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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的别样书写
——评熊育群《己卯年雨雪》

2017-11-14杨超高贺仲明

新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雨雪战争小说

◆ 杨超高 贺仲明

抗日战争的别样书写

——评熊育群《己卯年雨雪》

◆ 杨超高 贺仲明

对于20世纪中国来说,抗日战争是最辉煌也最惨烈的记忆之一。对此,中国现当代作家们进行了丰富而多样的书写,奉献了不少名篇名著。熊育群耗十年心血创作出的《己卯年雨雪》(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也是其中相当突出的一部,无论是对战争的思考还是在艺术表现上,它都显示了自己独特的个性。

一 从个人角度理解战争

《己卯年雨雪》对于战争的表现不是传统的“宏大叙事”,它写的是局部的战争,一个湖南小镇上发生的抗战故事;更重要的是,它是从个人角度来理解和反思战争。

首先,它将对战争的叙事都置于个人身上,通过个人的遭遇和感受来展示战争的样貌,并以之思考战争的深层成因。

其中最突出的人物是日本军人武田修宏。他原是一个“多愁善感又坚毅”的日本青年,但在日本军国主义的教育下,他从小就被灌输“上天注定日本要征服亚洲、领导亚洲,大和民族是世界民族之林的优秀种族”的思想,在完全被蒙蔽和异化的状态下,被训练成一个残酷的战争机器。当武田修宏以“圣战”之名来到中国,他疯狂地杀戮平民百姓,是这一个人类屠杀场的重要参与者;但另一方面,武田修宏又并非天生就爱好杀人,而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对爱的渴望,有本能的善良,也有勇敢与畏缩、盲从与警醒、杀戮与人道的挣扎。终于,在战争中,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战争的罪恶和杀人的恐怖,更重要的是认识到了战争宣传的虚假与荒诞,意识到自己被欺骗、被愚弄的真相。于是,他开始了自我救赎:脱离“杀人”的身份,转而为努力去“救人(千鹤子)”。最终,他虽然死于战争,但心灵却已经觉醒,回复到一个正常的“人”本身。

通过武田修宏的经历,作品展示出日本侵华战争的一些深层真相。日本军国主义者对历史拼命曲解,鼓动战争,欺骗国民,从而使它成为一种共同的国家意识和价值导向。就武田修宏来说,他最初参加战争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只是整个家族、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都想逼迫他奔向战场。因为这既关乎家族的荣誉,也是武士道精神所在,而逃避是可耻的。这当中,千鹤子很好地辅助了武田修宏所展现的主题。她同样良善,却同样被蒙蔽被欺骗,无意或有意地扮演着战争鼓动者的角色。她鼓励武田修宏“为了天皇和武田家族的荣誉,勇敢地去战斗吧”;她和武田修宏的婚姻,也多少带有一点战争鼓励、补偿的意味;她所代表的慰问团,也是对日本将士的又一次欺瞒与麻痹。侵华战争,原是源自军国主义者的欺骗,源自愚民教育和民族文化的被利用。这是《己卯年雨雪》给我们带来的战争理解。

其次,作品侧重于从个人情感出发,从个人角度来表达战争、理解战争和控诉战争。

《己卯年雨雪》非常注意战争中的个人情感。因为战争往往触及甚至撕裂了某种情感关系,战争中伤者、死者的不幸,常常是在生还者、在亲人悲痛的哭喊中流溢出来。小说多次写到人物的哭泣:小女孩找不到妈妈而哭泣;千鹤子在失去武田修宏后在心里、梦里痛哭;祝奕典与死去的王旻如躺在一块,任泪水流淌;左坤苇看到祝奕典全身是血,“哇——”地哭了起来……有什么可以唤醒人性?恐怕没什么比这带着巨大疼痛感的号哭与泪水更能打动人心了!在这些哭声中,包含着人物的悲恸内心,让读者体会到透彻的凄凉,感受到战争对人性的巨大摧残和伤害。个人情感正印证出战争的非人性。

作品中许多人物对战争的理解也充满着人性和个人情感色彩。或许我们会问:左坤苇对于日本女人千鹤子的怜爱与救助,是基于什么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千鹤子受伤她心生怜意,因为千鹤子救了自己的孩子心存感激,因为祝奕典杀了她的丈夫而心怀愧意?这背后深藏着最基本的人性感情。再如另一个细节:祝奕典丢下千鹤子回到三洲,左坤苇却对他不予理睬,甚至充满怨恨与不满。其中的缘由是左坤苇听信流言,误以为祝奕典与千鹤子牵手,心里吃醋。不必说,那时她对于千鹤子也是心怀怨气的。然而,当知道所谓风言只是外人无事生非,误会消除,她又立马转变了,要祝奕典一定把千鹤子找回来。其中左坤苇对于千鹤子态度的细微变化,同样蕴含着人性的情感因素。再如祝奕典对于战争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缘于他个人情感的考虑。王旻如仍活着的时候,祝奕典对于日本人并没有明显的仇恨,当湛文斌等人拉他入“凤凰山”一起杀“日本梁子”时(他们的理由是“不能容忍日本人来抢他们的口粮,强奸他们的妻子、女儿,抓走他们的兄弟”),尽管祝奕典认为替王旻鲲报仇义不容辞,但他仍感到十分的勉强,他对日本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然而,王旻如的惨死终于激起他的强烈愤怒,甚至骂出“日本梁子,老子操你祖宗八代”的恶语。可是,他又因为千鹤子与王旻如神韵相似而流露出他的不忍与怜悯,甚至生出一丝一缕的情感。在儿子出生后,他更加敬畏生命、回避杀人……可以说,个人情感充斥于祝奕典对战争的整个理解和行动中,他的抗战行为也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

在对战争历史的书写中,《己卯年雨雪》的个人角度无疑是别致并且深刻的。它展现了最直接最具体最真实的战争见闻,保持了最丰富最真切最动人的战争情感。同时,它将对国家战争书写回归到人的本身,将对战争的思考内化到个人的内心冲突之中,既丰富了人物心灵世界,又深化了小说的思想主题。因此,我们也从战争的个人化书写中,获得了对战争的透彻理解与阅读的别样感受。

二 “观察”与“聆察”的双重叙事

从叙事艺术上说,《己卯年雨雪》对于战争既有独特的“观察”又有细致的“聆察”。“观察”和“聆察”的双重叙事意味着从视角与听觉两个方面共同营构战争的画面感与声音感。

首先,《己卯年雨雪》叙事上的最大新意在于双重视角的选用。这有可能是抗战题材小说中第一次以“敌人”(日本人:千鹤子与武田修宏)的视角来展开叙事,并与中国人(祝奕典、左坤苇等)的视角相互补充、纠正。其实,任何战争都至少有对立双方的参与者,也都有对战争完全不同的双重视角。然而,一般的战争小说多是选择某一方的视角,或者以某一视角为主,另一视角稍作点缀。《己卯年雨雪》就突破了这一传统叙事模式,熊育群在《后记》中也写道,“任何撇开对方自己写自己的行为,总是有遗憾,很难全面,容易沦为自说自话”。因之,他以几乎相等的篇幅给予战争双方,分别从双方视角独立来打量和审视战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己卯年雨雪》无疑具有创新意义。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千鹤子与武田修宏这对日本恋人的视角。熊育群无疑将他们“放大”,并注入了鲜活血肉与真切情感。小说注意写他们既有的观念,又写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注意表达出他们的疑惑与反思。以千鹤子为例,她对“支那人”有“狡诈、猥亵、冷漠、自私、奴性十足……”的偏见,然而,当她目睹战争“简直是地狱”的惨境,她意识到战争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原来“她所想象的圣战竟然是这么无情的杀戮”!只是丈夫被“杀”、自己被俘的遭遇,使她重拾对“支那人”的痛恨与憎恶。与祝奕典一家人朝夕相处的日子,也是她重新认识战争、认识“支那人”最为艰难也最为深刻的过程,她终于发现“这一家是善良的人,支那人不都是丑陋的……”

千鹤子的真切感知与细腻感受正彰显了这一独特视角的意义,它既反向表达出战争的欺骗性与非正义性,又揭示出人性的共同性,以及战争对人类伤害的普遍性。这是传统型视角或中国人视角无法表达的,作者却深入到日本人的心灵、性格以及日本文化中,从抗战叙事的另一极着眼,进而反观战争的真实状况,反思战争的本质。

双重视角是对战争两种截然相反的阐释,这构成了文本的巨大张力。同时,双重视角也是一种互补的叙事,它们共同参与了对战争的叙述,表达出双方的心理状态,从而揭示战争深处的真实样貌。当然,双重视角叙事更深化了我们对战争的理解:我们固然可以看到中国人的痛苦受难,看到中国人的仇恨和觉醒,以及奋斗和牺牲;也能看到战争如何在普通日本人被欺骗和煽动的情况下发动,侵略者们如何在中国进行掠夺和杀戮,以及如何慢慢地觉醒,乃至最终被战争所吞噬。

其次,《己卯年雨雪》在叙事上的另一新意在于其中的声音。无论战争的声音还是人们的哭喊、呼唤,都是对于战争有意识的“聆察”,它在很大程度上补充“观察”的缺陷,完善了战争的叙事,从而营造出一个声画共存、绘声绘色的全面战争形态。

《己卯年雨雪》作为战争题材小说,本身就包含了许多战场的声音:比如子弹射击发出的“哒哒哒哒”“砰——砰——砰砰——”“叭——叭——叭——”“哐哐”“当当”;舰艇的“突、突、突”以及螺旋桨搅到茅草后变成的“嘎嘎”声,飞机俯冲下来的“轰——轰——轰”;炸弹落到水中后“哗——”的爆炸声;还有战场上的各种军事命令,如“射击——射击——”“开枪!开枪!”“卧倒!卧倒!”……熊育群善用拟声词,他对于声音的摹写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也非常真实、具体。单以枪声为例,小说中的枪声至少有六种不同的声音,并且非常注意区分,比如机枪连续发射的“哒哒哒哒”以及步枪间断性射击的“砰——砰——砰砰——”。

声音在战争叙事中的作用巨大,没有声音的战争无异于望远镜所看见的静默画面,缺少一种置身感,而声音明显强化了战争给我们带来的震颤。更甚至说,“聆察”有时候比“观察”更为真实可靠……当“观察”无能为力的时候,“聆察”便成了把握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比如远处传来的枪声、隆隆的炮声,它在视线范围之外,却预示着战火蔓延、危机四伏,也营造出持续的恐惧心理与紧张氛围。这些随处迸发的声音丰富真实,它们很具体地还原了战争本身的声音,能够最大限度地让读者如临其境,也能够从听觉上表现出战争的惨烈!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战争巨大的声响中,更有动人动情、希望与绝望的呼喊声。它是无情中的温情,它或低声轻柔,或歇斯底里,却真真切切地表达出了战争底下的人情与人性。在小说的开始,飘荡着这样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不是妈妈!”“欢欢要妈妈,欢欢要妈妈……”它是一个六七岁小女孩,寻找已死的妈妈的哭喊声,这是最打动人心,也是最让人悲伤惋惜的声音,它包含着孤苦无依的孩子对至爱亲人的寻找,也直淌着巨大的悲痛。有什么声音能比对“妈妈”的呼喊更亲切呢?这样的呼喊让我们在阅读中想象到一个令人揪心的画面:在战争后的村庄里,一个流着眼泪的小女孩,她四处寻找着“不知所去”而永不再回来的母亲,她的哭泣表情似乎就映在我们面前,与声音一样挥散不去。同样,千鹤子在思念、寻找丈夫,在忍受剧痛的生产,在噩梦中都不自觉地呼喊着“修宏、修宏”——她丈夫的名字,这呼唤里面也包含着她的爱与思念。行走在狮形山下的祝奕典不时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奕典”“奕典——”“奕——典——”,他想起了左坤苇和王旻如——他所惦念的两个女人;在丢下千鹤子独自回大湾杨的路途上,他也因心理亏欠而似乎听到“奕典,奕典”的声音,似真似幻,以为千鹤子追回来了。同样让人感动,武田修宏渴望见到自己的孩子而轻轻地叫着“息子、息子”(日语,儿子的意思);他在得知千鹤子与儿子仍活着时“莫思过?莫思过?”(日语音译,儿子的意思,他也因为激动而忘了说母语的禁忌)的求证,在即将找到他们时不停地说着“莫思过、莫思过”,在背部中刀后听到孩子的哭声,右手伸向孩子,有气无力地呼叫“莫——思——过——”。作者运用了丰富的标点符号来区别、强化不同的人物语气:顿号的激动与紧张,叹号的坚定与决绝,问号的疑问与急于求证,省略号回荡着余味,破折号的声韵拉长、情绵意长。

很少有人注意到熊育群在战争中写了这么多细微却让人瞬间惊醒的声音,与战争的巨大声响相比,这样一些动情的呼喊或轻声的呢喃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它更能呼唤、慰藉我们的情感,震慑我们的灵魂,也更能从深处反思这一场战争的残忍,反思战争带来的无法愈合的伤痛。

三 多重“跨界”的创作尝试

《己卯年雨雪》的别致还体现在审美风貌、文体特征以及文学气质等多方面,换句话说,它尝试对传统抗战小说写作的突破,进行“跨界”的创作追求。

其一,“菊”与“刀”的结合。

《己卯年雨雪》书写的战争是非常惨烈的。它直面战争本身的残酷,从中,既有极残忍的杀戮场面,也有“残碎的肉体,破烂的衣服,倒塌的墙垣,烧焦的土地”。同时,它以更凸显战争对于“美”者、“弱”者的肆虐摧残与无情屠杀,通过生者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巨大痛苦与愤怒来表达对战争的痛恨和谴责。但同时,小说的笔墨不限于战争,而是穿插有非常动情的抒情诗意描写。战争前的故事当然最为典型:祝奕典与左坤苇初识往事,祝奕典与王旻如的朦胧爱情,武田修宏与千鹤子的年少时光。战争的间歇当中,小说也写到了荞麦湖等避难和疗伤之所。这里有芦苇、螃蟹,有不断飞来的鸟群,又夹杂着红色、黄色和紫色的野花。既有平常闲趣,也不乏诗性浪漫,俨然是战乱中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世界与它们隔绝了”。

这种残酷战争与日常生活诗意的对比意味非常明确,通过对比,凸显今昔之别、战争之痛,让人不由自主地痛恨战争、谴责战争。作品的艺术表现也有意如此。在笔法上,写“战场外”笔墨舒缓而有情致,写“战场内”却紧张而沉重。在美学风格上也是迥异:前者轻盈,流溢着风花与雪月;后者悲痛,迸溅着鲜血与眼泪。一如“菊”之柔美浪漫,一如“刀”之嗜血残暴。而这种“菊”与“刀”的穿插与糅合,也强化了作品的审美张力,增加了阅读刺激。

其二,抒情诗化与叙事小说相融。

《己卯年雨雪》具有某些诗化小说的特点,继承了从废名、沈从文到孙犁的抒情小说传统。其最突出之处是对风景与风情的描写。很难想象一部抗战小说会细致而抒情地去展示八百里洞庭湖美景。这当中有荞麦湖、杨仙湖、汨罗江风景,也有过年的风俗、大湾杨人的日常风情。

散文艺术元素的加入,绝非因为作者不擅长传统的小说叙事。恰恰相反,《己卯年雨雪》是一部叙事上很见功力的作品。如前所述,作品的双重视角观察与声音聆察很有特点。同时,它对每一个重要人物都有细腻而真切的心理描写,他们的心理特点、心理变化,都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点,没有任何强加和人为之处。也正因此,它的人物塑造相当成功,中日双方主人公都是很具感染力的人物形象。此外,它有意识采用时空穿插的交错结构方式,作品将战争与和平时期的生活交叉叙述,将侵略者日军士兵的生活与受难者中国百姓的生活错综在一起,既充分凸显了战争的残酷和对生活的巨大伤害,又形成了小说审美上的剧烈张力,如同从黑暗处突然见到光明,喧嚣突然遭遇幽静,人们的阅读神经受到强烈的冲击。

其三,严肃文学与畅销小说合一。

《己卯年雨雪》是一部主题严肃的文学作品。它的思想很深刻,在很多方面都处于时代的前沿。从历史观说,它超越了简单的胜负和民族立场,从人的角度来审视抗日战争,将战争看作一场彻底的、人类的悲剧。包括它对日本侵华战争愚民教育政策的揭示,会更深切认识当前日本的历史教科书等问题。事实上,更宽泛地说,在任何背景下,历史中的记忆与遗忘的斗争,永远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问题。

然而,作品又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就像一部优秀的畅销小说一样。首先,它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只要一进入故事,就会感受到作品强烈的诱惑力,人物的命运引人关注,故事的多个悬念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其次,它富于情绪的感染力。小说有很多感人的细节,诸如战争的惨烈、牺牲的悲壮,都很真切动人。特别是对男女感情的书写特别传神,又非常得体,极尽复杂和微妙处,让人很容易受到情绪的感染。这些,都应该是打动和吸引读者的重要因素,也是受读者欢迎小说的基本特点。

注释

①傅修延:《听觉叙事初探》,《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第222页。

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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