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酒
——— 《饮中八仙歌》与杜甫在长安的“快意”生活
2017-11-13孙少华
孙少华
杜甫《饮中八仙歌》曰: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该诗以其“诗酒之交”主题为人所熟知。尤其是,本诗表面上体现出来的“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以及背后体现出来的“九个醒的,也是九个醉的”之“饮者”与“诗人”形象,对我们深入探究杜甫当时的心境,以及他对政治、人生的思考,进而揭示他复杂的精神世界,都有直接帮助。因此,笔者以为《饮中八仙歌》较能体现杜甫的生活态度与人生追求,以此为例分析他在长安时的心理状态或精神世界,具有一定代表性。
本诗有一个突出特点,即杜甫作为旁观者,通过欣赏“他人”的快意人生,继而表现“本人”对快意人生的思考;通过表现其他八人“快乐背后的失望”,反映杜甫本人“失望背后的快乐”。另外,通过该诗,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九人都是理解了人生和社会的本质之后,努力追求真实、自由、自适和快乐生活的人。所以,《饮中八仙歌》可以说是一篇表现唐代诗人内心与现实冲突、失望与希望交织、痛苦与快乐并存的经典作品。
一、杜甫眼里“饮中八仙”的“诗酒之交”
《饮中八仙歌》以他人之“酒状”,表现杜甫本人所思、所想,写法较为特别。程千帆先生曾撰文分析了杜甫此诗的内涵,认为此诗实际上是杜甫对八个优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状态”的描写,是杜甫“怀着错愕与怅惋的心情,睁着一双醒眼客观地记录了八个醉人的病态”。从现实主义的立场出发,此说无疑具有一定启发意义。然而,如果将杜甫视作一个普通的人,他是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带着复杂的感情去书写对八个人的感受的话,其中也应有他本人对这一现象的思考,以及他对八人的认识与评价。因为,所谓的“八仙”形象,未必是作者亲眼所见,而是诗人据传闻而撰,其中不乏回忆、虚构的成分。杜甫对他们的思考,即在此“回忆性”书写中得以体现。
唐人好酒,而对这八个号称“饮中八仙”者,杜甫以“酒”为媒介,将他们的“好酒”与其才华、风度联系起来,从而体现出他们对生活的别样理解和态度。按照笔者个人的理解,这也体现了杜甫对此类人物表现出来的洒脱、快意生活的向往和喜爱。从政治、生活的角度看,这八个人无疑皆有不同程度的挫折和苦恼。但是,在“酒”的作用下,荣华富贵、君主荣宠、人生烦恼皆被抛之脑后。这一点,完全可以从杜甫诗歌的描写中看出来。
在《饮中八仙歌》中,八人无疑都是快活的、潇洒的,甚至说是恣睢放旷、无忧无虑的。如写贺知章的“似乘船”与“水底眠”、汝阳王李琎的“道逢麴车口流涎”、左丞相李适之的“费万钱”与“饮如长鲸”、崔宗之的“望青天”与“玉树临风”、苏晋的“醉中逃禅”、李白的“斗酒诗百篇”与“市上酒家眠”、张旭的“脱帽露顶”与“挥毫落纸”、焦遂的“高谈雄辩”,无一不是他们忘记一切、沉湎醉酒、旁若无人、自适快活的兴奋状态。而作为旁观者的杜甫,相信他不会惺惺作态,以清醒的旁观者姿态指责他们的癫狂和病酒,更不可能从社会转型的角度预见或暗示社会生活的深刻变化。试想:若杜甫与八人有机会共同饮酒,他会如何选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加入其中,痛饮而忘形,此即其所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杜甫诗歌所写八人的形象,与史书的记载虽不尽相同,然亦可看出有一定内在关系。从总体上看,杜甫主要从三个方面写了八人与“酒”的关系,并且以“诗歌”形式表现出来,从而体现他们的“诗酒之交”。
第一,“饮中八仙”的醉态。
贺知章,《旧唐书》称他“性放旷”“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且“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新唐书》称其“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咸有可观,未始刊饬”。这一点,杜诗中皆未体现,但杜甫在诗中曾写过自己的“坠马”,他在《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中写道:“甫也诸侯老宾客,罢酒酣歌拓金戟。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唐石。……安知决臆追风足,朱汗骖驔犹喷玉。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从“骑马忽忆少年时”看,此诗成篇时间明显晚于《饮中八仙歌》。由贺知章、杜甫醉酒坠马事看,唐人或有“醉骑”情形;而醉酒坠马,亦为当时常有之事。
杜诗写张旭,称“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可以在《旧唐书》中看到相似记载:“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此事见于贺知章本传,张、贺二人或皆有醉酒狂书、著文事。
杜诗写李白“长安市上酒家眠”,与《旧唐书》可互相印证:“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另据范传正记载,唐玄宗召见李白“作序”,李白“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据此可知,李白“醉酒登舟”为当时传闻旧事,杜诗所言“天子呼来不上船”,或为坊间另种说法。
崔宗之,《旧唐书·李白传》:“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此处之“诗酒唱和”,正是杜甫向往之境界。而此“白衣宫锦袍”,恰与“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合;“顾瞻笑傲,傍若无人”,恰与“举觞白眼望青天”合。
苏晋饮酒事,史书无记载,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注云:“苏晋学浮屠术,尝得胡僧慧澄绣弥勒佛一本,晋宝之。尝曰:‘是佛好饮米汁,正与吾性合,吾愿事之,他佛不爱也。’”此见“是佛好饮米汁,正与吾性合”,然未见苏晋饮酒。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此诗与《旧唐书》相合者,未必说明《旧唐书》曾参杜甫诗,而是说明杜甫诗所写,当时即有此类趣闻轶事,《旧唐书》作者不过将此类资料写进史书而已。
第二,“饮中八仙”的酒量。
由贺知章“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张旭“三杯草圣传”、李白“斗酒诗百篇”推测,三人酒量皆不甚大,不过追求醉酒后催发出来的创作激情而已。
汝阳王李琎“三斗”,且“恨不移封向酒泉”,不仅酒量大,而且酒瘾大。焦遂“五斗”,更属酒量甚大者,然其中不无夸张成分。
李适之“饮如长鲸吸百川”,“饮酒一斗不乱”,不仅酒量大,而且对酒的品质有要求,“乐圣称避贤”说明,他显然属于饮酒无数、经济条件也允许,只饮品质上乘之酒者。
崔宗之“与白诗酒唱和”,并曾“月夜乘舟”“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可能酒量亦不甚大,属于借饮酒故作高深或潇洒者一类,所以杜甫说他是“潇洒美少年”。
由此看来,杜甫所慕者非八人之酒量,而是他们的饮酒豪情,以及此种场合中的“诗酒之情”。
第三,“饮中八仙”的酒德。
综上所述,杜甫诗中所写“饮中八仙”,醉酒后皆与当时社会上的一般礼俗、与周围其他人的观感不甚相合,甚至会引起一般人的反感,但在杜甫这里,却是真性情、真豪情、真酒仙的表现。所以,杜甫此诗主旨,应该是借酒为他人张目,亦借酒浇自己块垒,同时反映了杜甫对他们这种“诗酒唱和”与“诗酒之交”生活状态的赞赏。
二、“醒者”杜甫的“快意”生活
《饮中八仙歌》中的八个人,在作品中是好酒、爱酒、醉酒,具有非常快意的人生。而作为旁观者的杜甫,长安干谒并不顺利,但他却在“诗”与“酒”中找到了知己与快乐。他如《饮中八仙歌》中的八人一样,是“醉”的,但更是“醒”的,是一种“醉”中有“醒”的快意生活状态。
然而,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却是以快乐的心情写八人醉酒的。此时诗人既未“陪坐”,也未“陪醒”,而是与八人“同醉”“同醒”。
“八仙”在作品中是喜悦的、快活的,作者欣赏他们的醉酒,写他们醉态、酒量、酒品与饮酒豪情,显然也是愉悦的。这是因为,在《饮中八仙歌》中,“饮中八仙”是“身醉”,旁观的杜甫则是“心醉”。同时,他们也是“同醒”的,即清楚地知道并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如果说,“饮中八仙”的生活状态是一种“雅趣”,杜甫以“诗”的形式将他们的这种“雅趣”呈现出来,无疑也是一种“雅趣”。在此,“酒”被艺术化、被“诗化”了。
诗人爱聚饮,更爱独酌,其《九日五首·其一》:“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独酌成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步屦深林晚,开樽独酌迟。”写出了诗人独酌时或郁闷、或喜悦、或闲适的不同状态。
杜甫的酒量、酒德如何?杜甫在《偪仄行赠毕曜》中称:“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一斗”未必是他一个人的酒量,可知杜甫的酒量不是很大。
关于杜甫的酒德,史书称他“尝凭醉登武之床”,并称他曾“纵酒啸咏”。我们知道,醉酒之人往往有不甚严谨之举,但其中的原因很多,未必皆属酒德问题。杜甫在何种情况下“凭醉登武之床”,史料缺乏,个中原因难以深究。
无性情不成真文人,无诗酒不成真文人。自古以来,文人多爱酒,而爱酒者最为性情。杜甫一生嗜酒,正是诗人真性情、真豪放的表现。
三、“诗”与“酒”:杜甫思考人生的一条途径
《饮中八仙歌》表面上全写“快乐”:诗中八人是快乐的,旁观者杜甫也是快乐的。然而,如果深入分析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遭际,我们又能从这种快乐中看到背后的眼泪。
据上文分析可以判断,《饮中八仙歌》写的是八个人“快乐背后的失望”,同时也体现了杜甫本人“失望背后的快乐”。对于杜甫与其他“饮中八仙”而言,他们不仅仅是“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的关系。结合上文第二部分的分析,笔者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杜甫与“饮中八仙”,应该是“九个醉的”,更是“九个醒的”。八个人“醉中有醒”,杜甫则是“醒中有醉”。在“醉”与“醒”的冲突中,杜甫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人生理想、生活目标,或者产生了特殊的认识。这一点,我们要结合《饮中八仙歌》的写作时间、写作特点以及诗歌中人物的身份来分析。
杜甫很多诗歌,是为回忆旧事而写,最著名的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是老年时候的记忆,以写李十二娘舞剑器入手,实际上写数十年前自己幼年时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时的感受。此时诗歌中的公孙大娘,非当时作者真实眼中的人物,而是经过岁月沉淀下来,被作者理想化以后,从记忆中寻拣出来,具有虚构成分,甚至是以李十二娘为模特的虚构形象;当前所见之李十二娘,也非真实的李十二娘,而是作者以记忆中的公孙大娘美化、糅合了的人物形象。年老爱怀旧,诗人诗歌中展现的,其实也是理想化、美化的舞蹈场面;最触动诗人的,或许并非眼前的李十二娘,而是童年观舞时的公孙大娘以及当时的那份感觉。
《饮中八仙歌》的重点,也是一在“记忆”、一在“虚构”,亦“实”亦“虚”,是杜甫对生活的理想化描写。生活是真实的,真实地反映生活往往缺乏美感;而稍微被作者理想化的生活,则更让人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杜甫将八个本来独立、无所联系的醉酒人物放在一起,却具有了不一样的诗情画意,似乎为我们呈现出一幅真实的、形形色色醉酒者的生活画卷:骑马者摇摇晃晃,不小心坠入井中;皇室王孙醉醺醺上朝觐见,嗜酒如命;达官贵人日费百金、饮酒如饮水,喜佳酿不爱浊酒;其他如豪门贵胄醉酒后的故作潇洒与饮酒不乱、信佛者的难拒酒香、文人墨客的挥毫泼墨、普通百姓的高谈阔论,分别写出了他们的酒态、酒瘾、酒德、酒品、酒性,甚至在饮酒上表现出了酒仙、酒圣与酒雄。他们的疯、痴、豪、稳、乱、狂、癫、奇的形状,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该诗采用对八人正面描写的手法,完全不见诗人的态度与评价,又无处不见诗人的态度与评价。读者阅读此诗,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但最起码的是,读者读到此诗,为“饮中八仙”之豪举所感染之余,必然也会引起深刻思考:作为这些看似较一般人非常成功的人士,为何以这种人生态度、行为方式面对人生与生活?笔者的体会是:杜甫此诗,恰好反映了他对他人、社会以及对自己的清醒认识。联系到杜甫本人当时的生活状况与政治地位,笔者推测,本诗最后一句“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其中暗含的“隐逸”与“不羁”思想,或者是诗人最为渴望的生活状态。如果说,初入长安的杜甫,本来满腔政治热情,最终却以“诗”这一形式、借“酒”这一途径表达了“归去来”之思想。虽然如此,杜甫尚未完全绝望,只不过借此诗表达的是一种“失望背后对快乐的渴望”。他对“失望”的表达仍然是隐晦的、委婉的。我们从诗中看到的是八个自由自在、高谈阔论、贫贱不移的高士形象,体会到的则是一个开始犹疑、矛盾、处于抉择路口但已经去意已决的杜甫。
杜甫此诗正面写八人之快乐,自己的认识、评论完全隐藏在诗句背后,尤其是将自己的“不快乐”隐藏在“快乐”的描写之后。从诗歌中可以看出,杜甫首先看清、理解了“饮中八仙”,并通过对他人的理解进一步认清了生活和自己。其实,一个人认识他人容易,认识自己并不容易。然而,认识他人,何尝不是认识自己的一条有效的途径?最主要的是,通过阅读《饮中八仙歌》,笔者还认识到杜甫此诗的一个奇妙之处,即在于通过“酒”理解他人和自己,又通过“诗”表现这种理解。“酒”与“诗”,是杜甫认识生活、认识社会的一个媒介。杜甫是有“诗酒”情结的。但杜甫的这种“诗酒”情结,体现的是对文人自由生活方式的热爱,以及对真挚友情的赞颂,而非政治失意之后的颓废与沉沦。毕竟,当时政治上的腐败,已经使诗人认识到,虚伪、纸醉金迷的贵族生活不属于自己。他只属于诗歌、自由以及“诗酒唱和”的生活。
归根结底,诗人以“酒”与“诗”构建的理想世界,是其身心自由(没有年龄上的局限,可以自由行动;心灵无所羁绊,可以畅所欲言)、生活自由(物质上较为丰富)、精神自由(身份上没有差异,数个知己可以在一起诗酒唱和)高度统一的世界。此诗一明一暗两条主线,明写“饮中八仙”与酒的关系,赞扬他们快乐的饮酒生活;暗写诗人自己对“酒”与“诗”以及二者与人生、社会关系的认识,从而为自己选择一种更合适的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人生多苦难,但诗人之所以能够不忘初心、不断前行,就在于他可以通过“记忆”这一渠道,尽量减弱困难的程度,同时通过“酒”与“诗”这一方式,为理想寻找一个出路。
注释
:①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册,第136-137页。
②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5期。
③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贺知章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册,第5034页。
④宋祁、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隐逸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册,第5607页。
⑤《杜甫全集校注》,第8册,第4502页。
⑥《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贺知章传》,第15册,第5034页。
⑦《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李白传》,第15册,第5053页。
⑧《杜甫全集校注》,第1册,第139页。
⑨《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李白传》,第15册,第50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