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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有一种回旋的魅力
——访谈录

2017-11-13金宇澄

小说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繁花上海文学

王 琨 金宇澄

现实有一种回旋的魅力

——访谈录

王 琨 金宇澄

王琨:

李敬泽认为《繁花》深得《红楼梦》“能无限地实,但又能无限地虚”之精髓,《繁花》的思想底色是喧攘人生终归苍凉的虚无观么?

金宇澄:

虚无是正能量,是对人生美好的珍惜。我们没有宗教,常常意识不到感恩知足,即使去庙堂,也祈求得到更多。基督教惟一好处是教人知足, “我”有衣穿、有饭吃,每晚感恩,平安度过这一天,已非常不易了,在这个世界,人是无奈的,能够活着,领略美好事物就是一种享受。生命的意义无关长短、空白、缺失或者丰富,在于是否懂得珍惜。

王琨:

作为各个时代的亲历者,您透过《繁花》向读者展现了各个时代宏大背景里的细节部分,它有没有较为显著的时代标签?

金宇澄:

我确实对各时代的特征感兴趣,上世纪六十年代和“文化大革命”,都有不同于其他时空的特征。九十年代政治动荡消退,就有了日常生活的本真。有人讲写九十年代的《繁花》,也就是游走于各式饭局而已,为什么不呢?九十年代这种中国饭局的社会风景,其实一直延续到了当下,一直吃到当下,有个小事就吃饭,中国就是这样的。社会进入相对平常的时代,也就重复小民的世相,是非常必然的存在,震荡回归于波澜不惊的日常风景里,陷入西美尔讲的丰富的大城市暧昧里,异常复杂,也极其的平庸的生活里面。

王琨:

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当下,《繁花》横空出世,您希望它给文坛带来什么?

金宇澄:

我是个老编辑,一直是希望作者注重观念方法,对日趋同质化的写作保持怀疑,找到一种自我的面貌。确实这样,我常给作者们建议,比如建立文本特殊性等等等等要求,重视方言、语言之类的话。去年碰见了湖南作家田耳,他说金老师你还记得吗?很多年前你也讲了那么多内容、形式要求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想什么?我说,你当时心里想什么呢?他说,我当时心里想的就是,嗨,金老师,你说了这么一大堆,那金老师你写一个让我瞧瞧?现在我看到《繁花》了,我无话可说。

这是否说明了另一个问题,编辑和作家,是两种人,作家是读经典,编辑是读普通来稿,对当下小说基本面应该更清楚。《繁花》确实是回应了这方面问题,很多不同的书写元素是刻意所为的,比如一般用惯的内心描写,我不用;我们接受西式小说影响一百年,对话和时空段落都习惯分行,我改用传统话本,一大块三千字以上,很多时空压在这大块文字内;我们早已习惯丰富的西式标点,我改用非常简单的逗号、句号,尝试这样写,不是要求大家都这么来做,是因为目前这种样式没人来做,我就可以做。艺术永远是排它的,需要我们独自的发现,独特的表达和立场。

王琨:

八十年代,您小试牛刀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绩,之后断然中止创作,曾有过创作焦虑么?

金宇澄:

80年代写了一些小说,当时非常希望越写越好,有个阶段天天待在家里,形容枯槁。邻居是一位老大夫,见了我大惊,警告我说再这样下去,身体肯定会出大问题。年青作者常会逼迫自己,向自己索要灵感,或者经历种种挤压,其实良性书写获取有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并牵涉到写作方法等等问题,就是写你最熟悉的生活。通常所谓的焦虑,是写自己难以把控的内容,人不能逼自己写一个陌生的东西。

王琨:

中国古典小说中您最推崇哪一部?

金宇澄:

大概是《金瓶梅》。它的场景描写,丰富的市民气和画面,包括文学观念都另有一套。《繁花》无法效仿。其实《金瓶梅》和《海上花列传》我都没有从头看到尾,但作为中文的经典,也融化于我们的血液,是中国写作的某种源头,唯一会引起中文作者关注。

中国文学的根本是文言,“五四” 切断文言,只留下白话,因此现在我们做不到兰陵笑笑生那么棒,他用的是文言基础的白话,文言的底子,非常中国。五四后就是文言被切断的白话了,加上西方翻译文本影响,形成所谓新文学。比较西方文学,他们没这种截断的历史,比如法文不存在截断文脉的传统——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比较,等于对方身体健全,我们是截断的、半截子不对等的背景比较,三四十年代作家们还有文言的底子,现今此刻,中国韵味肯定越来越淡,现今80后90后作者某些稿件,全篇翻译腔也有了,中国韵味消失,产生的文学,永是在学习和矮化姿态,亦步亦趋的状态里写作,在永远学习中的“好学生”条件下,截断本土依托的条件之下,难以健全自身,历史决定了这样的局限。

王琨:

《繁花》初稿之后,您在网上另有《老去的青年》残稿,如果继续下去,创作路线会跟《繁花》有怎样的不同?

(3) 对于天津地铁1号线,通过采用雷达图法进行比较分析,可以看到营口道站的客流表现远远强于其它车站,各站的客流分布很不均衡。天津地铁1号线客流水平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应充分提升沿线土地利用水平,做好交通衔接保障,提高地铁服务水平。

金宇澄:

是《繁花》做单行本阶段撂下的一个稿子,当时写得很嗨,结果因为修订《繁花》包括画插图等杂事干扰,就冷了下来,一直希望能安静下来写完它,在叙事和语言上会有趣些,多一些变化。

王琨:

您在重要文学刊物担任文学编辑多年,如何看待当下的创作?

金宇澄:

觉得和过去差不多,虽然纸媒面临困境,有种种的压力,文学杂志由于体制原因,仍然正常。我们的现状是文学出版社多,杂志多,作者多,中国特征,大量业余作者和译者,都和发表园地的宽裕有关,大量各个级差的低端杂志存在,形成低水平阅读和写作氛围,也就是说,再差的小说也可以发表,意味着也都有读者。观念和叙事的同质化现象,因此很明显。

记得八十年代,作者对怎么写,写什么特别感兴趣,形式、语言这一块非常热衷。九十年代搞经济了,可能是发展影视和可以翻译到国外的原因,对语言形式的要求相对淡薄,作品译出去或拍电视剧,和文字语言没多大关系,有“好故事”就行了。刚才讲过,我们一直是在努力学习的“好学生”心态上,学习西式经典的写作,举例比如魔幻主义,比如“很多年前”这样的小说开头语,大家都在用,包括“相濡以沫”这种大团圆模式,老一代优秀短篇如此,大家一直也效仿至今。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复杂,需要个人的发现,独特的作者标签,语言、形式,缺失更多的拓展……对于网络文学这一块,被批为垃圾,其实圈内的“纯文学”垃圾也相当多,我觉得“类型小说”“网络小说”会分流,会出现“纯文学”的个性作品,我们正处在过渡的时代,值得期待。

王琨:

创作的类同化与阅读背景的相似是否有关系?

金宇澄:

非常有关系。刚才说了是刊物多,有大量需求,一个金字塔结构,最好的作品在最好的杂志发表,最差的在最差的内刊也发表,无形中造就低水准的作者和读者群,写作和阅读水平上不去。另一个现实是,当下读者和80年代比,应该是超越的,那时代中文好的学生肯定考中文系,之后各届,更多的文学爱好者考大学,肯定报考其他科目了,从事其他行业,但作为潜在的读者,博览群书,文学签赏力相当高,我们在网上经常遇见无名高文和高手,但作者们往往忽略了潜在的高水准阅读群体,甚至仍然以为自己是庙堂,在为40、50后一成不变的老读者写作。

王琨:

作为一位男性作家,在《繁花》中您对于各种女性命运的书写,带着难得的宽容与温柔,您怎样看待当下的女性生存?

金宇澄:

男女关系一直跟时代意识形态相关。《繁花》有一章谈到了女人是越来越男化?还是水那么柔能克刚,表达了一种观点。女性应该回到本真状态里,比如有个台湾人来大陆很诧异,发现大陆女人对男人都用反问句和疑问句,在台湾是没有的。这是历史生存的反映,社会曾要求女子越来越能干,如果男女平衡关系进一步打破,有越来越“雄化”的女人,就会出现越来越“雌化”的男人。这是有意思的问题。

王琨:

《繁花》是有一段,几位太太聊天,谈到女人应该像水,不知不觉,再棱角分明的石头都会磨成鹅卵石。对于我,确实是有意思的思考。

金宇澄:

女性曾经提升到男性高度,鼓励斗争,反叛、开大卡车、开火车甚至在屠宰场杀猪。上帝创造男女各有各的特点,各司其职,因为意识形态的改变,渗透为国民性的一部分,需要几代人的代价才能缓慢改变。女性有女性样态,这意识在年轻人中慢慢恢复,比如80后大部分女性说话都变轻,这微小的改观就是一种进步,是停止各种运动和政治呼喊,国家开放等等有关。公共场合说话最大声往往是五十年代的人,尤其女人在喧哗环境里生活,大声叫喊了很多年。男女彼此态度的复位,需要几代人努力。

王琨:

《繁花》中的人物在现实中都有原型么?

金宇澄:

都有原型,是拆散的原型。有一种说法因此觉得,《繁花》是一种还原,难以代表上海。这其实是伪命题——我不可能代表上海,也很清楚没一位小说家可以写一部代表整座城市的小说,城市或上海是难以代表的,作者最多叙述它的某一局部,因为城市太复杂,上海太丰富。也有另一种陈旧的观念,上海是文化沙漠,没什么可写的,真正的中国文化是乡村,但是文化乡村的根脉,早在乡绅阶级被连根掘除后,气韵已散了,甚至汇聚到了比如上海这类大城市的皱褶中才得以遗留。上海历史是近代数次裂变而日益炫目的,它聚拢了近代最优异的人文底蕴,盘根错节,生动驳杂,靠一部小说,即使百部小说仍然道不完,等于一座原始森林,你只可以写到目力所及的区域,呈现四周的植被而已。面对这座伟大的城市,我从没读到过一本囊括它全部内涵的作品,从没见过一位对它完全了解的智者,这样的书,这样的作者是不存在的。就等于《战争与和平》不能代表俄罗斯,是一时一境的局部内容。

《繁花》从它开头第一句话,王家卫电影角色,深夜数钱出门打牌,到小说最后一句黄安的歌,“这是个不应该的年代,不如温柔同眠”,是这本书的主题。它概括的人群,我略有知晓。此外的干部阶层、知识分子阶层的上海人群,早有很多书写,不必多言,《繁花》落实在上海大金字塔根基的小市民阶层,包括这些夜不归宿的落魄人士,赌钱者,各种生意人,包括第三、第四者的城市暧昧层,这大块的灰色部分没作者注意,没这类叙事,但它五光十色。这群体不属于知识阶级,却藏龙卧虎,不乏饱读诗书人物,经历无数政治运动,活在城市皱褶中,活在海洋底部,即使海面各种气象,他们是另一个生存的世界,即使产业工人,也不是政治解读的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在小说里,通常是空泛的政治字眼。具体的工人从不是铁板一块,大概有一百种分别,关于上海工人的研究文章细说了这方面情况,包括1920年代以降,上海的产业工人基本都参加青红帮组织,比如1920年共产党打入上海工人阶级,难以开展工作,几乎每个工人都“在帮”,只能先加入帮会,取得他们信任,这块史料一般读者并不知道。有一种最穷苦最底层的上海工人,即使共产党也没办法进行工作,上海的黄包车、三轮车车夫,几乎就是农民,农闲来上海拉车卖苦力,再回老家种地,挣钱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共产党从不开展他们的工作。包括1950年上海向中央汇报,很多上海工人有小老婆,部分工人讲英文、穿西装,喝啤酒,食堂里乱倒饭菜,泡舞女,当时很多大店、各种工厂等等有各种背景,包括外资企业英商、法商电车公司等等。《繁花》借某个女子说,她解放前是纺织厂女工,每月发工资,她就去买金戒指,已经攒了一手绢包的戒指。这与通常我们所知道的工人阶级,活在水深火热中、受资本家剥削的工人形象不同。

王琨:

小说结尾,阿宝说,其实女人想搞懂男人的心思,很简单,去买几本文艺小说,里面有很多男人的心理,看了两本,就都明白了。请问男人的心理是什么?

金宇澄:

这是一种嘲讽了。主要是因为《繁花》没用内心描写,结尾时想到读者会有疑问,因此说明。我觉得一般意义的内心描写,是完全可以去除的,看了这么多中国小说,也真没觉得哪一部小说的内心描写,曾经打动过我。有时想,我们确实不需要所谓内心的描写,一般意义的内心活动,读者基本都能预料。因此《繁花》用大量“不响”,代表人物的内心反映,我和读者就都可以明白。比如一桌人吃饭,某女人讲一段话,和她有矛盾的另一女人就会“不响”,也就是她不高兴了,或心有所动,或者如何,简单一笔带过。中国的传统文学,向来精短,要言不繁,并不注重表现内心,《史记》极其简洁,大量留白,读者都可用想像来填补。《繁花》是实验,不写心理是否可以?完全可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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