的光环背后,已难掩内在腐朽的本质,种种毒瘤已在吞噬着大唐国势。唐玄宗追求享乐,倦于政事,奸相李林甫、杨国忠专权,以致朝政荒怠。

天宝六年唐玄宗下制“诏征天下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就选”,杜甫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应诏列选,因奸相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而揭其奸恶,一手操控考试结果,让所有考生全都落榜。杜甫原本怀着满腔热情到长安应试,未料落入这场骗局,理想破灭,这不但对杜甫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从此也打消了他想要通过科举而进入仕途的念头。

与李白“乞归优诏许”的赐金放还不同,在应诏退下后的一段时间,父亲去世,让杜甫失去依靠,生活也陷入了“卖药都市,寄食朋友”的困境,生计困顿。为了生活,也为了实现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他不得不选择干谒的途径来实现他的宏愿。长安十年期间,他写了许多的干谒作,但等待他的却是一又一次的失望与音讯全无。天宝十年(751),唐玄宗举行郊庙之礼,杜甫献《进三大礼赋表》投延恩匦献纳,玄宗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亲自面试文章,这是杜甫长安十年唯一的亮色,但此后却无结果。生活每况愈下,杜甫在长安过着穷愁生活,后来几乎是陷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况。天宝十三年(754)秋,关中大饥,霖雨两个月。这年冬天因京师缺少粮食,为避饥荒,他把家小送往奉先,只身返回长安。天宝十三年(754),杜甫又接连进《封西岳赋》与《雕赋》,向玄宗再次表明用世的心迹,未料玄宗直至一年之后即天宝十四年(755)十月,才封他一个河西县尉。杜甫不愿大才小用,拒绝赴任,理由是:“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后又改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仍是一个八品以下的小官,在得到官职后不久,他复往奉先探视家小,经过骊山,想到唐玄宗与杨妃在山上的华清宫尽情享乐,但是百姓却饥寒交迫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心中百感交集。等到他回到家里,发现幼子已饿死,更是心如刀割,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写下了“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总结了他困守长安十年的心路历程,并对自己十年干谒生活有了深刻的反思。

可见,杜甫走向干谒的背景,与李白是不同的。李白走上干谒,全然是主动的、积极的。李白为自己的人生设计是奋其所能,欲以“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之姿而风云际会,建立卓然伟业高功,然后飘然隐居。这是他“功成身退”天真的狂想。他并未清醒意识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差距,只是低头在干谒路上自顾自地顽强地向前走。但杜甫不同,他想要入仕的最初选择的途径并不是干谒,而是循规蹈矩参加科举考试,然后名正言顺地步入仕途。可是他的理想,却被黑暗的现实给击碎了。在科举失利之后,迫不得已才被动地去干谒,以期透过权贵的引进早日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

三 杜甫长安时期干谒的对象与类型

唐人入仕有多种途径,干谒目的或有不同,或求科举而谒,或为授官诠选而谒,或为入幕出幕而谒,所以杜甫干谒的对象也因入仕途径不同,其身份也有不同。杜甫干谒诗的投赠对象与方向,比较复杂,并不单一,除了向玄宗进表献赋上《进雕赋表》《三大礼赋表》之外,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为求取“制举”入仕,干谒权贵,显得急切

制举和进士科一样,也是唐代科举取士的一种制度,宋代马端临《文献通考·选举》说:“唐制诏举人,不有常科,皆标其目而搜扬之。试之日,天子亲临观之。”可知“制举”是由天子下制诏举选的一种考试形式。由于和一般定时定科的“常科”不同,考试科目和时间都不定性,制举可以说是“特科”──特开恩科,有“举制”和“选制”两种性质,均须由现任官员相保,许多进士落第的举子都会加入到“制举”的行列中来,不得不对权贵展开干谒。杜甫为求制举入仕,干谒的对象有两种:

1.干谒与己有情谊关系的正直权贵

天宝五年,杜甫从洛阳来到长安时,目的是参加第二年在长安举行的一次制举考试,当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急切地想要通过制举而入仕。杜甫初到长安结交的都是一些与自己有情谊的王公亲贵(如汝阳王李琎、驸马郑潜曜、比部萧郎中、尚书左丞韦济等)。例如《郑驸马宅宴洞中》:

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青琅玕。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

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

这是杜甫在天宝五年夏天所做的一首游谒作。郑驸马,指郑潜曜,为杜甫老友郑虔的侄子。杜甫还有其它多首与郑驸马相酬之作,如《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可见二人的关系匪浅。首句“主家阴洞细烟雾”应题的“洞中”“细烟雾”,描述洞口之幽雅深曲。“留客夏簟青琅玕”扣题的“宴”,可知郑潜曜宴请款待之热情。“青琅玕”,以竹簟之苍翠形容洞中的视觉之美。“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写主人对杜甫的用心招待,用极为讲究的食器待客。“琥珀杯”“玛瑙碗”,皆强调器物之精美瑰丽。“悞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呼应首句的“阴洞”,进行具体的描写与抒发感受。“江麓”“云端”,言洞中清凉舒爽迥出尘境。末联“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是驸马与公主并收。洞口高楼下临郑谷,处在洞中,真有一种杳不知所之也,恍如置身仙界的感觉。等到空中传来杂佩声响,始知身在主家也。末句暗用《毛诗》“杂佩以问之”,亦见公主有好贤之意。

杜甫在天宝五年(746)写《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

特进群公表,天人夙德升。

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

服礼求毫发,推思忘寝兴。

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

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

清关尘不杂,中使日相乘。

晚节嬉游简,平居孝义称。

自多亲棣蕚,谁敢问山陵?

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

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

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

寸长堪缱绻,一诺岂骄矜?

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凌。

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

汝阳王为天宝三年被封为汝阳郡王的玄宗侄子李琎。这样的赞扬,与杜甫平素一身傲骨的性格颇为不合。究其原因,大概因为李琎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在其落第之后也不生轻视。另一方面,也因杜甫在落第以后,漫游齐赵,生活上除了其父的资助之外,也无其它来源,只有在达官贵人之处做门客或靠友人资助为生,生活不宽裕,壮志傲骨也不得不暂时屈服现实。

杜甫赴京赶考,希望通过制举进入仕途。主持这次考试的是当时的宰相李林甫,他为了排挤贤才,杜塞言路,在考试中阴谋设置障碍,使得应试的考生全部落第。杜甫的希望因李林甫而断送,这使杜甫在精神上遭遇沉重打击,而他的父亲杜闲也在这时病逝于奉天县令的任上。杜甫旅食京华,经济拮据,为了改变处境,他开始向权贵行干谒。天宝六年在他诏试下第之后写了《赠比部萧郎中十兄》:

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

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

蕴藉为郎久,魁梧秉哲尊。

词华倾后辈,风雅蔼孤鶱。

宅相荣姻戚,儿童惠讨论。

见知真自幼,谋拙丑诸昆。

漂荡云天阔,沉埋日月奔。

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

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

宁纡长者辙,归老任乾坤。

比部郎中属刑部,萧郎中为杜甫从姑之子,乃杜的姑表兄。全诗一开始先以赞赏的口吻叙述对方的出生、家世、官职人品、文章、才望。接下来叙述对方和自己的亲戚关系与交情。末尾承“谋拙”意,强化自己的生存状态:“漂荡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自叹自己的漂泊之苦、沉沦不遇之悲,加上“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在“时晚”与“不遇”双重压力之中,即使怀有古人用心之志也只是无复遇合矣。唯有学嵇中散打铁、愚公隐身,玩世偷闲而已。从此归老旧乡,一任自然,不敢劳烦萧郎中之枉驾也。这无非是以退为进的心态,内心深处仍然期望得到对方的协助。

天宝七年(748),杜甫向尚书丞相韦济请求汲引。韦济出身于名宦家庭,韦家三代为相,权倾一时,早岁以辞翰闻名,天宝七年(748)担任河南尹,在任河南尹期间,几次到陆浑庄去访问杜甫,此时杜甫在长安失意,流浪旅食,闻韦济垂问,杜甫写下《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有云:“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鼎石分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韦济的感激之情。同年,韦济调任尚书左丞,主持尚书省日常工作,杜甫即作《赠韦左丞丈济》,期望他提拔,其中有言“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的乞求,可见杜甫的渴望有多迫切。但韦济似乎一时没有为杜甫安排或反应,同年杜甫又写了一首《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吐露了自己的才学志向与抱负,并述说自己仕途失意,困居长安的苦况,“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抒发了去留两难的顿挫情感和期望得到对方援引的矛盾之情。其中用孔子典故:“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打算要离开长安,然而对于长安仍有一份依恋之情,常怀古人一饭恩情之报,何况韦左丞丈对自己岂只一饭之恩?然而长安却没有自己容身之地。只愿化作一只白鸥隐没于波涛间。然而这只鸥鸟并非真正忘情于江湖,不愿隐居避世,仍然有着理想的情怀,仍然期望韦济能了解他的理想与长才。

2.干谒品行无足称的贵戚显贵

杜甫初到长安结交的都是一些与自己有情谊的王公亲贵,如汝阳王李琎、驸马郑潜曜、比部萧郎中、尚书左丞韦济等,直到天宝六年应试落第之后,他所选择的干谒对象有一些变化,开始投赠一些政治地位虽高但声名不佳的官员,如驸马张垍和依附杨国忠的鲜于京兆。天宝九年(750)写《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

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

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

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

内颁金带赤,恩与荔枝青。

无复随高凤,空余泣聚萤。

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

倘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

张垍,此时位居翰林学士,此诗称颂了张垍的地位和才华。“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言其官贵与才雄;称其“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其宠遇。次叙其文章典重的才华与受到的荣宠。诗末“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倘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自述自己遭遇与期望,期望对方顾及旧情,渴望提携之心不表自明。

天宝十三年又写了一首《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方丈三韩外,昆仑万国西。

建标天地阔,诣绝古今迷。

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

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

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珪。

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

健笔凌《鹦鹉》,铦锋莹鷿鹈。

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

通籍踰青琐,亨衢照紫泥。

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

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

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

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

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酰鸡。

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

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睽。

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

顾深惭锻炼,材小辱提携。

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

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杜甫不惜以夸大之笔,对对方极尽逢迎礼赞之能事,歌颂对方得神仙之气,近承皇帝的恩惠。对方出身宰相门第,强调其儒术名望可以与其父齐名。再对其品德美好、诗文绝伦作一番铺陈:雄健的文笔胜过祢衡的《鹦鹉赋》,锐利的词锋犹如擦拭过后光洁闪亮的刀剑。几位兄弟的名声都出类拔萃,深得各界的好评,并得皇上恩宠,能自由进出宫廷,官运亨通,青云高举,何等的潇洒自得!……张垍为玄宗女婿,时为太常卿,按《旧唐书·张垍传》载:“垍以主婿玄宗特深宠,许于禁中置内宅,侍为文章,赏赐珍玩,不可胜数。”此人为玄宗的女婿,《旧唐书》还记载他曾向安禄山泄密,由此可见,张垍其人,实乃见利忘义的小人,在安史之乱后,背弃前主,投靠叛贼。杜甫写这首诗时,虽未及安史之乱,然已是天宝十三年张垍迁回太常卿之时。杜甫当时向此等小人干谒,折腰乞怜,内心必有极其无奈的苦衷。想必杜甫也承受了自责的内心交战。

由于制举的特殊性质,这类的干谒对象多为位高显达的朝廷重臣大官,杜甫即使和这些人有情谊关系,也不惜歌功颂德,极力抬高对方之德性与地位,以恳请之姿,表明自己的困境,就连表兄也成了自己歌颂的对象。

(二)为求“诠选”入仕,干谒有关系的官员,显得较平和

据学者考证:唐代将“举士”与“选官”严格区分,“举士”与“选官”分属不同机构,各自运行自己的一套机制和程序。唐代举子及第后不能立即做官,必须先守选。若干年后,还要参加吏部的诠选。而六品以下的旨授官任期满后也要加入到诠选的行列才能再次做官。而诠选中规定选人还须有保官担保。所以前进士为求早日出仕,前资官为求顺利通过诠选,保人及主持诠选者(一般由吏部尚书与侍郎担任)自然也成了诗人们干谒的对象。杜甫在天宝十年曾向玄宗上《三大礼赋》,得到皇上赏识,命宰相面试文章,等待分配,不料天子的恩诏竟无疾而终。杜甫为了早日授官,只得干谒。天宝十一年(752)写《敬赠郑谏议十韵》干谒谏议大夫,又写《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干谒鲜于京兆尹。《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

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

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

始见张京兆,宜居汉近臣。

骅骝开道路,雕鹗离风尘。

侯伯知何算,文章实致身。

奋飞超等级,容易失沈沦。

脱略磻溪钓,操持郢匠斤。

云霄今巳逼,台衮更谁亲?

凤穴雏皆好,龙门客又新。

义声纷感激,败绩自逡巡。

途远欲何向,天高难重陈。

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

不得同晁错,吁嗟后郄诜。

计疏疑翰墨,时过忆松筠。

献纳纡皇眷,中间谒紫宸。

且随诸彦集,方觊薄才伸。

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

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交合丹青地,恩倾雨露辰。

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

鲜于京兆,指京兆鲜于仲通,《新唐书·杨国忠传》载:“国忠无行检,不为姻族齿。蜀大豪鲜于仲通颇资给之,国忠拜为御史大夫,引为京兆尹。”可知鲜于仲通本据蜀为吏,乃杨国忠荐拔而起。鲜于仲通原是杨国忠一派的朋党,《旧唐书·杨国忠传》记载:“鲜于仲通率八万精兵讨南蛮,全军陷没,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仍令其上表国忠兼领益部”,可知杨国忠欺瞒与朋比为奸之丑行。杨氏兄妹在玄宗朝骄奢淫逸,杜

甫在《丽人行》对杨国忠颇有微词,杜甫对他们的门下自然也不应交好,然而在《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他却向鲜于仲通卑躬屈膝地求助,“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借着批评李林甫来讨好杨国忠,“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期望鲜于仲通能把自己的遭遇告知杨国忠,盼望杨国忠可以援引他这个快要饿死的儒子,正与其附于张垍一样令人不解。对于杨国忠,杜甫的态度可为判若两人,这除了从事功的角度来看,别无他途。钱谦益说道:“少陵之投诗京兆,邻于饿死……当时不得已而姑为权宜之计,后世宜谅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处,深责唐人也。”已道出了杜甫为了生存才无可奈何地向品行不端的权贵行阿谀逢迎之事,这是在实现人生价值过程中所争取生存的一种必然的手段。做为一个血肉之躯,杜甫也需要维持生计,为了得官展志,他不辞屈己媚人,干谒权贵,这是杜甫悲剧生命的体验。

由于唐代这类为诠选入仕的干谒诗多出于已经科举及第的前进士、前明经或者任期满待的前资官,总体而言,干谒者成功的机会较高,处境较佳,数量不如求科举出身的干谒诗多,同时在干谒心态上更加平和,语气上更多为自己保留一些自尊。就杜甫而言,显得更加委屈自抑,语气更加谦怀。在求仕的路上,为了生存需要,为了实现人生理想,这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杜甫诗在格调上表现出的沉郁顿挫恐怕与此不无关系。趋炎附势是杜甫理想建构过程中不可忽视的人格现象,慷慨激昂的个人宣言终究掩盖不了在权贵面前低三下四的事实,高尚的人生理想与谦卑的媚俗人格交织,构成了杜甫内心世界的复杂性。

(三) 为求“入幕”,干谒边将,展现对尚武精神的向往

杜甫在长安找不到出路,为了进入仕途,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也曾打算入幕从军。

长安地处关中,属三秦之地,具天险之势,这就是周、秦、汉、唐皆建都于此的原因,三秦地处西部边陲,外患频仍,不能不崇尚武力,这对于尚武之风的形成有重要的推动力量。尤其到了唐朝,尚武成了盛世的时代精神,在文学领域标志的就是边塞诗的发达。由于边塞战争频仍,以及唐王朝对军功的赏赐奖掖,广大的知识分子似乎找到了一条建功立业之路,于是出入边塞也成为他们成就理想的途径。岑参有诗云:“功名只向马上取,安能终日守笔墨。”(《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唐代尚武的风气激发了知识分子驰骋沙场纵横边塞以实现人格理想的追求,使唐人放眼现实人生,重新获得新的生命意识。杜甫也受到这种时代风气的感染,《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中多方展现了驻守边关将士的生活和心理,反映了他对军事活动的热情。杜甫在天宝十三年(754)作《寄高三十五书记》在送别挚友高适入幕云:

叹惜高生老,新诗日又多。

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

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

上四句,称颂高适诗才,后四句则欣喜其为书记也。才子凯歌,仍应能诗,老年知遇,差慰蹉跎。字里行间流露着对高适建功立业的羡慕。

唐人或以幕府为谋生手段,透过入幕来实现自己安邦的理想,这种方式往往增进了诗人在仕进时的强烈进取心和傲岸之气。历来幕主往往非贵即显,若想要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往往需要以诗文突显才华来打动幕主。杜甫在天宝十三年干谒边关大将哥舒翰写下《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

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

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

先锋百胜在,略地两隅空。

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

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

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

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

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

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

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

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

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

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

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

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

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

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

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

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

前半自以歌颂之笔,赞誉对方建功立业的丰硕伟绩,对对方的长策高才、勇气智谋、倜傥任侠、疏财重气、士多归之,加以大大的揄扬。末段自叙,结出投赠之意。“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想到自己无法成为哥舒翰的帐下客,感叹此身已老,仍然不遇。“壮节初题柱”,用司马相如之题柱典故,写出自己当年也曾有过远大志向。“生涯独转蓬”,感伤自己的人生如飞蓬,转眼间只能伤迟暮。“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直到芳春尽歇,只能悲伤日暮途穷。“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孙楚、吕蒙,谓幕府英才,只能羡慕幕府有许多英才受到重用。“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倚剑崆峒”,即欲参与哥舒开府翰的军谋,表白自己欲入戎幕,期望对方可以提拔他。

另外,我们也可以从杜甫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游何氏五首》中知道他不只一次游历何将军的私人花园,其中“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倒衣还命驾,高枕乃吾庐”,表现了与何氏的关系匪浅,对方再约杜甫重游,而杜甫闻讯也速往,并且有宾至如归之美好。

杜甫诗中有大量赞颂将士的“干谒诗”或“游谒作”,对身份各异的将士极尽颂扬之词,流露出他对入幕边境友人的羡慕,由此可见杜甫亦有欲入军幕的干谒之举,这是在安史之乱前就已有的理念。

(四)干谒成为公关意识与实现理想的必然手段

诗歌不仅具有抒情言志的功能,而且还是一种应用极为广泛的交际工具,这在干谒诗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杜甫一生都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为此他不得不走上干谒之途,和李白干谒活动长达三十多年不同,杜甫的干谒活动主要集中在困居长安的那十年里,由上述可知,杜甫干谒的对象大都是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的高官显宦,如汝阳王李琎、由河南尹又调任尚书左丞的韦济、玄宗皇帝的女婿任翰林学士的张垍、谏议大夫郑审,还有集贤院长崔、于二学士,更有河西节度史、西平郡王哥舒翰、武部尚书韦见素等,甚至还有揽权乱政、声名不高的京兆尹鲜于仲通、杨国忠。这些作品,一方面可以说是为建立人脉的日常交际而作,承担着生活中与人交际的实用功能,本身具有应用性、交际性的作用。另一方面为了表示对求助对象的好感,往往以取悦他人为主,在很大程度上有借助人际关系来强化援引自己成功的机会。人际关系的建立正是为了寻求适合自己最佳步入仕途的方式。为了登上政治舞台,杜甫也争取以私人活动的方式来争取当权者和文坛宿儒的重视,不惜“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他也不后悔。

综合上述,我们可知,长安十年,杜甫试图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仕途,一是向皇上献赋,希望能直接引起皇帝的注意。二是向达官贵人投赠诗篇,希望在制举或诠选中能得到他们的赏识援引。三是干谒边将,想效仿高适从军,也有欲入军幕之心。杜甫在长安十年中四处干谒的行为,表现了他对援引的渴望。干谒是带着讨好、示勤与求知欲的意味,必须藉这样的表现,向对方暗示自己的存在的价值与地位,展示自己的能力,表达自己的心声,以求得到认同,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奉承、逢迎只是一种手段,透过这样的公关意识来达到自我实现的目的。可是这些努力带来的只有失望,直到天宝十四年(755)秋,杜甫仍旧是一介布衣。

四 杜甫长安时期干谒诗的创作模式

干谒诗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由于干谒者与干谒对象处于极不平等的地位,干谒诗的内容不再只是表述个人的政治理想与施政才能,而是着力显示个人的文学才华、怀才不遇的境况及渴求得到赏识的愿望。因此大体有着固定的创作模式。

但因为被干谒者的身份不同、与杜甫的关系不同、干谒目的不同(或为制举、或为诠选、或为入幕),加上杜甫独特的创作个性与创作才情,杜甫在干谒诗的表现上,仍有着自己和其它诗人不同的独特性。以下分三点言之。

(一) “开头恭维对方─中间述说自我情况—末尾点出期望援引”三段式规律

干谒诗以交际为手段,有明确的实用目的,往往有确定的读者对象,于是出现了某种固定的写作模式,具有一种三段式的表现规律:往往开头先恭维对方,吹捧对方的才学、政绩、德操、文采或武功;接着是毛遂自荐式地强调自己的才能与志向,或者讲述自己的贫困不遇与衰老的悲哀,最后“卒章显志”,画龙点晴地提到写诗的宗旨与目的,期望对方可以援引、提携与擢拔。在这里举《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为例,我们先看它的第一段落:

特进群公表,天人夙德升。

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

服礼求毫发,推思忘寝兴。

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

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

清关尘不杂,中使日相乘。

晚节嬉游简,平居孝义称。

自多亲棣蕚,谁敢问山陵?

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

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

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

寸长堪缱绻,一诺岂骄矜?

这首诗作于天宝五年,时值杜甫漫游齐赵归来,其时与汝阳王李琎交往密切,为李琎的宾客。第一段落,展现歌颂对方之意,叙写了他平生的善绩,同时抒发了自己对李琎殷勤款待的知己之恩,表达心中的感激。甚至毫不忌讳地大赞对方是“天人夙德升”,自有美好的德范与运势,就像千里马的急蹄踏霜,大鹏展翅直上九霄。接着写他对国事的热情与任事的态度,穿的礼服丝毫不乱,为国事废寝忘食。晚年喜欢简朴的游嬉,平时以孝义为世人赞颂。善待兄弟,不羡慕虚名。学业可与大儒比美,文词华丽非哲匠能超越。提笔如飞鸾耸立,文章写罢如凤凰飞腾。精通文理,谈笑风生,待人没有一丝傲慢,千金一诺,从不骄矜。以上这是第一段落的内容,皆为对他人歌颂赞扬的话语。

接着第二段是透过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入手,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汝阳王的感恩:

已忝归曹植,何如对李膺。

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

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

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

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

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

有幸归入你的门下,就如归附了才子曹植,你也像李膺对杜密一样对我友好。屡次给我恩赐,真让我感到力弱难胜。接着写初次见面的情境,在高秋气爽的晚上,招我披雾欢饮。酒宴面临江浦,可以看到大雁宿在华灯的下面。在炎热的夏天,招我来花前月下游宴避暑。金井水使墨砚寒凉,玉壶里的冰块寒气涌动。

这一段主要是强调自己对对方的深情厚意之感念。为的是为最后意旨蓄势待发。

接下来的第三段“卒章显志”,画龙点睛地提到写诗的宗旨与目的,期望对方可以援引、提携与擢拔:

瓢饮惟三径,岩栖在百层。

谬持蠡测海,况挹酒如渑。

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凌。

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

我原本是岩栖在山林的隐逸之士,有山泉可饮便心满意足了。错误以瓢来测量海水的深浅,以浅薄的眼光去看待高深的事物,哪知道您对我如此厚爱。您把修仙的鸿宝告诉了我,我将登上丹梯凌天而去。汝阳王爱士固不下于淮南王,而我则何敢有愧于孙登呢?表明自己不愿只做一名曳裾王门的食客,作为您的门客, 一定不会让对方失望的。由隐以自显,点明期望对方援引的意图。

又如杜甫在天宝十年所写的《敬赠郑谏议十韵》,仇兆鳌评曰:“此诗从开头到‘波澜独老成’是第一段,‘此赞郑诗才’‘野人宁得所’到‘诸公厌祢衡’是第二段,‘此自叙沦落’、‘将期一诺重’到最后是第三段,‘末望谏议之汲引也。’”段落层次分明,在层次递进中,干谒的意旨也渐渐明朗化。

对功名的狂热追求,使干谒创作中充斥着阿谀奉承成为重要特征。正由于公式化、规格化,干谒诗不论如何委婉曲折,都不得不在最后点明自己的创作目的,同时也正因为干谒诗是基于彼此不平等的地位,干谒诗作不论是情感内涵或表现手法都很难有艺术发展空间,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诗人才情的发挥。

(二)以文为诗:在五言排律体中吸收了应用文体特质

一般的干谒作,以散文体制来写较易发挥应用功效,唐代干谒文学多半是以书信体例的散文为之,有“赠”“上”“寄”等字眼。“书信”是中国古代的重要的文体,人际往来酬酢或表情达意往往可以借着“书”来表现。但干谒主题与一般抒情文章有所不同,是希望得到他人的赏识援引的目的,属于应用文的范畴,首先要求是实用功效,但杜甫却用诗歌作为干谒的表达载体,而且多半是用五言排律。用律体诗歌形式去表现应用文体的表达形式,自有困难度,若非有才气,否则不易施展,杜甫的干谒诗多用五言排律,而非用古体,五排诗体要担负应用文的效能,本身自有难度。然而,五言排律却是杜甫醉心的一种诗歌形式,创作这种形式的诗歌是他的专长,杜甫透过五律写干谒,或者也有展现诗才之意。金人元好问曾言:“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论诗绝句三十首之十》)杜甫五排在艺术上的独到之处不言自明,在形式上他驾轻就熟,其五言排律的干谒作发挥的功用更是不容小觑。

杜甫借鉴传统应用文的内容入诗,对诗进行了越界破体的开拓,使其干谒诗充分实现了社交功能。换言之,杜甫干谒诗作已开始了“以文为诗”的表现。以古文章法为诗,以议论为诗,以铺叙为诗,以古文的谋篇、布局、结构法式来经营干谒诗歌。

一般而言,文学史论著认为“以文为诗”主要体现在韩愈的五、七言长篇古诗里。韩愈古文,讲究转折、波澜、布置、奇正等。他也习惯于在长篇古体诗中“以议论为诗”,在诗歌中直接说理,发表议论。其实,杜甫的干谒诗作就已具有古文的笔法,他以赋笔为诗,歌颂赞扬对方,极尽层层强化之所能,摹事状物,极尽夸大恭维之所强,用典自如,掇拾古语,体认着题,引用得当,描述确肖。杜甫在叙述与抒情的同时,常运用逻辑推理、叙议穿插的曲折方式,或用寓言故事打比方,或用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和历史典故开篇议论。杜甫因为有广阔雄壮的胸怀,有宏博富厚的才气,故能以赋笔为诗,以铺叙敷陈为特征,铺张扬厉,踵事增华,写人摹物穷形尽相,刻画心理细致入微。

我们知道,传统的古典诗歌是以言志抒情为主。描写、叙事、发议论、讲道理似乎很难与诗歌的抒情性、意象性相协调。然而,如果把杜甫干谒诗中的“以文为诗”的铺叙或议论的笔法或内容去掉,那么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便会荡然无存。在杜甫诗中的“以文为诗”的铺叙笔法与发议论并不一定就和诗意不协调,会影响诗歌的韵味。从杜甫干谒诗的创作实践中,诗歌不仅仅局限于言志与抒情,就正如散文一样,诗歌的用途得到空前的、淋漓尽致的发挥。即使具功利性质之用的干谒诗,其应用遍及他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举凡上、下级之间的公关应酬、朋友之间的交际往来、日常生活琐事的交代、情感的交流等等都可以诉诸诗歌。

(三)以我为诗:诗中有个人生活史的自传性书写

所谓“人外无诗,诗外无人”(龚自珍,《书汤海秋诗集后》),“以我为诗”,就是在作为干谒之用的诗作中间接地忠实记录了自己饱经丧乱、忧国忧民的人生。杜甫诗具有自传性特质,他不但在诗中展示自我生存的经验和事实,同时又敢于在诗作中,坦然诚恳地道出自己的心路历程。不要小看这种特殊的耕耘,这需要有袒露自我、解剖自我的坦诚和勇气。他不惜委曲谦卑地向高官毛遂自荐,以求兼善天下的理想,所以,不辞委曲卑鄙也想为朝廷效力。为了让对方理解自己的心路历程,他在诗中往往道出自己人生的真实写照。例如天宝十三载(754年)杜甫在长安时所作《赠陈二补阙》,虽是赠诗,但其实更像是一首心灵诗史:

世儒多汨没,夫子独声名。

献纳开东观,君王问长卿。

皂雕寒始急,天马老能行。

自到青冥里,休看白发生。

此诗上四句为颂语,但却深深地流露着对自我的感慨,想到陈二补为献纳之官,常得君王顾问,正其声名显赫,对比之下,自己却无所作为。末四句为自勉之辞,想到皂雕在天寒时更急于搏击长空,天马即使老了却仍然健旺不衰。其中寄遇着个人的身世之感,自己虽然已年过四十,年纪老大,但仍然壮心不已,既然置身青冥,不当以头白自嫌也,人生未始不可老当益壮!意味着若能得到遇合,即使自己老了,一生也可无憾也。诗中有我,诗中有人,字里行间是杜甫从个人视角出发展现的志向行迹史、心灵苦难史。

天宝十三年杜甫写了一首《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

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

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酰鸡。

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

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睽。

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

顾深惭锻炼,材小辱提携。

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

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虽为赠诗,但几乎是在自述遭遇,开始即从“我”入笔,以我为诗:我远游吴越却白白地颠簸一场,出游梁宋居然悲惨凄凉。错谬的认知使自己最终不能有所成就,卑微的身份使自己如同一条小虫,自己的人生一如浮萍无停止地随水飘流。身处桃荫下,不由得想念故乡小路。“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睽”,您对我的奖掖为许多人所羡,然而这飞腾仕途心愿一再被阻隔。“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宦海浪急如碧绿的大海难以涉越,高官显爵如青天高空不可攀及。“顾深惭锻炼,材小辱提携”,对您的深厚眷顾,我却惭愧自己缺乏锻炼、才识疏浅辱没了您的提拔和照顾。“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我如同受圈栏约束的哀猿在悲哀地鸣叫,如同树枝间受惊悸的夜鹊无枝可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什么时候陪着您一起围猎作赋?届时您应指向文王遇吕尚的钓璜溪,能赐予我遇合的恩情。全诗写来,自述自己的窘况,感恩对方的关怀与援引,末尾以期待之心,抒发要求对方进一步关怀的期许。诗中有人,流露个人的身世之感。

又如写在天宝七年(748)被视为自传性篇章《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从这首诗里,我们真切感受到杜甫初入长安的生活状态和心态。这是杜甫写给韦济的第三首诗,全篇陈情,偏向韦济倾诉满腹的牢骚怨愤。杜甫在这首诗里慷慨陈词,信笔所至,纵横曲折而又一气呵成。在一首寄赠诗中,委婉曲折地表现了杜甫对韦济的深厚情谊,在他困守长安的那段穷困屈辱的日子中,作为长一辈的韦济,一再伸出友谊之手,在“百僚”之中,为他广延声誉,令杜甫心中充满了感动。这首诗并不单纯地为求功名,其中也流露了内心的矛盾与身世之感。人事、风景、心情交织,表里相宣,应酬之作,难得如此深刻。

杜甫将过去不常入诗、不曾入诗的题材写入干谒诗中,是需要有开拓的眼光和勇气。杜甫如此拓展诗歌畛域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杜甫所处的时代有更多的现实内容、更复杂的心理情绪需要倾泻在诗歌中。在那个动荡的时代,诗人亲历种种矛盾,心中时时承受着激烈的委屈压抑自我的刺激和碰撞:正与反、是与非、利与害、廉与耻、进与退、妥协与坚守、勇敢与怯弱、崇高与卑下,外部环境的光怪陆离,内心世界的千相百态,都在他的内心交战。其次,是他独具的无所不包的诗家之心、搜拢宇宙的诗家之胆。

杜甫的干谒诗打开了“以文为诗”的先河,同时透过干谒也写下自我的生存史,并深刻地反映现实,反映时代,这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革新意义,这也造就了杜甫沉郁顿挫诗风的形成,并形成了他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开端。

五 杜甫长安时期干谒诗作中的生存状态与心理展现

杜甫干谒诗展现了自我在长安十年的“外在”生存状态,同时挖掘出自己在附势趋炎与独立人格之间的“心理”的矛盾痛苦,不仅是杜甫干谒困顿的行迹史,也是杜甫心灵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辗转挣扎的心路历程。干谒诗正与杜甫的人生道路与心灵紧密相连。以下分别从“外在生存状态”与“内在心理的展现”来分析。

(一)生存状态的展现:“到处潜悲辛”的生活之艰

在这些功利目的干谒诗作中,杜甫写出了他作为一个平凡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写出了他在困境中的吟呻与挣扎,写出了他在夹缝中的苦痛。如《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

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

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

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

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

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裘何啻联百结。

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此诗大约作于天宝十载(751)冬天,是杜甫寄给成都(一说咸阳)、华原两县县府里友人的诉苦之作。此诗分两段,前四句为第一段,感慨身世;后八句为第二段,自述饥寒之状。首句用“赤县”代指长安,以长安显贵们的荣华快意来衬托自己的苦寒酸悲,这种以众人“软裘快马”和自己“苦寒独悲”对比,造成惊心动魄的效果。事实上,那些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官曹”并非才杰,但他们享有的“软裘快马”足以抵挡冰雪;然而,杜甫这位真正“拥才杰”的苦寒之士却独自承受苦寒而难当风雪。“骨欲折”一语,形容饥瘦疲病,生动传神,具有惊心动魄之力。“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化用陶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之意,杜甫曾谓“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虽家中薄有田产,但收成不佳。这二句是对这种境况所作的形容。“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写出人情淡薄,困顿之中本需他人扶持,未料乡里小官僚脖颈抬得老高,一副不屑的神气。而位居显要的“朝廷故旧”,似乎早已忘怀了这门穷交情,断绝了往来。这些人情冷暖,经诗人拈出,顿成绝妙讽刺。接着,诗人又宕开一笔:“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表现自己晚景凄凉,经常挨饿抱病,动不动就得卧床十来天,衣裳则是补丁再补丁。最后诗人直呼两县诸子而告之:“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默默泣血,是因为有苦无处诉。家徒四壁,则是贫极的写照。泣向暗壁,更令人倍觉苦楚。全诗直抒胸臆,反映了诗人在现实中的苦况。

又如《病后过王倚饮赠歌》:

麟角凤觜世莫识,煎胶续弦奇自见。

尚看王生抱此怀,在于甫也何由羡。

且遇王生慰畴昔,素知贱子甘贫贱。

酷见冻馁不足耻,多病沉年苦无健。

王生怪我颜色恶,答云伏枕艰难遍。

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

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

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

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

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

兼求富豪且割鲜,密沽斗酒谐终宴。

故人情义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

老马为驹信不虚,当时得意况深眷。

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

此诗大约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杜甫病后赴老友王倚宴,对方以美食佳肴殷勤招待使他大为感动,以此诗答谢故人。字里行间充满了自我生存的艰辛,“贫贱”“冻馁”“多病沉年苦无健”“颜色恶”“伏枕艰难遍”层层铺写,皆是对自己生活困顿、身体病苦的写照。“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写出生了疟疠在寒热中交战百日之苦况。“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更是生命如游丝、随时都会消失的写照。最后“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只求残年可以苟活,这愿望何其卑微。从中我们可见杜甫在长安久受沉疴之痛,长怀悲苦之心,由此可以管窥盛世中寒士的生活状态、凄苦心境。

又如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这是杜甫对干谒生活做出高度的艺术概括。这四句已透露干谒的生活的疲倦,仰人鼻息,东奔西走。杜甫晚年在嘉州写《狂歌行赠四兄》更是形象地追忆了当年在长安的登门求见权贵的历历情景:“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在长安连日的寒雨湿泥,但诗人必须冒着湿冷,在天才蒙蒙刚亮之际早早出发,晨鸡初鸣,诗人恭侯在公卿的门宅外,拥挤在等待的人群中,肩摩相齐,天空正飘着秋雨,然而朱门仍未开,杜甫翘首引领,只等着那门扉的轻启,为生活而苦其心志。我们可想见那种情况,孤苦漂零,艰辛备尝,让人怜悯。又如《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所云:

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

已经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身无全屋可寄的地步。

杜甫旅食长安,在穷困潦倒中为了谋生糊口而受尽了苦。稻梁之谋自古即是众生常事,因为人活着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杜甫在生计艰难之中糊口谋生更显得重要。物质的需求是基本条件,它直接影响其它高层次的需要。诚如霍志军《耻干谒和事干谒──试论杜甫人格的复杂性》中提及杜甫在自我生存状态的展示上,在“耻干谒”和“事干谒”的矛盾中所展示的杜甫,“是世俗生活中一个琐屑、平庸的士子”,“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士子”,“是进退无依的尴尬境地。”杜甫是一位有才气的诗人,有远大的抱负与理想,但生活毕竟不是写诗,诗人的生活往往很不诗意,甚至要面对最卑微不堪的现实。

(二)理想与自尊之间的心理折冲:“忍为尘埃没”之叹

干谒活动虽然被社会所默许,但却不被道德准则正式接纳,即使干谒在当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但终究不是堂皇光明之举,而是带有谋求请托的功利性质。由于干谒者与干谒对象处于极不平等的地位,双方是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对干谒者而言,是在极不情愿而又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去从事干谒活动,始终处于社会歧见和内心自责的痛苦的双重压力之中,去感受生命的无奈。杜甫在天宝七年所写《赠韦左丞丈济》便可见这种挣扎:“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因为韦济对自己有接遇之情也,心想对方不会拒绝,今日犹然乘余力而再度来谒,但内心仍有踌躇顾盼之意。对杜甫而言,真正的忧患并非处境的蹇涩、物质上的穷困,而是心灵与精神上的苦闷,是独立的个性与困顿处境、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后的深深隐痛。对杜甫而言,干谒之时要承受人格的委屈与个性的压抑,在他心中有一种自抑与不安,但为了早日入仕,也只能承受人格尊严被践踏的苦心煎熬。

人格尊严是指人的意志与地位是不能被抹杀的,一个人可以舍弃物质利益乃至舍弃生命,但不能失去其人格尊贵。《孟子·告子上》云:“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得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饥饿者拒绝接受他人居高临下的施舍,宁可挨饿也不肯放弃人格尊严。人有贫富之分,但是在人格尊严上人人生而平等,是没有高低区别的。但是干谒者,他必须放下对人格尊严的坚持,不惜低声下气地向对方乞求帮助,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着杜甫度过一次又一次干谒的屈辱呢?

人格尊严既有个别性的一面,也有社会性的一面,维护个体尊严,并不是要逃避社会责任。杜甫求仕,并非自我满足,而是一种对社会的期许:“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份大我的理想,就是支持他的力量。杜甫体认到,人格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与理念,人可以透过思想来展示尊严,维护人格尊严不一定要以岩穴之士逃避社会,积极进取更有利于人格尊严的实现。“以天下为己任”,“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反映的就是“天下为公”的人生情怀,这是人格尊严的社会性实现。

人格尊严可以凝结为一份坚执顽强的意志,喷发出强烈鼓荡的感情,驱动着人的理智思维。正因为杜甫干谒是为了实现理想,他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具有社会性,这就不是为一己之私,为了达到这个理想,杜甫审时度势,适俗耐苦, 能屈能伸,宁弯不折,面对艰难的社会压力,他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心理承受力,他深谙生存之道,能忍耐与坚持,能挨常人难挨之辱,能忍常人难忍之苦。《上韦左相二十韵》透露出他长期忍受的心理状态:

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隐沦。

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

回首驱流俗,生涯似众人。

巫咸不可问,邹鲁莫容身。

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

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巾。

诗人感叹如今才能杰出的人都被进用,只有愚笨蒙昧的自己未能被征用而隐沦。想到自己像司马长卿那样多病,像子夏那样经常独居,回首人生,奔趋在世俗之流中,生活就像熙来攘往的众人一样。不用向巫咸询问占卜天意如何,在这繁盛的京城,自己像孔子那样不能容身而只能周游列国,到处寻找援引。感奋激发的时间已晚,年华老矣,好在自己独立苍茫天地之间,仍有诗兴勃发,下笔如有神助,末尾以高歌涕泪结尾,向对方表达谢忱。

从上述诗例已传达给我们杜甫求仕生涯的种种挣扎与矛盾的心路历程,霍志军《耻干谒和事干谒──试论杜甫人格的复杂性》中提及:通过杜甫“耻干谒”和“事干谒”的矛盾冲突,我们就能看到诗人的心理反应:“是失望与希望交织的迷惘情感”,“是丧失独立人格的屈辱感”,“是求仕无成的焦灼感”,“是被社会环境和社会被动性角色所困的窘迫感”,“是对自己十年求仕生涯的批判性总结的否定情绪”。杜甫终其一生都没有放弃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为了理想,必须干谒。干谒之诗,歌功颂德之辞乃未能免俗,对权贵致上溢美之辞,扭曲自己的创作个性,这不但有违诗人高洁的人格,同时也有违于文学的艺术本质与审美规律,但是为了实现远大的人生理想,他不得压抑自我的人格尊严,以一种谦卑的态度向权贵乞求,从鄙弃世俗转向附势媚俗。

六 杜甫对干谒的反思历程:“事干谒—悔干谒—耻干谒—绝意干谒”

从前文的叙述中,可见杜甫长安十年,为功名欲望所驱使,为饥寒生活所迫,进行了请托钻营的干谒行为。然而,杜甫从来不回避掩饰他干谒的事实,并对自己的干谒进行自责与反思,是有阶段性的发展,兹分几点说明之。

(一) “事干谒”到“悔其干谒”

李白和杜甫二人的干谒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面对这种结果,李、杜二人的表现很不相同,李白是激愤地表现为对世俗的不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三首其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在愤怒发泄之后,他仍然继续走干谒之路,重新再追求入仕的可能性,却也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沉重的打击。他就像一名悲壮的英雄,终其一生都在干谒求仕的道路上艰难地出发与前进。杜甫不同,他则是对自己的干谒经历进行了深沉的反思。他自云:“有儒愁饿死。”(《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杜甫在苦苦干谒了十年之后,只谋得了一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小官,极高的期许却是如许的回赠,他终于发出对于人际交往的体认,对自己多年来选择这一条违背人格性情的干谒道路做了深刻的反省与自责。这种反省与自责不是偶然,而是有着痛苦的累积和较长的现实认知和心理发展的过程,种种的发展在天宝十一年之后渐渐显现。从他在天宝十一年写了《贫交行》已流露出“知音世所稀”的感叹: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此诗写浇薄的人情世态,世道险困,命运多艰,人情淡薄,交道是不可长久的。正如司马迁在《史记·汲郑列传》所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利害才是人性的试金石,他不仅认识到官场黑暗,也体味到世态的炎凉。

他在天宝十一、十二载(753、754年)间客居长安而写的《白丝行》已初露以干谒为耻的端倪:

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

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

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

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

春天衣着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

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照日宜轻举。

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

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

本诗寓有寄托的言外之意,杜甫以缲丝比喻那些奔竞之徒,以白丝自比:“缲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长袖善舞之徒逢迎苟合,但希荣进,不须名节,只顾随俗浮沉。“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已流露寄托之意,悲伤自己的素质已被染。闻一多评曰:“审其意所在,殆有悔心之萌乎?故知公出处大节,非果无定见,与时辈之苟且偷合,执迷不悟者,不可同日语也。”杜甫抱道自守,挺节无污,却去事干谒;内心悲素质随时染,正是哀叹自己也随波逐流,随俗浮沉,进行了媚俗的干谒。如同素丝渲染之初,便是沾污之时,尽管用各种花草的染料将它染成美丽的颜色,待到“春天衣着为君舞”,春光明媚的时候穿着这样的衣裙翩然起舞,随风摆动,轻柔美好的样子引来蝴蝶围绕、黄鹂啼叫、柳絮飘拂,看似美丽,其实素净的质地、洁白的本质已不复存在。虽尊荣至极,却是被抛弃的开始。薄汗和些许尘土污染了它的美丽,衣服打开来穿的时候还是新的,脱下来的时候已成了旧装,也只有被弃置的命运了。“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杜甫终于体认到真正的才志之士,是很难受到汲引重用的,即使被起用了,又害怕哪一天会被弃置,这样的赏识对他们来说也是痛苦而又难熬的旅程啊!他宁可无主地飘泊着,忍受羁旅的痛苦,也不愿遭受被遗弃的命运。在此杜甫已意识到干谒这条路走到后来的必然结果便是“徒失其身”,根本不是可以选择的人生道路。因为,他人给予的荣宠是不能长久拥有,也不可以真正依恃的。如果说,杜甫在这首诗流露的“悔其干谒”之意,还算是“指东说西”的曲笔的话,那么宝十三载(755)所写的《去矣行》一诗可以说是进一步的“点明心迹”了:

君不见鞲上鹰,一饱即飞掣!

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

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

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

此诗当作于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杜甫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由于是闲职,所以能发挥的也不多,不久后他即罢官求去。这首诗一开始就以呼告的口吻出之:先生,你不见那放鹰人臂套上的鹰,一旦吃饱后就迅速飞去。怎么能做那厅堂上的燕子,只知衔泥为自己筑巢去依附时贵的权势之家。“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在这里的“野人”指自己,自贬为“野人”又无“腼颜”,其实是暗喻自己不合流俗,不喜欢那些令人羞耻阿谀奉承的应酬,这样当然就不可能长期地待在仕宦之家。“旷荡无腼颜”,这便是杜甫的本色,生性开阔不受约束,缺少一副厚脸皮,怎么可以久处在王侯权贵之中呢?展现出其伟岸不凡的气节。“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我没有尝试过从盛物的袋子里取出美玉而服食之的方法,明天暂且进入蓝田山去试一试吧。蓝田以产玉出名,末两句是说自己有枕石漱流的高风亮节,不如归隐山林。 从字面上来看,似乎流露出弃官归隐的思想,但如果再进一步分析,正如王许林所言:“所谓到蓝田山寻仙访道,无非是一个托词,暗示自己迫切希望改变这可怜、可羞的生活处境,跳出达官贵人们尔虞我诈的圈子,返回亲切、淳朴、诚挚的民间”,“正是对干谒求仕、钻营躁进的失望、厌倦和否定,是对折腰之辱的悔恨和愧恧”。可谓深入诗人内心的确切见解。由此可知这一时期杜甫已经对干谒求仕的生涯有了悔愧的心理,对自己过往奔走的现实有着怀疑和否定,内心深处已生发不如归去的想法。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杜甫的自嘲、自贬、自抑、自责的种种心理。对其当年的行为,有一种闻过自愧的心情。杜甫从不隐讳自己为了实现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而干谒,也不回避自己十年的干谒生活的痛苦和哀愁,而且也不吝于对自己为了生存而干谒的行为进行反省,对于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敢于揭露讽刺和批评。杜甫对干谒有着种种复杂与矛盾的心态,正是这种复杂和矛盾体现了他心情的真实性和丰富性。

(二)耻于干谒

杜甫十年来的献赋、干谒、请托、投诗,换来的只是一个管理库房门钥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对于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而言,是何等辛辣的嘲讽。天宝十四年(755)冬天,杜甫离开自己十年不得志的长安城,离京赴奉先探望家属,结束了长安十年的艰难岁月。他百感交集,怀着郁积如山的心情写下了千古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现实主义的佳作。这首诗可是说是杜甫总结长安十年生活的人生宣言。杜甫在诗里自述心迹,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那里絮絮自语,回首长安十年的屈辱和辛酸。“许身一何愚,老大意转拙”,感慨自己的“愚”与“拙”,甘心承认自己的谋拙、计拙、愚求。“白首甘契阔”,即使现在贫困潦倒,但他自甘清贫。“盖棺事则已”,虽有认知,仍然表明自己入世之志永不改变,除非自己死了。至此我们才知道所谓“愚”与“拙”,其实是饱含着他对不公正之现实社会的满腔悲愤,对天下苍生的一份矢志不渝的责任感。这种“许身”,就是一种执着于理想、不避艰危的求索精神,我们可以说,失去了“愚”,也就失去了杜甫精神。杜甫在抒发满腔悲愤之情时,也带着明显的自我解嘲的色彩,从而更显感伤。杜甫以如此低调的方式来反思内省自己济世之志,这自然是杜甫性格因十年来的长期穷愁潦倒所致,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摆脱那根深蒂固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诗至此为杜甫的独白。接下来便转换描写角度,似乎有一位读者和杜甫对话: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杜甫在此以“分身立言”的方式,虚构出一位劝说他的对象,这是“假设问答以寄意”的手法,藉此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挣扎与交战。“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你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还连累妻小,何苦来哉?人生的道路不是只有一条,何必一定要在济世之路上苦苦追寻呢?不如浩歌一曲,散发弄扁舟。杜甫自答:“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我杜甫并非没有江海之志,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归隐江湖。只是我现在“生逢尧舜君”,是应在盛世建功之际,如果去隐居,岂不是有负圣明的时代?杜甫仅仅只在口头上说他要去做他曾想过成为潇洒送日月的隐士,以便满足自己江海之志。“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我说杜甫啊,今天下人才多的是,难道大唐缺少你一人就不成了吗?杜甫自答,虽然自知,我只一介书生,朝廷少了我仍然毫无损伤,但我还是不忍弃朝廷而去,因为在我杜氏家族的血派里,世世代代流淌着的就是报效朝廷、济世安民的热情,有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本性所致,本性难移。杜甫进一步表明自己入世之志的执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自念我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只求有一个安适的生活环境就行了,“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又何必羡慕那百丈长鲸,一定要到溟溟无涯的渤海呢?这实际是自嘲自己不谙世事,有非分之想。然而,杜甫终是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像洋洋大海中的鲸鱼一样肆意遨游舒展人生抱负的。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杜甫回顾往昔独有的耻辱就是从事干谒,杜甫之所以以干谒为耻,是因为他深知,看人脸色、仰人鼻息、遭人鄙视的苦涩和难堪,于是追求自尊的独立人格又与现实中依附权势两相激荡,便生发出“耻干谒”与“事干谒”之间的矛盾与痛楚。杜甫因自己附势媚俗的干谒而感到耻辱,感到自己对巢父、许由这些古代隐士终究是有愧的,未能像他们一样保持清高的名节不变。杜甫对长安十年干谒的生活进行反省,让杜甫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让他的心灵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蜕变,最终形成了一种以“耻”为核心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比较独特的精神世界。“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杜甫回首往事,终于领悟了生存之理。究其实质,干谒只是文人的悲情求职,在吏治腐败、权臣当道的朝廷,根本不能容得下像“稷”与“契”那样的人才。在中国的封建社会,礼贤下士、任贤与能是难以做到的,而不识时务的干谒求进,只能招致屈辱。恩宠屈辱之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他已经全然体悟了。于是告诫自己,从此不要再对仕进和闻达抱有期望。

(三)绝意干谒,拓大关怀视野

干谒失败后,杜甫自觉地对自己的干谒行为和经历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追悔,又对自己在长安十年热衷奔走干谒之路到受挫后自己的那种迷惘、愤懑、彻悟、觉醒的复杂感情作了括概。“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从此以干谒为耻,这样的念头一直都不再改变,直到他晚年在夔州所写《早发》,回首过往人生,亦作如此思考:“艰危作远客,干请伤直性。薇蕨饿首阳,粟马资历聘”,这是他真实经验的肝鬲之要。使杜甫转念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在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冲突中意识到从事干谒的这条路,不惟己志难伸,而且真性难存。虽然干谒之风遍及全国各个角落,但成功的人毕竟很少,官场中更重视的是门第和权势,即使有诗才但无家世与背景,仍然无法成功。即使满腹理想与才气,但终究不敌现实,白居易诗云:“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字字是琼琚。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纸书。”(《见尹公亮新诗,偶赠绝句》)人为的操作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正是对这种风气的辛辣讽刺。杜甫不但自己绝意干谒,同时也劝别人不要事干谒:

胡为飘泊岷汉间,干谒侯王颇历抵。

况乃山高水有波,秋风萧萧露泥泥。

(《寄狄明府博济》)

愿子少干谒,蜀都足戎轩。

误失将帅意,不知亲故恩!

(《别李义》)

因友人博济不得志于朝,欲向藩镇干谒,杜甫基于关怀,以诗劝告他不要干谒,不要与政客打交道。也同样担心晚辈李义年少涉世尚浅,又当世乱,以惓惓之语提醒他,告诫不要行干谒。这都是杜甫以过来人的经验向朋友分享的“阅历语”。

杜甫在痛定思痛之后,决绝地与干谒告别,而另觅实现理想的新途径。饥寒的煎熬、世间的冷暖使他人对人生的体验日益丰富,对社会的观察更为敏锐,更清醒地意识到政治的黑暗和民生的疾苦,他没有把自己拘限于一己不遇的狭窄世界里,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比他更为不幸的芸芸众生,长安期的诗作可以视为杜甫现实主义诗风的形成期。天宝十一年(752),他写下了《兵车行》,以深刻的笔调记录了人民被驱送战场的悲惨图景,这首诗成为杜甫向写实诗歌转变的关键。之后又写了《前出塞》九首,对玄宗晚年拓展战争表示不满。天宝十二年,他又写了《丽人行》,讽刺了杨国忠一门豪奢骄横。天宝十三年,写了《秋雨叹》,落魄的杜甫更能从现实着眼,体会到苦雨带给人民的灾难,表达了他对农民的深切同情。天宝十四年(755),他写下了千古不朽的五古名篇《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这可以视为是杜甫长安十年政治生活失败的总结,他以一腔激愤,为战乱前夕的盛唐时代黑暗作了深度的概括,也为统治者的醉生梦死和人民的饥寒交迫作了鲜明的对比,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样动人心魄的诗句揭露了严酷的社会现实。处在逆境中的个人,更容易看到现实的黑暗与弊病,甚至可以把个人的辛酸遭遇与人民的疾苦融合在一起,爱人如己,同体大悲。杜甫把奉儒守官、重振家声的理想升华为“忧黎元”的“肠内热”当中,思想转变,境界升华,海涵地负、深沉博大的情怀于焉形成,他在对现实生活进行心理体验时,获得了审美意识。

(四) 杜甫对干谒反思的价值意义

困守长安十年,对杜甫而言是多么辛酸的岁月,然而,对于日后要成为一位人民歌手的杜甫而言又是多么幸运的一段岁月。艰难困顿的缺失性体验,对于未来成为中国一位伟大的诗人而言,反而起到了玉成的作用。从“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到“圣朝已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再到“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杜甫的内心经历了一段曲折的感情历程。人生中的种种遭际,在别人看来是负债,对作家而言却是收入,苦难对于人生反而有正面的力量,人对苦难不只是被动的承受,还在于顽强的抗争。正是在抗争中,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活力才得以勃发,人的本质力量才得以呈现,于是,造就了悲剧中的伟大与美。长安十年苦难的岁月和他的才情相融合,才造就了杜甫成为诗圣的潜能。杜甫没有因为干谒的失败与坎坷的打击而轻言放弃自己设计的人生理想,他把生命最大的热望都放在为天下苍生谋的“超我”境界上,用他手中的如椽巨笔纪录了自己的生命轨迹。

长安十年,杜甫几乎用尽所有的方式以求入仕,应试不第,献赋未遇,干谒未果,他总在一次又一次的期望与失望交错中感受生命的悲凉。求仕失败的悲剧性体验,倒反而让杜甫在历史上树立了一座坚强的人格范式,长安十年的诗作也为杜甫一生的创作奠定了丰实的基础。杜甫通过反思,深刻意识到干谒之路行不通,不再作干谒诗文,从此关注现实,集中笔力写下了许多忧国忧民的优秀诗作,终成为一位人民歌手崛起于诗坛之中,从此再也不写干谒诗。

自从杜甫成为“诗圣”之后,被后人以神性、圣性来礼敬,我们几乎忘了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也曾有过平凡人的渴望与忧伤。其实,平凡的“人性”仍是比他的“圣性”更为接近生命本质的东西。即使他成为一位关怀民生的伟大诗人,但他也是以常人的面目在世。在他的干谒诗作中,我们真实见到一代大诗人杜甫,在追求人生理想的过程中,曾落魄不堪,也曾有过庸俗的干求,和不可避免在同一题材中反复陈述的模式与套路,这让我们看到杜甫是一位令人感到亲切且平易近人的长者,回归人的本位,有着正常的人性欲望与弱点,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杜甫,这才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从来不会讳言自己也会有庸俗的欲求、颟顸的行为,而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圣人,正因为如此,才称得上是伟大的诗人。但即使如此,长于自省的杜甫,毕竟做了深刻的反思,自陈前过,悔其干谒而耻之,最终绝意干谒。

干谒诗作显示了士人对仕途的执着精神,体现了其为了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理想。另一方面,通过分析发现杜甫对干谒目的、心态已发生转变。如果把杜甫和李白做比较,更能看出这种变化。从李白到杜甫,对干谒的思考变得实际化和深刻化;更流露出了诗人的反思;态度更深沉,失去狂傲洒脱之气。杜甫之所以能够于消沉中自我超拔提升,主要是凭借着他的冷静态度透视历史人性,这种理性既是他写出许多出色作品的根由,也是他脱弃沉重背负、高扬主体进取精神的助力。从杜甫对干谒的态度的转变可以见到杜甫内在价值取向发生变化,干谒作为一种理性层面的行为动机,不仅是一种内在的抽象理念,也是一种行为的动态过程,价值取向必然具有目的意义与工具意义。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杜甫没有干谒的追求,就不会有日后“悔干谒”的反省、“耻干谒”的觉醒,也不会有在“绝意干谒”后,转而关怀现实的升华。

七 干谒诗作的变化与突破:“自我定位”的“向内转”和情思的“深沉化”

本节分析杜甫干谒诗作在前人基础上的变化与突破,主要是通过与李白相比较而来。与李白式的外放张扬不同,杜诗是向内转与深沉化。分两点言之。

(一) “自我定位”的“向内转”:自知之明,恰如其分的自谦自重

干谒作要有交际技巧和心理素质,最重要是分寸的拿捏,如果自视甚高,或是内心积累的只是傲气和怨气,展现才大气盛,便难以打动人心。心理状态失衡,或自我定位失当,或修辞口气失策,都不容易成功。李白《与韩荆州书》自视甚高,博辩无碍,但其咄咄逼人的气势,必然难讨当权者的欢心,这里就涉及到自我定位的问题。干谒是一种自我推销,当然要在自荐中展示自己的抱负才学,但定位过高近乎狂妄自大,盛气凌人,定位过低又显得自信不足,所以实事求是、清醒而理性地评价自己是得到理想干谒效果的前提。一份自荐在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认识,需要对自己有全面而准确的评估,有自知之明的人才会有真正的自信。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其中写到他的志向:“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其次他认真地分析了自己的长处与机遇,将自己定位在理想层面上,也暗显了自己的用功之勤和读书之博:“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从自己的热情与抱负,再写到现实的失望:“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写到他的生活艰辛:“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写来悲怨低徊,全诗通过如此迂徐委婉的语气道出,更是令人动容。杜甫立足于自己求仕的矛盾彷徨,毫不掩饰自己的困苦辛劳,以质朴诚恳的语言传达心声:“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真诚朴实的语言既表达了对理想的严肃思考,又道出了一切有真才实学者的共同体会,格外地打动人心。谦敬是人与人交往应遵守的道德规范,礼貌是人与人交往应持守的具体规范,赞美推崇是促成人际关系和谐的准则。杜甫的干谒诗作中,褪去了李白式的纵恣狂傲,代之以谦逊自抑的歌颂。

(二)情思的“深沉化”:交际往来,以情谊发之,故能不卑不亢,不露乞怜相

干谒自荐需要勇气,也要注意方法,若自荐方式不当,反而会适得其反。自荐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尤其要注意策略,因为干谒是有求于人,免不了要对别人作恭维之辞,所以一般的干谒作,最容易流于乞怜谀美、违心奉承,同时不惜恣意贬低自我的毛病。怎样做到既赞扬对方,而又不卑不亢,不失却人格尊严,就必须掌握自荐的策略。干谒要能不卑不亢,不露穷酸乞寒方为第一等文字。而且要从实际出发,不发空言,能抓住关键,写得鞕辟入里,理正情深,才能激荡灵魂,移人心志。求仕与为生存而求乞截然不同:求仕者承诺的是才德抱负,求乞者付出的是眼泪和尊严;求仕者以实现人生价值为最终目的,求乞者是以得到别人的施舍为一时之满足。大相径庭的内涵却常常被急功近利者混为一谈,在仕途失意时,在仰求于人时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说些格调品味不高、甚至于有损人格尊严的话来。事实上,乞哀告怜不适用于任何自荐的对象,如果他是喜欢提拔超常之士的贤相,将会对之嗤之以鼻;如果他是一位以荐才沽名钓誉的庸相,将会对之不屑一顾;如果他是一位菩萨心肠的宰相,或许会以施舍怜悯之态给个一官半职,但内心却满是鄙夷。所以根据不同的自荐对象求仕,可以信誓旦旦效忠对方,也可以显山露水地推销自己,唯独不能“祈丐于人”。

我们可以见到杜甫在干谒诗中,委请对方援引时,通常是用情分与友谊作为出发点,把对自己的才能与自信建立在“道相合才相与谋,情相符才相与交”的基础上,在干谒诗中申明自己之所以中意对方、请洽对方,是因为对方为伯乐,是知己,能与自己志同道合。求助者与被干谒者之间虽存在权势地位和财富之别,但在人格尊严上双方是互相平等的,在知识与才干上彼此是同声相求的,能够共同成就一番事业。有了这份自信与洒脱,就不会在乎一时一事而汲汲乎求成,更不致于以牺牲个体人格的独立来换取仕途或事业的腾达。杜甫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中以铺叙之笔,言及与对方的相处情境云:

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

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

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

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

瓢饮惟三径,岩栖在百层。

谬持蠡测海,况挹酒如渑。

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陵。

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

“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 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言及初见面的情境,至夜尚留饮;“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四句分写春夏秋冬,可见杜甫一年四季经常游于汝阳王门者久也;“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可见汝阳王待他德之深、恩之渥;最后点出汝王士固不下于淮南,而杜甫何敢有愧于孙登,不欲自居于曳裾之门下客,因为彼此是志同道合的同好。

又如《赠翰林张四学士》:

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

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

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

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

内颁金带赤,恩与荔枝青。

无复随高凤,空余泣聚萤。

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

倘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

张翰林位高气盛逼迫华盖,文章功力如鲸突破沧海。赞赏对方有如从天而降,来到宫中的汉客星。您陪皇上与公主在金宫翠殿赋诗,在水榭云亭佐酒。给皇上的诰书,言辞缜密如同写在黄麻纸的六经文。皇上赐赤金腰带,致赠荔枝,足见其位高权重之荣宠。为自己无缘追随有如高空飞翔的凤凰的您而遗憾,期许再聚荧光苦读书以充实自我。想到自己此生就像春草一样随意生长,像漂流的萍藻独自垂老天涯。“倘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把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比作当年嵇康和向秀在山阳的情谊,期望对方能忆念当时见面的情景,悲歌一曲,希望对方提携。

又如《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杜甫在送别挚友高适入幕时,表达了对友人入幕边关的羡慕,但是却透过彼此的情谊来抒发:

常恨结驩浅,各在天一涯。

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

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

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

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

从两人从此一别、各在天一涯的角度来入手,字里言间除了情谊之外,也流露出对对方入幕的倾羡。但这份倾羡却因友情的抒发而显得疏淡平和。

求人者与被求者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交际层面,想要达到有效沟通并得到对方的认可,就要设法找到人格平等的支撑点和双方关系的契合点,有此认知,就可以强调双方在才能与知识上是同声相求,同气相通,对方对于自己是有相当程度的理解和认同的。如此一来,许多对自己才能充满信心的自荐,才不会流于夸大与虚浮。许多对对方的歌颂才不会流于奉承逢迎。因为这种求助是建立在“道相合才相与为谋”的基础上。

杜甫的干谒诗作中《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相当特别的一首,一般认为它是干谒诗,但如果细究内容,我们会发现,通篇主要是杜甫内心世界的表露,请求援引的目的是其次。全诗在结构上突破了三段式的表现逻辑,而着重在抒发自己的人生感受,还有他经历了人生沉浮后的彻悟,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尽知之矣。读这首诗,杜甫为我们拉开了他长安十年困顿的求仕之路,我们可以感受他初入长安的生活状态和心境。全诗夹叙夹议,其中还有自己的自传性书写,显示了杜甫对干谒诗作结构布局的革新,和试图超越彼此不平等关系所做的开拓,以致干谒本身的目的也被淡化弱化了。这是他对这类公关应用的诗歌题材一次成功的尝试。

八 结 论

(一)干谒对于杜甫其人其诗的影响:成就“诗圣”与“诗史”的必要历程

干谒作产生于诗人欲选声而听、列鼎而食、建功树名的事功需求,杜甫的人生理想正是唐代繁荣盛世背景下士人恢宏进取意识的体现,其人生理想理所当然要通过建功树业来完成。通过对杜甫干谒诗的分析,我们也可以窥见唐代士人普遍的进取意识,同时也折射出唐代士人不幸的命运。长安这个政治中心,对杜甫而言,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长安曾经是他追求理想之地,他的爱与憎聚集于斯,他的心与梦飞驰于斯,他的生命体验与创作精华也展现于斯。在长安十年的岁月,他早已把长安视为家园,长安到处有着他用世之志的理想飞扬,也有着他干谒“潜悲辛”的苦闷,他既看到了开元盛世之下的繁华图景,也感受到唐王。杜甫困居长安十年的干谒诗作,其主要作用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家业传统与儒家思想为精神皈依的确立;第二,贫苦的岁月磨练了他的性格,锻炼了他的意志和品格;第三,沉郁顿挫诗风的形成;第四,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开端。干谒,虽然只是杜甫人生路上的一段插曲,却是丰富他人生的重要经历。

(二)杜甫干谒诗的文学史价值:事功与诗性之间的消长与变化

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通过文本的内在艺术魅力展现了丰富内涵,它是作者人格与诗性的产物,然而,它也同样具有反映现实社会的功能。在唐代,干谒诗正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彰显独特的政治功能,导致干谒诗作的文学外部力量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介入创作,政治因素影响着干谒诗的内容和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也取消了文学独立性,让文学成为工具。然而杜甫的干谒诗却不然,从杜甫干谒诗创作心态的发展与变迁,我们似乎看到了文学与其外部力量的博弈,从对立妥协到最终清晰划分边界,构成了杜甫干谒诗变化的发展线索。依违在事功与诗性之间,自我与超我并不是对立分离的,它们表现了杜甫心境变迁的不同历程,理想与现实、目标与人格尊严并不是完全冲突,它在人的一生中有时互相矛盾、产生抵抗,有时又相互作用、混成一体。杜甫干谒诗反映他沉挚的身世之感,他把穷苦之音写得沉郁深至,他自写怀抱,不事寄托,主体性情与身世经历,也隐然在其中。其干谒诗是从“事功”出发,终因其真情实感、反思深沉而具诗性生命与审美理想,以诗人个体经历为基础的感性体验,干谒悲辛的主题书写更能引发人们的深沉感动,让人一掬同情之泪。

文学是情感的艺术,诗歌艺术尤其如此。诗歌是人们心灵世界的呈现,正因为诗中有人,诗中有我,即使作为事功之用的干谒诗作,依然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心灵史,呈现出诗人内在的情感轨迹。在看似卑屈求助的干求背后,有着诗人自信而又自尊、坦率又真诚的心迹。我们终究见到一个“人性”和“圣性”结合的杜甫,看到杜甫对现实人生价值的追求是执着而坚毅的。在这里,我们反而应为杜甫感到庆幸,正因为他干谒失败,使他避免成为一个“天颜有喜近臣知”的御用文人和宫廷诗人,正因为干谒失败,把他从九重宫阙拉回到苦难的人间,以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反映生活,反映时代,同时也为盛世中所有的不遇之士代言抒怀,在诗史上树立了一座自强不息的人格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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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0] 王许林.论杜甫与“干谒”[J].社会科学战线,1997(6).

责任编辑 王晓芳

2016-05-05

黄雅莉(1966— ),女,台湾彰化人,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台湾清华大学(南大校区)中国语文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古典诗学、词学、现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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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3-00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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