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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发现“现代主义”
----晚年施蛰存与李欧梵的学术交谊

2017-11-13李浴洋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学术作家

李浴洋

在中国发现

现代主义


----晚年施蛰存与李欧梵的学术交谊

李浴洋

1978年,负责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华人作家聂华苓及其先生、诗人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访问中国大陆,与“劫后余生”的作家冰心、夏衍、曹禺、艾青、萧乾与丁玲等人见面。次年,中美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1980年与1984年,聂华苓又先后两次访问大陆,并且邀请了数位中国作家赴美交流。当日后回忆这段经历时,聂华苓感慨:“那时的作家如同出土文物。”“出土文物”一说,出自这位既“根在大陆”、又身居域外的观察者之口,道出了绝大多数在1949年之前就已在文坛头角峥嵘或者功成名就的作家历经了近30年的云诡波谲之后的尴尬处境与沧桑心情。

无独有偶,其时寓居上海的著名作家施蛰存也以“出土文物”自况。在一份简历中,他写道:“三十年代:在上海作亭子间作家。四十年代:三个大学的教授。五十年代: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上升为右派分子。六十年代:摘帽右派兼牛鬼蛇神。七十年代:‘五七’干校学生,专业为退休教师。八十年代:病残老人,出土文物。”如果说在观察者的视野中,“出土文物”之说不免浓重的悲情色彩的话,那么以此“夫子自道”则平添了几分自嘲的味道。而在自嘲的背后,乃是一份深沉的自信。具体到施蛰存而言,便是“虽然在反右及‘文革’期间受尽了折磨,但政治形势所造成的不利和隔离的环境却反而造就了他在学术上的非凡成就”的人生经历。晚年的北山楼主人施蛰存曾经总结自己的一生成就,自谓“北山四窗”,其中的绝大部分就是在1949年以降开展并且完成的。

所谓“北山四窗”,指的是施蛰存认为:“我的文学生活共有四个方面,特用四面窗来比喻:东窗指的是东方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西窗指的是西洋文学的翻译工作,南窗是指文艺创作,我是南方人,创作中有楚文化的传统,故称南窗。”至于在自述中并未涉及的“北窗”,指其文学创作、翻译与研究之外的“金石碑版之学”。

作为1930年代最为重要的现代作家以及文学杂志编辑之一,施蛰存的“南窗”贡献广为人知。从1923年自费刊行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江干集》开始,截至在1937年转向古典文学研究,施蛰存在15年间共出版小说集9部(除《江干集》外,还有《娟子姑娘》《追》《上元灯》《李师师》《将军底头》《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与《小珍集》等)。加上此后为研究者辑录的集外作品,施蛰存在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粗计80万字。对于一位重要的现代小说家而言,如此数量,不可谓不少;但是在文学史家看来,“施先生的几篇小说:《将军底头》《石秀》《梅雨之夕》《魔道》《巴黎大戏院》《夜叉》……几乎每一篇都是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又不可谓不精。正是凭借这批少而精的作品,施蛰存以其独特的面目与贡献进入了现代中国文学史。

作为一位在艺术探索中具有极强的自觉意识的作家,施蛰存的“南窗”主要面向历史打开;而历史也同样面向他的“南窗”敞开——在他停止小说创作近60年之后,“近一二十年来施先生却成了一个‘被发掘者’。突然间,他三十年代所写的创作小说‘却和秦始皇的兵马俑同时出土’,一夕之间顿成宝物”,不仅学界普遍关注,“也使一些年轻作家有意无意地模仿起来”。也就是说,施蛰存的“出土”与其“南窗”被重新打开直接相关,只不过此时“开窗”的并非他本人,而是另外一个时代的眼光、趣味、学术方法甚至意识形态。不仅他的创作成就逐渐得到肯定,他在1932年创刊并且主编的文学杂志《现代》也被认为是“中国杂志史上的一个‘准神话’”。这些,经由1978年以后文学史家的经营,已经成为某种“常识”。此后倘若再谈论1930年代中国的小说创作以及文学出版,施蛰存与《现代》杂志都是无法回避与忽略的重要对象。

与此同时,由于施蛰存在文坛的“出土”,他在“东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与“北窗”(金石碑版研究)方面的成就,也日益引起关注。作为“学者”的施蛰存,开始在现代中国学术史的视野中被讨论,甚至与钱锺书并列,被作为“皆以文艺蜚声于早岁,以考古论艺崛起于晚年”的类型人物。如果将施蛰存的“转向”理解为对于自我表达的可能性的探索的话,那么无论从事创作、还是研究,大概都可以看作是其某种形式的“创作”——所不同者是其依循的文类,所不变者是其与当下对话的心情。钱锺书当然也在此列。

倘若继续追问,“北山四窗”的整体性何在,因为施蛰存在小说创作中多有“故事新编”之作,并且毕生坚持以旧体诗“言志”与“抒情”,以及日后用心最多的学术领域乃是古典研究,那么似乎非常容易得出他对于传统的趣味与情怀正是结构其一生的核心因素的结论。不过不应忽略的是,促使他“故事新编”的乃是在1930年代中国十分前卫的心理分析理论,他在古典研究中念兹在兹的也是现代方法。在他看来,“无论对古代文学或现代的创作文学,都不宜再用旧的批评尺度,应当吸取西方文论,重新评价古代文学,用西方文论来衡量文学创作”。施蛰存的这一主张立说于1989年,其间所谓“旧的批评尺度”,自然既指与“西方文论”相对的中国传统文论,更指1949年之后在中国、甚至1931年之后在苏联形成的一套“定于一尊”的文学理论。是故,倘若不把“西窗”之学严格限定为“西洋文学的翻译工作”的话,那么这一贯穿于他在各个领域之中的“世界文学”与“世界学术”的视野,无疑才是施蛰存之所以成为施蛰存的更为根本的原因。

施蛰存凭借的“世界文学”的眼光以及对于西方文论的关注,并不简单是指他将两者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的确,无论是在他主编《现代》的1930年代,还是在他“出土”之后的1978年,他对于西方文学资源的译介以及中国大陆“比较文学”学科的创立,都具有重要贡献;不过更为关键的是,他本人高度内在于“世界文学”的潮流之中,这也就决定了他不同于同一时期中国绝大多数的作家与学者——换句话说,讨论施蛰存,“冲击—反应”或者“影响—接受”的经典阐释范式可能并不完全适用,因为他并不只在“反应”与“接受”的一方,而是也积极参与了“冲击”与“影响”。施蛰存的个案意义,正在于他对于这一系列阐释框架的挑战与修正。因此他的探索也就与“世界文学”,特别是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具有了某种同步性甚至同构性,而这种“同步”与“同构”又不仅是作为世界性的“知识环流”的一个链条而存在,而是能够在其中保有一份自足的主体性,甚至相当程度的异质性。而这,无疑已经超越了同一时期绝大多数东方国家的作家与学者对于“现代主义”的理解以及他们的理解方式本身。所以,“西窗”并非单向地基于东方立场面对“西方”敞开,而是处于一种“内外皆景”的状态。这也正是当他“出土”之际为何会给西方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者带来巨大惊喜与震撼的一个重要缘故。

李欧梵的学术兴趣十分广泛,这点与施蛰存颇有几分相像。其英文专著《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与《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在专业内外皆有广泛影响。除此之外,学界还表彰其“对电影、音乐、建筑等都有很好的见解”,“专业人士也得让他三分”。通观李欧梵先后涉足的各个领域,其相对核心的问题意识乃是对于全球视野中的“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以及对于跨文化—跨学科背景中的“现代主义”的追寻。

李欧梵曾经多次援引加拿大学者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关于“两种现代性”的论述。在泰勒看来,除去以马克思·韦伯(Max Weber)为代表的“着重于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发展出的一套关于科学技术的现代化的理论”之外,还有一种“表面看来是从欧洲发展而来的,事实上它蕴含着非常复杂的文化内涵”的现代性理论。对于循此建构的“另类的现代性”范畴,李欧梵认为:“根本世界上就存在着多种现代性,无所谓‘另类’”,“‘现代性’是一个学术名词,也可以说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在历史上并没有这个名词,甚至文学上的‘现代主义’一词也是后人提出的”。因此,考察与讨论不同国族—文化语境中的“现代性”问题的发生与发展,并在不同的国族—文化语境中发现“现代主义”的兴起与呈现——准确地说,是发现那些被叙述与建构成为“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形式在各自传统与谱系中的演进或者受到压抑的历史过程,也就成为了李欧梵根本的学术旨趣所在。借用他在文集《情迷现代主义》自序中的说法,他是一个具有“现代主义情结”的人——“在这个‘后现代’的时代还执着于‘现代主义’,非但过时,而且‘政治不正确’,然而我仍然执迷不悟,甚至在课堂上也大讲现代主义”。而将李欧梵与施蛰存联系在一起的,正是这样一种基于“现代主义情结”的共同的历史感。

2013年10月17日,施蛰存自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便就职于此的华东师范大学为施蛰存庆祝了百岁华诞。同月,《庆祝施蛰存教授百岁华诞文集》出版。李欧梵为此应约赶写了《廿世纪的代言人:庆贺施蛰存先生百岁寿辰》一文,开篇即是:“记得去年到上海拜访施蛰存先生的时候,有朋友提到他‘明年将届百岁寿辰’,所以我对他说:‘施先生,届时我们要盛大庆祝!’不料施先生听后颇有忤意,回答时语气十分干脆:‘一百岁对我毫无意义!’然后又加了一句:‘我是廿世纪的人,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听后不禁大为激动:‘施先生,我也是廿世纪人,这个新世纪不是我们的。’”了解了李欧梵作为一位“现代主义者”而生活在“后现代时代”的感受,也就不难理解他的“激动”并非无端。他引施蛰存为同调,并视其为“廿世纪的代言人”,乃是因为在他看来,“廿世纪是一个战乱和革命的时代,也是一个文学创作达到顶峰的‘现代主义’时代。……中国现代文学草创于五四运动,虽然吸收西方文学的滋养,但关心的还是本国的乡土和劳苦大众,这本无可厚非,甚至是一个优良的传统。然而写实主义逐渐意识形态化以后,往往主题先行,内容正确至上,对于文学形式的探索、试验和开创——也就是‘现代主义’最重要的特征——却置诸脑后,甚至以小说技巧震惊‘五四’文坛的鲁迅,到了卅年代也写不出小说来。在革命的大前夕,历史的洪流和巨浪似乎早已淹没了少数在文学技巧的创新上默默实践和耕耘的人,施先生可以说是这一群人中的领袖。”其中涉及鲁迅之处,或许不无可议。主张“多种现代性”皆有合法性与合理性的李欧梵,在讨论“五四”以降的现代中国文学的主潮时自然对其有所保留与批评。不过从中可见他是将施蛰存放置在“现代主义”在现代中国的展开及其挫折的宏大历史背景中进行论述的。在某种程度上,施蛰存在李欧梵的视野中代表了另外一种“廿世纪”中国文学的命运,即他不属于“凯旋”的“写实主义”一脉,而是“领袖”了受到压抑的“现代主义”一路。李欧梵的这一判断,一直延伸到他晚近的研究之中。他讨论的虽然是施蛰存这一个案,然而他在历史与理论层面上的关怀却无疑更为辽远。

李欧梵是在完成其对于现代中国“浪漫主义”作家与鲁迅的研究之后,开始关注现代中国的都市文学-文化时,发现施蛰存的。在为《剑桥中国史》写作的长文《中国文学的现代化之路》中,李欧梵以“追求现代性(1895—1927)”与“走上革命之路(1927—1949)”两个阶段概括现代中国文学的基本面目。施蛰存及其“现代主义”探索发生于第二阶段的前半期,但其显然无法被纳入“走上革命之路”这一旨在勾勒“大势”的整体性的论述框架之中。这也促使李欧梵反思,进而写作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先驱者——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一文。他在文中指出:“中国二十世纪文学,一向是乡村挂帅,关于都市文学的研究和评价,有待同行学者进一步努力。这篇粗陋的短文,只代表我个人在这方面研究工作的开端,目前不敢奢谈成果,仅是对这三位一向被人忽视的作家聊作介绍,也聊表一点历史的敬意。”而启示李欧梵发现施蛰存等人的,是一种中西文学—文化的比较视野。在他看来,“五四以降中国现代文学的基调是乡村,乡村的世界体现了作家内心的感时忧国的精神;而城市文学却不能算作主流。这个现象,与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形成一个明显的对比。欧洲自十九世纪中叶以降的文学几乎完全以城市为核心,尤其是所谓现代主义的各种潮流,更以巴黎、维也纳、伦敦、柏林赫布拉格等大城市为交集点,没有这几个城市,也就无由产生现代西方艺术和文学”。从施蛰存等人入手,李欧梵的研究“蓝图”逐渐展开,他的“开端”也在日后蔚为大观,这便是成为了一代学术名著的《上海摩登》。

可见,在李欧梵的学术思路“移步换形”的过程中,施蛰存发挥了重要作用。李欧梵讨论“都市文化”与“现代主义”,意在与现代中国文学的主潮(写实主义)以及对于现代中国文学的主流叙述模式(导致施蛰存一路受到压抑的话语机制)进行对话。将施蛰存与鲁迅相提并论,并不意味着两人在文学史上的贡献与意义完全可以“等量齐观”,两人代表的乃是两种不同的进入“廿世纪”及其文学的入口。除此之外,对于李欧梵而言,施蛰存还是支撑他在中国的“都市文学”中发现“现代主义”的关键支点。施蛰存不仅是李欧梵的研究对象,他同时还在与李欧梵的具体交流过程中更深刻影响了后者对于“现代主义”的理解,以致调整了原有的学术思路,打开了新的研究格局。在这一层面上,至少之于李欧梵来说,施蛰存的意义是足以与鲁迅比肩的。这一学术演进的过程,便是发生于两人自1985年以来的通信之中。

与晚年的施蛰存传书颇多的香港报人辜健(古剑)编有《施蛰存海外书简》一书,收录了施蛰存在“出土”之后与“美国、香港、台湾、新加坡的学者、作家、学生、朋友的书信二百九十七封”。辜健认为:“书信乃是私人之间交流,没有公开于众的顾忌,言而由衷,可见其真性情、真学问。……在这些信中,施先生的‘四窗’及学问、为人、工作,‘白纸黑字’地尽在其中,没有半点虚假。”在《施蛰存海外书简》之外,晚近又有多宗施蛰存的海外飞鸿被发现。这批材料因其“没有半点虚假”,故而与他在同一时期在大陆的发言形成了饶有意味的参照关系。施蛰存对于海外投书与国内来信,当然并非“厚此薄彼”。之所以特别强调这批“海外书简”,乃是因为其中比较完整地呈现了施蛰存的“世界学术”的视野。而李欧梵,正是与晚年施蛰存通信比较频繁的海外学者之一。在他与施蛰存的通信中充满了互动,不仅施蛰存面对他“开窗”,他的“发凡起例”式的工作,也推动了施蛰存的“出土”。双方始终处于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并将相关论题与论域一直延伸到了施蛰存身后的当下。

1985年,严家炎编选的《新感觉派小说选》出版。在与李欧梵的通信中,施蛰存提示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一本《新感觉派小说选》,收了我八篇小说,及穆时英十篇小说,有严家炎长序。”次年,他向李欧梵介绍:“严家炎是复旦大学毕业生,近年写文章甚有见识,现在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如果说至此两人的交流主要还是限于施蛰存研究的话,那么很快两人关于“现代主义”的讨论就让他们的交谊具有了“世界学术”的色彩。

首先是施蛰存提出“现代主义是一种新的创作方法及表现方法,不是指题材内容为大都会中的现代生活”。由于现在公布的两人书信中只有施蛰存的回信部分,所以无法了解李欧梵来信的全部内容,但是至少可以判断,以“题材内容为大都会中的现代生活”来界定“现代主义”大致是李欧梵起初持有的观点,而施蛰存显然并不认同。1988年,李欧梵选编的《新感觉派小说选》出版。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新感觉派”同时在海峡两岸“出土”。但与李欧梵一路追踪施蛰存,并在论述“新感觉派”时多从施蛰存说起不同,严家炎倾力更多的则是穆时英。从施蛰存还是穆时英切入这一流派的研究,其实“同中有异”。施蛰存对此亦有感受,在给海外友人的信中,他就以李欧梵与严家炎两人对于《石秀》的评价为例,指出“李欧梵和严家炎都不理解石秀既恋潘巧云,为什么要杀死她?我告诉李,这就是Sadism,他大约回美去看了Sade,还给我寄了一本Justine来。严家炎大概至今不理解。”结合施蛰存此前对于严家炎的肯定,此说并不代表对其进行贬抑,而是旨在说明他与李欧梵的取向不同。关于施蛰存究竟属于“新感觉派”还是“心理分析派”,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不过施蛰存显然认为李欧梵更能理解他的思路,能从“心理分析”进入他的文学世界,而非仅是关注那些在穆时英与刘呐鸥的创作中体现得更为充分的“新感觉派”的某些面向——比如“题材内容为大都会中的现代生活”。施蛰存的这一评价做出于1991年,此时李欧梵已经在此基础上展开了他的进一步的研究。当然,两人的学术交谊并不完全在通信中进行。之所以重视通信,乃是相信“文字寿于金石”,对于通信双方的意义也更为长久,何况施蛰存“毕生都很喜欢写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风度,也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然后,1992年,施蛰存在给李欧梵的一封长信中详尽回答了他关于“前卫”、“颓废派”、“主流文学”、“《文学》”、“新诗”、“小品文”与“《善女人行品》”等七个方面的问题。其中有的是指示线索,有的是考辨材料。施蛰存的眼光让李欧梵十分震撼。在《廿世纪的代言人:庆祝施蛰存先生百岁寿辰》一文中,李欧梵说:“有的学者认为:写实主义的作品集大成的是十九世纪,到了廿世纪,文学(包括写实主义)逐渐内向——走向内心的真实,并以不同的语言来探讨心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到了卅年代,在左翼的革命口号下,创作反而背道而驰,没有仔细审视人的内心世界。现在看来,真正与世界同步,而且是在文坛先锋的,还是施先生的几篇小说。”需要指出的是,李欧梵的这一结论不仅来自于他个人的阅读体验,也包括施蛰存提供给他的阅读其作品的方法。所谓“在中国发现‘现代主义’”,李欧梵所发现的已经不再是某种在西方文学传统与经验中形成的“现代主义”,在他的“现代主义”趣味与观念中,已经包含了施蛰存的建构与参与。他说:“我有时候对我的学生说:我们这一大堆学者,集其全部精力研究西方现代文学,恐怕还比不上卅年代的一个年轻人——施蛰存先生。”由于出自祝寿文章,此说不免有些夸张,但无疑还是道出了施蛰存曾经给他带来的惊喜。而在惊喜之余,更为重要的便是通过施蛰存,他收获了在更深的层次上看待“上海摩登”的学术视野。

最让李欧梵感叹的,是施蛰存译介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资源的多样。“Freud,Schnitzler,Le Fanu,Poe,Jules Barbey D’ Aurevilly,James Frazer,Fiona MeLeod……这些外国名字,有的至今在西方学者还是‘冷门’,研究的学者极少。”1993年,李欧梵到上海访问施蛰存。日后他回忆当时的情形,除去直接向施蛰存请教关于“三十年代上海都市文化的‘现代性’”的历史与理论问题之外,“有一样‘宝物’却是施蛰存从未向我提起却被我偶然发现的——他的外文藏书”。后来,李欧梵还在上海一家书店中购买到了施蛰存已经出售的数种外文藏书,并且专门撰写了《书的文化》一文,逐本介绍这些在中西皆很珍贵的资源。李欧梵由此发出感慨:一是“三十年代的上海非但是国际性都市,而且资讯发展可以与欧美并驾齐驱。文学上现代主义的兴起,没有国际性的都市文化是不可能的”;二是“他山之石,非但可以攻错,而且可以转借来发展自己的创作。所以西方文学的影响,我认为不只是一种作家与作家或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而更是一种物质文化交通的关系,印刷文物——杂志和书本——尤其重要。目前文学理论家大谈‘文本’(text)阅读,甚至将之提升到抽象得无以复加的程度。我在这方面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文本有其物质基础——书本,而书本是一种印刷品,是和印刷文化联成一气的,不应该把个别‘文本’从书本和印刷文化中抽离,否则无法观其全貌”;三是“三十年代的作家并非在亭子间妄想后就能创作,也不一定和穆时英一样到舞场去体验生活。他们大多都是读书人,有的更是藏书家。施蛰存先生的例子,非但令学者敬仰,恐怕也会使一些不学无术仅靠个人‘天才’出名的作家汗颜”。这些感慨,均由施蛰存而起,并最终以学术论述的形式,落实在了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之中。而现在,这些思路经由李欧梵的阐释以及使用,已经在相关研究中具有了某种范式效应,甚至成为了重要的方法论。

施蛰存与李欧梵的学术交谊,不仅在两人之间发生与展开。当李欧梵的博士生史书美选择研究现代中国的“现代主义”问题时,李欧梵除去请她到北京大学跟随严家炎访学,便是让她去上海拜访施蛰存。史书美日后论文出版,所作的序言便是从自己1990年对于施蛰存的访问说起——“整整三天,他谦和地回答着我提出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工作和他在旧上海当作家的青年时代。他不仅动情地叹气了自己最钟爱的作家,而且还谈起了如‘解构主义’这样的文学理论领域的最新发展”。在史书美看来,“许多文化批评家都已注意到民国时代和20世纪80年代的相似之处,他们指出80年代是一个追求文化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新’启蒙时代。在这个新启蒙时代,曾经的重要作家和编辑施蛰存必然地‘复生’了”。史书美的博士论文出版时定名《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与《上海摩登》相比,两者的问题意识与论述思路自是有所不同,然而其中也不乏“异中有同”的部分,即重叠的阶段是1930至1937年间,而这一阶段正是施蛰存及其主编的《现代》杂志在上海文坛上“如日中天”的历史时期。这大概并非巧合,而是因为讨论现代中国的“现代主义”问题,施蛰存非但绕不过去,更是这一讨论思路本身得以出现与完善的重要节点。当然,作为“现代主义者”的施蛰存在沉寂近60年之后重新“复生”或者“出土”,自然具有社会环境与时代潮流“改弦更张”的背景,但是其在“世界学术”的具体语境中发挥的作用同样不容忽略。正如施蛰存在1930年代内在于世界性的“现代主义”潮流之中一样,1980年代的他同样内在于这一学术形态的展开过程。换句话说,他与其时的中国作家以及关注中国问题的海外学者所面对的“世界”始终同步,而这实在不能不说是学术史上的一道风景。从李欧梵到史书美,可见对于施蛰存的文化追求与精神格局的学术传承。

无论对施蛰存来说,还是就李欧梵而言,这段往事在他们各自的学术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可能都算不上十分显著,但其之于当下的启示意义,却至为深远。当国际学术交流的条件在今天已经日新月异时,国内与海外的学者在对话时是否还能保持并且光大那份在“出土”与“开窗”的年代中的认真、淳朴、坦诚与气定神足?换句话说,一种真正的“世界学术”是否还具有可能性?这些无疑都值得追问。

李浴洋,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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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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