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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何而来

2017-11-13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字文学

张 炜

正义最有魅力

在邪恶和不公面前,在弱者忍受强暴欺辱的时刻,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反抗。这时候他甚至不是奋不顾身,而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简直忘掉了还有个需要自我保护的肉身。

生命作为一个复杂的容器,注满了许多东西,比如爱、怜悯、勇气、邪恶、投机苟且,欣喜、绝望、悲切、贪婪、骄傲等等一切。可是这其中还有正义。正义是一种与其他元素相联系而又多少独立的东西,它潜伏在所有人身上,有多有少,有时醒着有时睡着,有时被其他种种东西压在最底部,一生都难以舒一口气,像死去一般。可是当它醒着时,活跃且敏感的时候,就一定会相当果决和迫切地表达自己的。

受屈受辱和不公的欺压发生在他人身上,或许离自己十分遥远,但就因为落在了他的视线之内,他就立刻不可按奈了。他咆哮震怒,不能忍受,不能耽搁,像一头狮子一样扑了过去。这时候双方力量尽管相差悬殊,他仍然没有一丝畏惧,因为发生冲撞和对抗之前并没有经过仔细的计算,也没有考虑结局。

结局怎样他人大致是知道的。但是正义并非为了结局而战,而仅仅是为了正义。

生活中,人身上,如果没有了正义,是多么令人窒息的境况。这就好比生存在氧气稀薄之地,人简直没法顺畅地呼吸。正义还是生命需要的光明,生命不能一直呆在黑暗里。只要有了正义,人就可以正常呼吸,就可以伸头看一看这个世界。

古往今来,我们最无法忘记的就是那些为了正义冒死一搏,做出了牺牲的人。它们在那特殊时刻的言与行,永远镌刻在历史上。这其实更是一部心史,割离了心史的所谓历史并不真实。这种恒久的记忆力只能存放心中,因为那是个存放正义的地方。

人们永远感激和钦佩那一部分人,他们的言与行,他们的忘我之勇。更重要的是,他们永远吸引着许许多多的人。这种吸引力之大,是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原来正义最有魅力。

才能与邪恶

人世间再也没有类似的东西让人惶惑、矛盾和痛苦的了。我们在很多时候甚至无法将二者在同一个人身上剥离和区分,并因为其中的一部分而多多少少迁就了另一部分。我们愿意给予错爱,或者是相反。这是让我们自身的判断力饱受折磨和考验的时刻。

比如当我们看到一个足够邪恶的人却又呈现出巨大才华的时候,我们就会对他炫目的创造物表现出不知所措。我们不知道该倾心还是该厌弃。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将其创造和恶行,和阴邪的品质截然分开。它们本来就相互连结,互为因果,有时甚至有可能出自同一渊源,即强大的生命力量。

如果要举出这样令人痛苦不安和恐惧的例子,那简直太多了。有人在艺术和其他方面表现出不可言喻的才华,却实在是一个极凶残的家伙。有人具备了摧枯拉朽之力,可以在一个历史提供的舞台上叱咤风云,改变他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但同时也能毁灭无数的美与善,将世界的一半乃至更多的部分,推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在创造,又在毁灭。他表现出大善,却洋溢着大恶。他于无处不在的残忍中,又猝不及防地施放出怜悯,表现出对于美的痴迷。

遥远的例子可以在历史记录中,在纸页里。可是我们又能从近在咫尺的现实中,看到类似的人和事。我们或许不止一次遭遇了令人又恨又爱的怪人,一个十足的恶棍和才子。我们可能着迷于他的诗章,却对其处处易见的恶行愤怒不已。这哪里是人,这是畜生,我们会说。但是他的另一些劳迹,大劳迹,却同样显赫地凸显着存在着。世上还有比这更加难以选择和判断吗?我们拒绝他还是接受他?承认他还是否决他?让结论缓些做出吧,再留些时间。

人的能力与能量是不同的。即便是“才能”这个成词,也是由“才”与“能”组成的,而二者又并非是相同的。但这的确是一种复杂的组合。一个人可以因才华而多能量,也可以是才华平平而能量颇大。一些所谓的“社会活动家”,往往就更偏重于“能”,而非突出了自己的“才”。才华一般表现为创造性的发现,表现为极别致偏僻的思维力,表现为审美的极度敏悟力。而能量既与才华密不可分,又独立表现为行动力,表现为务实处事必不可少的亲和力,以及相应的运筹机心。总之“能”是可以操作的、进入世俗社会层面的,而“才”在更大程度上是背向这些层面的。

才与能并重并强的人物,会在历史上占有显著的位置。其二者相映生辉所焕发出的光焰,将有长远绵韧的效果。

邪恶的天才,或因其邪恶而更加推助了其天才的创造力,或因其天才而变得更为邪恶。这二者纠缠难分,让人无法评说,矛盾重重。当我们取其一端时,会发现已经扯动了另一端。当邪恶的天才所创造的东西包含社会道德内容时,其邪恶的品质和元素一定会在其中留下痕迹,这时候他的创造品就会受到排斥。但即便如此,有些伦理道德层面的因素或许不至于过分清晰明朗,它可能是隐藏和混合的,所以在接受和评判上也就变得极其复杂了。

一个极邪恶的人创造了超凡的艺术,这艺术尽管在一定时段和空间内得到了推崇,但最终还会被遮蔽一大部分。这是十分自然的现象。邪恶的力量有时也以神秘的方式介入艺术,这种介入最终变为伤害力和破坏力。

我们在无法原谅一个恶魔的同时,也就逐步疏远了他天才的创造力。

文字的繁衍

阅读语言艺术无法离开文字本身,并且要在它的连缀组合中滑行,而后才是由此而来的各种联想、领悟和快感。文字营造了意境氛围,表达了意义和思想,塑造出人物以及讲述了故事。正因为没有文字即没有一切,它是其他的前提,是工具和表相,所以语言艺术中的文字本身占有神秘的地位。文字组合成词汇,然后即是语言表达,是各种方式。工艺性的元素在这种表达和组合中是必不可少的,构成了一个基础。但是它会使操弄者在熟练和痴迷中产生依赖。

依赖一旦养成,成为习惯,就会削弱这种“工艺”的目的。文字乃至于语言本身是具有繁衍力的,这种繁衍也会产生魅力甚至诗意,但它一定是非常有限的。这种因文字本身滋生出的诗意笼罩了写作者,渐渐还会上瘾。这种瘾性化为难以克服的惯性,使其丧失了直取本质的能力。

深刻的感动,哀伤和欣狂,理性的长驱直入,形而上的思虑,都会在文字自我繁衍的习惯前被削弱,就像遇到了屏障一样。如果把文字和语言比喻为一条抵达之路,那么这条路已经结了一层冰,尽管看上去光闪闪的,但思想和艺术之车再也无法尽情飞驰了。

打开一些书籍,将发现似乎并无大错、甚至够得上娴熟和光滑的表述,往往是过于流畅和顺达了。似乎说得太多,不够紧实。很熟悉的语调,没有陌生感。真正的意义掩在一层虚浮的词语下边,它们被隔离了,而且很稀薄。干货不多,不能让情感之类直击肺腑,也没有渗透力。

这就是语言对艺术的伤害。

职业操作者走向自己生涯的末期,告别了最初的生鲜有力之后,最容易对语言文字本身迷恋和自信起来。而这种过于信赖的过程,最先就是把语言的骨骼抽离,或者用更多的浮华之物包裹起来。名词和动词缺少,或隐藏到深处。它们的直率和简洁,力量和干练,恰是表达中最有效的。

真正的语言大师不是饶舌的人,他的主要特征是:言简意赅。

当回忆频频来袭

我们可以认为,文学主要从回忆中滋生。似乎没有多少当即发生的故事成为语言艺术的杰作。从时间到情感,好像都需要在时间里发酵。文学是一种醇酒,它要在记忆的深处酿造。

回忆还是一个写作者讲述的最动人的口吻。大的讲叙者都是忆想的天才,他会说自己正在讲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些事情必须记下来,必须得到传播,因为不如此就会被淹没,就会给现在和未来造成极大的遗憾。而眼前正在发生的,则不必那么急躁地讲述,因为每天发生的事情多着呢,令人眼花缭乱,我们对这些都太熟悉了。眼前的事正因为离得太近,所以显得混乱,到底什么事情更重要更值得记忆,这还需要时间帮我们理清一下才好。

如果历时久远还让人感动,不能忘怀,那么就会是有趣或重要的了。回忆是经历了挑选的,回忆是相对珍贵的。故事大师往往是回忆的能手。没有回忆就没有文学。回忆将昨天与今天扯到了一起,回忆让时间变得绵长。仅仅生活在今天,仅仅讲当下的故事,那将是多么单薄的人生。

一般来说,一个人越是年长,也就是越是耽与回忆。由此来说,文学又有老年人的特征。这或许还是一种总体性格。这样的总结,对于文学这种语言艺术称得上是一种褒扬吗?我们无法回答。

我们倒宁可让文学永远具有老中青兼有的性格,有那样一种完整的精神体魄。但是众所周知,除非是一个现场报道者的记录文字,任何文学描述都只能是一种过去时。这就是文学的尴尬了。文学可能只得安于回忆。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回忆又可以是千差万别的,它们的风貌原来也大不相同。回忆文字的青春性格,并不在于它是否记忆了自己的少年故事,而在于是否保持了朝气蓬勃的精神质地,特别要看气质和口吻。讲叙者虽然在说久远的往昔,其兴奋的重心却落在了当下,这就是年轻的回忆。他在讲述中无法一直沉浸于往昔,而是把老屋中贮藏的物品一一搬到今天的阳光中。

相反的例子是长久地淹没在陈旧的情感和事件中,不能回返,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忘记了正在呼吸的是当前的空气。讲述者的思维和情感一直穿行和纠缠与昨天,不让今天的阳光照射进去,可以说是一次长长的梦境,一次沉醉。

沉湎与过去是有意义,甚至是很美好的事情。写作者的基本权利就是回忆。无论一个人写了多少往昔的生活和故事,但其性质仍然还是不同的。比如写作之初的冲动会是不同的。冲动缘于今天还是昨天,这就产生了文字气息和质地的差异。一个人即便对眼前的生活有许多话要说,其话题也完全可能转到过去。

更多地忘记今天,沉浸于昨天,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当一个写作者的回忆频频来袭的时候,或许也就进入了人生的总结阶段。这个阶段是沉稳和厚重的,但似乎又少了一些什么。

发现失败的美好

人生会遭遇意想不到的许多。比如胜利和失败,大大小小罗列在那儿,让人承受。胜利给人喜悦,令人精神振作,愉快,给人或长或短的幸福感。人人都希望胜利的眷顾,并且十分熟悉它的感受,那感受往往非常清晰。

比起胜利,失败的感触似乎要复杂一些。失败会使人消沉、沮丧,或者还有委屈。失败引起的愤怒和不平时而出现。它与胜利的色泽是那么不同,它有些灰暗。

谁都会远远躲开失败,害怕与之遭逢。可是它一定会时不时地降临,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胜利。人在生活中难免面临竞争,要接受各种机会的选择。奋斗和努力的结果有时要以失败而告终。失败令人记忆深刻。

可是胜利真的那么好吗?如果仔细辨析,将发现胜利并非是完美无缺的。它也会让人过于松弛,恍惚,或许引起沾沾自喜和骄傲的情绪。胜利让人在飘飘然的不安中,心绪多少变得芜杂。所谓“让胜利冲昏了头脑”,讲的就是胜利之负面。

失败也并非一无是处。发现失败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非常美好的一面,是需要慢慢感悟的。这更是人的一种能力。

失败让人迅速安定下来,在几乎一无所有的境况中冷静许久。这冷静超出了其他任何时刻,简直是无条件的、纯粹的。个人的独处力增强了,思想的判断力也变大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在淡淡的惆怅中来临,让人忍住叹息。又一次没有了奢望,于是又一次相信了自己。

“看看吧,我失败了,这样的情形大约还要经受许多次,它或轻或重地让我承受。”这样的认知本身就是一种谅解和达观。原来失败在被自己接受之后,会泛起某种美好的光泽,使人在入夜的暗淡和静谧中,悄悄地享受一阵。这时候千万不要被打扰。

他为何而来

别林斯基只活了三十七岁。真是一个匆匆来去的人,一个性情峻急的人。这个人虽然在人世间逗留的时间很短,但却对这个世界留下了强烈的看法。他的看法打动了许多人,刺激人心,所以他比那些生活得更久的人更加令人难忘。他不是来自拥挤的城市街区,而是从乡村跋涉而来,在人更多的城市里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城市里各色人等,特别是那些绅士们,一下子惊呆了。

首先是他的形貌,不高,极单薄的身材,塌肩,胸部凹陷。他脸上有麻斑,肺病严重,不停地咳嗽。这个瘦骨嶙峋的人时常给人这样的感觉:除了激情与辩才一无所有。不,他更多的是洞悉力,是对艺术和真理的无比热爱,是无人可比的巨大的道德力量。好像正因为他需要在思想的领域里急速进击和腾挪,上帝才给他一副单薄之极的躯体。

他的一生都在燃烧。这是留给那个国度那个世纪的一团奔突的火光。当时的俄罗斯文学值得一个最杰出的生命如此贡献自己,况且文学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专业,而是全部思想、道德、灵魂,是整个民族生命质地之映照与复合。所以别林斯基有一句震动人心的话语,即:

“俄国文学是我的生命,我的血。”所以另一位伟大作家柯罗连科才说:“我的国家不是俄国,我的国家是俄国文学。”

那个世纪俄国文学人物存活的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托斯陀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这是一个让人忠诚于文学的国度和时代。我们由此而理解别林斯基和柯罗连科,当时他们的话、对文学之为文学,有更深入的理解。文学固然具备伟大的特质,但一个时期的文学充斥了一些渺小卑琐的代表人物,而后谁还会激动地言说“文学”是自己的“国家”?

别林斯基平时话语艰涩,言辞算不上流畅。但是一旦事关艺术和真理,事关道德,他即立刻双目炯炯,渐渐喷吐出逼人的光焰,像豹子一样猛扑上去,直到把对手撕成碎片。他激情不竭,雄辩滔滔,具有“万夫莫当之勇”。这一场声色俱厉的论说无法终止,除非他自己生命的燃料一时用尽,口吐白沫昏厥倒地。

这是一个奋不顾身的人,一个对真理及艺术诸问题极度敏感的天才。匆匆来到,匆匆离去,却对这个世界说出了极为重要的话。这样一个生命引我们发问:他为何而来?同时也启发我们寻问自己:我为何而来?

这一年的专注

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个世界的话,它将是浩瀚而繁复的。这个人逝去了几千年、几百年,幸好有一些文字刻下了其生命的痕迹。这些文字中最重要的是他生前留下的,也有另一些文字是旁边的人记下的;再其次就是后人对这个生命的注解、感叹和猜悟。

起码可以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专注于一个人。这一年主要的工作都面对这一个人,进入他的世界,让思绪和情感遨游。沿途看到的一切都是关于他的,都与之丝绺相连。时时牵动和挂念这个生命,不离不弃,心无旁骛。一年是远远不够的,但暂且专心于这一次旅程。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许多个世界,或者说是一个个行星。这一年仅仅是叩门和相识,是握与别,是进与出。

多么匆促繁乱、嚣声夺人的时代,这是可以让人在混浊的雾霾中失去一切,没有方位地沉沦,在一个芜脏的角落默默地死亡。没有一声足以安慰的呼唤,没有一个聊可效法的行者。全是纷杂单薄的影子,全是没有呼吸的假人,这些将道路拥塞。

这短短的一年里结识了一个人,他原来离我并不渺远。他的音容笑貌一点点变得清晰了,一层生疏的淡漠褪去,接着是亲切的笑容。去握他衰老而温热的手,听他的调侃和自嘲,然后又正襟危坐。在那个冷兵器时代,他的思想比火药更激烈迅疾。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于乱世踏出条条道路。我们沿他的开辟而行,从而走穿了一个个迷宫,看到了人生的地平线。

一个看不到人生地平线的人,就是窄逼可怜的生活。这一年里不过是掀开了一扇门,不过是踏上由此往前的路径。

读康有为

一排排历史的巨浪拍击而过,然后是退潮。退潮之后水质稍稍沉淀下来,使人能够稍有可能看清没有被卷走的存积。这是有重量的真实,或许也是可珍惜之物。

人们总是忌谈民族的错误,因为通常总认为一个人会犯错误,而一个民族是不会的。

其实民族的选择是一种潮流,凡潮流只会因地势与合流而冲决某个方向。这种冲决不一定是理性的。民族的理性来自强大的个体,这些个体如果不足以左右自己的民族,这个民族就会犯错误。

在“改良”与“革命”之间,众所周知选择了后者。前者是晦涩的,隐忍的。后者是激情的,青春的,饱含了滴血的浪漫。暴力在观感上是壮美的,比如巨大的牺牲之美,殉难之美。然而牺牲和殉难者本身是再无生还之机的,将就此消失。

暴力赢得的一切,要悉数偿还。这正是改良主义者所惧怕的。尽最大可能拒绝暴力,被看成是苟且和软弱,甚至是投诚和背叛。暴力是勇气,可是又为什么不可以看成是理性的怯懦?

改造人的知识与品德,改变社会的意识和习俗,这是多么缓慢的事业。漫长无尽的关于一个民族的教育,是需要一块块砖石垒起的。伟大的韧性后面藏起的是超人的坚毅,是宏远的目光。

可是所有人都厌弃腐朽的声音。这声音多像和事老的规劝。时代的长者往往被看成衰老的、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人。可是长者的智慧却属于整个民族。当一个群体热血沸腾的时候,这个群体最欢迎青春当家。青春是最具有可观赏性的,并意味着前途正远。但青春总会耗尽的,这耗尽之后又怎么办?当难以为继的岁月来临,这岁月不是显出了它格外漫长和贫瘠的面目吗?

这个时候再回寻长者的声音,哪怕想听到一声腐朽的呼唤,都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民族容下腐朽的声音,再容下青春的声音,这个民族肯定是博大的。二者不能兼容,也不能相互兼听,时代的悲剧就到来了。

人人争做青春的儿子,其实仅仅是跟随了潮流。真理如果总是站在潮流一边该多好啊,可惜我们越来越怀疑这一点。

真鲁迅

一代代阅读鲁迅,积累了多少声音多少文字。无私的阅读者并非随处可见,冷静和清醒的阅读者十分珍贵。鲁迅之被广泛援引,当然是因为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思想,另一方面还因其直面生活的斗争性。人类生存之难,决定了要争执,所以也就要从有力的战斗之声中寻到支持。

鲁迅有勇气,不畏惧,敢于近身缠斗,百折不挠。这是通识,是得到广大呼应的看法。可是仅有这些看法,也许会把一个更真实的鲁迅遮在了后面。

真鲁迅不仅如此。真鲁迅并非一味果决战斗,还有矛盾重重的犹豫和痛苦,主要还有对一切战斗和冲决的怀疑与反对。他对暴力是持极大怀疑态度的,而并非是一切暴力的拥赞者。他当然也知道改良之难。但他深愤不已的,是在中国连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无处不暴力,一部永无书绝的暴力史,是鲁迅先生深恶痛绝的。这种暴力的结果,永远是狼藉一片和民不聊生,是无穷尽的苦难。

鲁迅的“一个都不饶恕”、两颗割下的人头仍在追咬、以牙还牙、不宽容,等等言语和画面都被人深深地记住了。这说明鲁迅是赞扬战士的,是可以披挂上阵的革命者。可是如果看其作品《阿Q正传》《药》《风波》,还有《致山西榴花文艺社的信》等等,又感到他对暴力的怀疑,对种种革命的失望。

中国的改良者往往也是失败者。没有一个理性的民族,改良提倡者就失去了广大的基础。这样的土壤只配生长暴力之花,开出的花瓣一律都是血色的。这片土地上没有黄的、粉的和白的蓝的,等等交错的百花烂漫。不以暴力抗恶、只讲非暴力不合作,这样美好而坚韧的斗争不太可能发生在中国。因为在绝对的野蛮和凶残面前,那种斯文很快被鲜血染透。鲁迅也正是在这种悖论面前,才无法肯定地指出一条生路。他是矛盾重重的痛苦者,是最深广的忧愤者。

鲁迅先生陷入了两难。

如果敌手有一丝绅士气,哪怕是虚伪一点的仁慈和悲悯,改良主义也有了一寸土壤,非暴力不合作主义也露出了一线微光。可惜这里不是那样的国度。敌手一定是卑鄙之极残酷之极、一定是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无赖。既然如此,与之斗争者只要想望胜利,也就需要十二分的勇力与牺牲。

可是暴力到底意味着什么,鲁迅先生太明白了。他的全部文字综合去看,忧愤和悲悯、两难与无奈才是主流。他尤其不是一个不顾一切的战士,更不是一个暴力主义者。

水汽弥漫的大河

马克·吐温绘出的文学之河是湿漉漉的、水汽迷漫的。他的所有文字都浸泡在其中。这虽然因为他写出了哈克·贝利芬那条有名的筏子,还因为他当过水手并取了“水深二英寻”的笔名。关于水的作品太多了,这当然与他早年的生涯分不开。他特别熟悉水故事,讲起来流畅自如。

即便不写水,他的故事也极具水性。马克·吐温的文字绝不干燥。这在一个满是纵横之流的大陆之子而言,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就此可以回想一下同为美国作家的梭罗、爱默生、福克纳与海明威,这个名单还能开下去,他们都是富于水性的,浪漫,开阔,不拘一格。

大陆型作家辽阔自然却不一定是水性十足的。一个温暖的大陆尤其会潮湿。这片阔大的土地如果再寒冷一些,就有了另一种类型的作家,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西伯利亚同样是一片大陆,但那里太冷了,马克·吐温无法在那里讲出诸多笑话。

中国北方作家笔下的水汽不够,因为他们的大地上大半时间都是干旱的。沿海一线是湿润的,但这毕竟不是内陆那种湿,不是河流和湖泊挥发出的湿。水漉漉的人和事,故事,散发出另一种声色。

当马克·吐温在稍微干爽的地方建起一座房子,生起火炉,安顿了一个小家时,他会感到格外的安怡和幸福。这个时期他找到了安居的大陆,然后就开始回忆往昔。他的往昔还是有那么多水。他在想像中又回到了船和筏子上。

三大关系

一个目光浅近的族群,他们形成的全部文字内容有一个特征,就是过于专注了人与社会的关系。好像作为一个生命、一群生命,除了作一个社会的人、与他人发生各种关系,再无其他。这几乎就是生命的全部内容。

人与社会相处的各种技能、规范、矛盾和冲突,所谓的民族矛盾、阶层矛盾,利益的取得及诸种纠扯,也就占据了智力和情感的大部。人成为有组织的动物,有阶层的动物,趋于利益的动物,而这几乎是唯一的存在方式。

这样的族群起码有三大关系是一直被忽略的,这种忽略使其降低到最浅近的层面,即物质的和当下需求、特别是生理需求。这等于放弃了仰望的机会,自省的机会,视线从辽阔处收拢到手中的务实操劳上。于是只有局部而没有全局,只有身的饥感而没有心灵的痛感。

第一是人与冥冥之力的关系。这种力可以不以“神”的概念去表述,但却须认为是在一种超乎理解的无所不在的规定力,它左右了宇宙间的一切。这种力创造和决定了世界,是超验的、无形无迹的。人在这种力面前是无比渺小的,无论做出多少努力,都难以抵达可以自信和骄傲的地步。所以人就必须心存敬畏,这敬畏不是迷信,而是理性的极致。人只有如此才能理解自己的局限和残缺,也才有趋向完美的永恒信念。人真正做到朴实和诚恳,也就一定得承认自己的无能和无知。

第二是人才与自然的关系。人生活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这二者都是苍茫无解的。从无尽的星空到天地间万千事物的变幻、生灵的交织,一切都给人目不暇接和永远等待破解的感受。人无法穷尽大地与星空的奥秘,却像一粒微光一样在此空间漂移和迁徙。人作为一个小小的生命,其基本的也是最大的背景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由何创造,并且又滋生出多少奇迹,这些全部都需要人类去思悟。比如无际的蔚蓝的海洋,这远比立足的泥土更阔大神秘的存在,又是一另一个生命的摇篮。人的视野无法含纳海洋,只将其与更为深邃的星空连接起来。所谓的天水一色,构成了大自然的神幕,人类在这片幕布前踽踽而行,是最微小的存在。心无法不在永久的自然探索中,时不时地感到惊喜和困惑。

第三是人与自我的关系。一个醒着的生命既面对外部的奇迹,又惊讶于自身。人由何而来往何而去,这足以纠缠所有的人生。人因为自身的缺憾和局限、为罪孽为欲念而感到的痛苦,将是伴随始终的。人的道德自这种痛苦滋生出来。个人的生命世界是混浊与清明共存的,祛除这混浊应该是一生的使命。人将面临生存的无数考验,于是无数次的验证和试探也就开始了。这个旅程是危机重重的,不得不使人如履薄冰。这将是痛悔和喜悦交织的道路,人不应该拒绝和恐惧于这条道路。

一个族群的堕落渺小,一般来说是背离了这三大关系的缘故。如果说文字是生命的痕迹,那么就让我们展读它们吧,它是不同族群留下的生命指纹。从古到今,这些纹路会因为其质地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这几乎是无可隐匿的。

全部文字中,最可以大面积彰显生命奥秘的也许是文学。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当代文学之可悲,正意味着一个族群之可悲。

作品的空间

作品给人的空间感是不同的。这里仅以文学作品为例。文字构筑的艺术世界千差万别,从线型、片状,到立体结构,这诸多差异往往是由空间感的强弱所决定的。

就一部独立的艺术品看是这样,就同一位艺术家的创作品看也是这样。有的作家由不同的作品构成一条连绵不绝的艺术长廊,而有的则不一定。艺术思维的连绵性是令人赞叹的,却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作品之间的空间。

作家或艺术家需要走入艺术的“遗忘”,让现实生活的水流尽可能将其带入陌生的领域。这种创作和思维的“停滞”或“中断”状态是不可或缺的。作家不能总是置身于同一个世界,倒是要及时抽身而去。这种“离去”是“遗忘”的开始,让同一种、某一种艺术场景无法演进下去。

缺少空间感的作家也许是多产的,但作品之间没有开阔的“空白”。这“空白”其实是有内容的,它就是一生创作的长卷中所省略的部分,夸张一点讲,这可以算作整个创作的一部分,是“已知”的删除,就像某位作家谈过的,这删除的部分作家心里是知道的,不然这删除就变成一个大窟窿。这个道理是谈一部作品,但这里延伸到其一生的创作,也差不多。

这里不由得想到海明威。其作品数量中等偏下,质量参差不齐。但空间感非常强。他的作品与作品之间往往预留了开阔的地带。所以就其艺术表达的世界而言,并没有因为所耗笔墨之少而显得单薄或狭窄。

海明威时常从他经营的艺术中离去。他去了战场、猎场和渔场,还有酒场。他令人可惜地荒废着自己宝贵的写作时光。可是他晒得黝黑的皮肤下,是生鲜的意识在流动,这种血脉的循环使其有可能维持新一轮创作。

他或许无意间破坏了自己工作的连绵性。这让他留下了一些宝贵的“空白”。他于是以少胜多。

闲暇者

有一些艺术、一些思想,是属于那些衣食无忧的闲暇者的。平时所普及的某些习惯性思维,如认为“劳动人民”最聪明,其“劳动”主要指体力工作,指底层的物质创造者。那么拥有了大量物质的人士,则是平庸和笨拙的。

展开一卷文化和艺术历史,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如一些大的哲学家,其中的多数都是极为富有的人。它们显然并没有因为富有而颓废,或变得愚不可及。相反,他们在一种高雅的文化艺术环境中生活,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形成了高级的趣味。及至成年,更无须为生存奔波操劳,于是有大量“无所事事”的时间和空间。他们的思绪更多在无关乎现实利益的方向上停留。于是他们可以走入深邃的玄思,可以推导最偏僻也是最艰涩的人生问题,可以关怀形而上的问题。

一个在物质生存的困窘中不断突围的人,最需要解决的都是极为迫切的东西,他们更有可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有时候这种“现实”会将人的思维引向深刻,却难以导向高阔。某种高蹈的气质,优雅的品性,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够蓄养的。财富也许不值得崇拜,精神却非常神秘地存在着。闲暇与精神活动的关系,是极为复杂难测的。因为闲暇而产生的那份思想与艺术,常常是不可替代的。

另一枚硬币

仅仅作为一个反对者,即便勇敢,也需思量。赞同者和反对者许多时候是在同一个水准上的,既无道德优势,也无更多智慧。其思想的方式甚至是相同的,其语言方式行为方式,都似曾相识。

“民间”可以激烈地反对“体制”,却酷似“体制”;“底层”英勇地抵抗“权势”,却像“权势”一样蛮横。原来这只是硬币的正反面,它们都属于同一枚硬币,并没有性质的根本不同。

有人曾经问过:你是否尝试做另一枚硬币?

这是一句多么朴素的设问。但许多人只忙着做硬币的另一面、反面,却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硬币。离开了同一枚硬币就忘记了一切,丢弃了语言、思想、行为、主意,一切的一切,真是人性的怪异,民族的怪异。

人在许多时候不必追随同一种声音。人本来就有自己的声音。作为一个反对者,一定与许多反对者站在一起,使用同一种手段,并且这手段与被反对者相差无几,又有什么意义?

“你是我们‘底层’吗?”“不,我不是,我是我自己。”“你属于我们‘民间’吗?”“不,我不属于,我是我自己。”

回到自己,多么简单,可又多么艰难。个人真的消失了,死亡了,如今只有“我们”。这是个可疑的复合物。

时常有一篇文字送到面前,请签字。反对,拥护,或仅仅为了表达一种欣悦和幸福。可是这篇文字的大部分或某一部分是他人的意思,由他人所撰。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撰写者忘记了,个人的力量是同样强大的、值得信赖的,尤其在思想的层面上,群体常常是一个虚假的幌子,那是胆怯的表现。你只须表达个人的意见,这正是你的权利。你的表述之章,每一句每一节都与他人相同,这怎么可能?你想让许多人服从自己,还是转而服从许多人?

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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