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密码（组章）

蓝格子

身体密码（组章）

蓝格子

蓝格子，1991年出生，哈尔滨人，暂居大连。

嘴

似乎你对它的认识仍然停留在一贯的印象：

它一直执着于两件事：吃和说。

在你眼里，每一天，它都要吃下足够的粮食、水果、蔬菜、肉类、啤酒——

直到盘子和冰箱空空如也。

你认为是它自己独享了这些造物者的恩典。但事实是，从你胃里升起的，吃的欲望让它以一个贪婪者的形象而存在。

有时你会看到，它在别人身上把自己打开，吃下阿司匹林和苯巴比妥片，把那些粉末状的、颗粒状的、片状的、胶囊状的、液态的中药、西药咽下，把眼泪、苦涩、饥饿和贫穷一起吞入腹中——

琥珀色的玻璃药瓶从半空落回桌面，等待下一次的提起。

此刻，它才是属于它自己的，一张吃尽苦头的嘴。

说出你的名字、籍贯、家谱，说出你这些年的记忆和失败。

很多时候，它总是急于说出什么，谎言，或者真理。但它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携带危险的属性，仿佛它说出的每一个词语都有将你出卖的可能。另一种情况，在雾霾天气里，你常常找不到自己的词根，而言辞的歧义和突兀性并不是它能够完全掌控的。

于是，你要求它和你一起练习着对绝望之事闭口不谈。

偶尔，它会喃喃自语，或是发出呻吟。是的，此刻，我必须向你坦白，是它在代替你忍受孤寂和悲伤。

正如每个夜里，它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姓，替你吃下，那些疲倦的灯光。

一个失语者。

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空气里静静飘浮的灰尘，阳光下缓慢移动的暗影，秋风中打转的悬铃木叶子，吊灯下半折的书页，镜子里一个人疲倦的面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谎言、痛苦、羞愧、恐惧、绝望——

这些，你是看不到的。你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世界愿意让你看到的表象。而它真实的一面往往隐藏在事物本身。

正如你坐在河边看落日，落日在流动的水波中注视着你。你站在窗口看星星，星星的眼睛更为闪亮。你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一直从上至下凝望着你。

你看见，时间在一个又一个白天与夜晚之间穿过，一点一点死去，而它背后又有无穷无尽的新的时间诞生。但它们，并不属于你。

你看见，灯光被熄灭，黑暗破窗而入，从门缝钻进来，从墙壁里渗透出来，从你的脚下升起，从四周漫过来——

无声的黑迅速充满整个房间，和你的眼睛。一天结束——

你闭上眼睛，看见同样的黑。

耳 朵

“你听见了什么？”

哦，听过的声音太多了，各式各样。

眼 睛

当你从睡梦中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睁开眼睛。新的一天从此敞开。

看起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也为你打开了。

但看见，和看不见，有什么不同？

你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有什么两样？不过是相同的内容在不同秩序下的又一次组合。

比如火车开动的声音，雨滴砸到玻璃窗上的声音，积木倒塌、核桃炸裂的声音，比如一个人在黄昏杀鱼的声音，比如周末，另一个人推门离开的声音，比如电话里的嘟嘟声，大雪落在冰面上的声音，比如橙子皮掉到地上的声音，比如一把刀切开一只苹果的声音，比如人群发出的嘈杂声——

对于它们，耳朵，无从拒绝。

这些声音之所以拥有被记忆的迷人质地，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是否动听，也不是因为耳朵在听的过程中对它们做了加工，而是因为它们派生出的疼痛，相比于你听到的声音，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后来，这些进入你耳朵的声音，经过一条宽阔的时间的河，但还没抵达对岸，就落入水中了。

后来，你也学会了寡言，倾听。

一个人，穿过一座城市，一条热闹的街。

有时，你想说出什么，那些你听到的声音，某个令人心颤的声音，但始终不能。

一个又一个平常的夜里，你打开耳朵，但你听到的是：

无边的，寂静。

舌

它那么无用，不够独立，过于软弱，缺乏主见。有时又过于坚硬，不懂得妥协的智慧。

但是它掌握了味道和语言的秘密。

舌尖上，生活的药汁发出苦味。是舌头让你知道，尝过了这苦，才更深切地理解“甜”。

你还记得秋天火红的柿子在你的舌头上留下的持久的甜蜜，和微弱的苦涩。两种相反的味道在你的口腔中相遇、碰撞——

整个秋天，在舌头上凝结成一种绵长而持久的记忆。当你躺在异乡的床上，它却欲言又止——

大部分时间，它都安静地躺在你的嘴里，它不关心你说了什么，它只在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的沉默里才显示出真正的意义。

某种命运古老的真相。是谁在说出？又是谁在隐瞒？

谁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的舌头陷在语言的沼泽地。

而你，在庞大的宇宙面前，更像是一个被割去舌头的人，只能在暗夜里发出沉闷的低吼声。

没有人能听清你的痛苦。包括你自己。

舌头，成为一个陌生的名词。

身 体

一开始，是人们对你的到来欢呼雀跃。亲吻、抚摸，你的缔造者担心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后来就不是了。你开始接触更多的同伴，开始在人群中接受嘲弄，开始独自面对庞大的白昼和黑夜。

皮囊、躯壳、牢笼，这些名词赋予了你怎样的意义？你承担了世人为你准备已久的骂名，可耻的，贪婪的，脆弱的，累赘的，让人感到羞愧的——

欲念，真的是你的过错吗？是你让他们迷失自我吗？是你让他们遭受孤独吗？即便你知道这是一个个巨大的悖论，也无从辩解。要知道，嘴，手，都不是你能支配的，你只有无条件服从和保持缄默的权利。

那高尚的，被人们一再称赞的灵魂，一面试图脱离你，去追寻自由，一面又更紧地控制着你。没有人在意，痛苦，一直深居在你的内部，像一颗未被掰开的牡蛎。

时间步入中年的路口，你感到疲惫。夕光里几只盘旋的海鸟让你感到恍惚，那些白色或灰色的鸟将会把更多的时间衔走，而你站在沙滩上，只能看着那些时间的光粒沉入大海，被黑色的海水吞噬掉，但无能为力。

当生命完结，你在接受了众人的眼泪之后被送入一场大火。没有浴火重生的神话，灰烬，完成了你最后存在的形态。哦，你还留下一张虚无的影子，被安放在相框里，和你活着的时候一样，透明玻璃，把你所有的语言紧紧地，压在喉咙里。

脚

是它们给了你站立和行走的勇气。

从清晨到日暮，从外滩到赛里木湖，从普达措到北极村，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你继续走。

从少年到中年——

从中年到晚年——

从生，到死。

有时，你也分不清是脚一直跟着你，还是你一直跟着你的脚。

这些年，你们从未分开。以至于某个时刻，它想自己出去走走，借用你的身体从吵闹的人群中起身离去，从琐碎生活中逃上三两日。

于是，你赤着脚，到海边散步。脱去鞋子的脚摆脱束缚，但也等同于失去保护。被海水冲上岸的沙砾，通过脚，带给你微微的疼痛。一开始，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一会儿。但后来，你竟习惯了这小小的痛感。

你开始习惯于在石头上伫立，在枯树枝上奔跑，在变薄的冰面上滑行，在碎玻璃上跳舞——

你在反抗什么，就从哪里起身。

你满怀希望，但不停跌倒。

你以为自己已经看清命运的真相，但当你走向它，却无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