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2017-11-13宋志军
宋志军
她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就是那个胡姓,也不知是她的夫姓还是本姓。在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她的年龄就有六十多岁了,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孤獨一人地活着。她的丈夫据说是当地一位大地主的儿子,留过洋。刚解放那阵儿地主一家被镇压了,只有她丈夫逃到了国外,再也没回来,就剩下她一个人。村里的人无论长幼,都叫她胡老婆。这也是我们那里对老年妇女的一贯称号。
尽管我记不住她的样子,但她住的那间土屋我却记得很清。记忆中胡老婆的那间土屋似乎总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是村上的五保户,靠村子里供给的粮食生活,除了村上的干部送粮食时进过她的屋,其他人就没进去过。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那间土屋的门也总是关闭着。我每次经过她的门口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惧,慢慢地,这种恐惧变成了内心的厌恶。或许是为了消除这种情绪,我就撺掇村里几个同龄的孩子,在天黑时跑到她家门口,一边远远地往她家门上扔坷垃,一边喊着“地主婆,地主婆”。我们这样做的时候,胡老婆总是躲在屋里一声不吭,这时我便得意地又是跺脚又是跳的,好像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这样的事做了几次,终于被我母亲知道了,一向娇惯我的母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教训我说:“孩子,你可是她从娘肚子里扯出来的,你这样对她可要遭报应的呀!”
从母亲的口里我才知道胡老婆原来是个接生婆。她年轻时在城里读过医科,自然就成了村里的接生婆。可是她的出身成分不好,村里的人用得上她时会去叫她帮忙,但事情一过,就都又疏远她,胡老婆却一点也不恼恨,再有人叫她,她仍然会去。
她每次出门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有时候穿的衣服我们都说不出是什么款式,据说那些衣服是她出嫁时的嫁衣。
有一阵子阶级斗争形势紧张,村里几乎天天开批斗会,一向没有出过门的胡老婆就被拉出来批斗了。我还记得批斗她的场景,几间相通的屋子里,吊着几盏煤油灯,村里的男女老少围了一屋子,胡老婆站在中间,脖子上还被人挂了一双破鞋,人们吵闹着,哄笑着,像看一出大戏。而胡老婆低垂着头,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人们只看见她那一头白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着惨白的光。
那次批斗会过后,就没见胡老婆再出来。有一个干部很好奇,推开她的门想看个究竟,才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见过她遗体的人说,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上边还挽了一个发髻。更让人们好奇的是她身上的一件衣服,料子是丝绸的,上面绣满了梅花,一排纽扣从胸前斜向腰间,下边两侧还开了叉。大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款式,都叫不上名来。
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叫旗袍。(摘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