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哲、史的融合
——评张炜《独药师》及其齐文化蕴含
2017-11-13唐长华
唐长华
一拿到《独药师》这部小说,我就被书的封面深深吸引住了:几个鸟首人身的人,穿着瑰丽,其中一个头顶大朵鲜花、口中吐火,似乎在以手作扇、鼓风炼丹,整个画面流露出浓浓的齐风齐韵,令人遐想。而一进入文本,我简直手不释卷了,且不说小说引人入胜的开头,也不说小说特异的主题——长生、革命、爱欲,只说小说诗意内敛的表达方式,就特别让人感到沉静,感到内在生命之门的缓缓打开。我简直怀疑张炜先生,他本人是不是也正在步入一个纯净、浪漫、瑰丽的仙境了呢?仙境就是诗的境界,而《独药师》更胜一筹的,是将诗与史结合得如此自然妥帖。在张炜的这部作品中,我读到了诗心,读到了哲思,读到了史见,读到了作家对“那些倔强的心灵”的赞叹。那些倔强的心灵,他们一如既往地执著于自己的信仰,他们一如既往地拥有一颗噗噗跳动着的大勇之心,他们是隐藏于民间的智者,是湮没于历史中的英雄,作家为时代立心的信念在这部看似超脱的小说中一如既往。《独药师》地域色彩鲜明,叙事技巧周密,人物塑造非凡,内在信念坚定,是齐文化化育出的一株奇花,是作家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以来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同时也是一部体现作家创作风格转向的力作。
一、化幻为真的长生叙事
长久以来,我们对长生或羽化成仙的看法,是从传奇小说或看过的影视剧中得来的,大多数人会把它当成传说、当成幻想,当成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当然,道教修行中人会有自身独特的体悟。然而,作为俗人的我们没有此种修行体验,也没有听闻生活中有人在做这种“无用功”。长生对于我们,似乎仅仅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
然而,梦想会不会是真实的?作家可不可以把这种真实的存在表现出来?早在赵德发的《乾道坤道》里,我们已经领略了道教文化的风采,知道道教修炼会出现诸多神奇之事:打坐入定时心电图是平的,“我命在我不在天”,经过修炼人类可以把家族遗传的冠心病化为乌有,成就一个健康、清净、有为的人生。也许有了这样的阅读铺垫,阅读张炜的《独药师》,再次坚定了我的想法:长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客观存在。
《独药师》把故事背景放在山东半岛,讲述一个养生世家的家族传奇,其中以第六代传人季昨非为主人公,讲述他的长生志业、爱欲故事以及当时的革命风潮。三重线索交织在一起,共同诉说着一个养生世家对长生之道坚持不懈的追求。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半岛地区,而半岛长期以来是神仙传说的发源地。这里濒临大海,海上云雾缭绕,海岛若隐若现,再加上大气环流形成的海市蜃楼景观,人们自然想象有一个美丽的神仙世界存在。《史记·封禅书》记载:“(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相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十洲记》中也记载:神洲,东海中,地方五百里,上有不死草生琼田中,草似菰苗,人已死者,以草覆之皆活。对于有限的人类生命来说,长生太让人期望了,历代帝王无不孜孜以求,秦始皇派方士徐福入海求神药,汉武帝也曾祠灶炼丹、派人入海求仙……齐地方士与方仙道,作为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存在于民间。张炜把小说背景放在此处,可谓天地人三气合一。然而,他又如何把这样一种幻想,化为真实的人生故事呢?
突出历史之真实。从作家的叙事技巧看,作家似乎在追求一种历史揭秘的效果。这突出表现在小说开头,“我”在档案馆发现一份神秘的手记,然后在正文中开始叙述季家和季昨非的长生故事,叙述者甚至煞有其事地告诉我们这份手记的档案馆编号,这无疑在强调叙述的真实性。然而,我们不禁要思考,历史的真实到底在哪里?历史书吗?历史书上没有记录。手记吗?它已经湮没于历史的陈迹,为人们忽视。寻觅历史的真实,需要我们从无数这样的手记(民间记录)中寻踪觅迹。因此,手记在小说楔子中出现,是点睛之笔。为了突出历史之真,在小说人物的设置上,作家大胆沿用了历史原型人物,如徐竞、王保鹤等人都是有历史原型的,这无形中增加了这部作品的真实性内涵。而小说最后附录的管家手记,更是别出心裁,将作家追求的历史真实性推向高潮。如果说正文中季昨非的叙述视角产生的是“诗”,是想象,那么“管家手记”就是“史”,是实录,诗与史结合在一起,就是作家对历史的真实态度。我们可以把季昨非的体验感受,与作为旁观者的管家手记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它们既重合又相异。某种程度上,季昨非的视角在想象空间上大,管家手记在历史观照的范围上广,两者既有不同又相互补充。而叙述者在小说正文与附录之间的自由出入,体现出作家心思之缜密、叙述之周详,也体现出作品结构之完善,更体现出作家将诗与史结合在一起的追求。历史真实,便是这追求中的题中应有之义了。
追求体验之真实。《独药师》主要讲述季昨非的长生修炼之路。一般小说在处理这个题材时,非常容易将修炼过程中的神秘体验做出夸张描述,从而突出小说的传奇效果。然而张炜在这部作品中,反其道而行之,化神秘为普通,将季昨非修行过程中接近现实生活的内容如实表现了出来,让人读了感觉很舒服,很真实。而且,作品达到的真实,是一种超出生活的诗意的真实。
小说对季昨非修行体验的描述,主要以感觉与体验的方式进行。如写季昨非的养生体验,关于“内视”“目色”的描写,灵动而诗意。“如果我愿意,闭上双眼就可以感受内气怎样伸长了柔软的触角,小心地攀着背部一个个圆润的骨节往上爬行,翻山越岭,蜿蜒向前。我以内视法即可透视各个器官的精巧形状,以及荧荧闪烁的不同色泽。它们或愉悦或懊丧、经过一阵休眠醒来后的慵懒及顽皮表情,都在我的洞悉之中。”“初生的太阳和月亮,还有田野,都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了我们的生命。”“轻淡,微眯即可,这才是采纳……你需养成平淡的习惯,看所有的事物,一朵花、一棵树或一个人,都不能使用咄咄逼人的目光。谦卑,含蓄,那就适当了,那就最好了。”“月亮从山坳探出来了,一丝丝向上,所谓冉冉上升。我觉得它在注视自己,美丽慈祥的目光让我垂下眼睫。可我的脸颊已经感受了那种微凉的、洁净无瑕的抚摸。这一刻心中静谧、甜蜜,有某种依恋和慰藉在心底浮动,我想吐露什么又忍住了。”以上修炼方法,不仅是身体的修炼了,而是人心灵的调适。作者对人的灵性体验的描写,感觉让人接通了生命的源泉,人的生命就好像星月一样,充满了清淡的光辉。这是一种诗意的真实!
作家在塑造小说人物时,没有像之前的小说如《家族》《柏慧》一样,不惜笔墨、反复吟咏、一再强调,而是化重为轻,轻轻触及他们的内心,把他们某一时刻的特殊体验轻轻托出,从而达到以少胜多的效果。作家的笔是含蓄的,没有把人物传奇化,好人与坏人,不是凭外表看出的。如邱琪芝外表怪异,拖着一条马尾小辫。而康永德和他的儿子康庆,却是沉稳温和、英气勃发。一个人的品质和心地,能从他的感觉和体验中看出。如季昨非、邱琪芝到山间寻访养生朋友,在镇海寺与永晏谈修行感受,永晏说夜观星辰,两点左右时“东北勺柄上方有一股青橘气”,邱琪芝点头:“若泛出了蟾酥味儿,那就要当心了。等月亮出坳时,细细松松地迎她,会有藏红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最得意的光景啊!”由此可知,修行人对味道的感知能透露出他们的修行境界,青橘和藏红花,代表修行的纯净与生机,而蟾酥味代表修行的阴暗与偏邪。修行房中邪术的康永德,感觉到的就是“樟木味”,这实在能说明他修到邪路上了。作家用“感觉”的方式,来写这些长生修炼者,这种方法是真实可信的,既能引起读者兴趣,又避免了过于玄虚。整部小说举重若轻的笔力、象征诗意的笔法,使小说拥有了真实深远的意境。
二、永恒女性的精神引导
张炜善于塑造女性形象,在他此前的作品中,比较典型的有地母形象、妻子形象、恋人形象,分别代表不同的女性精神。在《独药师》中,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呈现为一个完整的系列。如同《浮士德》中浮士德的人生跨越历程一样,以鹦鹉嘴、哑女白菊、侍女朱兰、西医丽人陶文贝为代表的女性,分别对应于季昨非不同的人生修炼阶段,她们以自己的精神力量,对季昨非的成长起到了不同的作用。分析这些女性形象,可以看到作家对女性的热爱,并非仅仅出自情感的沉迷,而是有着深刻的象征意蕴。在这些女性身上,不同的女性特质象征着人类不同的精神渴求。季昨非对她们的选择和经历,也不仅仅是一种男女双修的修炼过程,而是代表着作家的文化选择,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文化选择。
鹦鹉嘴代表着女性的粗野之力,对男性有精神磨砺的作用。她是季昨非修炼过程中经历的第一个女性,她用一种不可抗拒的野性,把季昨非摔打成了一个男人。鹦鹉嘴长相奇特,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嘴宛如锁扣,从不乱说话,她在季昨非面前发出的唯一声音是“姆”。鹦鹉嘴是齐地女性的象征,因为齐地素有鸟的图腾崇拜。这个女性在季昨非的生命史上最为短暂,但她意义非凡。如果季昨非止步于此,那他也许能超越爱欲而专心静修。但人的欲望无穷,所以有了第二个女性哑女白菊。
白菊是沉默大地的象征,她身上有充沛的生命力,她用饱满的身体温暖了季昨非的生命,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女性之美。这种美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让人深深沉迷。季昨非迷恋于白菊的身体,在她身上,有来自大自然的温暖质朴,红薯地里的性爱代表了他们之间爱的最高形式;还有来自彼此身上的欲望潮涌,季昨非明知频繁地去小白花胡同有害于自己的身体,可还是忍不住欲望的冲击,大雨之中,失去依傍的他只能求助于小白花胡同里的温吞性爱。生命力,以性爱为主要内容的生命力,是需要方向的。在白菊身上,季昨非找到的不是归宿,而是迷失。
朱兰,气质如兰,坚贞芬芳,身上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她温柔如姐姐,护佑着季昨非的童年岁月。当背上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男子汉时,朱兰的羞怯之美也慢慢绽放在季昨非的面前。因为爱她,所以不能伤害她,季昨非为此一次次去小白花胡同寻找身体安慰。朱兰深知这一切,她看到自己的亲人身体越来越差,她不能不焦心如焚。为了挡住季昨非去小白花胡同,她宁愿为所爱的人牺牲——她本来是要做居士终身不嫁的。这种爱情是生命中的真爱,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而不求任何回报。小说对季昨非与朱兰感情的描写,真切感人。朱兰为挡住季昨非去小白花胡同,在大雨滂沱之夜,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暂时搁下了自己的信仰;朱兰为了成就季昨非与陶文贝的爱情,头戴棕色软帽、静心诵读佛经,这种洁净无染的品格最为难得。朱兰是传统女性的代表,作家在她身上寄予了传统女性的美德。她似乎是季家真正的女主人,虽然她是一个侍女,但她有博大的胸襟、智慧、美德。她是照耀季昨非生命的一颗东方明星,生命中不能离开这样温润光辉的照耀。
陶文贝,出身教会医院,有着基督教文化背景,接受了西方医学教育,是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季昨非与陶文贝的爱情,属于一种差别巨大的文化吸引力。在张炜小说《外省书》中,鲈鱼对妻子的追求,史东宾对师辉的追求,凸显出信奉基督教的纯贞女子对爱力强大男性的吸引力。在《独药师》中,作家对这一美好女性的塑造一如既往,他用近乎膜拜和痴迷的目光写陶文贝这样的神性女子,她的执著与纯洁,她的仁爱与宽容,她的理性与探求。她是一个拥有独立主体性的女子,她不会简单地臣服于季府老爷,她拥有一个现代女子的自尊与理性。只有当她看清面前的男子是一个可以为她而死、为他人而承担巨大风险的有担当的人时,她才会在心底认同他;这个男人与她有着不同的信仰,她不会强求他改变自己的信仰,她也不会为了爱而改变自己的信仰,她是独立的。她对爱情的痴迷,没有使她变成一个没有理性的人,或许因为她太理性了,所以才有新婚时独居教会医院宿舍的要求。或许因为她太理性了,她才追随着她视作父亲的院长和她自己的本职工作,远走北平。对于陶文贝这样的女子,她的信仰决定了她的纯洁。而她的信仰,也决定了她不同于朱兰这样的传统女性,她的爱是深沉而理性的。小说以季昨非的视角写他与陶文贝的爱情,缠绵悱恻,篇幅较多。作家似乎在凸显一个信念,在这个乱世,除了养生,只有爱情是值得的,赶紧爱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独药方》在叙述季昨非的爱情经历时,对男女双修的隐秘生活没有刻意回避。但作者一再强调读者不要对此过于用意。小说确实做到了含蓄内敛,毫不张扬。作品对几个女性身体的描写,多是从感觉进行的。如鹦鹉嘴身上发出的是呛人的大茴香味,白菊发出的是曼陀罗味,朱兰发出的是菊芋的气息等等。女性身上的植物气息,既是修炼者的一种特殊感觉,又是齐地人特有的一种思维方式。我们知道,蒲松龄凭借这种思维,才写出了《聊斋志异》中众多花妖狐魅的形象。在《独药师》中,张炜无形中使用的也是一种人与大自然一体的思维与感觉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作家花费大量笔墨写季昨非与陶文贝的爱情,还有文化上的目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文化进入半岛地区,带来了基督教信仰。教会、教会学校、教会办的西医院,都对当地生活带来了极大冲击。对邱琪芝等老人来说,西方文化属于异类,极大威胁到传统文化的存在,所以他才鼓动季昨非反对、诋毁麒麟医院,期望以此保存传统文化。但季昨非毕竟上过王保鹤的新式学校,在亲身接触中了解了麒麟医院的高超医术(西医治好了他的牙疼、救治了一个个革命者),所以他在坚守自己长生信仰的基础上,并不完全排斥西方医学,也不排斥以陶文贝为代表的基督信仰。季昨非和陶文贝,这两个不同信仰、不同性格的人的结合,似乎象征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融合。
《独药师》中的几个女性形象,具有深刻的象征内涵,她们既是季昨非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女性,也象征着女性在人类精神成长过程中的引导作用。“季昨非”,今是而昨非,也许象征着人类不断超越自我的努力。在这个超越的过程中,女性是我们的慈母,是我们的爱人,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对手。鹦鹉嘴象征着原始女性对我们的磨砺和摔打,白菊象征着大地女性给我们的欲望与生机,朱兰象征着传统女性对我们的拯救与牺牲,陶文贝象征着现代女性对我们的启示与熏陶。
三、波涛暗涌的革命风潮
长生者的修炼和爱情故事令人沉醉,然而这毕竟不是一个安静祥和的时代。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同盟会等反清团体与腐朽残暴的满清政府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厮杀对决。在半岛地区,这种斗争尤其惨烈。《独药师》这部小说把当时波涛暗涌的革命风潮纳入小说的表现范围,极大拓展了小说的视域,将长生这样的生命主题扩展为一部暗含着抗争、流血、牺牲的革命风潮的作品。当然,革命风潮是长生叙事的潜在背景,我认为,作者之所以引入革命风潮,还是要将长生追求与革命追求之间做一个比照,来突出追求长生的独药方和救治国家的革命独药方,它们之间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它们之间的不同在哪里,人应该走怎样的一条道路才对得起这宝贵的人身。
半岛养生世家季府,没有隔绝于时代,它既坚守着祖辈传下来的长生信仰,又对社会动荡与百姓苦难念念不忘。这种对众生的同情与悲悯,不但表现在战乱和饥荒时的施医救药、施粥舍米上,而且表现在季府老爷对革命团体的同情和援助上。从季昨非的父亲季践开始,季府一直支持晚清同盟会革命,被称为革命的钱庄。到了季践的养子(季昨非的长兄)徐竞那里,则主动参与到革命中,成为一个忘我的革命者。据作家所述,徐竞的原型是徐镜心,徐镜心当时是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主盟,与南方的黄兴并称为南黄北徐。小说还写到,因为兄长徐竞的关系,季昨非也一步步卷入了革命:为之秘密救助伤员,为同盟会要员顾先生安排入麒麟医院治疗眼疾,甚至自愿担起杀害清廷侦探的罪名……季昨非对革命的付出并不代表他同意暴力流血,他只是出于正义立场和对兄长的情意,才做出这些援助。在季昨非看来,所有的革命者只懂革命的“独药方”,忘记了养生的独药方,所以他们一个个面貌枯竭,熬干了生命的汁液。季昨非相信,“乱世唯有养生”,那些不顾自己安危兢兢业业于革命的人,包括自己的兄长最后被清廷处死,都是人生不应有的憾事。他相信父亲所说,“没有比死更荒谬的事情了!”所以,我们说革命这一叙事背景,仍然从侧面说明了养生与长生的叙事主题。
在《独药师》中,作者对徐竞、王保鹤等革命者形象的刻画用笔俭省,着墨不多,但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千钧之力。如徐竞的形象,身体干瘦,瘦棱韧艮,但热情、执著,这从他眼中的光芒即可看出。既然生长在一个养生世家,徐竞也有对生命长生的渴望和追求,他曾有一个理想——写一部《长生指要》,但在这样一个没有生命尊严、人人皆可横死的暴政时代,他只能放下他的长生理想,投入到更大的“长生志业”——革命中去。徐竞没有自我,没有家累,也不会有爱之渴望,他把所有的热情都燃烧到一件事情上了。他奔波于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秘密发动革命,出生入死。季昨非极为心疼兄长,为他的身体担忧,并与之展开激烈讨论,这个社会到底要不要流血革命?徐竞的回答是:现实社会根本不允许温文尔雅的改良,因为清廷“是动辄凌迟的野兽”!如果不革命,“不杀出一条血路”,那么你就只能“拖着被凌迟后的一副骨架去乞求和平”。徐竞的回答掷地有声!徐竞被捕,拒绝了季昨非为他配置的七步断肠散,在刑场大声宣传革命后英勇就义。作家说徐竞这样的心灵是“倔强而清洁”的,是值得后世人永远缅怀的。王保鹤则是一个主张改良的同盟会成员,热衷办学校,以教化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武器,但残酷的现实最后逼迫他投入了流血革命。当王保鹤这样信奉养生的人,热衷改良与教化的人,最后也投身流血革命时,我们不得不说时势使然。
《独药师》这部小说做到了诗意、哲思、史见的融合。我个人感觉,某种意义上,《独药师》和《寻找鱼王》一起构成了作家的创作转向。这部作品的诗意表达方式,凝练、含蓄的语言风格,似乎表明了作家向传统叙事风格的回归。作品的叙事技巧,包括小说开头方式和三重叙事线索的选择,都特别见功力。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家给予了人物以灵魂,不管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作家都给予了他们倔强性,季昨非、邱琪芝、朱兰、徐竞等,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精神上坚固有根,是一些有重量的人,代表着作者的信念和为时代“立心”的追求。
单纯从阅读感受上说,长生这条线索最易为读者喜欢和瞩目。爱情的线索特别是主人公与陶文贝的爱情,如果适当压缩一些,似乎更厚重,叙述节奏也更紧凑些。作为齐文化的热爱者,张炜对故乡风土与人物,一直怀着深厚的感情。这是一种文化传承,也是一种文化传播,张炜用他的作品传达着齐文化的仁善之美、果敢之美、浪漫之美。那些倔强的心灵、浪漫的心灵、自由的心灵,在历史的行进中仍然留有他们美丽的身影。
注释:
①④⑤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8页、27-28页。
②赵德发:《乾道坤道》,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9月版。
③《十洲记》,见《太平御览》卷六十·地部二十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