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四十年的道路——在北师大驻校仪式上的发言

韩少功

回首四十年的道路

——在北师大驻校仪式上的发言

韩少功

我前天到北京，觉得天气非常好，这两天都是蓝天白云。看来我这一次非常幸运，享受到“两会”和“奥运”般的待遇。今天上午由张清华带着我到校园里转了转，也去了国际写作中心，在“京师学堂”的牌匾下面，想起老百姓家里供的牌位“天地君亲师”——“师”是可以上牌位的，写小说的好像不行。整个北师大的历史，北师大校园的氛围，就像启功先生题写的那些字，肃穆、端庄、神圣，确实是上牌位的感觉，让人肃然起敬。所以，受邀来到这里成为驻校作家，对于我来说是莫大荣幸。我首先要感谢北京师范大学，感谢国际写作中心，感谢莫言先生和你的团队，给我这样好的机会同朋友们做一个交流。

今天的会也让我非常感慨。会议有一个副标题，是对我创作四十年来的回望。这样说有点吓人。四十年是什么概念？是将近半个世纪。一位美国历史学家卢卡克斯说过一句话，说二十世纪很短暂，“从1914年到1989年，只有75年”。这两个时间节点很有意思。1914年发生了什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1989年发生了什么？是柏林墙倒塌。那么在这位史学家看来，所谓20世纪就是两件大事，前一件是资本主义受到重挫，包括两次世界大战中法西斯主义覆灭，全球殖民体系土崩瓦解，犹太人、黑人、妇女等争取平等，包括1965年美国黑人获得完全的投票权，二战以后的法国、意大利妇女获得投票权，最保守的瑞士到1971年也让妇女获得投票权。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是我们这代人更熟悉的。以柏林墙倒塌为标志，前苏联解体，整个东欧易帜，意味着人类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实践也遇到重挫。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从“文革”走出来的，我们正是从那以后才有了求知的自由，旅行的自由，经商和创业的自由，还有思考、发言、写作的自由。

我们这一代人何其幸运，生活在这样一个“短暂”却大起大落特别丰富的世纪，尤其是经历了中国从非常曲折的社会变革和快速的经济发展。莫言先生小说里那些童年和故乡的故事，我也非常熟悉，我们都是从那样刻骨铭心的艰难困顿中走过来的。与此同时，我们仓促地进入文学，认识中国与世界，在作品里多多少少甚至是有坑坑巴巴地做了一些表达，就幸运地得到这么多读者，得到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呵护和支持。我们没有经历血肉横飞的战乱，也不像王蒙那一代还遭遇过流放或者监狱。我们尽管也有诸多人生的不如意，但直到现在还能健康地活着，还能自由地写作，还能在“京师学堂”这样的知识圣地高谈阔论，对我个人来说，内心中已感到非常知足。

我今年64岁。我60岁时就同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以后不要瞎跑，不要乱说，尽量少给人家送书，这就是说尽量不要饶舌、添乱、挡路、自以为是，老人要有老人的活法。但是这次北师大邀请，我是要来的，因为这样的机会很难得，见到这么多朋友的这种机会以后还多不多，真的说不定。有的人经常会觉得生活中有很多次“下一回”，其实有时候，对某个人来说，“下一回”已没有了。今天中午听说林××先生的身体出现状况，心里有点沉重。以前我开玩笑，说他是批评界“黑社会的头”，是批评界的“法西斯主义”，就是夸张他狂热的文学劲头，但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再看到他的狂热。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四十年来，如果没有一个大缘分，我们这些同道、同好、同行、同学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是不可能相伴相随这近半个世纪的。

今天特别凑巧，是愚人节。所以大家尽可以激烈地拍砖、开骂，你们的开骂都可能被我误解为表扬，你们的赞誉也会被我悄悄打一个折扣，不会头脑发热。谁会把愚人节的话太当真呢？

……

刚才是开头的一些话，几个小时过去，我又聆听了大家对我的谈论，在结束的时候不得已还要说几句。

原来开这个会我有点忐忑，既希望大家认真，又希望大家不认真。如果认真，我可能会很难受，像坐在被告席接受审判一样。结果发现大家不是检察官，几乎都是律师，而且是在做法律援助，都是来给我送温暖。北师大写作中心这个精准送温暖工程，给了我很多的好话，我能够体会大家的善意，字里行间的一份情义，一种鼓励和支持。

刚才听得有些恍惚的时候，好像大家不是在谈论我，而是谈论另外一个人。其实，作者只完成文学的一半，解读者在完成另外一半，所以你们对我的解读，对我的想象，对我的评价，其实是你们一种新的创造，其中有很多让我感到震惊的东西，陌生的东西，深有启发的东西。我在文学界这么多年，特别是最近这十年来，好像没见过比这更一本正经的研讨。我刚才说，也担心大家不认真，但结果是发现你们太认真了。很多的洞见和高见，很多警句和妙句，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滤掉那些“送温暖”的话，撇开我的这一层关系，很多发言都是对中国当代作家、当代文学、当代社会和人生的真知灼见，需要我好好的消化。

我对自己是蛮迷惑的，被有些人说成怀疑主义者，或半个怀疑主义者。我承认，自己鸡零狗碎、东拉西扯混了四十年，其实蛮多地方自己过不了关，对自己也是不满意的。我经常处在同自己辩论、同自己叫板的状态。好在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人的寿命可以长一点，60岁以后大事干不了，小事还是可以干一点。但愿我不辜负大家的期待，还能做点小事，继续成为大家研讨的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不太好的借口，你们却能用这个粗劣的工具挖出真正的金矿。

现在的文学现状好像也不太令人乐观。比如，今天在座旁听的大部分是女生，世界各个大学的文科生里，几乎90%以上都已经是女性了。女性在文学艺术领域有特殊的心理优势，这也许没什么不好。但是人力和智力资源几乎流失一半，却不能说是正常。事实上，这是由父母们组成的社会在用他们的信用卡投票，对文学表示出一种不信任、不支持的态度，不愿让他们的男丁们投入其中。在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的人文高峰之后，一方面是消费主义的物质化大潮，另一方面是宗教、邪教、迷信的卷土重来，构成了对文学乃至整个人文学科的双向挤压和双重打击。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一个危机。好在文学也自有其优势，比如同政治、经济、法律等事务来比较，它好像没有一种限时比赛、限时裁判的规则。现在谁还想18岁当军长？那种时代机遇永远不会有了。谁还想一夜暴富成为比尔·盖茨或马云？如果你活在此前的非洲或中东，就绝无可能。但是文学不一样。文学诚然有时空的局限性，但更有超越时空的能力，很多时候不过是与古人面对同样的考题，与远在万里之外的人面对同一张试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有所作为。只要你想做，就会有机遇，就会有可能。而且关于文学的评价也不是一次性定成败，它好像是无限延时的加赛，接受无限延时的评价和再评价，永远没有终点。今天的一本文学史，可能被下一部文学史颠覆，今天任何一个结论也可能被今后N多部文学史给予改写。像孔子和陶渊明，多少年后被后人钩沉、被重新发现、包装、营销，而曾经有过的众多明星人物，多少年后也许无影无踪，在《四库全书》只留下一个存目，甚至连一个存目也没留下。

在这个意义上，面对无限延时的加赛和后续裁判，我们既幸运也不幸，我们得不忘初心，做好自己，继续努力。会议已经超时了，这里只能再说一句：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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