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鹿原》的“民族秘史”书写
2017-11-13赵凌河
赵凌河
一、“民族秘史”与现实主义创作立场
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巴尔扎克,都强调细节描写应反映历史的本质真实。恩格斯的名言:“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巴尔扎克谈自己写《人间喜剧》:“这些塑造出来的人物的存在,同他们所生活着的世代的存在相比,变得更为悠久、更为真实确凿,他们差不多总是必须作为反映现在的一个伟大形象,才活得下去。……小说在细节上不是真实的话,它就毫无足取了。”《白鹿原》开篇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直接而郑重地宣布了小说的创作动机和主题思想。李星为其解释:“一言以蔽之,秘史是相对于大历史、正史而言的,是正史的孑遗,是正史的背面, 是偏重于感性和个人性的小历史。小历史是对正史的丰富和补充,所以有马克思所说的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所得到的经济学知识,仅仅是在细节方面,也比全部的经济学著作还要多。”于是,我们得到了一系列关乎作品写作问题的解答:作者是要写秘史,写中华民族的秘史,秘史“偏重于感性和个人性”,秘史是小历史,是对正史的丰富和补充,写秘史是为了写正史,而且是通过“细节”的描写来写,通过感性的视角和人性的主题来写。陈忠实自己也反复地宣称自己的现实主义创作立场:“创作是作家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的一种展示,……《白鹿原》是现实主义的创作。……现实主义必须发展,以一种新的叙事形式来展示作家所能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现实内容,或者说独特的生命体验。”“所有的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但是历史的细节却常常被人忽视。”可见,这是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一脉相通的思路,也是因袭了马克思、恩格斯、巴尔扎克关于细节、典型、本质等问题的经典性论点。当然他也在努力借鉴马尔克斯等国外现当代文学“新的叙事形式”。于是,《白鹿原》关于民族秘史书写的关键词凸显出来:现实主义、大事件、细节、生命体验。
那么,陈忠实是如何组合这些关键词呢?首先,《白鹿原》选取的是那些能够反映历史发展进程的“大事件”,希望通过近现代史上关中地区发生的“围城”“年馑”“虎烈拉瘟疫”等“大事件”的描写,去书写民族秘史,从而完成“关于我们民族命运的思考”的主题。其次,作者选择了细节描写和感觉体验两种主要描写方法。希望通过细节的描写,通过这些“大事件”的细节刻画,去揭示历史发展的本质真实;同时也运用感觉体验的方式,或是按照自己的“独特体验”去写小说,或是通过作品中人物的体验去表现民族秘史。于是,如何出色地运用这两种写作方法,也是决定“民族秘史”书写的关键。其中,细节描写应该是典型性的,它应该服务于作品中人物的个体认知、个性体验或个人命运,也应该服务于历史的本质真实;生命体验应该是独特而深刻的,它既是人物主体自我的体验,也须从个性的、感性的层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性境界”。如此而来,《白鹿原》关于“大事件”的描写,就应该通过能够体现历史本质特征的细节描写、通过主人公白嘉轩思想行为、生存命运等方面的体验性描写,去揭示民族生存的秘史或民族历史的发展规律。为此,作者查阅了西安县周围三个县大量相关的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深感“令人惊讶激动不已”;他温习了中国近代史,未曾读过的书籍让觉得“新鲜”觉得“有理论深度”;他还阅读了国外一些作家的代表作,长了“见识”,扩展了艺术体验。这些准备工作是应该赞许的,这既是历史事件、历史细节的储备和思想理论的提升,更是心理体验的指引,它从多个视域丰富了作家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也使作品中的人物获得了较为为厚重的体验认知。
二、“大事件”中的“历史的细节”与感觉体验
《白鹿原》所记述的“大事件”都是有史可考的重大民族灾难。这些灾难是中国社会历史现代性发展进程中的一种必然,携带着一种无法逃避的“本质”性的价值意义。中国人民也为这种“本质”和“必然”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痛苦。那么,作者是如何运用“历史的细节”去反映历史的本质真实,作者或主人公又是如何从中体验呢?细读其中关于“细节”和“体验”的描写,大致有如下几类情形:
第一类,记述了“大事件”,但没有正面地具体地去写主人公的主动介入。例如关于“围城”的描写,作品写了这一“大事件”及其细节,如“埋死人”,但主人公白嘉轩没有置身其中,因而体验也有些消极。西安围城的历史事件,意义重大。1926年河南军阀刘镇华率镇嵩军围困西安八个月,西安军民浴血奋战,坚守西安,守城的胜利有力地支援了北伐战争。作为秘史,在百姓心中,4万多军民病死、饿死、战死的惨烈,罄竹难书。同时,不计其数的悲壮战斗,也彰显了中华男儿的大英雄气概。作品写道,白嘉轩只是“急慌慌”地进城去探望女儿,女儿正“忙着抬死人埋死人”,而对于满城的死尸却是“麻木”的。作为这一“大事件”参与者的另外两位青年男女白灵和鹿兆海在“围城”胜利后竟然以抛铜元的方式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鹿兆海得到有“字”一面投身了共产党,白灵猜到有“龙”一面走向了国民党。这样写来,“大事件”对于人物情感体验的影响就多少有些游戏的性质了,或许作品是想借鉴《百年孤独》的荒诞,然而无论是正史还是秘史,满城腐烂尸体换来的“围城”胜利总应该透视一些历史的本质真实和心灵无法修复的创伤吧。
第二类,主人公是“大事件”的主要参与人,但其自我主体的思想体验,似乎都相对滞后一些。例如“反正”时,百姓的认知是:皇帝是一条龙,龙一旦回天,世间的毒虫猛兽就全出来了。于是白鹿原遭受了“最直接的威胁”,白狼“可怕的爪迹”踏遍村庄,它可以一口咬死正在睡觉的猪的脖子,又可以像一道光掼出得无影无踪。在这“灾祸临头”之际,白嘉轩“非常英明十分及时”地带领乡亲们修复了堡子围墙,给了大家“安全感”。但在思想心理方面却是被动的,他没有思考或不会去思考“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只有在朱先生的提示下,才制定了《乡约》,以此“教民以礼,以正世风”。交农事件,据上海《民国日报》等资料记载,是伴随西安“围城”中镇嵩军的恶行而发生的,当地农民愤起反抗诸种征粮派款。《白鹿原》描写的交农事件是在“反正”之后,重新改换门庭的各级地方政权巧设名目增收苛捐杂税。为此,白嘉轩一手策划了“起事”,为农人撑腰请命,“做不成庄稼了”,就“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但作为“大事件”的发动者和领导者,对于“起事”胜利的原因却不甚理解,他不懂“新政府的民主精神”、不懂“自由平等”一类的“解释”。
第三类,主人公在“大事件”中并不具备行为的主动性,其自身完全丧失了操纵、控制事态发展的权威或能力,他只是历史大潮中顺从命运的无奈的经历者,或悲苦的受害者、无助的旁观者,但其自身的感觉体验却较为深刻且耐人寻味。
关于年馑,《白鹿原》写的是历史记载中民国18年(1930)陕西地区发生过的特大旱灾和大瘟疫。白嘉轩与白鹿原一起陷入了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之中,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此时田小娥受鹿子霖蛊惑又去勾引孝文,白嘉轩“仿佛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末日”。作为家长,他要严惩孝文,他依照乡约族规把孝文鞭打得血肉模糊,他断然与孝文分家,致使孝文走向饥饿、鸦片、讨饭、濒死。作为族长,他也要严惩小娥,针对村里流传的田小娥阴魂作怪的谣言,他不仅不给她修庙,还把她发绿的骨殖挖出来烧成灰,造一座六棱砖塔压在塔下。在这里,作品没有白嘉轩心理活动的细节描写,但这应该就是最深刻的心理描写:白嘉轩的真正痛苦不在于肉体和物质方面,而在于支撑其灵魂的荣誉尊严被玷污或道德理念被摧毁,他能够忍受饥饿,能够承受死亡,却无法接受孝文所带来的这种“羞了先人”的侮辱。
关于农民运动,黑娃是主要领导人,他在白鹿原掀起了旷世未闻的“风搅雪”,但是,作为农协领头人的黑娃与作为族长的白嘉轩两个对立阶级的代表者之间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尖锐矛盾或正面冲突。农民运动失败后,田福贤卷土重来清算了共产党,白嘉轩修复了祠堂,一如既往地“端直如椽般”站在众人前头。在这里,作品揭示的历史真实和情感体验是:无论是黑娃的农民运动,还是田福贤的地方政权,都没有对白嘉轩造成太大的伤害,白鹿原的历史轨迹上持续不变的依然是族长与乡约、白家与鹿两家之间的对峙。
白鹿原上发生的最后一个“大事件”是1949年滋水县的解放。鹿兆鹏作为共产党干部来到白鹿原,当时,黑娃与孝文分别都是县保安团的营长,于是,“起义”和解放便是不用“思索”的一路凯歌,白孝文,黑娃因起义有功,被任为县长和副县长。继而半年后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黑娃又被当作土匪被县长孝文镇压。作品揭示的历史发展足迹是:“今天的胜利与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艰难曲折悲壮凄婉一样合情合理。”白嘉轩的生命体验也从年馑、瘟疫、农协等“具体”“单一”的历史事件中“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即:死去的人不管因怎样的灾祸死去,都如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惋惜那根断轴的好处,因为它没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继续上路。那么,这种“死人如断轴”的历史观和生命体验,是在反映民族秘史的本质真实吗?还是在表述一种简单朴素的历史进化论,乃至一种“虚己以游世”的无是非观或历史循环论,有些不得而知。
三、白嘉轩的心理结构与生命存在的源泉动力
可以思考,白嘉轩真的超脱了吗,他超脱了什么。
第一,白嘉轩生命存在的源泉动力是什么呢。
《白鹿原》开篇的第一句话便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七个老婆的故事从第一章延续到第三章:第一章,全章都在详细描述他与前六个老婆的房事细节;第二章,因为死过六房女人,急迫地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所以发现了白鹿的精灵;第三章,直到娶了第七个老婆仙草才摆脱了厄运。可以说,作品有太多的性描写。依据弗洛伊德理论,以“力比多”为代表的性本能构成了个体生命的原动力,但“性本能”和“文化的要求”之间又存在着一种无法调和的冲突,“想使性本能和文化的要求妥协,根本是痴人梦话。”以此来解释,白嘉轩娶过七房女人的“豪壮”可以看作是为了彰显自身所具有的男性雄强的原始生命强力。但与仙草新婚之夜的“冒死破禁”,扯掉了六个辟邪小桃木棒搥的举动却是仙草所为,不能视为白嘉轩自身的勇敢抗争。同理,田小娥背叛郭举人与黑娃相好,带有个性解放的因素;孝文媳妇帮助孝文初尝诱惑,带有性启蒙的色彩;孝文被父亲彻底抛弃之后,与小娥之间性行为的得心应手,也蕴藉着一些文化内涵,因为“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如此这般,《白鹿原》中太多的性描写只是算作是涉及“文化”、涉及“可读性”了,并没有对人物心理结构或生命体验产生重要的影响作用。
第二,白嘉轩思想心理的内部结构是怎样组建和运行的呢。
在主人公白嘉轩的心理结构中,正大光明地昭示出来的主导思想是儒家学说中以“仁义”为代表的思想规范和传统美德。在日常生活中,他的行为是自觉的,他用儒家“天下归仁”的道德准则指导自己的言行,并坚持把“仁、义、礼、智、信”贯穿到生活细节中,其一生的敬恭桑梓、“耕读传家” “学为好人。但在他所经历的“大事件”中,这种主导思想的实施却不是由白嘉轩自己独立承担、自觉完成的,而是需要借助读书人的心理辅佐和思想支撑。知晓圣人至理名言的姐夫朱先生、药铺的名医冷先生、白鹿书院执教的徐先生,共同构成了白嘉轩的思想启蒙者、行为引导者。例如“反正”时,由“只读圣贤书”的朱先生提示,今天防了白狼,明日又出白蛇、白虎,并由朱先生制定了《乡约》,白嘉轩只是率领全村人诵读背记当然也是身先士卒地带头贯彻执行。“交农”事件也相似,白嘉轩需要到徐先生那里找到“起事”的思想支柱,需要去咨询“起事”算不算犯上作乱、不忠不孝,需要得到“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的明确答案。可见,是这些读书人的辅助力量支撑了主人公思想心理的建构。白嘉轩只是思想蒙昧的行为实践者,读书人则是先知先觉的启蒙者,两者互为表里,共同体验着、创造着民族发展的秘史。
第三,在白嘉轩的生命历程中,其体验最深刻、感觉最痛楚的是什么呢。
在作品中,当白嘉轩知道黑娃被囚禁的消息后,“竟然惊慌失措起来”,第二天鸡鸣就起身,直奔县长儿子孝文的办公室,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孝文以白嘉轩“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为由拒绝了父亲。枪毙黑娃的枪声,使他眼前一黑栽倒在门槛上。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悲苦,也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灵创伤。病后的白嘉轩瞎了一只眼,身体彻底垮了,但思想却“超脱”了,他不是鼓不起“昔日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没有必要,他气色滋润柔和,脸不再绷紧,只是“现出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探究其思想转变的缘由,最能触及他灵魂、引发他大彻大悟的是其生命中两个至关重要的人,黑娃和孝文,这是栓在他脚腕上的“一根绳子”,虽然他不知道绳子的那一头“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攥在孝文手上?”白孝文,是白嘉轩寄予厚望的白家长子,斯文的书生,软弱的性格,很快成为白鹿两家斗争的牺牲品。这是一个由善走向恶、虚伪狡猾,却能得到父亲宽恕,能荣祖耀宗的典型。黑娃,是白嘉轩最忠厚的长工鹿三的儿子,天生性格叛逆,但能改邪归正,学做“好人”。这是一个善良耿直、鲁莽率性,浪子回头的穷孩子。这两个人,与白嘉轩的思想行为息息相通,他们分别从互为相反的两个极端牵制着他的灵魂和命运,这两个人的一生一死、一荣一辱,让白嘉轩得到了最为深刻的人生体验乃至哲理彻悟。作品写道,黑娃说:“我嫌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这是黑娃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是黑娃最高的人生理想,当然也黑娃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因而,白嘉轩是黑娃最大的仇敌,也他最高的敬仰。同时,白嘉轩也从黑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镜像,两个人相互映照,构成了一种白嘉轩的相反相成的自我存在,这也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真实。所以,虽然黑娃打折了他的腰,虽然黑娃的死让他心痛到死,可是他毕竟又活过来了。因为他是可以活过来的,因为他现在是白县长的父亲,他应该表现出一副“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
可以说,在白嘉轩身上或者说栓在他脚上的确有“一根绳子”,绳子的两头:一个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一个是写在脸上的自尊,这两者既同根又相悖,既相辅相成、又相反相成地组合在一起,共同支撑了白嘉轩的文化心理结构和生命体验,并分别以体验性和可读性的两个视域,去书写着渭河平原近50年的雄奇史诗,去揭示民族生存、民族命运的秘史或历史。当然,这绳子的两头以及其中的体验性和可读性又都蕴含着太繁复、太纠结的各种因素,因而,《白鹿原》的民族秘史书写也只能是白嘉轩或作者自己的个人体验。
注释:
①[德]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62页。
②[法]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文艺理论译丛》第2期,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
③李星:《〈白鹿原〉:民族灵魂的秘史》,《理论与创作》1993年第3期。
④陈忠实:《〈白鹿原〉创作漫谈》,《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4期。
⑤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问答》,《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⑥[奥]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