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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根传统,融雅于俗
——燕垒生幻想小说创作论

2017-11-13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天行健小说

詹 玲

近年来,网络文学发展态势迅猛,仅仅杭州一地,便是大咖云集,新人辈出。在众多的网络名家之中,燕垒生是独具个性的一位。他专事网络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从1996年发表第一篇网文《小重山》算起,到2002年转向实体出版,短短6年,便已牢固确立其网络文学大家的地位,且至今稳固。他创作的幻想小说种类芜杂,魔幻、奇幻、玄幻、科幻四大类型全部囊括,且受众极广,既是精英们看好的对象(科幻银河奖、网络文学奖均有上榜),又深受民工们喜爱(地摊文学常常盗用并将其改头换面一番)。是什么让燕垒生的小说得到各个层次的赞同?燕垒生的创作又能给当下因质量问题被频频诟病的网络文学怎样的启示?通过文本阅读及对作者的访谈,笔者发现,燕垒生的作品之所以能成功地吸引读者,同时保持较高的文学趣味,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对古典文学传统的汲取与吸收、转化;二是“爽文学”价值观与人文精神的坚守合二为一。接下来,本文将从叙事手法、叙事内容、主题精神与美学风格四个方面展开探讨。

一、借鉴传统小说叙事手法“讲故事”

在中国,网络文学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草根文学,读者的面向决定了一部网络小说要想获得生存,要达到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好看,让读者有阅读的欲望。在这一点上,网络文学作家与宋以降的说书人,还有晚晴民国时期靠卖文为生的市民小说家,都没有太大区别。燕垒生极喜欢张恨水,他曾摘引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的序言,来表明自己的创作宗旨,便是与张一样,觉得“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不义,是亦足矣”。供普通上班族,市民百姓阶层茶余饭后消遣娱乐的读物,这是燕垒生对自己作品的阅读设定。那么,这样的设定决定了他的小说不会去做晦涩玄奥的叙事实验,玩文字游戏,不会创造个人感觉的世界,也不会追索迷离的哲学之思,叩问沉重的现实之墙,而是把“古典”的故事性放在第一位,如何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让人沉入其中,让人读之不忍释卷,以这个为前提,再去考虑怎样给读者教益。读燕垒生的小说,很自然地会让人有一种书场听书的入迷感。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辞中,曾谈到自己如何被集市上的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吸引,并最终成为了一个讲故事的人。燕垒生当然也是个讲故事的人,而他讲故事的方式和所讲的故事,俨然一位“网络上的说书人”。

要想让故事写出来,每个人都能看得进去,首先在语言上就不能太花哨,技巧太多。年少时代的燕垒生十分喜欢西方现代派文学,着迷于何其芳早期诗歌、散文的艳丽文风,从高中时代起,就拼命模仿这种华丽到极致的文字套路,也曾学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试图将文字变得神秘、不可捉摸,甚至尝试过意识流写作。后来在大学读卞之琳的《断章》时,燕垒生突然发现“这四句诗是如此的晶莹剔透,那些平白的文字居然是那么美丽。原来美丽并不是要非要象何其芳那样用无数华丽的字眼堆起来的”。认识到“用平实的文字让人感觉到美丽、华贵,那才是真正的好文字”,燕垒生不再追求浓得化不开的绮丽,文风转向浅白、朴素。

用白描手法,用简洁的文字,将人物、场景准确、传神地呈现出来,燕垒生的作品常常给人以精干、朴实之感。《忘川水》里写方教授的女儿方璐,“穿着那件白色裙子,黑而晶亮的头发,以及总像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神”,寥寥数笔,就将一位总是处于忧郁压抑状态的青春期少女清晰勾勒出来。《噬魂影》中用薄板隔成两部分的房间,纸糊竹片的门,不透光的窗帘布,简简单单的场景书写,却给人以挥之不去的阴森、恐怖感。相较于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坚持这样的平淡行文,便免不了遭到诸多非议。一些读者不满《天行健》、《地火明夷》的文字,称“作者语言上都是平铺直叙,感觉很生硬,就像新闻报道的即时口述整理,就像在啃沙子一样。很多关于军队的描述都能看出来作者是花了心思的,但一成不变的语言让这些细节都被掩盖了”。也有喜欢这种不铺张,不在文字上制造惊奇效果的平直之笔的,认为这“正是《天行健》精华所在”。事实上,文字平白,并不代表没有技法,在谋篇布局上,燕垒生是下足了功夫的,例如《天行健》的第一部,为表现阴暗凝重的气氛,作者采用了重章叠唱的手法,层层渲染,将读者一步步带入楚休红的情绪世界,或许因为写作手法还不太成熟,有些情节的强化显得冗余,但不管怎么说,能够用简单平淡的文字清晰呈现撕心裂肺的战争场景,营造出残阳如血的历史氛围和宏阔如长歌的史诗效果,单凭这一点,燕垒生在文字上已经做到了成功。

除了语言通俗易懂外,情节上如何吊足读者的胃口,也是作家苦苦思索的形式技巧之一。燕垒生的恐怖小说被认为是他短篇小说中的精品,原因就在于高超的悬念设置和氛围营造。《噬魂影》中那个一开始便让人感觉无处不在,心里发毛的墨渍,让读者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这个谜团,而随着温建国、李颖、林蓓岚和“我”的经历层层叙述,旧的疑问解开,新的悬念马上又结成,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读者一直到最后。《美人脍》里,汤盆中栩栩如生的美人图,鲜甜若甘怡、入口即化的脍丝,让人不禁好奇这样如画的美食是如何制成的,而知晓答案后的惊悚,给人以极大的刺激感。《活埋庵夜话》里名为“活埋庵”的小草庵,以及庵里与“我”谈论佛法的老僧,《妖楼》中不时出现的老太婆鬼魅般的脸,《吸血鬼故事》里陈旧的木头房,逼仄的楼梯,挂着麻纱的大床,无不营造出聊斋般阴森的恐怖氛围。正是这些精心的谋篇布局,使读者深深地被故事内容吸引,并在不断的刺激接受中获得阅读快感。

用拍案惊奇式的手法,燕垒生情节上的悬念设置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愉悦,如果说这尚属于大众文学层面的审美效果的话,那么燕垒生的恐怖小说中还有一种书写,即恐怖场景精描,则大可归入先锋派的暴力美学范畴了。《杀人有道》里,李小刀子对自己亲生女儿的凌迟场景,极度血腥却又美轮美奂;《活埋庵夜话》中老僧对自己吞吃老鼠、尸体的描绘,极度诡异;《手》中火车上的男人讲述自己被情妇丈夫凌虐的场景,可以说激发出了读者内心的最深层恐惧,无法接受这些描写的读者,将其称为“变态小说”。燕垒生自己也使用了这一称谓,并坦言“少儿不宜”。显然,这些作品带着明显的向爱伦坡致敬的意味,《手》中作者更是直接把爱伦坡的《黑猫》放进了文本中。与爱伦坡一样,燕垒生也试图用暴力血腥的文字将读者带入诡异神秘的他世界,从而制造出充满死亡色彩的暴力恐怖美学效果。

二、融合科幻的新武侠故事

燕垒生的古文功底深厚,是网络文学圈中公认了的。网络上流传旧体诗词两大家“南燕垒、北采芹”,“南燕垒”指的便是燕垒生。然而,旧体诗词受众不广,相对而言,燕垒生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志怪、传奇传统写出的新故事,更受读者的追捧和喜爱。从内容上分,这类新故事基本分为两大类:一是武侠科幻;二是传奇志怪。

1983年,燕垒生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看的是《书剑恩仇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正是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等人的武侠小说风靡之际。燕垒生看得如醉如痴不说,还开始偷偷摸摸地模仿。最初在网络发表的几篇武侠小说,都有一定程度的模仿痕迹,如《武道》《时无英雄》等在历史幕布之下铺演武侠故事的写法,以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伦理情怀,不难看出金庸小说的影响;而《长街》里犀利简短的文字,注重交战前的气氛渲染和一剑封喉、胜负立见的写法,又有着明显的古龙风格。重复前辈的创作无疑就没有出路,燕垒生也很明白这一点。如何寻求突破,在这方面,他的科幻阅读和创作功底可以说帮了大忙。如果说金庸是从“三侠五义”等古典侠义小说中寻求创作资源,独创出自己的风格,那么燕垒生则是将中国古代科学文明与现代科技武器结合提炼,并把武侠意境化入其中,从而创造出极具个性的“武侠+科幻”小说风格。2003年开始创作的“武功院”系列、“天地人”系列都是其中的代表。

“武功院”系列多为两三万字的短篇,目前已有《天雷无妄》《天与火》《武功院》及外传《无根草》《飘零花》等数部。前两部也常被归入科幻小说。“武功院”系列均以明万历为时代背景,虚构了一个设置在东厂锦衣卫之下的科研机构“武功院”。在历史武侠小说中,锦衣卫素来负有武功高强的盛名,因此这样的设置很容易与读者的阅读记忆发生作用,自然而然地就将读者带入武侠小说的意境中,更何况燕垒生的武打功夫描写本来就相当精彩,《无根草》中方子野和鲁蒂诺的拳术较量,《武功院》里丁彦师和王景湘的拳刀之战,一招紧似一招的缠斗,使人读之弦绷,绷到欲断之际,又穿插对战双方的交谈,使气氛松上一松,旋又更紧,递进至高潮,令人读之忘形。最具特色的,还是武功院的新式武器研发。武功院分水部、火部、雷部等部门,每个部分负责研发相应的科学技术,如火部对天文学、火器的研究,雷部对爆炸武器的研究等。故事中的新发现、新武器,其实在现代科技史上都有原型,如被命名为“天雷铳”的手枪,称为“雷石”的铀矿石等,辅以古代历史背景,颇有一种穿越之感。

“武功院”系列毕竟都是短篇,篇幅仅能容下一种现代武器,读者读起来不过瘾,想必燕垒生写起来也不过瘾。在“天地人”系列的前两部《天行健》和《地火明夷》里,作家终于得以把能想到的各式武器发明,在架空的历史图景上铺了个遍。火药、飞行机、架桥车、攻城车、雷霆弩、火枪、弦炮、螺舟等等轮番登场,而新式军备的较量,取代传统的排兵布阵、近战功夫,成为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读起来颇有一种“二战”的感觉。这样的写法在西方科幻里也有,被称为“蒸汽朋克”,如《差分机》《侏儒》《开尔文爵士的机器》等,先进与落后、魔幻与科学的共存,营造出独特的怀旧氛围。美籍华人作家刘宇昆将中国这类书写称为“丝绸朋克”,历史、科幻与武侠的融合,不仅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历史架空可能,而且也为武侠、科幻拓出了新的想象疆域,呈现出极具特色的中国风色彩。

十分难得的是,在创造出新的中国幻想美学的同时,燕垒生依然在他的武侠科幻里不仅延续了传统的侠义精神,还加入了对科技的反思。如同1945年的爱因斯坦痛陈“原子能在可见的将来不会是一种福音”,《天雷无妄》中发见了雷石威力的唐文雅,为了保护天下苍生,不惜用自杀的方式,避免“灭天雷”的秘密流传到野心勃勃的锦衣卫手里,方子野则以牺牲京城为代价保全世界安宁;《天与火》里的王赫,甘当破天箭里的死士,为的是不让外星血藤成为政治权力的工具,涂炭生灵。唐文雅、方子野、王赫等人对科学真理的汲汲追求,以及从科技理性出发,对社会终极价值取向问题的反思,让燕垒生的武侠科幻表现出科学与人文精神的高度融合。

三、新传奇、志怪小说中的人本主义

在燕垒生所有的小说中,传奇、志怪这一类堪称是最具特色的了,网友也常将其称为燕垒生的“强项”。相较写武侠小说需要绞尽脑汁地突破金庸、古龙等人的模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特色,写传奇、志怪小说对于燕垒生而言,要轻松得多。原因不在别的,仅仅因为在网络文坛,并没有多少作家拥有燕垒生如此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尤其是在传奇、志怪小说的阅读方面。近年来新志怪小说层出不穷,《鬼吹灯》《盗墓笔记》《茅山后裔》《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年》等等,都有相当高的点击率,且几乎都已实体出版,并被改编成电影、广播剧等。然而,这些小说普遍有一个特点,便是仅以故事情节的离奇荒诞取胜,为了吸引读者,作家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地抛出令人惊骇的奇闻怪事,用感官的冲击取得读者的阅读兴趣,造成的结果便是作家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把故事编得越来越匪夷所思,读者的阅读反应也在不断的刺激下变得越来越麻木,一旦新编的故事新鲜度不够,便无法吸引读者,难以为继。并且,仅凭感官刺激取胜的作品,往往经不住反复阅读,只能成为消费时代的快餐,或许能让作家在短时间内赚得盆满钵满,但却难以在文学史上留下一抹痕迹。

无论是传奇、志怪,还是别的幻想小说,即便情节再离奇,故事再荒诞,要拥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仍然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文学精神。唐传奇、六朝志怪中的很多小说之所以流传至今,就在于其写神写鬼,写精写怪,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回到人情人性。燕垒生写传奇志怪的高明之处,也就在于此。以《贞观幽明谭》为例,这是一部典型的模仿唐传奇的小说,甚至连故事的背景、人物也都有不少唐传奇的影子其中。奇诡神秘的道术可说是这篇小说的精华所在,无论是十二金楼子的五魅术,明月奴的傀儡术,还是明崇俨的踏影术,萧流香的魇魔法,种种都有其独到的特色。但更令小说读之难忘的,是活跃其中的各色人等。这些人大多是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如李世民、明崇俨、裴行俭、中臣镰足、萧皇后等,燕垒生在自己的小说中采取了以虚写实的唐传奇手法,借助古典传奇故事,辅以极为开阔的想象力,赋予了这些人物以新的生命。裴行俭的一身正气,高仲舒的书生意气,中臣镰足的老谋深算,李玄通的阴险狠毒,明月奴的精明娇美,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当然,处于最中心位置的,当属明崇俨。作者并没有将他简单地正面处理,他所做的追查,都是为了揭开自己被封印的记忆,他几次相救明月奴,也只是出于对其姣好容貌的迷恋,在他的师傅被迫告诉他,封印他的记忆是为了让他承担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时,他也没有就此变得伟岸,而是愤懑于师傅对自己的欺骗,对未来的道路一片迷茫。虽然在历史上,明崇俨曾官拜正谏大夫,与武则天的暧昧史更可让他跃身历史名人之列,但在《贞观幽冥潭》里,作者有意识地选取了明的青年时代,把他写成了一名被卷入了帝王权争,被赋予了天魔身份的普通人,并且直到最终,他也没有变成英雄,依旧处于未知前路的状态。看惯了小人物一跃而成天下雄的读者,对于这样的形象可能并不满意。然而,正是这样的人物,才是最立体,最有血有肉的。

同样真实可感的,还有《道可道》中的无心。燕垒生坦承这类人物塑造的灵感来自徐克《倩女幽魂》中的小道士知秋一叶。他很喜欢这种无赖式的小人物,就想写那种草根型的,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又不失善良本性的普通人。这样的人物或许不会像英雄传奇人物那样,满足读者的自我投射欲望,但却可以引起读者的共鸣,他们就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甚至有可能就是我们自己,因此带给读者格外的亲切感和熟悉感。

从普通小人物的角度谈明崇俨、无心等形象,主要是为了突出燕垒生对平常人情、人性的用心。作为传奇、志怪类小说,人物的传奇性也是燕垒生致力书写的所在。正在连载的“燕垒怪谈”系列,便是其中的上乘佳作。“燕垒怪谈”多为短篇,讲述各种奇人奇事。奇人均有侠客风采,如身怀邪门绝技,却摒弃不义之财的竹公子;用龙鳞助百姓求雨的小道士;隐于市集,除暴安良的中霤使夫妇;改邪归正后屡破奇案的侠盗神捕胡大烟杆等等,形象飘逸生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

四、悲剧美学:历史架空下的人文坚守

燕垒生的不少小说都是取材于“历史”的“新历史小说”,也常被称为“历史架空小说”,如《武道》《辩机》《时无英雄》、“武功院”系列、“天地人”系列等。近年来,“历史架空小说”在网络文学中极为活跃,尤以穿越类的居多,普通人穿越回某个朝代,或是摇身一变成王子公主,或是成为王公贵族的垂青对象,享受轰轰烈烈的爱情,成就改变历史的大事业,这样的历史架空不过是满足读者的“白日梦”而已。燕垒生不同。他认为写作是一件私人的事,写出来的成品则是任由读者品评,所以他并不考虑读者反应,不会为了赚取点击率,去迎合读者的欲望需求,降低写作的水准。

在燕垒生的历史叙事里,有着鲜明的自我风格,饱含着他对历史的个体经验和自我感知,表现得最为清晰的,是他的长篇《天行健》和《地火明夷》系列。这两部小说分别以法国大革命、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背景为蓝本,虚构了一个帝国时代的历史。《天行健》的主人公楚休红,从一名百夫长一步步成长为军队主帅,时代将他推向风口浪尖,在一次次战争的洗礼中,他始终坚守“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的信念,不愿被权力吞噬,失了“仁”之初心。在与南武公子的战争中,他最后选择了放弃,并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登上帝位后还保持民主理想,在南武公子那里,他似乎看到了君主与民主合一的理想实现,于是他放弃了战斗,坚信和平降临,并为此走上了断头台。或许在燕垒生的心里,南武公子是为了楚休红的完美而设置的,不愿意去伪造一个实现民主的帝王形象,又不愿自己的理想形象惨遭毁灭,南武公子便替代楚休红,成为了那个比之前的帝君更残忍、暴力和专制的执政者。而楚休红走上断头台的结局,则象征着君主制下民主理想的最终破灭。

《地火明夷》用陆明夷和郑司楚两人的斗争,更进一步坚持了作者的这一价值立场。郑司楚想要实现的,实际上也正是楚休红的理想,即真正意义上的人人平等。然而,当包无忌问他“敌方是人,己方也是人,若是二者不能共存,以哪一方为先”时,他便陷入了迷惘的境地。尽管明白仁者爱人,首先得爱自己一方,再爱敌方,但郑司楚就是做不到,而做不到的郑司楚,也就不可能成为国家的统治者。虽然燕垒生依然给了郑司楚一块“试验田”五羊城,去做“人人平等”的实验,但那只不过是理想的一小块飞地,最终登上帝位的是陆明夷而非郑司楚,已清晰表现了作者极为现实、清醒的历史意识。

在善恶之争的书写中,与恶的张扬相比,善在燕垒生的小说中往往显得格外弱小。我们常常看到一片恶的海洋,如《天行健》中为了权欲,为了扩张生存地盘卷入战争的各方,《铁血时代》里为防止疫情扩散,政府将所有逃离城市的人全部送入毒气室杀死,《西摩妮》里为统治世界进行活体解剖实验的纳粹,《香虫》中利欲熏心,为谋取腽肭香杀死无数香虫的人类等等。然而,不管这恶的海洋多么阔大,总会有一两朵绽放的善之花,如《天行健》和《地火明夷》里为天下苍生大义舍身的楚休红、郑司楚,《礼物》中最后将芯片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妻子的汤姆,还有《铁血时代》里为研究对付食尸鬼的疫苗坚持到最后的阿雯和“我”等等。虽然这些善之花的结局往往是枯萎凋零,如楚休红上了断头台,郑司楚不敌陆明夷,西摩妮与纳粹同归于尽,阿雯自杀,出现在诸多作品中坚持正义精神的主人公“我”,也多是最终走向末路,但他们身上展现出的悲剧美学精神,让读者在哀叹悲痛他们的不幸命运之余,产生一种壮美崇高感,并激发出积极向上的力量和对理想的向往。

这种悲剧精神的张扬,让燕垒生的小说往往具有一般网络文学所不具备的精英特质。在《天行健》的创作谈中,作者自己感言,本来打算写一个茶余饭后消遣的通俗故事,结果写着写着,就失去了最初构思中的那份天真,多了几许沧桑,在楚休红这个人物身上“烙上了过多原来不该在通俗故事中出现的东西”。这种不该出现的东西,便是以警醒的历史反思,触探权力及人性的深层真实,让我们在世俗的故事背后,发见具有提升性的人文精神力量。这便是文学的精英意识,它不一定非要出现在精英、严肃文学中,在面向大众的通俗文学里,它一样可以存在,并且由于受众的群体层次及广泛程度,显得更为重要。

从谋利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写作并不算成功。对于很多习惯了“盒饭文学”的读者来说,阅读这样的作品无疑是相当吃力,而且不开心的。在“百度贴吧”中的“燕垒生吧”“天行健吧”等贴吧中,不少读者抱怨楚休红“婆婆妈妈,不是男人”,“没有野心”,“优柔寡断”,“老是成为别人的工具”,他们更希望看到的,或许是一个痛快夺取了天下,笑傲群雄的楚休红。但这样的楚休红,不过是迎合了读者“白日梦”欲望的又一个消费品而已。今天的网络文学,已经发展成为大众文学生产的重要领地,在未来,它的重要性甚至将超过纸媒。无论是纸质还是网络,精英还是大众,我们都必须认识到,文学始终是人类共同的理想和生命的依托,它的存在,是为了唤起人们心底的理想,带给人们对未来美好的信心和向上的积极力量。这就要求优秀的文学作品,是要有广阔的时代视野,从心灵出发的世界展望的,是要有着崇高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在简单的欲望快餐充斥网络文坛的当下,像燕垒生这样具有理想主义精神的作家及其作品,理应得到更多的肯定和重视。

经由前文梳理论述,不难看出燕垒生之所以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网络文学公认的大家,获得精英与大众的双层认同,原因在于亦俗亦雅,雅俗交融的创作艺术。总结为以下三点:一,简洁自然、形神兼备的白描语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悬疑手法,既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又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二,在超现实的幻想空间铺陈玄秘奇诡的神鬼人故事,极大地满足了读者追求新奇、刺激的娱乐消遣心理,而作者始终坚持的人本精神和人文关怀,以及对历史的反思、诘问,使之拥有许多纯粹以消费为目的的网络小说所不具备的严肃思考能力。三,极具中国气派的新武侠、新传奇志怪小说,使读者在享受阅读愉悦的同时,无形中接受纯正中国古典美学和东方儒道思想的熏陶,同时也为中国当代小说的传统回归开辟了新的思考空间,具有一定的创新价值。

在当下,无论是大众文学还是精英文学,其实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困境,无论是日渐粗鄙化、庸俗化的大众文学,还是越来越式微的精英文学,对于整个文学的格局而言,都不是健康、合理的。真正受广大读者欢迎并能经历岁月淘洗的,决不是简单的欲望满足品,也并非精英圈内的自娱自乐之作。自九十年代以来,文学批评就一直处于警醒状态,一面声嘶力竭地批判大众文学的媚俗之态,一面大力吁求精英文学的再度振兴,但无论是批判还是吁求,都收效甚微,眼下的趋势是更加两极化,变成了各玩各的。如何修补这样的分裂局面,成就真正文质兼美,有益于受众纯正高雅的审美品位培养的好作品,燕垒生的小说可以说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思考的可能。

注释:

①燕垒生:《〈天行健〉作者自序》,燕垒生:《天行健》第一册,成都时代出版社,2005年,第2页。

②《晋江燕垒生访谈录》,2004年8月5日,http://tieba.baidu.com/p/2561325466,引用日期:2017年5月10日。

③“百度贴吧:天行健吧”,2015年9月2日,http://tieba.baidu.com/p/1425748180,引用日期:2017年5月10日。

④杨建邺:《科学的双刃剑:诺贝尔奖和蘑菇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69页。

⑤燕垒生:《休洗红,洗多红在水》,《飞·奇幻世界》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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